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是大家熟知和常常引用的句子。在这里,我不想和大家探讨这句话的哲学思辨,而是单纯地想就何为快乐或痛苦,说说自己的想法和体会。不可否认,人生里没有纯粹的快乐,常常苦乐相随。有多大的欢乐,往往就伴随着多大的痛苦。正如王尔德所说,生活的秘密就是受苦。痛苦是生活的常态。我对这几句话,深有同感。
忘了介绍,我叫宋子鱼,一名律师。通过多年的艰苦奋斗,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事业上升到了全新的台阶。与事业相媲美的是,我还有一个在大学里教书漂亮而知性的妻子,并且感情融洽。在旁人的眼里,我的事业和生活,似乎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夫复何求。很多人以为我肯定快乐,也应该快乐,可是,我自己的切身体会并非如此,相反痛苦多于快乐。
我不知道我的生活在什么时候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向,从前时常能体会到的快乐,全都消失不见了,仿佛生活的洪流里,快乐潮水般退去,终于显露出水底如石头一样坚硬的痛苦。
痛苦,来自物质,更来自精神。前者的痛苦,我从小就有,并常常被追逐得焦头烂额,毫无尊严可言。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赚很多的钱,尽快摆脱眼前的困顿,能够在亲戚朋友们的面前,挺直腰杆做人。可是,让我想不到的是,等我变得富足,我发现我仍旧深陷在生活的泥沼里,从未真正摆脱,更遑论超越。记得某位哲学家说,物质即精神。人的物质欲望,不过是人的精神的外化和投射。我深以为然。精神的痛苦不得以解决,人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
记得读高中那会儿,远在千里之外打工的母亲给我写信,并在信纸里夹了五块钱。打开信封,信纸里滑落的五张崭新的印有一个女工人自豪地开着拖拉机画面的一块钱,带给了我巨大的惊喜和快乐,我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天底下最富有的人。为了分享我的快乐,我特意拿出其中的两块钱买了一个精美的发卡,送给班里一个和我互有好感的女生。她羞涩地接过发卡时的一句话,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轻轻地说,你早该有所表示。她微蹙的眉头,幽幽的话语,似乎在埋怨我不该让她等那么长时间。我会心一笑,心狂跳,满脸通红。后来,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刻骨铭心的初恋。毫无疑问,那是我灰暗的人生里,最为快乐的一段时间。
我从不否认我来自一个单亲家庭的事实。在我八岁那年,作为煤矿工人的父亲,因为塌方事故,和十几个工友一起被活埋在了深深的地底。自那以后,我唯有和母亲相依为命。因为父亲的故去,我和母亲遭遇了诸多不公平的对待,我满腔忧愤,立志当一名律师,誓言要为这个社会中不公平的事件发声。
可是,等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才发现,曾经的愿望,在现实的碾压之下,拓宽延展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白纸,似乎风一吹,就能随时化为齑粉。
十几年的职业生涯,我随波逐流地成为了一个我曾经非常厌恶的人,圆滑世故,左右逢源。我曾经满怀抱负的律师工作,也并没有带给我期待的快乐和成就感。我知道我的生存能力大大提升了,只是现在的我,不再是我。我常常为内心里渐去渐远的自己,感到焦虑、难受。这是我不为人知的痛苦之一。我无奈地把这个原因归结为自己个人能力的问题,试图寻求到内心的平衡。
回望过去的生活,我很自豪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努力争取而来,包括我的妻子苏贞一。苏贞一比我小好几岁,我大学毕业来到这座繁华的大都市打工时,她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热情、开朗,拥有众多的追求者。
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我们偶然相遇。我的木讷寡言,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印象,但我偶尔几句有见地的话语,猝不及防的冷幽默,还是强烈地吸引住了她。后来,她跟我说,她真正看上我的,不是因为我学识的渊博,而是因为我性格中的沉稳、实在、不浮夸,让她有安全感。她说追求她的人当中比我有学识的,多了去,但在跟他们交流一段时间之后,难免露出轻浮、油滑的本性。她不喜欢。
最终,在她的父母以及两个哥哥的强烈反对下,她坚定地选择了嫁给我。他们有反对这门婚事的充足理由,第一我是一个外地人,根基薄又没什么积蓄,第二她因为我放弃了出国深造的大好机会。
当然,苏贞一答应嫁给我,也不是没有条件。在去领结婚证的前一夜,她拿出一纸协议摆在我的面前,说要我签字,不签不结婚。受西方思想或是当下年轻人追赶潮流的影响,她在跟我同居前,就向我坦白,说她是一个坚定的丁克族,这辈子都不会选择当一个妈妈,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受传统思想的影响,作为家里的独子,我其实是不愿意当丁克族的。可是,为了迎合她,我只能暂时搁置争议,解决眼前的主要矛盾,才是正理。当时,我非常确信,她不过是一时兴趣使然,等过了那个热乎劲儿,她自然会想着拥有自己的小孩。我心里窃想,一辈子呢,有大把的时间去做她的思想工作。我毫不犹豫地签了字,并承诺不会试图改变她的观念,保证不会向她灌输生儿育女的传统思想。
结婚后的前几年,我们过得非常幸福,尽情地享受着二人世界。作为律师的我,一直恪守着自己的承诺,像遵循每一条法律条文那样,坚决不做协议以内的事情。她对我的表现,也特别满意。
那几年,是我事业的爬升期,我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干得风水水起,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案子,打不完的官司。我根本没有空余的时间,去想着是否要生养一个小孩。我甚至越来越认同苏贞一的想法,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苏贞一有洁癖,她不仅每天跪着把家里的地板擦得光可鉴人,还对个人卫生,有着吹毛求疵的高标准严要求,尤其在对待床笫之欢这件事情上。每次上床之前,她都要对我进行全身检查,有没有刷牙、是否残留口臭、手脚有没有洗干净,以及重点部位是否有异味,等等。完事之后,她立刻仔细地检查避孕套是否有漏洞,是否有精液溢出,确认没有之后,她还要去浴室重新沐浴一番,恨不得洗掉每一次房事留下的任何痕迹。
有时累了,我假装睡着了赖着不想洗澡,她硬是把我弄醒或是直接从床上拉起来,赶进浴室,让我按照她的要求仔细清洁。心情好时,我还会跟她嬉戏温存,心情坏时,也没法反抗,只能忍着,把所有的怨言和不满,压在心底,草草掩埋。当然,我偶尔也会不痛不痒地发发牢骚,说我已经被她教育得改变了思想观念,对于生小孩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了企图心。我这么说的目的,是希望她再不要那么折腾,要不没法享受生活的快乐。她可不这么想,按部就班地执行着她制定的条例。
我的妥协和侥幸心理编织的美好生活图景,在某一年春节,因为母亲的到来,被无情撕破。苏贞一的肚子几年不见动静,老太太早已有了不满,她期待抱孙子的迫切心情,总是得不到落实。她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打电话来,在我的耳边不停唠叨,说邻居家的某某某又添了个大胖小子,或者动不动声音凄楚地谈起父亲,说她将来怎么有脸去地下见他。每每说起这些,我一个头两个大,平时的巧舌如簧,全派不上用场。偶尔,我会打岔地说给她介绍一个老伴,免得她一个人孤单寂寞。老太太一听这个,受不了,对我破口大骂,说早知道我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当年就应该嫁了,把我丢到街边路口,随我怎么活。她噼里啪啦的一通话,把我炸得外焦里嫩,我赶紧拉回话题,嬉皮笑脸地哄她开心,说我们正在努力,一定会让她抱上孙子的,她只要给点耐心就可以了。趁她语气缓和了些,我又建议她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同时说了一大堆可以相互照顾之类的贴心话。她一个不字,断然拒绝,说除非去带孙子。又是车轱辘话,我服了她。
很明显,她这次答应来我家过年的目的,不是为了她口头上说的因为想我。她有她的小算盘。
后来,我知道苏贞一是因为我签婚前签协议时的心有不诚,而主动把那纸协议书摆在了母亲看得见的地方,在除夕那一天的上午。她说她就是要摆明不想要小孩的立场。她受不了母亲没完没了的催促和唠叨。她说母亲从一进家门,就不停口地向她灌输生儿育女的好处,并对她的饮食习惯,横加指责,说她不吃肉食,身材干瘪,会影响怀孕的几率。她还说母亲多次要求她去医院做妇科检查,看看身体是否有问题。明里暗里,等等之类。她说她烦得简直要爆炸。
同一个屋檐下,两个斗牛一样的女人,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思想观念,每天火花四射地碰撞着。当然,这些都是在暗地里进行,此前我完全没有察觉出来。除夕那天上午,她们终于不再彼此忍让,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我惊诧莫名,平时相处得好好的她们,怎么突然就变得没法调和了。对谁,我都没办法说服,而且像苏贞一吼的那样,我一开始就是在骗婚,是一个窃取她情感的骗子。
母亲倔强地拿起包,说要回家。苏贞一没有挽留,而是气冲冲地房门一关,蒙头大睡。母亲见她如此,包一提,疾步往门外冲去,并用凌厉的话语,把我震慑住,说我敢拦着她,她立刻去死。她们的倔犟,我都犟不过,只得对着房门跟苏贞一大声说了一句我先送母亲回去,然后急吼吼地跑着去追母亲。
现在回头看,这不过是我无尽痛苦的开始,一场小规模的预演,更多的痛苦体验,还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等候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