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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自白

这么多年,通过各种方式,我努力维持着匀称矫健的身材以及青春不老的容颜,就是为了能够在再次见到她时,不至于让她露出茫然不识的表情。可是,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不过都是徒劳。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岁月的威力。

她斜躺在我面前的床上,头颅低垂,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倾泻,遮挡住半张脸。见我进来,她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撩了撩遮住眼帘的发丝,然后微微向上扬起尖尖的下巴,目光从容地望向我,没有惊讶也没有慌乱,仿佛我不过是她一个透明的仆人,完全可以无视。看着她明艳动人的青春的脸,我能明显感觉到内心的阵阵悸动,像青草破土而出,又像细雨打湿长长的街。

我知道自己和她早晚会有一见,只是在我所有的设想里,现在的方式是最为拙劣不堪的。我为不再纯真的自己,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实现纯真的愿望,深感羞惭。可是,不这样,我恐怕这一辈子也别想当着她的面向她表白,向她袒露我隐藏了多年的心声。我这么做,是因为我非做不可。这么多年来,我喜欢她这件事,在我的心里不断聚合加压,就像一个温度越来越高的核反应堆,再不疏导引流,我想我会原地爆炸。我承认我有偏执狂的倾向,甚至有点变态和妄想症,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第一次意识到我对她的喜欢不是亲情,而是一种类似爱情的情感时,我被自己内心的声音,吓得一跳两丈高。我极力抗拒这件事情的继续发生,并暗骂自己心理变态,因为当时的她,不过是一个年纪仅仅只有五岁的黄毛小丫头。我和她的母亲计觅双是一对同居了好几年的情侣。

当时,我和计觅双正处在情感的疲倦期,我纠结着跟她分手还是继续走下去。她明里暗里提醒我,该向她求婚了。我特烦她这一点,急迫地想用一纸婚姻来拴牢我。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崇尚自由的人,我不喜欢受人管制,也不喜欢约束别人。我总觉得,人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因为相互喜欢并且能够相处得来,才走在一起。如果已经到了不能好好相处的地步,再多的喜欢再多的情感,也会在相互拉锯一样的撕扯中,消耗殆尽。

记得那是一个细雨缠绵的春日下午,计觅双满脸堆笑地拉着她的小手走近我,并不停地催促她叫我爸爸。她先是犹豫、退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虽然她害羞地躲在计觅双的背后,但直觉告诉我,这个从小没有见过父亲的小女孩,极度渴望得到父爱。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不太喜欢小孩的我,那天表现得非常有耐心。可以说,在阅人无数的我的眼里,小时候的她长相并不出众,但也算棱角分明。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看起来像一个小男孩,沾满灰尘的衣服脏兮兮的,只是她的眼睛,明亮有神,透着一股倔强。就因为这一点,她看起来与众不同,且打动人心。

当我蹲下来平视她,投给她温暖的微笑,并配合计觅双的说辞点头肯定时,我的判断得到了证实。她犹疑着小心翼翼地从计觅双的背后缓步走了出来,然后坚定地一路小跑着,满脸惊喜地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整个人扑进了我的怀里,像一条粘人的八爪鱼。她用甜甜的嗓音,奶声奶气地叫我爸爸爸爸。一连串的叫喊,我坚硬的心,瞬间就融化成了一汪清泉。

那些天里,我和她相处得非常融洽,一起玩耍,一起嬉闹,陪她做一些看起来非常幼稚事情。她对我的依赖,让我找到了一些当爸爸的感觉,一种别样的情绪充斥着我的内心,从而忘了在生活中跟计觅双针锋相对。

好几次,她用柔软的小手拉着我,让我跟她一起去常玩的街巷。一碰到熟悉的小伙伴,她就骄傲地向他们介绍我,说我是她的爸爸。我理解她的意图,她是想向所有人证明,她不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我摆出健美运动员比赛的姿势,跨开双腿,亮出手臂硬邦邦的肌肉,然后瞪大眼睛,吓唬他们说,以后可不许欺负她,谁要是欺负她……我一字一顿地说着后面六个字,故意不把话说完整,并借助手势、动作和眼神,让他们体会到欺负她不会有好的结果。我一说完这句威胁意味颇浓的话,旁边一个长得非常瘦小的男孩快人快语地说,她平时不欺负我们就不错了。哪里轮得到我们欺负她。当时的情景,像一幕幕电影画面,一直在我记忆的深处不停重复播放。那天,她双手叉着腰,神气地站在我的身旁,并不时侧头仰望着我,一脸崇敬,仿佛我是她守护神一样的存在。一种被强烈需要的情感,激荡着我,让我差点儿忘了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儿。

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困惑,甚至苦恼,分辨不出这种情感的属性,它混杂着一些我自己也无法说得清楚的复杂情愫。我越是想要把它们分开、厘清,它们越是纠缠在一起,像一堆乱麻,毫无头绪。直到有一天,我躺在沙发上,她趴在我的肚子上,嬉笑着用她柔嫩的小手不停触碰、拉扯我下巴上坚硬的胡子时,我才恍然明白我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一种只有年少时才有的情窦初开。此时,一阵剧痛,她扯下了一根胡子,笑嘻嘻地拿给我看。突然的疼痛把我从一种舒服的情绪中,拉回到了现实。我一脸惊骇地把她从我的肚子上抱下来,然后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仿佛见到了毒蛇一样的自己。我承认我性格中有怯弱自私的一面,在面对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时,首先想到的是逃避,逃离如火山般炙热的事件中心。

也许,我的动作幅度太大,或者我的面部表情太过扭曲狰狞,她吓得哇的一下大哭了起来。生活中,她遭遇了太多的白眼,她本来以为她可以在我的面前肆意放纵,做一个受人疼爱的小女儿。我的画风突变,她立刻把原因归结到了自身。她肯定以为自己做了一件过分的事情,不该随意就扯掉我的胡子。一幕本该和谐的家庭图画,就那么轻易地被我细微的内心波动,打破了平衡。后来,每每回忆至此,我都要感到深深的遗憾。如果当时的我,能够妥善处理那一刻的情绪,也许我的人生会走向另一条更为平坦的路。至少我的心,不会如此曲折迂回。

打开房门的瞬间,我从侧面墙上的镜子里看到正在厨房做饭的计觅双,匆匆探出身子。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锅铲,茫然不解地望着仓皇出逃的我。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声呵斥正在哭泣的女儿。她原本冀望她的到来,能够改善或者增进我们情感上的关系。她可不希望她是一个破坏者,一个无用的棋子。她总是那么实际,总是在不自觉地算计,总是想牢牢地控制某些人或某些事情,我最烦的,其实就是她这几点。她总是在一些不该使力用力的地方,拼命使力用力。在对待情感的态度和角度上,这是我们不同的基本点,也是我们最终过不下去的致命点。

结婚前几天,不经我的同意,计觅双自作主张地把她送去了她父亲的家。计觅双又一次对我产生了深深的误解。她以为我疏远她的女儿,是因为讨厌,却不知我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整理内心的恐惧。我需要属于我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来消化我遇到的精神问题。

确切地说,我之所以最终向计觅双求婚,不是来自情感的水到渠成,不是她的逼迫或恳求,反而是因为她女儿的到来。我隐隐希望见证她的成长,做她人生里一辈子的大树,让她栖息、依靠。可是,这一切的可能,都被计觅双无形中破坏了。她成了阻拦我人生河流可能流向的一座大坝。

她去了她亲生父亲的家里,我好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尤其在回家推开门时,我不能听到她惊喜激动的尖叫,以及无法感受到她飞扑入怀里的娇俏可人。这些,曾经是我回到这个家时,最大的乐趣。计觅双完全理解不了这些,她还以为是新婚劳累的缘故,让我变得怏怏不乐。

我曾经不经意地提到她,问计觅双有关她父亲的情况,问她是否过得快乐。计觅双以为我不过是出于礼貌的随口一问,于是漫不经心地戏谑说下一次探望时,如果愿意,可以跟她一起去。我一阵窃喜,这正是我看似随意一问的真正目的。不可否认,我在疯狂地想念着那个小家伙。她已经常驻在了我的心里,正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茁壮的小树苗。

跟我预想的一样,在再次见到我时,她又恢复到了从前的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甚至更加敏感多疑。她从古宅旁一条小巷里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住,远远地望着,不敢走近。大人们的伪善和欺骗,已经对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她不得不披上一层质疑的盔甲,用退缩和远离,来给自己以保护。

她仍然是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模样,充满野性的活力,那双大眼睛,依旧清澈透亮,像一汪幽深的水潭。她的怯懦、警惕,我看着心疼。我几步走近她,微笑着友好地向她伸出右手。她冷冷地望着我,在我前进的同时,一步步后退。我们的距离,逐步加大。最终,她掉转身,一溜烟地跑掉,不见了踪影。

这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正面对视。在随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不敢主动去找她,只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偷偷地观望、关注。我见过她跟一群男孩子,在长巷小街里追打嬉闹,爬树翻墙,也见过她忧伤地独自徘徊,在树下,在墙角,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旷野。但让我倍感欣慰的是,她没有被生活的磨难所打倒,反而变得更加坚强和强悍。这是我最为欣慰和欣赏的一点,我想如果我是她,我一定做不到她那样优秀。

十岁那年,她毅然离开了她父亲徐天泽居住的古宅,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对徐天泽没什么好感,更看不起他,总觉得他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一条祖辈福荫下的寄生虫。等家财败光,他必定没有翻身的机会,注定一无是处。

坦白了这么多内心的隐秘,我无比舒坦,就像运转不息的核反应堆,终于转化成了别的能量,并输送了出去。我得到了暂时的纾解。但这还远远不够,我知道我已是一个重症病人,需要更加直接有效的医疗手术。 LIYLkQbNwB4Q/c8ZnlBDOcwLFUPRnsg0q0NdVE6rSLPho5MTqiWDOgowPcPr0NV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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