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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肥猫的无尽担忧

徐忆南已经十几天没有回家了。具体是十几天,我真的算不清楚,反正超过十天。一天两天,甚至十天我都可以勉强记住。可是超出十以上,我不知道人类是怎么表达的,因为我不大的脑容量,实在容纳不了太过复杂的数字。

十几天不回家,在此之前,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和她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突如其来的改变,我一下变得手足无措,一点儿也不适应这样的独居生活。空荡荡的家里,到处都是我凌乱重叠的脚印,以及我焦躁不安喵喵尖叫的回响。我的无尽担忧,从徐忆南不见的第二天早上起,就如路边旁溢的杂草,在疯狂地生长。十几天里,每次从她宽大的穿衣镜前经过,我都发现自己肥硕臃肿的身躯,在一圈一圈地消瘦,神色间充斥着焦虑、彷徨和孤独,早已不复往日的从容、淡定。一碟满满的猫粮,依旧摆放在积满了灰尘的红木书桌上,我一点儿也不想吃,胃口全无。要是在平时,我很快就能吃个精光,渣都不剩,碟子被舔得光可鉴人。

在跟徐忆南相处的几年里,我在她的宠爱下,养成了慵懒散逸的个性,一点儿没有猫的灵敏和机警,用她常常讥讽我的话说,唯剩憨态可掬。生活里,我们成为了彼此的依靠和牵挂。每天,只要她一坐在书桌前,或玩耍或奋笔疾书时,我则一定会立刻停止其它活动去陪伴她,半眯着眼睛或躺或站,场所不定,有时在书桌上乱七八糟的书堆里,有时在她背后高高书架的边缘,有时又在她温暖的臂弯里。

徐忆南最大的爱好,就是在休息间隙或是冥思苦想的过程中,不自知地给我喂食,仿佛那会给她带来愉悦的心情或是某种叫做灵感的东西。她的喂食,也是我的体重,不断增加的主要原因。我甚至都忘了自己会进食这一回事儿。最开始,我一吃饱,就会抗拒她的喂食,因为吃撑的感觉实在难受。后来,随着体型的不断变大,我的胃也在跟着不停膨胀,以致我可以毫不夸张地从早吃到晚。此时的我,对食物,既没有强烈的渴望,亦没有激烈的抗拒,就像人类的富豪,拥有的钱积累到一定数量后,它只是一个数字,对于感受生活中的幸福、美好,或是其它情绪的体验,没有丝毫加分的效果。这种感觉,好像可以用麻木之类的词汇来加以统称。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在失去身体灵敏度的同时,我的思维也如黄油般凝滞。我常常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想起曾经也有过不堪回首的流浪岁月。人有丰富的情感,猫亦然,甚至毫不逊色。谁对我好或坏,我那不算发达的神经末梢,一样也能快速而灵敏地探知。尤其是对于那段时间时常处在一个危险境地的我来说,更是如此。

我是如何成为一个流浪猫的前史,我不太想说,也不太想去回忆,更不想拿此前的主人来跟徐忆南做一番对比。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估计讨厌我那么做。我这么说,你们一定会脑补许多有关我过往的不好画面,被主人虐待,或是被遗弃等等。一被误解,我常常有立即加以辩解的冲动,可是转念间,我更想保留内心的一份隐秘,像歌手鲍布.迪伦唱的那样,就让答案在风中飘荡吧。

跟徐忆南相遇的那一天,无风无雨,天蓝蓝云悠悠,阳光似水般温柔,地点是在这个城市郊区的一条杂草蓬勃生长的废旧铁轨上。这样美好的一天,我却精疲力竭,狼狈不堪。因为我正在两条疯狂野狗的夹击下,被追得疲于奔命。我的嘴里叼着一根白晃晃的猪骨头,上面零星地粘着一些几近腐烂的瘦肉。

说来惭愧,作为一只常常自诩为长得不错的猫,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不受欢迎。我一出现在有人的地方,并试图在他们的脚下寻找到可以果腹的食物,他们就会捂着鼻子满脸嫌弃地呵斥我离开,或者直接飞来一脚。更有顽劣的小孩,他们会嬉闹着拿起石子或木棍追着我打。我在感受到剧烈疼痛的同时,还能清晰听见石子或木棍大力落在我瘦弱的身躯上发出的砰砰声。

好几次,我身上的伤痕刚刚合拢结痂,却又很快添上新伤,还有的直接是老伤重新开裂加深,以致好长时间都不见好。皮肉的创伤,往往不是最为致命的,害怕、恐惧,精神的高度紧绷,才是让我崩溃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不知道我那绷紧到毫无弹性的精神之弦,什么时候断掉。也许过不了几天,我就将成为一堆散发着腐烂气味的森森白骨,或是被虎视眈眈的同类啃咬、撕扯,从而尸骨无存。即使生活毫无指望,我仍然苟延残喘地努力活着,不愿意接受哪怕可以预见的命运。

几天没有进食,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虚弱和无力。好不容易,我在一个垃圾堆里翻找出一根硬邦邦的猪骨头。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上面稍大一块的瘦肉,然后趴下来想要好好犒劳一下饥肠辘辘的胃。刚伸出舌头,两条健壮的体毛光滑柔顺的黄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的身后,眼里冒着骇人的绿光。

我感受到了来自它们气势汹汹的恶意,立刻一口叼起猪骨头,四脚如飞地向前冲了出去。我的四肢和身躯,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我借着身材娇小,专门往那些逼仄的缝隙里钻。两条黄狗死死地跟随,不给我停歇的机会。它们好几次差点抓住我,却在我灵活的闪躲下,化险为夷。估计它们也想不到我会如此拼命和顽强。不知道跑了多久和多远,我无头苍蝇一样地闯进了这片有着废旧的铁轨,平坦且又视野开阔的空地,无处躲避。我喘着粗气,腿肚子止不住地打颤。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视线模糊的我,又一头撞在了一个明晃晃韧性十足的物件上。我只听到砰的一声,惯性的缘故,我的身体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在了杂草丛里。

我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只得仰面躺着,四肢摊开,眼睛无神地望向蔚蓝的天空,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的裁决。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大有被撕成碎片的可能。

良久,我没有等来露出凶恶獠牙的疯狗,而是逆着阳光的照射,看到了化着浓妆的徐忆南,她弯腰俯视着我,一脸怜惜的表情。当时,她穿着一身合体的绣花丝质旗袍,头发做成典型的民国式的卷曲状,上面夹了两个好看的金色发卡。她的眼睛圆溜溜的,充满灵气,眼角经过特别的修饰,稍稍向上提拉,使得她更加神采飞扬,整个人看起来神似民国才女张爱玲。我当然不知道张爱玲是谁,在后来的相处中,徐忆南多次提到,并时常拿出她的大幅照片细细欣赏,我才明白。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因为她要模仿张爱玲,才选了那么一个破旧的地方取景拍照。她说在那里,生锈的铁轨、废弃的站台,以及几栋古旧房屋的点缀,能让她嗅出一丝丝民国的味道。

顺便提一句,徐忆南喜欢cosplay,喜欢cosplay各种古装造型,中华上下五千年各个朝代的服饰文化,她无一不好。那天,徐忆南心情大好,强烈想要cosplay张爱玲。她觉得她眉眼间透露出的倔强以及睥睨众生的强大气场,与张爱玲有共通之处。于是,她装备齐全,叫来化妆师、摄影师、灯光师、助理,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取景场地。她说她一定要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和状态。在众人的配合下,她拗出各种造型,正拍得高兴,我却在这时像一支发射中的火箭一样,一头撞在了两个小伙子抬起的打光板上。顿时,一片混乱,我中断了她的拍摄计划。

看到我嘴里叼着猪骨头流着长长口水的狼狈模样,徐忆南心疼地伸出手,想要把我从杂草从里抱起来。我误会了她的意图,以为她要像其他人那样伤害我。我尖叫着,身躯在躲避的同时,尖利的猫爪划出一道弧线,迅疾地抓向她白皙的手。她想不到我反应如此激烈,本能地快速缩回手。还好她动作敏捷,躲过了我的突然袭击,要不然一定会被我布满细菌的肮脏的猫爪抓伤,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站在一旁扎着长长马尾的摄影师,走过来一脸嫌弃地大声说,那么脏,又满身伤痕,就让它自生自灭吧。徐忆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锤了一下他的肩膀,坚决地说,这么可怜的流浪猫,她一定要收养它。

就这样,我来到了徐忆南的家,受到了她细致入微的照顾。她细心地帮我洗澡、喂食,剪去长长的指甲,还在我的伤口上涂上红色的药水。渐渐地,曾经秃掉的毛发长了起来,遮盖住长长短短的伤疤,我蜕变成了一只人见人爱憨态可掬的大肥猫。真是世事如烟啊,曾经不堪的流浪岁月,在悠闲日子的掩埋下,渐渐淡忘,仿佛那是一段不再真实的过往。虽然我知道它真实发生过,可是此时的我,却再也没有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苦体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在我稍微去除野性和粗鲁之后,我们的互动顺畅地建立起来了。徐忆南去哪里都愿意带着我,一点儿也不嫌折腾和烦累。她喜欢向她的朋友们骄傲地介绍我,说我勇敢、坚韧,不畏强敌,一大堆夸赞的话。她说这些时,完全不在意那些牵着名贵宠物的朋友们投来的或质疑或鄙视的目光。

回到家,她在我的面前,摘掉了所有伪饰的面具,露出了她原本的真我。不得不说,她的内心,其实有着小女孩的纯真与羞怯,这与她在人前的表现,殊为迥异。我见证了她的成功与失败,见证了她生活中大部分的喜怒哀乐。她喜欢阅读和写作,这是她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一旦没有社交活动,她就舒服地窝在沙发里或者端坐办公桌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阅读体会着别人的喜乐与哀愁,同时也通过文字的书写,宣泄自己内心的感受。这时,我的无声陪伴,成了她生活的标配。

最近,徐忆南网上连载一篇叫做《一座古宅的自白》的小说,收获了巨大的成功。她以独特的叙述角度,融合各种写作手法,令人惊艳地讲述了一连串发生在一座千年古宅里或惊悚或悬疑或凄美的故事。她的小说一在网上发表,立刻吸引了一大批读者的跟读,他们纷纷猜测故事的真实性,一时众说纷纭。于此同时,他们也对作者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及作者与千年古宅的关系。随着小说情节的不断推进,跟进读者的叠加累积,以及相关话题的陈酿发酵,她毫无争议地成为了一个网络名人。

有媒体或网站提出要采访她,她断然地一一拒绝。成名、曝光,这些都不是她的追求。她只是想要表达而已,网络不过是她一个倾诉的渠道。她宁愿在写出一段精彩的故事后,或哭或笑地念给我听,这才是她最大的快乐。虽然我听不懂她跟我念的每一个故事,但我能从她的面部表情、身体姿态,以及朗读节奏的快慢,感受她的感受,虽然有时候不那么准确。但那又怎么样,有时这种似懂非懂的状态,才是最好的理解。

有时候就是那样,你越是想要拒绝一些事情,反而越发勾起人们的好奇心。徐忆南对于媒体的坚决拒绝,就收获了这样的反向效果。她的这种行为,在这个人人渴望成名出风头的浮躁社会,简直就是一股难得一见的清流。当然,什么说法都有,有人说她这种行为是炒作,欲擒故纵,以及故作神秘。徐忆南不理这些,仍旧埋首在故纸堆里,只是偶尔心情不好时,就使劲儿地给我喂食。我是她成名这件事情,唯一的受害者。

不说这些。再拿恋爱来说吧,徐忆南多次遭遇情伤,却还是飞蛾扑火般屡败屡战。每次,一受伤,她好几个月缓不过神来,本来消瘦的身体,变得更加纤细,看着令人心疼。最近,来往家里较为频繁的有两个男人,一个叫宋子鱼,一个叫李牧远。从我直观的感受来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宋子鱼,不仅仅来自直觉的判断。他的目光闪烁不定,眼神里透露出危险的信号,就像那些曾经大声呵斥过我人一样。我一见到他,立刻毛发直竖,尖叫着冲向他,撕咬他的裤腿,情绪激动地想要把他赶出门去。

而李牧远到来时,我瞬间就能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善意与纯真,我摇着尾巴亲昵地和他互动,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通常也能立即领会我的意图,微笑着弯腰把我从地上抱起,自然地把我放在他的膝盖上或者怀里,然后顺手轻轻摩挲着我头部和背部的毛发,舒服至极。这时,说实话,我会短暂忘记身旁徐忆南的存在,我沉浸在一种妙不可言的状态里。我反常的温顺和乖巧,徐忆南非常不能理解,她通常会故作生气地笑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见色忘友。顺便提一句,我是一只母猫,人类所说的异性相吸,可能同样适用于大自然中的一切物种。李牧远要离开时,我依依不舍地送了又送,凄然地发出撕裂般的惨叫。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才收回追随的目光,怅然地返回家里。

我的这些内心感受,当然没有办法直接传达给徐忆南,可是我立场鲜明的行为基本表达了我的好恶。很明显,徐忆南也看见了,只是她不能正确理解,或者认为我的意见没那么重要,她偏偏要和宋子鱼走得亲近。她还希望我能对宋子鱼好一点,每次都强拉着我和他互动。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偶尔会忍着内心的不舒服和他友好触碰一下,然后立马逃开。我宁愿去外面的草地上,独自闲逛。多次之后,徐忆南放弃了她的美好愿望,任由我冲着宋子鱼咆哮、尖叫。

那天上午,天空阴沉,雪花飘洒。徐忆南在书桌上抬起头,对着正在打盹的我说她要出去一会儿,并叮嘱我不要乱跑,然后倒满一碟猫粮放在了书桌上。她穿好衣服,叫上司机,匆匆消失在漫天的风雪里。自那以后,十几天了,她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又做不了什么,唯有空自着急和担忧。 bt7EQUSyBA65CcuHl3XRHCzzNXtoaYp9O1AN+KLmZtnzfjUpPJ1GPVdSGmuevG/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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