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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点儿死了

我差点儿死了。

在多次挣扎无效之后,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平躺在一间宽大的纯白色的房间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户窗帘,白色的水晶吊灯,白色的枕头床单被套,就连摆在白色床头柜上的白色花瓶里,也插满了白色的玫瑰花。天堂就是这个模样吗,我轻声地问自己。我掐了一下手臂,又狠狠地给了自己脑袋一记爆栗。我想通过这样的方法,来确认自己是否还存在人类该有的痛感。在我的认知里,离开人世的人类,至少不具备痛感。

敲得太重了,我差点儿把自己敲晕。很长一段时间过去,疼痛的感觉渐渐消解,我缓过了气来。我哑然失笑。我想我龇牙咧嘴地忍着痛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可是,我的内心却是欣喜雀跃的,我知道自己仍然活着。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想去猜测。活着的欣喜,已经让我无瑕顾及其它。何况,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祥和,没有一点儿让我心生恐惧的危机。我常常自信于自己的第六感。

意识的恢复,我想起了那个可怕的雪日傍晚。再次回到那座古宅,我一直处在一种焦虑不安的情绪中,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好发生。可是,我不得不去。我答应过爷爷徐岩川,要在危难来临的时候,务必替他守护一样东西。我曾经发过誓,说这一辈子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但是,跟对爷爷的许诺比起来,我必须打破自己的誓言。许诺、誓言,孰轻孰重,我有自己的判断标准。可以说,就算把我曾经所遭遇的痛苦从头再来一遍,我也不愿意有一丝一毫对不起爷爷。在我的心里,爷爷永远活着,从未死去。我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的脑海深处一直有一个这样的画面,像一段越久远越清晰的老电影。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之夜,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爷爷徐岩川把他一只苍白到透明且青筋蜿蜒的手,缓慢又倔强地伸到我的面前。他的手手指修长,却又显得那么枯瘦无力,像一个散开的竹耙。与他的目光一触碰,我从他浑浊的眼眸里读出了毋庸置疑的坚定。我放下正读的《红楼梦》,从书的世界里抽离出思绪。我把我的小手,放进了他的手心,然后费劲儿地从一把高高的太师椅上挪下身子。一股透心的冰凉传递过来,身体的本能差点儿让我一把甩掉他的手。但我还是忍住了,同时心底不由自主地氤氲起一丝怜悯。

他说他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并让我严守秘密。我点了点头,保证说绝不向第三个人透露。

正值三月。天气仍然没有转暖的迹象,冷风凛冽,滴水成冰。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块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抹布,色块斑驳,深深浅浅。朦胧的夕阳撒下来,笼罩住一条狭窄且幽深的长巷。

整条小巷,凌乱颓败,但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是镀上了一层绚丽的黄铜色,让人仿佛置于梦境般的美好。他佝偻着背,紧紧地拉着我,不时剧烈地咳嗽。我们迎着刺骨的寒风,慢慢悠悠地行走在小巷里。偶尔,他还侧过身,停下来用另一只手理一理我那被风吹乱的长发,满眼慈爱。他悠长地叹气,但在我投去关注的目光时,他又慌乱地试图掩饰,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那个傍晚,他沟壑纵横的皱纹,以及脸上那一抹愁苦的笑容,刻印在了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多年的刻意遗忘,我差点儿找不到儿时的路。为了寻找到当年的心境和感觉,我特意把时间选在了一个晚来天欲雪的黄昏。记忆中的那条长巷早已不见了踪影,周围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怪物般耸立的高楼,给人一种不见天日般的压抑沉闷。虽然我对在那座古宅里的生活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经历,但是对于周围熟悉又凌乱的古建筑、充满人情味的邻居和儿时伙伴、尤其是和爷爷手拉手的相伴行走,还是留有深刻的记忆。要不是同样的小巷名字的提醒,我一度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穿过线纵横交错画满斑马线的洁净街道,穿过熙熙攘攘的喧闹人群,我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缓步前行,并最终站在了古宅前。这个无数次让我陷入梦魇的地方,以一个荒寂破败的形象,真切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就像曾经被人遗弃的自己。看到它现在的样子,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鼻子一酸,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在我的心内氤氲,继而泛滥。我以为这么多年的社会历练,遭遇过各种打击和挫折的心,早已变得坚硬如铁,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样。在见到它的那一刻,我内心的柔软、怯懦、无助,以及孤寂,一如从前,从未远离。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想象过和希望它变成如今的模样。它是我记忆的一部分,是我的性格和精气神发生嬗变的起源地。我当然希望它永远不要改变。

仔细分析起来,我性格上的转变,恰恰是在我没有退路,被逼着爬上古柏树的那一天。虽然被火热的骄阳晒得差点儿晕倒,但是我的心境却变得无限开阔,就像一只被囚禁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飞翔的天空。我的视线投向远方,那些曾经需要仰望的树木、房屋,以及父亲徐天泽生气到扭曲的脸,全在我的脚下。我从树上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蓝天、白云、行人,以及重重叠叠的绵延到天边的黑色屋顶。所有的这些,以无限宽广的姿态,呈现在了我的面前。不一样的视角造成的视觉冲击,激荡着我,心胸也随之变得宽阔浩大起来。我在想,世界如此辽阔,怎么会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突然觉得我和父亲徐天泽的争斗,何其可笑。

我是一个多余的人,从小就被人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这一点,我很小就体会到了。这也是为什么我的性格如此复杂的原因,自卑、敏感、暴躁、叛逆,同时又个性倔犟。从源头上来说,我不过是父亲徐天泽一时贪欢的附属累赘,当然,更有可能是母亲计觅双的一场爱情阴谋。

刚生下我没多久,母亲为了追寻她所谓的爱情,把我扔给了外婆林洁凤。在外婆家,林洁凤基本上不管我,任由我野蛮生长。外婆极其不喜欢小孩,只要我一靠近想要跟她亲近一番,她立刻做出一副头疼到爆炸的厌烦表情。一见我能吃能睡,能撒开脚丫子奔跑,她忙不迭地把我送回到了母亲那里。在我五岁那一年,母亲为了嫁给她的情人张纯山,想着法子甩掉我这个恼人的包袱。

我被硬塞到父亲徐天泽家时,他看都不看就怀疑说,我不是他的女儿。他责怪母亲,说她那么乱,谁知道我是谁的种。母亲对于父亲带有侮辱性的质疑,毫不在意,她冷漠地说,不信,可以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他们针锋相对的拌嘴,我一点儿也不想听。跟谁一起生活,我别无选择。我只知道母亲已经骗过我一次,我不再相信她。她心虚地让我叫他爸爸,并强调说他是我的亲爸。我扭过头,别向另一边,以沉默和拒绝的姿态对抗母亲的要求。母亲在我心目中的信用已经破产,她说什么话,我都不愿意听。

当时,父亲舒服地半躺着坐在桌旁的一把靠椅上,左手自然地搭在桌上,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他的右手拿着一对油光发亮的暗红色核桃,悠闲地盘玩着,发出清幽绵长的“沙沙沙”的声音。他斜着眼睛把我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不用费那个神了,就让她留下吧。他当着母亲的面,批评说我长得太野,没有一点女儿孩样。母亲高傲地抬着头,不屑地撇撇嘴,没有反驳。她走后,我听到父亲嘀嘀咕咕地说,真要是个男孩子,该有多好。他说这话的同时,我也在观察他。我惊讶地发现我的鼻子、眼睛,眉毛,以及整个面部器官,无一不是他的微缩版。

母亲走的时候,我看到她几步后回头,眼里滚动着愧疚的泪,盈盈欲滴。我面无表情,避开她投来的不舍目光,没心没肺地跑着玩去了。来到一个新的地方,熟悉周边环境是第一步,我必须学会接受和适应。我清楚自己没有任何退路,除非抛弃对家人的依附,去当一个乞儿。当时,年纪太小,我还没有那样的觉悟,也对世界缺乏足够的了解。直到我俯瞰着大地,心胸变得无限阔大时,我才发现曾经的自己,不过是井底一只视野狭隘的青蛙。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察言观色,也懂得随遇而安。这肯定不是我生下来就拥有的天赋,而是在不断的失望中,练就的一项生存本领。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不管我如何哭闹、反抗,甚或是乞求,也没有人会关注我、怜惜我,进而满足我的需求。我只会招来无尽的嫌弃和咒骂。父亲亦是如此。在我和他生活的那几年里,他很少正眼瞧过我,唯一的交流就是他大声的呵斥。可以说,他手里那对宝贝似的文玩核桃,都比我重要。

那对文玩核桃简直就是父亲身体的一部分,他须臾不愿分离。不管坐着、躺着,或行走着,他每时每刻都在盘玩,一只大手像个轮子一样飞快地运转着。如若在散步的路上,得到别人的夸赞或是遇到同好,他更是开心得不得了,眉飞色舞,两眼放光,说得唾沫四溅,仿佛那是人生一大快事。

通常情况下,没有经过他的允许,任何人休想触摸到他的文玩核桃。对我,他更是如此。他曾经三番两次地警告,让我最好别接近他文玩的核桃,并毫无理由地指责,说我装着一肚子坏水。所以,我只能远远地观望,绝对不可以靠近。因为好奇,我远远地望见过父亲手里的文玩核桃,黑黢黢的,看不出任何可爱之处。当然,我也没法理解他为何那般痴爱。

也许,因为强调得多了,我对父亲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他越是痴爱那对文玩核桃,我的心里越是有种想要毁掉它的冲动。某一天,父亲的一个朋友,呼叫父亲去帮忙抬一件重物。父亲匆匆把手中的文玩核桃放在桌上,小跑着走出庭院。

看到父亲消失的背影,我立刻中止了正在进行的玩耍,猫着腰探头探脑地走到桌子边,一脸好奇地望着那对颤巍巍打着转尚未挺稳的文玩核桃。我端详着,不时快速地用手指触碰一下,然后鬼鬼祟祟地回头,生怕被人发现,尤其害怕父亲突然返回。良久,我依旧看不出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观察和触摸了一会儿,我除了看到纹路独特和触感光滑之外,体会不出有什么好玩之处。良久,我终于冲破内心的恐惧和障碍,把它们拿了起来,并模仿父亲平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盘玩。手指僵硬,手心太小,两颗核桃拥挤着,生涩地碰撞,好几次因为我控制不住,掉在了地上。看着在地上蹦跳的核桃,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心狂跳,赶紧四下看一看,快速地抓住,然后尽力装出没事的样子,把它们捡起来。练习了十几个来回,我似乎掌握了一些门道,它们终于能顺遂地在我的手心里转动起来。

一旦熟练,我的胆子益发大了起来。我微眯着眼,躺上父亲常躺的摇椅,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一手轻叩节拍,一手转动核桃。当时,如果有一副墨镜和一根香烟,我一定会把父亲的全套动作模仿下来。

一声大吼在我耳边炸响,我才发现怒气冲冲的父亲,已经站在了我的身旁。我跳起来想逃,可是前后摇动的摇椅阻止了我。惯性的缘故,我刚要站起来,又重心下坠,跌进了摇椅。本能的自我保护,我松开了握紧的手,本来被牢牢抓住的核桃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两道漂亮的抛物线,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这次,它们没有像此前那样欢快地滚动,而是啪的两声脆响,变成了几瓣。我一见祸事大了,赶紧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父亲一见他宝贝似的文玩核桃摔碎了,先是跑过去心疼地拿起来观察一番,然后双手颤抖地试图把它们再重新拼凑起来。意识到必须接受现实时,他简直癫狂了,满庭院寻找着我,并顺手抄起门前台阶上的一把扫帚。

如今,回望那次被打的经历,我早已没有了当时的怨气,反而多了一些对生活的感激。因为那件事情的触发,它让我不再纠结缠斗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我看到了外面更加广阔的世界。

一个高大的身影,灵巧地闪身进入房内。轻微的脚步声,掐断了我陷入回忆的思绪。 gM6fHrORG5AArGkS9YycL+f8trjMAtqwu3d4oJVQCcCElR2YtyH1nEwBWChFh6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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