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困鲸

我最近无限焦虑。

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又茫无头绪。这可能跟我单线条的思维有关。只要同时处理两件或两件以上的事情，我都会陷入混乱，就像一条搁浅的鲸鱼。

近些年来，我开始信仰佛教，企图让自己的内心获得平静，但收效甚微。有些困惑和痛苦不是念几句经文、抄几段经书，就能解决的。临时抱佛脚的急需解决问题的心态，只会让我陷入在更深的泥沼里，越挣扎陷得越深。

把徐忆南关起来，是我本能做出的一个判断和行为。这可能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好方法，但我必须这么做。我最近遇到了太多事情，脑袋里充斥着太多乱麻似的理不清的思绪。我不知道谁对谁错，众声喧哗。我预感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就因为感觉自己能力有限，控制不了局势的发展，我才如此焦虑。

这些天，杨慈似乎探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时来找我，试图套我的话。看着她狠毒、怨恨的眼神，我时常想，她变成现在这样。究竟是谁的错呢？追根溯源，恐怕也有我的因素在，这无法否认。我跟她恋爱那会儿，她俏丽可爱，机智敏锐。现在呢，我只看到了一个困兽一样疯了的母亲。以前，她简单通透，像一潭清澈见底的水，现在呢，就像一团迷雾，重重复重重。她的语言和行为，显示出了太多的不正常。

我不知道她在预谋什么。

自从咖啡店见过一次面后，二十多年来，她很少主动联系我，似乎决意要把我忘掉。当然，在某些场合，我们不可能不碰面，礼貌性的寒暄还是有的。毕竟她的父亲是杨知禾，我们的生活半径有交集和重叠的部分。我们都绕不过彼此。走出被她抛弃的阴影后，我沉浸事业的发展上，对她再没有爱恋和留恋，唯愿她做好富家太太的角色，幸福永远。

只是很明显，她并没有像她向外界呈现的那样幸福。她的不幸福来源于什么呢，我不是太清楚。可能没有得到她想要得到的吧。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世人也大多如此吧。

有一天傍晚，绝少登门拜访的她，来到了我独居的别墅。我招呼她落座后，低头忙着泡茶，以避免对坐的尴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儿，她突然红着眼说她对不起我。我惊讶地看着她，心里想不出她有什么事情对不起我，除了她曾经抛弃我。在那之后，我们在情感上再没有过交集。

自从和计觅双离婚后，我再也不想投入精力去爱一个人了。跟计觅双恋爱和婚姻的经历，让我得出一个结论：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捉摸的物种。我很清楚，以我的智商和情商，我无法搞定任何一个女人。我的性格也不适合婚姻。我太过自我，常常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以致疏于关注周围人的感受，更别说向他们表达关爱。这也是我从上一段婚姻中对自我的发现和评价。

我超级享受目前独居的状态，一个人想干嘛干嘛，无牵无绊。繁忙的工作之外，我迷上了健身，挥洒汗水，保持良好的身材状态，从而得到周围人的赞誉，是我现阶段最大的追求。当然，作为正常的男人，我偶尔也会为了需要，去各种场合艳遇一些莺莺燕燕。只是随着名声的越来越大，我自由活动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身边围绕的全是心怀各种目的的人。我不得不谨慎，洁身自好。我可不想被乱七八糟的新闻报道搅乱正常的生活。

杨慈接着哽咽地说这几年因为五岁的女儿意外去世，她一直走不出悲伤的情绪。这两天她想了想，觉得有一件事情，她必须告诉我。我她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忘了吧，日子还得继续过。她重重叹了一口气说，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很难做到。看着她凄然的表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如果是在从前，谈恋爱那会儿，我一定搂她入怀。可是现在，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段过往的时光，无法跨越。

这时，杨慈端着茶杯抿了一小口，说她要讲的事情，跟我和她的女儿有关。我惊讶地看着她，哦了一声后，静静地等着继续往下说。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的女儿我见过几次。杨知禾曾经带她来我工作的地方玩过。她给我的印象是怕生，沉默寡言，一见到我这样胡子拉渣的大叔形象，早就远远地避开了。我暗地里观察过她，确实长得很可爱，模样简直是杨慈的翻版，性格却敏感羞涩。

杨慈重重吐了一口气说，实际上她是我们的女儿。杨慈无声地流泪说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她说她在我出国后没多久，就发现了自己怀孕。她说当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过打掉孩子，也去了医院，但临到手术时又舍不得，于是逃走了。她说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我头嗡地一下大了起来，此前心里隐隐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但是我还是脱口而出地说出了心里的疑惑，我需要更进一步的确认。我冷静地说怎么可能，我和她只在出国前上过一次床，不可能那么凑巧。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检验报告，说这是第二个月发现没有来月经就去医院做的检查。她说她是学医的，对这些情况比较敏感。我随意瞄了一眼检验报告上的日期，知道她没有说谎。

杨慈说在她父亲送我出国前，他已经知道了我们在谈恋爱。他之所以反对我们在一起，确实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实际情况，因为当时一个有实力有靠山的财团，想要蛮狠地兼并他的服装厂。服装厂是他一生的心血，他绝不甘心那样的命运。他需要外力的支持和帮助。

杨慈说她爱她的父亲。她说她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她不能在关键时刻，弃父亲而去。她无论如何也得帮他。父亲跟徐岩川本来就是好朋友，为了让关系更加牢固，结为姻亲是最快最直接的办法。在两个父亲的安排下，她很快嫁给了徐天泽。她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但为了父亲，她必须做两家关系稳固牢靠的粘结剂。她不能让徐家看出她情感上的不忠。为了表现她是爱他的，她展现出了自己强势的一面，不计形象、干脆利落地击退了多个情敌，尤其是计觅双。

她说她之所以瞒着不告诉我，是因为她想等女儿大一点再说。在她那个年龄阶段，完整的父爱，完整的家庭有利于她的成长。同时，她也有说不得的苦衷，她说那时候我的情绪不稳定，她害怕我知道了闹出什么事情来，也害怕周围人知道真相后对她指指点点。总之一句话，她不想因此破坏了她的家庭和夫妻情感，更不想因为这件事情破坏父亲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良好局面。她说想不到，就因为她的这些考虑，造成了我终生的遗憾。她不仅自作主张地免掉了我的知情权，也抹煞了我做父亲的机会。

静静地听完了她的叙述。我说不出一句话。

她理由充分，毫无辩驳的漏洞和瑕疵。

我能怎么办？一切都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是她情感上的傀儡，也是她父亲事业上的傀儡。我整个人，整个人生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中。她良心发现，通报我一声，我应该心存感激，而不是怨怼。

我这么想，也确实这么对她说了。我能感觉得出自己内心的平静，我对自己的认识和定位是准确的。我说谢谢她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一个孩子的父亲。虽然她的成长，我没有参与，但至少我知道我们曾经在同一个空间相处过。我能找到记忆她的连接点，而不是完全一片空白。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我说够了。我不想听，她可以走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说完，我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上楼。我一整天窝在书房里，什么事儿也没做。

后来，我去公墓里看过她几次。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她笑得露出了八颗大白牙，眼底却仍有一抹挥散不去的忧郁。越看越觉得她跟自己那么相像，我突然痛哭失声。也许，公墓压抑、静穆的环境，容易让人流露内心的情感。我想象着如果早点知道她是我的女儿的话，该多好，我一定给她多一些的父爱。就算她不承认我是她的父亲也没有关系。可是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我只能在心里，不停想象各种可能的情状。

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句话一定是用来形容我这样的人的。那天，在公墓里，我又一次遇到了杨慈，并在随后不久睡到了同一张床上。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什么把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生活啊，真是难以预料。事后，我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故意的，她在我最为脆弱的时候，又一次套路了我的情感。

徐忆昔出生时，我直白地问杨慈她会不会是我的女儿。杨慈坚定地说，不可能。她列举了好几条不可能的理由，说我跟她做爱时，保护措施很到位，每次都在安全期，而且事后还服了避孕药等等。我说我不相信她的话，我只相信医院的检验结果。我说我要跟徐忆昔做亲子鉴定。她爽快地说没问题。然后她当着我的面，剪下徐忆昔头上的一小撮黄色的头发，放进一个透明的小胶袋里，递给我。

一段时间后，我收到亲子鉴定报告，显示我和徐忆昔没有亲子关系。我放下心来，不再纠结这件事情。

后来，我再没跟杨慈有多少交集。

她也默契地再没有来纠缠过我。

在徐忆昔的成长过程中，我见过她好多次。从外貌看，她更像杨慈，性格也是，能动能静，待人彬彬有礼，跟她相处很是舒服。看着她，我的脑海里好几次涌现出她就是我的女儿的感觉，但我每次都摇头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

我在心里说服自己想多了。

徐忆昔去世后不多久，杨慈再次找到我，说她是我的第二个女儿。我差点儿疯了。我崩溃地冲她吼道，为什么，不是一开始就亲子鉴定过吗？她凄然一笑，说她是个医生，在一个检验报告上做点手脚，不是什么难事。随后，她又否定说，她没有去医院鉴定部门做手脚。她只是在抽屉拿透明胶袋时，给了我另一袋样品。

她说她承认撒谎了。她这一辈都对不起的人就是我。

我不相信，说怎么证明徐忆昔是我的孩子。

杨慈颓然地说，徐天泽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不是你的还会是谁的？她说在一次打斗中，计觅双用高跟鞋踢中了徐天泽的下体，导致他右侧睾丸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萎缩了许多。每次做那事儿，他都疼得龇牙咧嘴。后来时间长了，她说他们基本没有了性生活。她说他手里的文玩核桃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她就是有一种能力，总是能把自己的处境，描述得合情合理又令人同情，从而不动声色地处在一个比较优势的位置上。

我打断她的话，语带嘲讽地说，哪也说不定，谁知道你还有没有别的男人。

杨慈说不相信可以再去做一次亲子鉴定，她一直保留着徐忆昔的小时候的那一小撮头发。她随时可以提供给我。

杨慈怨毒地说这一切都是计觅双母女造成的。她的人生，毁在了她们手上。

她说为了我们的女儿，我一定要帮她。

她要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