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张纯山关了禁闭,唯一的遗憾是不能读到文字,不能闻到书籍特有的油墨气味,以及无法直接体会那种翻看书页、一页一页往下追读的心理愉悦。这么些年,虽然一直在经商忙着赚钱,但是我从未中断过阅读,一有空就呆在书房里,遨游在书的世界里。我能坚持阅读,跟爷爷徐岩川那几年的熏陶分不开。
跟爷爷徐岩川一起读书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我只能不时循着记忆的路径往纵深地追寻,重温那些美好的瞬间。爷爷徐岩川读书非常虔诚,人坐得笔直不说,翻书的动作还轻柔有礼,生怕惊扰了书中的灵魂。读书的过程中有别的事情要忙时,他会用一个黄铜书夹夹住书页,再轻轻合上,然后才离开。
我则没有他那么好的性子,把书翻得哗哗作响不说,还随意乱丢乱放,就像猴子掰苞米这本看两页那本看三页,很少有从头到尾看完的书。同时,我看过的书不到一会儿就书角卷边,书页满是折痕,有时还会沾染墨汁一样的黑颜色。爷爷徐岩川倒也很少就这些细节问题提出批评,他只是在我走了之后默默地帮我收拾残局。第二天如果我再找到前一天看的书,肯定又光亮如新。久了之后,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改变了,不再毛毛躁躁地坐不住,开始喜欢上了这种安静的书房阅读时间。
有一天傍晚,我对书架上方一本装裱非常古旧的书产生了兴趣。我搬来一把椅子,站上去,然后惦着脚费力地抽了出来。拿下来一看,是繁体字,好多字不认识,更别说看懂。我费劲地从一堆不认识的字中,找出几个认识的,很快就失去了兴致。我无聊地翻着,把书页弄得乱七八糟。
在我的大力翻动下,一张泛黄的五吋黑白照片,从书页里跳了出来。看得出,这是一张临时抓拍的照片,画面生动,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照片的背景就在这个书房里,一个穿着合体白色衬衣、梳着长长麻花辫子的女人,背对着镜头站在爷爷的书桌后面,她的手里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正挥动着拂扫书架上的积尘。可能听到了拍照人的呼喊,她露齿微笑,开心地回头。这时快门恰好按下,定格了这么一个美丽的画面。
我欣赏着这张照片,莫名地对照片里的女人产生了浓厚兴趣。她的笑容朴素自然,却很有感染力,一看让人觉得亲切。我翻过来看了看,照片背面左上角有毛笔写的三个字“张小妹:”字迹模糊不清,字体看起来潇洒大气,冒号后一片空白,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小的字,徐岩川摄于某年某月。我琢磨着,张小妹,一个模棱两可的名字,既像一个人的名字,又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称呼。
以我这些年来的阅读经验,我感觉这应该是有人本来想对张小妹说几句话,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又一个字没有写,留下一片空白。我来回翻看照片,以及轻轻念叨张小妹的情景,被对面一直在专注看书的爷爷留意到了。他猛然抬起头,疑惑地问我在看什么。我扬了扬手中的照片,说我发现了一张老照片。
他似乎有些激动,站起来绕过书桌走到我的面前,说给我看看。他接过我的手里的照片,如获至宝。他说这张照片他找了好多年没找到,怎么一下子就被你找了出来。为了掩饰内心激动的情绪,他故作镇定地踱着步,回到了他原来的座位上。
接下来的一整个夜晚,他都在盯着那张照片看,摩挲着,来回翻看,还在看的一本书翻开着,被推到了一边。他不可抑制地陷在了回忆里,一会儿沉思,一会儿抚须微笑,偶尔还抬起雪白的头颅望向窗外,盯着漆黑的夜色发呆。我问了他好几句张小妹是谁,他都没有听到。没有办法,我又从书架上抽出另一本书,无聊地看了看,然后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在我的不懈追问下,爷爷徐岩川微笑着简单地跟我说了一下张小妹的情况。他说张小妹就是她的本名,因为在她的前面有两个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哥哥,于是她的父母给她随便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说名字贱一点容易带活。
张小妹父母在我们徐家做帮佣做了许多年。她出生成长都在这个宅院里。她从小跟爷爷徐岩川关系最好。他比她大五岁或六岁,可以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小时候,她喜欢满世界追着他跑,把他当大哥哥一样崇拜。张小妹人非常机灵,脑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
那些尘封的往事,在爷爷徐岩川充满深情的叙述下,像一副精美的图画,在我的面前徐徐展开。
爷爷徐岩川说作为徐家的大少爷,他很少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是张小妹告诉了他外面世界的精彩。那时,他们经常跑到外面玩一个叫滚铁环的游戏,有时候还相约去附近的街巷找其他的小伙伴比赛。在她的教授下,他很快懂得了其中的乐趣,于是他们俩常常偷偷走出古宅去外面玩。
见我一头雾水不理解的表情,爷爷徐岩川复又解释说,滚铁环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游戏,现在基本人没人玩了。他那时候可是一个热门游戏,就是用一根顶头是U字型的铁棍,推着一个铁环滚着向前跑。滚铁环虽然是一个简单的游戏,但是不经过一番锻炼,也是玩不好的。比如推动的力道不均匀,铁环就会东倒西歪走不了直线,然后摔倒停下来。玩得好的小伙伴,可以在推着铁环跑得飞快的同时,绕过各种障碍物。
一个秋日下午,斜晖脉脉,爷爷徐岩川牵着张小妹的小手,去东门街的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参加滚铁环比赛。在路上,她奶声奶气地鼓励他说,他们肯定都不是你的对手。他昂头挺胸,自信地笑了笑,似乎胜券在握。
到达时,已经有三个小伙伴等在了哪里。碰头商量好了之后,爷爷徐岩川跟一个叫陈雄的小伙伴分在了一组。滚铁环的比赛规则很简单,谁先通过预先摆好的障碍物,到达前方划定的终点线,谁将获得胜利。他们组的胜者再跟另一组的胜者决斗,确定最终的获胜者。他和陈雄最先比,他们在一条起跑线前站定,然后一个小伙伴大喊一声开始。张小妹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场上的局势,鼓着腮帮子,随便准备给他加油打气。
陈雄是一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小男孩,可是绝不能因此而小觑了他,他跑起来可是飞快,滚铁环的技术也是娴熟得很。爷爷徐岩川和陈雄几乎是并驾齐驱,看不出谁先谁后,前半程呈胶着的状况。
观战的张小妹急了,她大声喊着加油加油,小脸憋得通红。也许是她的喊声给了爷爷徐岩川无穷的力量,他奋力奔跑,娴熟精准地绕过一个个障碍物,终于在最后一刻,超过陈雄半步率先跨过了终点线。张小妹太高兴了,一蹦两丈高,她兴奋地踢着地上的黄土堆,似乎比他还开心。
可是那天下午,爷爷徐岩川还是没有获得最终的胜利,因为对方的实力实在太过强大,快了他好几步的距离。爷爷徐岩川有些沮丧,他说他应该在后半程跑得更快一点。张小妹安慰他说,没关系。下次再打败他。
回到家后,爷爷徐岩川有事没事就和张小妹去宅院隐秘处的一块空地上苦练滚铁环技术。也不知道是谁告的密,爷爷徐岩川不务正业的事情很快被太爷爷知道了,于是滚铁环的工具被没收,他再也滚不了铁环。
张小妹因为是共犯,也受到了相应的惩罚,好几个礼拜不得和他相见。爷爷徐岩川说,跟张小妹一起在古宅外滚铁环,是他童年里最为美好的记忆。他一直记得那个秋日暖阳的下午,记得尘土飞扬中张小妹冲他呐喊,为他加油。
后来,爷爷徐岩川潜心学业,又出国留学。再次回到古宅时,他已经是一个身材健美,满腹学问的有为青年,而且还在父母的安排下,很快迎娶了世交的一位女儿。而张小妹也在经历了父母去世的家庭变故之后,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当时,爷爷徐岩川沉迷摄影,脖子上常常挂着一个莱卡相机,随时按下快门。那天下午,张小妹在他的书房里拾掇。他从外面谈事归来,恰好看到了她挥动鸡毛掸子的场景。他灵光一闪,觉得这个角度非常不错。他站在门口,调好焦距,再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张小妹蓦然回头,笑靥如花,于是拍下了那样一张生动无比的照片。照片在冲洗房冲洗出来时,他顿时看得痴了。他发现她那么美,美得灵动,有生命力。就是因为这张照片,他看她的眼光变了,变得深沉。
后面的这些话,爷爷徐岩川没有跟我说,他当然不可能跟一个小孩子讲他的这些隐秘往事,就算讲了我也理解不了。我是在爷爷去世后,整理他的遗物时,在一个木箱子里找到了他的一本泛黄的日记本,才又想起了他的这段往事。他的日记不完整,往往随性记上几句,且用古文写就,字迹潦草,难以辨认。我通读了他的全部日记,再加上自己的一些理解,才根据时间顺序整理出了他和张小妹交往的一个大致过程。
主人对女佣动心思,现在看来是一个很俗套的戏码。不用赘述,你们也猜得出他们随后的故事情节。
时光倒退,就在这个书房里,爷爷徐岩川和张小妹开始了他们的地下恋情。他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是不多久他们的关系,就秘密传到了奶奶的耳朵里。为了保住这座古宅女主人的绝对地位,奶奶不动声色地做了许多事情。她暗地里找到张小妹,给了一笔钱,把她打发走了。
爷爷徐岩川一点儿也不知情,他突然发现有一天不见了张小妹。他知道肯定是奶奶从中作梗,但又找不到她做这件事情的任何证据。他私下找人打探,同样查不到张小妹的踪迹。她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告别的话。爷爷徐岩川十分郁闷,他常常呆坐在书房里一呆就是一天,一遍遍回忆他们在一起时的美好片段。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张小妹的那张照片,不能让任何人夺走。只是,他终究敌不过时间这个最大的敌人。他忘记放在了哪里,怎么也翻找不到。
我指着照片背面空白处问爷爷徐岩川,他当时是不是有话要说。他喟然长叹,说唉,千言万语只能无语。我理解不了爷爷悲怆的心情,只觉得他说话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类似思念的况味。随后,他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他感谢我帮他找到了这张照片,又让他重温了一遍过去的记忆。
说到记忆,我又想起了那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傍晚,想起了在那之后不久就去世的爷爷牵着我的手走在一条小巷里。夕阳斜照,映出两个长长的孤寂身影。当时,他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他之所以强自打起精神要去做一件事情,是因为他觉得非做不可。那件事情,他必须在去世前告诉我,要不然去地下见到祖宗时,他没法交代。那是他作为家族传承,无法推卸的责任。同时我也不知道,有一道重任,即将落到我稚嫩的肩头。
爷爷带着我,先回到古宅那个叫“听竹轩”的房子里。他按开墙上的某个机关,然后伸出手从一个幽深黑洞里,掏出一把黄铜色的钥匙。为了让我看清楚,他仔细地给我讲解了拿取钥匙的步骤,并叮嘱我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忘了。拿到钥匙后,我们又走出古宅,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里。
爷爷悠长地叹息,说这条小巷本来也是属于古宅的一部分,后来被迫分了出去。他说徐家的百年基业,在他的手里算是毁了。我无法理解爷爷的感慨,只觉得他在那一刻是那么的无力和无助,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我握紧他的手,试图传递给他热量和力量。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爷爷在小巷尽头一座小庙前停住了脚步。停顿了一会儿后,他推开那扇腐朽得摇摇晃晃的门,牵着我,走了进去。爷爷说这座小庙曾经是徐家的家庙,每年他都要来这里祭拜。后来因为破四旧,家庙里供奉观音和孔子像以及一切象征过去的东西,都被推到砸得稀巴烂。这里也就跟着荒废下来,成了野猫野狗和老鼠的乐园。
走了进来,发现这座家庙里面还挺大,柱子和窗棂上繁复的雕花,无声地彰显着过去的气派。庭园的中央有一口干枯了的天井,旁边种着一棵柏树,苍翠依旧,高耸参天。爷爷一边摇头感叹,一边脚步不停地往里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样一个荒芜的庭园里,又不敢问,只得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呆望着庭园后院一座布满青黄色苔藓的假山,爷爷终于不走了。以我的视角,假山高耸,顶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凉亭,青色的瓦楞上有几株枯黄的草,迎风摇曳。很明显,假山有被人严重破坏过的痕迹,四周的荒草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瓦砾堆,像残骸。爷爷牵着我穿过荒草里一条鹅暖石铺成的小径,走到假山的跟前。他拨开地上的荒草,费力地推开一块竖立的石头,然后侧着身子,沿着一个狭窄的缝隙,往漆黑的假山里面走去。不知何时,爷爷的手里多了一支手电筒。在昏黄光束的照耀下,我们侧着身子前进了几米,里面逐渐显得空旷,有阴冷的风,从脖子后穿过,凉飕飕的。可能长有苔藓的吧,路面有些湿滑,好几次我差点摔倒,于是拉着爷爷的手,拽得更紧了。
一会儿,爷爷终于不走了,他蹲了下来。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假山一块非常隐蔽的墙体,确定了一个位置,然后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上面用力按了一下。咔嚓一声,一扇跟假山连为一体的小石门弹了出来,显出一个孔洞。爷爷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黄铜钥匙,插进孔洞,向右用力一扭,一扇更大的石门嘎嘎地自动打开。
不多久,石门完全打开,一个幽深如黑洞展现了我的面前。爷爷侧过头,微笑着看了一下我,眼神里似乎在问,怕不怕。我感觉爷爷要带着我走进黑洞里。我一点儿也没有害怕,反而充满了好奇。我把手伸出来,紧紧握住爷爷冰凉的手,心里暗暗地说,他去哪儿我也跟着去。
黑洞里有螺旋向下的石阶,旁边还有冰冷浸人的石头栏杆,我紧挨着爷爷慢慢地一步步走进地底的最深处。洞里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声响,没有一丝风,空气好像凝结成了果冻一样的固体,粘稠凝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到达了地面。爷爷让我拿着手电筒,站在原地别动,他独自向前移动了一段距离。随后,爷爷先从墙壁上取下一根木棒,又在旁边的一个石槽里浸了浸。做完这些动作后,爷爷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火柴盒,擦亮一根火柴,然后点燃了木棒。
顿时,地下室里光明了许多。借着光亮,我环顾了一下,目光所及,一排排几人高的木架,森然矗立。爷爷仍然没有停止动作,他使劲儿向下拉着墙壁上的一根铁链。咔咔的转动声中,地下室半空中一个黑魆魆像锅盖一样的东西,向上吊了起来。转动停止,爷爷举着燃烧的木棒,点燃了一根粗大的灯芯。慢慢地,火光大盛,整个地下室被照得亮如白昼。
怎么描述我所看到的场景呢,只能用震撼、惊讶等表达强烈情绪的词汇来形容。这是一个比爷爷的书房还要大上好几倍的藏书室,装修得古色古香,一排排木架上,文人字画、笔墨纸砚、各种书籍刻本、信札、墨迹本、巾箱本,应有尽有。
爷爷在做完一系列动作后,累得气喘吁吁,但是看得出他又是兴奋的,脸泛红光,目光如炬。他佝偻着背,牵着一脸惊讶的我,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红木做成的书桌前,重重地坐了下来。
歇了一会儿,他扬起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神采飞扬地对我说,这是我们徐家几代人历尽艰辛收藏下来的各种古书和艺术品。他拉着我的手,慎重地把那把黄铜色的钥匙放在了我的手心里,语调铿锵地说,以后这个守护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他说这个地下收藏室,是徐家一百多年基业不倒的秘密。每一代守护人,必须严守秘密,不到危难时刻,绝不能变卖这里面的任何一件收藏品。
爷爷随手抽出一本古书,对我说,一件收藏品,价格反映不了它的全部价值。一个印章、一条批注,甚至不同的刻本,里面全是故事,蕴含了无数经手人的精神世界。我似懂非懂地点头,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
那一天,爷爷讲了很多话,他恨不得把他知道的所有知识,一下全部传授给我。如果真有像武侠小说里传输功力那样的方法,估计他死也乐意那么去做。在他的介绍下,我第一次知道了巾箱本。
为了加深我的印象,爷爷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抽屉里捧出一个雕有好看花纹的小箱子,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本书页薄如蝉翼的古书。由于名字太长,又是繁体字,我没有记住。爷爷说巾箱是古人放置头巾的小箱子。巾箱本就是指开本很小的书籍,小到可以随意放置在巾箱里。因为巾箱本小而薄便于携带,也可以放在衣袖里,故颇受古人欢迎,外出赶考或者旅行之必备。他指着手里的古书,语调平静地对我说,这是一本宋刻巾箱本古书,很是珍罕,基本按页码计价。这本古书很少被外界知道,民国时期凤凰居的前任老板,曾经见过一次。他愿意以一页十两黄金的价格购买此书,但是被我的父亲拒绝了。
随后,爷爷一边讲述,一边教我一些专业护理古籍的知识。我们又一起把收藏品分门别类地整理了一番。
离开时,爷爷两眸含泪,深情地久久回望。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