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由落体来形容我此段时间以来的生活状态,一点儿也不为过。那感觉就像一个人本来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放心地生活着,从未想过有一天脚下的地面会被人猛地一下抽走,然后整个人一直往下掉,就像比萨斜塔上掉落的铁球。
我迷失了,分不清现实和非现实的区别和界限。我甚至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体不停跌落、跌落,最好迎接我的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身体快速跌落的同时,我的思维、精神,乃至灵魂,来不及跟上,依旧停留在地面上,停留在过去的时空里。身体和灵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脱离了,找不到彼此。身体失重,灵魂漂浮,两种感觉交替出现,撕扯着我。
随之而来的是,我眼前的世界坍塌了,声音、色彩全都消失了,目力所及,灰暗、颓败、断壁残垣,一副末日已来的景象。我知道我已经无力让这个世界重新回到从前,一切都已无从逆转。
曾经看过很多科幻类的读物或小说,书中畅想未来的人类可以进入多维空间,时间可以随意篡改。如果真能那样的话,我想我倒是非常愿意把时间拨回去一点点,让那个不长的时间段重新来过一遍。
也许是春天万物生发的缘故,我承认在搂着徐忆南的肩膀,闻着她身上飘来的清幽的香水味时,我的心里毫无疑问有过一丝异样的躁动。我知道那样的躁动意味着什么。苏贞一突然出现时,我的慌乱和不自在出卖了我的内心。在那一刻,我的精神明显在出轨。这是怎么也否定不了的事实。
究竟肉体出轨重要,还是精神出轨重要,这个问题我和苏贞一私底下讨论过很多次。在她的观念里,两者都重要,她希望的理想爱情,是身心交融,灵肉合一。她笑着说她要独占我的身体和灵魂,一个也不能少。为了迎合她的霸道,我违心地表示臣服,说愿意整个身心都交给她。可是内心里,我却侥幸地想,精神出轨哪有那么好判断?难道她有透视眼,还能看出我内心不纯洁的想法?
真正面对苏贞一的质问时,我无比心虚。她的判断,无比准确。我跟徐忆南,确实不仅仅是精神出轨的问题,在此之前,我们的肉体也纠缠在一起过。也许,我的贪心、我的侥幸,让我产生了鱼与熊掌兼得的野心。
苏贞一挺着大肚子发现我和徐忆南打伞下楼的那一个细雨缠绵的春夜,我们真的像辩解的那样,什么也没有做。徐忆南只是因为公司的法务问题,来找我咨询。我们在办公室里一直在讨论解决之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一直注意保持正常交往距离的徐忆南,那天晚上频频向我释放暧昧的信号。那种久违了的熟悉感觉,又如水波般荡漾在了我们周围的空气里,泛起圈圈涟漪。也许我和徐忆南走在一起时的默契感觉,被敏感的苏贞一嗅出了我们之间不同寻常的味道,以致她不容辩驳地一口咬定我们实施了出轨的事实。
其实,在和苏贞一结婚之前,我和徐忆南就有过多次肌肤之亲。我很清楚,我们上床不是因为爱情,而是类似交易的逢场作戏。徐忆南只是在我帮她做完事后,才会有那样的性暗示,平时里,她跟我保持着普通朋友该有的身体距离。那天晚上,在办公室里忙完工作后,她眉梢含笑地跟我开玩笑,说苏贞一怀孕了,我的性生活被迫停止,有没有憋得慌。我定定地看着她,跟她对视,空气里电光四射,滋滋作响。要不是苏贞一恰逢其时地打来电话,扑灭了我们之间的升腾起来的火苗,我想我们说不定在办公室里解决了问题。也许没有苏贞一的那通电话正好,那样的话,消除了情欲,身体变得冷却的我们,自然就不会散发出那么浓厚的暧昧情愫。
一切都在冥冥注定之中。
曾经,徐忆南跟我明确说过,她不会爱上我,也暂时不会爱上除我之外的其他男人,她的心里只有事业。同时,她又说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需要不时有激烈的肉体碰撞,她只是很享受和我做爱时的肉体满足,仅此而已。我不知道她在床上说的话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她总是在行进的过程中夸我器大活好,说只有我才能让她得到性欲上的满足。
刚开始,我会被她的话迷惑,仿佛一瞬间变成了《金瓶梅》里的西门庆,然后使出浑身解数去取悦她。后来,我知道那不过是她随口说出的套话。她之所以愿意和我上床,不过是我在帮她摆平公司的法务问题后一次特别的犒赏。只是,我已经习惯了得到她的犒赏,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的警犬,在帮助警察破案后,期待得到一块不大的生肉。
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持续加深的话,徐忆南有一天可能会爱上我。后来,我知道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她从未给过我一丝一毫的希望或暗示。我们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她不可能让我跨过去。对我来说,她就是一个女王,不容随意亵渎。她的召唤,就是恩赐。我不能主动要求太多。有时候,她对我说的话,简直比寒冬里的冰块还要锋利,狠狠地刺向我。尤其在我试图向她发动感情攻势时,她警告我,让我别费力气,说我不可能走进她的心里。她说她的心里容不下任何一个人,如果我不满意目前的状态,她随时可以找到一个替代的人。
我能怎么办?我已经习惯了她的犒赏,就像一只圈养的猫,离不开了主人。我的身心,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可以随时支配、调度。我只能躲在暗处,等着她的召唤,并且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一切让她高兴的事情。我们之间的这种默契,似乎融进了各自的血液里,不需要太多的肢体暗示。
自从李牧远来了之后,我得到徐忆南犒赏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李牧远比我高大强壮,比我年轻帅气,看起来也正处在男人性欲最为旺盛的年龄阶段。更重要的是,他对徐忆南忠心耿耿,又时刻伴随在的她的身边,同时他有出色的业务能力,帮她解决了公司许多的实际问题。没有他,徐忆南的公司很有可能存续不了这么长时间。而我,除了法律上的问题,实际上帮不了她太多,我不会帮她催款、不熟悉业务谈判,更不会处理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关系,等等。我做不到李牧远那么全面。
李牧远城府很深,很多时候我看不透他心里的想法。他似乎对我也存有敌意,刻意和我保持着一定的心理距离。他有着他那个年龄阶段少有的成熟和稳重。他爱徐忆南,炽热而浓烈,毫不掩饰。只是他很懂得节制,不刻意迎合,也不故意疏远,他能把控其中的度。以他敏锐的触觉,他肯定已经感知到了我和徐忆南之间的不寻常。
只有我们仨在一起时,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敌意。他跟平时说话不同的语气语调,双手环抱在胸前拒绝沟通的姿势,说明了一切。我不知道他是否和徐忆南上过床,只知道他绝对是我领取犒赏的绊脚石。
现实生活中,我和他见面的机会不多,没有直接的正面冲突。在公共场合见面时,我们甚至还能就天气和新闻时事相谈甚欢。他对一些事物的看法,我颇为认同。他对我的法律工作,也同样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
有一次,聊到一个我正在打的官司进展时,他说有空他要跟我一起去监狱看看。他说他虽然进过公安局被关押过,但还不知道大监狱是个什么模样,很是好奇,也很想了解我是怎么开展工作的。
后来他当然没有跟着我去监狱看看,他的兴趣止于那次谈话,并没有真的要采取行动。他估计还是不想和我走得太近,以致一不小心处成了朋友关系。那不是他所希望的。我呢,其实跟他一样,也是个面热心冷的人,只向认为对的人敞开心扉。何况,我们还同时爱着同一个女人,注定成不了好朋友,只会把对方当情敌。我和他之所以没有大打出手,是因为徐忆南在其间起了很好的平衡作用。在她的面前,我和李牧远就像两条被驯服得乖乖的牧羊犬,哪里还有争风吃醋的机会。
后来想想,认识苏贞一,也许就是徐忆南的刻意安排。她需要我,却又不想和我走得太近,于是她把自己的同学加闺蜜介绍给了我。为了满足母亲带孙子的愿望,我把精力投入到了和苏贞一的情感之中。确实,经营一段感情,比经营一个事业还要难得多,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的投入。尤其是像苏贞一这种在此前受过严重情感创伤的女人,要重新接纳另一个男人,需要耗费更大的心力。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应该是爱苏贞一的,但不像她爱我那么纯粹。她虽然有时候是任性的,但总的来说,她对我的情感付出,是纯真的、纯情的,一心一意的。不像我,内心总是不自觉地响起一个另外的声音,或者另外的渴望。我承认自己的这种分裂和不满足。每每,在深夜里审视自己时,我也会心生厌恶。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自己变成了现在的自己。人性,往往禁不起近距离的审视,就像月球表面,远远观望会产生许多美好的联想,一旦靠近,冰冷、沟壑、距离,甚至窒息,各种感觉就会纷至沓来。
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苏贞一怀上我们的孩子后,我对她再没有二心。我每天被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充盈着,把内心的欲求,暂时弃置在了一边。求子的艰辛历程,让我对即将到来的两个孩子,充满期待。我相像着有他们的今后生活,相像他们的模样,第一声啼哭,看着他们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这个世界、听他们第一次叫爸爸等等。
事情的转折,确实让我猝不及防。也许,在我勃发出一丝欲望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会迎来这样的结果。这样的解释,对苏贞一来说更为公平,她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是我,让这个本该奔向光明幸福的家庭,又一次面临解体的边缘。
原本以为要孩子对于我来说不是那么重要,我只是在竭力完成母亲的心愿,或者父亲的遗愿。可是当医生宣判苏贞一肚子里的孩子的死刑时,我才知道他们之于我的重要性。怎么表达呢,这么说吧,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死来换取他们的活。
自从没有了孩子之后,苏贞一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她一直处在一个恍惚的状态中,把我当成了一个透明人。看得出来,她的痛苦,比我更甚。她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自话自说。好几次,她走上屋顶,说孩子们在等她。她颤颤巍巍地爬上屋顶的边缘,踮脚伸手去够前方的某个位置。如果不是母亲发现跟了上来,她肯定直接自由落体,掉下楼去。
很明显,她的精神出了问题。我带她去医院看医生,去寺庙烧香拜佛、求菩萨,可是作用不大,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
这一切怪谁呢,只能怪自己,我毁了自己的家庭,毁了自己的生活。对苏贞一,我抱着万分歉疚的心情希望她能走出阴霾,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已经不再渴望得到她的爱,也不配拥有她的爱。
我将往何处去?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