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了徐忆昔。
自从上次恶作剧般揭露她的真相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之所以不去找她,是因为我怕频繁的刻意造访,会引起她的警觉和反感。处于叛逆期的她,肯定特别害怕亲人以爱的名义来说教。更主要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说。何况我们俩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熟稔到可以随便聊起心事儿。在没有了解她内心的真正想法之前,任何主观上的武断干预,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但是,我就是担心。每每在网络上浏览到“失足妇女”之类的新闻报道,我就会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实在忍不住,我独自驱车去了徐忆昔所在的大学。不愧是艺术院校,校园里随处可见青春靓丽的女孩子,以及朝气蓬勃的高大男生。在靠近徐忆昔宿舍旁边的一棵树叶掉光,枝干遒劲的梧桐树下停好车,我提着一个包走了出来。踩着地上枯黄的树叶,欣赏着学校里的美丽景色以及匆匆来往的人们,我突然有了一种恍惚的错觉,似乎时间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几个手里玩着花式篮球的高大男生,结伴从我的身旁走过。一段距离后,他们又回头冲我吹起尖利的口哨,其中一个男生还大胆地喊话说,美女交个朋友吧。我嘴角上扬,露出浅浅的笑,暗自开心,想不到自己离开学校多年后,还有这么高的回头率。今天早上,我特意从衣柜翻出一套几年不穿的衣服,往年轻里打扮了一番,想不到还真起到了作用。这就是我要的效果。毕竟,任何年龄段的女人,都在意自己是否对异性有吸引力。在这一方面,我承认我亦免不了俗。
进入宿舍大楼,给我开门的是徐忆昔同寝室一个戴着厚厚镜片的小女生。她个子矮矮,脑袋圆圆,剪着齐眉的波波头,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她的外型,给人的感觉,一看就是学霸类型。听说我是徐忆昔的姐姐之后,她显得特别热情,提高音量说徐忆昔早就不住宿舍了,她跟几个女生在外面租了房,平时很少见到她。我露出为难的神情,说我有急事要找她,打她电话又没人接。那女生惋惜地说她马上要去上一堂不能缺席的课,要不然她可以陪我去徐忆昔租住的房子。说着,她拿出一支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写下一个地址,然后撕下来递给我,说徐忆昔应该还住在这里。她说前不久她还和班上几个女生,去她们租住的房子里写过生。谈起那个房子来,她深深感慨,说那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美得很有层次感。她说我可以去好好欣赏一下。她生怕她写得不够清楚,还热心地在纸上画起了一个简略的路况图,标明先走哪条路,什么地方该拐弯,再进入哪条道等等。我笑了笑,很自然地夸她字写得真漂亮。跟她道了一声谢后,我离开了宿舍大楼。
按照纸上简略图的提示,我开着车扬起片片黄叶,穿过学校中轴线上的宽阔大道,路过几栋恢宏的教学楼,道路变窄后驶入了一条蜿蜒向上的盘山公路。这天的天气真好,天空蓝得一尘不染,峰峦起伏的山林,霜染红叶,间或还能见到高大挺拔的落叶松,四季常青的柏树,以及耸入云天的山杨。站在山林的某个适当的位置,极目远眺,整个城市尽收眼底,暖阳下穿城而过的河流,闪着粼粼的金光。
在半山腰一幢高档别墅前,我停下了车。这幢背山面水别墅,可以说占尽了风水,它的正前方可以一览城市风光,而在它的右侧有一个不大的人工湖,清澈的湖水倒影着蓝天,像镶嵌在山林的一块巨大的镜子。
在湖边一棵红叶满枝的枫树下,我见到了徐忆昔披散着长发的背影,她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卡其色大风衣,腰间恰到好处地束了一根腰带,让她修长的身材,显得更加层次分明。在她旁边不远处临湖的一把浅黄色实木的椅子上,卷缩着一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它正眯缝着眼,享受着这和暖的阳光。慢慢靠近,我看见了立在她面前的画架,画布上幽蓝的湖水火红的枫叶,全都扭曲变形,用色大胆而夸张,但依然能和眼前的景色一一对应起来,仔细看,有一种张狂而别致的美。我不太懂画,但也能从画中看出她隐隐泄露的内心情绪,有一种强烈的愤怒和绝望。我不知道那代表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
看见我,徐忆昔淡然而优雅地笑了一下,轻声说姐来了啊。她小心地放下手中的画笔,偏了偏头,用唯一没有沾染颜料的小指,向耳后拢了一下垂在眼前的几根头发。接着她指了指小花猫的位置,说姐去那边坐坐,她去洗一洗手,再泡一壶茶过来。我说行,同时感叹说,这里真美。
不多久,徐忆昔换了一条素净的长裙,端着放了两杯龙井的托盘。从别墅里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在氤氲的茶香中,我问她跟她一起合租的同学,今天都不在吗?她愣了一下,然后解释说从来没有别的人住在这里。上次是因为同宿舍的姐妹们说要来玩,她跟她们撒了个小谎而已,免得引起她们的胡乱猜测。她说这栋别墅的主人是她的大学老师,一个圈内有名的绘画大师。不过,当说到之所以住在这里的原因时,她开始支支吾吾不愿细说。我当然知道这其中必定存在交易,要不凭啥让她一个人独占这么好的一栋别墅。
我盯着徐忆昔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她,那个老师多大年纪了,他对她好吗等一连串问题。听了我的提问,徐忆昔一下显得有些慌乱,脸上的红晕一下烧到了脖子。为了掩饰内心的情绪,她镇定地喝了一口茶后,低着头说她的老师很欣赏她的才华,也对她很好。
正说着话,一辆黑色的奔驰车,一阵风一样席卷而来,然后快速地停进了别墅的车库里。几分钟后,一个留着一头卷发的中年男人,迈着轻快的步子,向湖边走了过来。他的打扮倒是颇有几分艺术家随意随性的范儿,一条泛旧的蓝色牛仔裤,一件纯白色衬衫,外加一双黑色的大头皮鞋,把身材衬托得高大颀长。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脸,首先是长,长得过分,像一个长冬瓜,并且下巴略微有些歪。其次是他五官搭配给人的感觉,一样让人过目难忘。他眼窝深陷,看上去一副倒霉相。现实生活中,看他的状态应该过得很是春风得意,可是他还是一脸苦瓜相,仿佛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见到我时,他伸出手自我介绍说他叫崔正男。我假装正忙着喝茶,避开了他伸过来的大手。我不愿意跟他握手。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倒是浑厚有力,有点男低音歌唱家廖昌永的味道。如果不看脸,只听声音的话,你一定会把他想象成一个很有魅力的翩翩美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徐忆昔似乎有点怕他。得知我是徐忆昔的姐姐之后,崔正男有意无意地跟她互动,尽力想要营造出一种亲密无间的感觉。可是,每当他接触到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徐忆昔都要轻微地闪避,或者眼神里不自觉地闪过一丝惧怕。她身体和眼神的细微变化,坐在他们对面的我,轻易就捕捉到了。不得不说,他颇为善谈,各种话题他都能接得住,并且能够谈出不一样的视角和深度来。他的学识和阅历,确实让我心生钦佩。只是他苦瓜脸下的喜怒哀乐,我没有办法窥探出一丝半点儿来。况且他们这种师生不分的关系,还是让我尴尬,我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身份来跟他们交流。
大多数时候,都是崔正男一个人在独白一样地说,我和徐忆昔则像个好学生一样认真地听。他说什么,徐忆昔都轻轻点头附和。他说他在艺考中发现了徐忆昔的惊人才华,并力荐她考他所在的大学。他说,当然,他也不排除对她的私心。他说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欢上了她。艺考后,她的样子,青春的朝气,一直如影随形,煎熬着他。他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他说其实徐忆昔考这个大学是还差了一些分数的,当然也上线了,差几分而已,最终他力排众议录取她。至于后来他们怎么认识,怎么让她住在了这个别墅里,崔正男避重就轻地一带而过。很显然,他也不愿意细谈。他说他很享受现在跟徐忆昔在一起的状态,不仅心态变得年轻了,而且又充满了创作的激情。他说他不会限制徐忆昔的自由,她可以有她自己的生活,他不会过多干涉她。他说他给她买了一辆红色的宝马,她想去哪儿都成。他说等她大学毕业,他可以给她更多。
不知不觉中,日影西斜,天气转凉。我起身告辞,并托词晚上有约,拒绝了他们共进晚餐的邀请。离开时,在远离湖边的路口,我跟徐忆昔说要适当的懂得拒绝,对身体有伤害的事情千万不要做。徐忆昔露出惊讶的表情,同时有种被人看穿心事儿的慌乱。停顿了一小会儿,她半是娇嗔半是掩饰地说姐在说什么呢,她不懂。我直截了当地说,崔正男这人太深沉,看不透,不要被他控制得太死了,别什么都听他的。临走时,我又扬了扬手中的手机,说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及时给我打电话。
回去后,已是黄昏。我发现原本想要跟徐忆昔说的心里话,一句也没有说出口。我和她仍然矜持地保持着陌生的距离。她的客气和羞涩,像一面无形的墙,矗立着阻挡在我们之间。而崔正男像带着面具一样的苦瓜脸,更是让我的内心疑窦丛生。思绪混沌,我一页书都看不进去。我随手往书桌上扔掉书本,搂着大肥猫,卷缩在宽大的红木靠椅里,重若千金的头枕着放在书架上的松软枕头,沉沉睡去。
迷蒙中,我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披散着长可及腰的黑发,趿着一双木屐,以一个我自己都预料不到的打扮,又一次站在了那座别墅前人工湖边。视线所及,一切都黑沉如墨,天地一色,枫叶、松针、山杨、竹子,全都墨黑油亮,整个人工湖,就如王羲之洗笔的墨池。我无瑕思索这一切为什么会是如此,内心忧急如焚。我一脚踢开横在我面前的一把椅子,几乎以奔跑的姿势往那栋黑魆魆像怪兽一样张开大口的别墅跑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拯救徐忆昔,她有危险。
我推开别墅虚掩的房门,摸着黑往屋内走去。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凭着耳朵里传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喘息声,缓慢地挪动着步子。在向声音的源头挪去的过程中,我的脚绊倒了两条凳子,膝盖被尖锐的桌角磕碰了好几回,还踩到了一只猫柔软的尾巴,乒里乓啷的声音加上凄厉的猫叫,在空旷的别墅里发出瘆人的回响。一段距离后,我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地下,一股呛人的霉腐味道,扑面而来,同时一豆昏暗的黄光,突兀地出现在不远处的黑幕中,就如遥远的天幕中亮起的一颗星。我沿着一级一级的台阶,慢慢往光亮的地方走去,耳边的喘息声,益发清晰可闻。
似乎抵达了地底的中心,凝滞不开的空气,霉腐的气味,加上阴冷的体感,让人感觉置身地狱。我伸出手,坚定地推开面前一扇厚重的木门。烛光摇曳中,我看到一副我预想的情景。冰冷的铁灰色的房间里,全身赤裸的徐忆昔被人捆绑着,拷在了一张铁床上,她四肢摊开,像一只等待解剖的青蛙。在铁床旁边的墙上,挂着各种冰冷的性爱工具,皮鞭、手铐、绳索、眼罩等等。同样赤身裸体的崔正男,一手按着皮鞭,一手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正淫笑着把滚烫的蜡烛,沿着徐忆昔的身子,从上至下,徐徐滴落。徐忆昔痛苦的呻吟、喘息,在崔正男听来,无疑是天外来音。
突然,正一脸享受的崔正男,抬起头,往我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很显然,他看到了我,苦瓜一样的脸上,露出一种比哭还难看的淫笑。他直起身子,拿着蜡烛,一步步地向我走来,一副吃定了我的笃定表情。我镇定地站着,目光冷冽,等待着他的到来。在他靠近的同时,我手里的刀,准确无误地捅进了他的身体,并接连不断了使劲儿捅了十几刀。手起刀落中,鲜血染红了我的长裙,像一朵朵怒放的腊梅。崔正男定定地看着我,万年不变的苦瓜脸,扩大、变形,再不复过去的模样。
醒过来时,已是深夜,屋外漆黑一片,秋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大肥猫站在书桌上,焦躁地蹬着一双蜜黄色的眼睛注视着我。我惊恐地骤然睁开眼,气喘如牛。我扭了扭酸胀的脖子,意识从梦境里抽离了出来。我的后背,全是汗水。点好香薰,放好热水,身子浸泡在宽大的浴缸里,听着莫扎特舒缓的音乐,我才真正放松了下来。从未做过如此真切的梦境,就像真实发生过一样。
窗外,晨光熹微,我给徐忆昔打去了电话。听到她爽脆如小鸟啼啭般美好的声音,我悬在心底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她说她正在开车,准确去附近的一个山头看日出。她说山路弯道多,不能分心,然后挂掉了电话。
从那以后,我们又有好多天不再联系。但隔一段不长的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开始陷入了深深的担忧之中,仿佛有一个开关,一旦达到某个阈值,它就开启。直到听见她的声音或者了解她的动向,我才解除心中的警报。我知道这很可能是一种关心过度后的心理表现,跟神经紧张,压力过大有关。我想过要放松自己,可是做不到,它就像一个幽灵,随时不期而至。
一天半夜,徐忆昔醉醺醺地打来电话,嘴里胡乱地说了一堆含混不清的话。我问她在哪里,她却挂断了电话。虽然我没听清楚她说的话,但从听筒传来的一小段嘈杂的音乐声,我知道她肯定在一个酒吧里,并根据音乐风格,我脑海里立刻跳出了一个酒吧的名字。
果然,当我赶到那个酒吧时,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穿着性感暴露的徐忆昔。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酒瓶,正随着强劲的音乐节拍,扭动着水蛇一眼的腰肢。以她为中心的四周,三个高大的帅小伙,跳着性感挑逗的舞步,不时有意无意地蹭向她身体的敏感部位。
音乐一停,一个金发小伙趁机跑上去抱住徐忆昔,神情暧昧,一只手像一条毒蛇一样,从后背一路向下,游向臀部。醉醺醺的徐忆昔,处在一种兴奋的状态里,完全不当一回事儿,高举着酒瓶,说喝,喝。我冲上去,强硬地把他们分开,然后牵起她的手,把她从那个男人的手里拉出来,说该回家了。她一路摇摇晃晃,不解地说姐你怎么来了,嘴里像含了一个枣核。
一出酒吧,冷风一吹,她立刻忍不住了,蹲在路边的一棵小树下,稀里哗啦地吐了起来,像开闸的拦河大坝。我赶紧从包里拿出一包纸,抽出几页递给了她。她一边擦着嘴巴,一边痛苦得眼泪鼻涕横飞。我心疼地拍着她的后背,说喝那么多干嘛,会弄坏身体的。吐完,整理了一下衣服后,我把她扶上车,让她平躺在后座里。她挣扎着爬起来,靠窗坐着头伸出窗外,说没事,她想看一看城市的夜景。我说去我家住一晚吧。她轻声回答说好。
那是我和徐忆昔相处最为亲密的一晚,她卷缩着躺在我的旁边,小小的一团,像一只受伤的麋鹿。我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满是怜惜。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表达我的感觉。确切地说,这么多年来,我很少对其他人产生这样一种类似亲情的感觉,心疼、怜惜,愿意为她付出。那一天晚上,徐忆昔前半夜她睡得颇为安稳,后半夜却是噩梦连连,好几次在惊叫中坐起。睡梦中,她发出惊声尖叫,乞求地说不要不要,同时手脚并用地做着阻挡的动作。有一次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差点儿把我踢下床去。人的梦境,往往是现实生活的投射,我想她肯定经历过激烈的内心争斗。
让我想不到的是,那个晚上,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闲聊。她跟我畅想说,她现在玩够了,想安安静静地读完大学,然后找一个值得爱的男人,过正常人的生活。她能那么说,我异常高兴,那正是我想要对她说的话,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出来。她能自己悟透生活的本质,当然是最好的事情。她说她很感谢我,没有一直在她身边絮叨一些大道理。她说她从小到大最烦的就是听她老妈说大道理,耳朵已经听出了茧子来。她自我分析说,弹簧压得有多紧,反弹的力量就有多大。她说她就是一根被压得紧绷的弹簧。现在反弹的力量,已经得到了释放,她要回归正常状态。为了让我对她的话产生信任,她给我看她的手机,说她已经退出了过去的朋友圈,跟他们断绝了来往。她说她等会儿就去换一个手机。我接过她的话,说最近刚出了最新版的苹果手机,我送一台给她。她高兴地说好啊,一脸小女孩期待的雀跃。
吃完早餐,我陪她去市中心最大的苹果体验店里买了一个最高配置的手机。在我的前面,她开心地把原来的手机拆掉丢进垃圾桶,又选了一个别的电话号码。她用举动向我表明告别过去生活的决心。买完手机,我们相携着在商场里逛了一上午街,从未有过的亲密。穿梭在商场里,不时有小伙子的目光瞥过,或者回头探看。那种被异性注视的炙热感觉,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仿佛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青葱岁月。我们一路聊着小女孩才有的心事,讨论时下流行的一切,甚至还为审美上的不一致发出不算激烈的争执。我喜欢她向我流露出小女孩般的依恋。相处不久后,我就能从她的一些小动作或小眼神上,判断出她对正在观察的事物的喜爱程度,并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一直到下午两点,我们几乎逛遍了商场的各个角落,手里大包小包地提了十几个袋子。她向我撒娇说,姐累死了,找个地方歇会儿吧。我停下来,看了看手表,笑笑说难怪这么饿,该吃午饭了。于是,我带着她直奔四楼的鹿港小镇。吃完午饭后,我又把她送回了学校。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的大门后,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掉了压在心中的一块巨石。我的担忧,潮水般退去,心境澄澈,亦如乌云散去后的湛蓝天空。可是,在不久后一个淫雨霏霏的傍晚,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来电,他说徐忆昔现在某某宾馆某某房,她可能有生命危险,让我务必赶紧过去。对方的声音,故意使用了某种变声器之类的东西,尖厉刺耳,估计是为了不让我听出他原本的声音。
我立刻叫上李牧远,让他开车把我送过去,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有危险,我都要去核实一番。一路上,在催促李牧远的同时,我不停地给徐忆昔打电话,希望她告诉我这不过是一个恶作剧。她的电话通了,可是一直没人接听,那头连着一片沉寂的虚空。
走到陌生男子告诉我的宾馆房间,推开虚掩的门后,眼前的场景吓得我差点儿晕倒。只见全身赤裸被捆绑得像个粽子一样的徐忆昔,弯曲着身子,弓成了一只虾米。她的身上,滴满红色的蜡烛,像泣血的眼泪。更可怕的是,她的头上套着一个白色塑料袋。憋闷的缘故,罩着她的白色塑料袋,随着她的呼吸,在急剧地抖动。李牧远冲上去,一把撕掉那个白色的塑料袋,拔掉塞在她嘴里的一块毛巾,然后掏出一把小刀奋力去割断捆绑她的绳索。站在一旁的我,完全慌了神,手脚绵软得不听使唤。
徐忆昔脸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她无神地看着我,眼角有泪无声滑落。在解开绳索后,李牧远立即脱掉宽大的西装盖住了她。这时,房间里突兀地想起了张靓颖《Dream It Possible》那首歌的熟悉旋律,只是声音闷闷的,仿佛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壁。这首歌是我帮徐忆昔买手机时,我们共同商定的手机铃声。她说她今后要一直使用这首歌作为手机铃声,提醒她勇敢地去追求她的梦。我掀开棉被寻找手机,没有发现,而铃声依旧在固执地响着。还待继续寻找,徐忆昔蹙起眉头,虚弱地哼了几声,然后不舒服地动了一下肚子。
我突然一下明白过来,手机在她的肚子里,心里不由得暗骂了一句男人们真变态。我红着眼埋怨她,轻声说怎么就不知道保护自己呢。本来我还想继续埋怨几句,可是一看她虚弱的模样以及下体不断流出的鲜血,吓得顿时收住了嘴。我着急地对李牧远说她需要立刻送去医院。李牧远抓起一块浴巾裹住她,然后一把抄起来抱着她往外冲。
因为大出血加上感染,徐忆昔在医院的抢救过程中,香消玉殒。闻讯赶来的杨慈,看着静静躺在病床上的徐忆昔,哭得摊在了地上好几回。我弯腰去扶她,她固执地躲开,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扇了我一个耳光。她指着我咬牙切齿地骂,说就是我害死了她的女儿徐忆昔,我们母女俩就是她一辈子的克星。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忍受着她的各种谩骂。她越骂越激动,说我肯定别有用心,要不然怎么费尽心机去接近她的家人。她在数落我的同时,捎带骂上了我的母亲计觅双,说她就是个扫把星、狐狸精,她恨她。杨慈的眼里,满是怨毒,恨不得一手把我撕得粉碎。她让我滚,嘶声裂肺地说一辈子也不想见到我。
为了不引起她情绪上的激烈反应,我只得忍着满腹委屈以及对徐忆昔痛惜心情,暂时离去。我冷静地叮嘱李牧远,让他有什么事情尽量帮忙处理,不能再出什么差错。可是即使这样,从那以后,本来跟我拉近了距离的父亲徐天泽,也疏远了我。他说自我出现后,他的人生从未有过安宁。我苦笑着,无言以对。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得缩回家里,任凭痛苦肆虐。我整宿整宿地抽烟,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甚或是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后来,因为有人赔了几百万的巨额赔款,杨慈再没有往深里追究。估计她接受不了徐忆昔是那样一个人的事实。在她的心里,徐忆昔之所以变坏,都是我的原因,我蛊惑了她,引诱了她,让那样一个拥有纯洁心灵的人受到了金钱的蒙蔽。
徐忆昔下葬半年之后,崔正男找到我,并向我说出了事情的原委。他痛苦地说是他把徐忆昔推进了火坑,不该把她介绍给一个有特殊癖好的外国华人网友。他坦诚地说他有轻微的SM喜好,因为徐忆昔不太喜欢,所以只跟她玩过几次,后来再没有过。他说他是在境外一个SM爱好者的网站上认识的那个外国网友。他见过徐忆昔的照片,说非常喜欢,多少钱都愿意玩一次。那一段时间,徐忆昔跟他闹翻,搬离了他的别墅。他说在那位网友的纠缠下,他不得已告诉了他徐忆昔的好几种联系方式,QQ和电话。
崔正男说他也不知道那个外国网友是怎么联系上徐忆昔的。他们私下怎么协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当他意识到玩得过火了之后,匆忙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和徐忆昔在玩一个疯狂的性爱游戏,让他十几分钟后必须赶去某某宾馆某某房,要不然她会有生命危险。他说他现在正在赶往机场的路上,准备回去。崔正男说当时他在外地出差,没有办法及时赶回来,于是他想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