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意外之外

得知怀不上孩子的问题在我的那一刻，我的自信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对男人来说，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有关尊严。在母亲和苏贞一的注视下，我的心像一颗抛向深潭的石子，一直往下沉。我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和表情在发生剧烈的变化，只一会儿功夫，从先前的轻松自在，变得越来越凝重似铁。我一把扔掉手里的检查报告，仿佛那是一块烧红的铁皮。为了安慰我，苏贞一坚定地说她不相信我的身体会有问题，肯定是医院弄错了。母亲也在一旁接口说明天再去检查一次，确诊一下，这家医院不行再换一家。然后，她故作轻松地张罗我们吃晚饭。

本来说好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和苏贞一就陪我去医院做检查，想不到在凌晨四五点时，还在睡梦中的我被一个紧急电话催醒，我不得不去处理一个意外事件。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一个我认识的朋友的儿子，因为一场打架斗殴事件被误抓进了派出所，她希望我去派出所看看，了解一下真实情况。我安慰她说别着急，没有做过的事儿，警察不会乱抓一个好人的。说完，我穿好衣服，匆匆出去跟她会合。

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儿子黎小优虽然行为上有些叛逆，但是性格完全不像一个暴脾气的人，也没有跟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她说两个小时前，她的儿子黎小优经过一个巷子口，正好碰上了一场群体械斗，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酒鬼被人打爆了头，趴在地上鲜血直流。等警察赶来时，拿着棍棒的五六个亡命之徒，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黎小优因为恰好在现场，被作为嫌疑人带去了派出所询问。他以为只是做做笔录而已，没有多想，坦然前往配合警察的调查。哪知，本来跟他毫无关联的一场打架斗殴，却被那个酒鬼指认为带头打他的人。黎小优激烈反对，说自己没有参与打人。后来可能是害怕，又在警察的逼问下，他吓得完全乱了分寸，有种有理说不清的惶惑。

等我赶到派出所时，他们的审讯还在继续，几个警察正在忙着做笔录。房间里挤满的各色人等中，我见到了黎小优。他正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一个醉眼朦胧的中年男子，歪着身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的脑袋上包着崭新的纱布，两条黑色的血迹顺着他的额头挂在脸颊。可能疼痛的缘故，他一边哼哼着，一边昂着头眯着眼打盹儿。

跟熟悉的警察打过招呼后，我简单了解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原来，在黎小优经过的那个巷子里，有一家地下赌场，经常有人聚众赌博后，因为债务纠纷发生打架斗殴的情况。那个被打的中年男人，因为输了钱赖账又喝得烂醉，所以被人抓住机会一顿暴打。那个巷子口没有摄像头，所以无法查看当时的具体情况，而他又坚定地的指认是黎小优最先用棍子打了他的头。黎小优说没有打他，但是又无法证明自己没有打。

情感上，我当然是偏向黎小优的，但是我不确定他是否参与了那起事件。正沉思间，一个警察走去拍了拍那个醉酒男人的肩膀，然后指着房间里的另一人说刚才是不是他打了他。他茫然地抬起头，重重地点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是的，就是他。一会儿，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指了指另一个人，大着舌头说，也有可能是他。那个警察冲着我耸了耸肩，狠狠地骂了一句说他妈的醉得像头死猪，活该挨打。很显然那个酒鬼还在醉酒状态，意识都不清楚，他的指认没有意义。后来，在我的担保下，我把黎小优领了出来，然后把他交给了在外面着急等待的他妈妈。在她的坚持下，我们仨又去路旁一个星巴克里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些早点。在我的追问下，黎小优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他之所以那么晚还在外面，是因为和女朋友玩得晚了，送她回家后，刚好路过那个巷口。在被警察带走的车上，他机智地给他妈妈发了几条短信，大致说了事情前因后果。

跟他们分手后，我很自然地开车去了律师事务所，完全忘了要去医院体检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被忙碌的工作填满。母亲和苏贞一催了好多次，我都完全无法从工作中抽身。也许，潜意识里，我还是不愿意承认那样一个事实，也不想去医院做进一步的确认，我怕医生宣判我的“死刑”。无法生育，这辈子再也没有办法拥有自己的小孩，想一想，我就觉得恐怖。我知道，想要一个自己的小孩，不仅仅是为了绵延香火、维护男人的面子问题，而是我内心的渴望。那种渴望越是得不到，越是强烈。我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了现实的沙子里。我的理性，在看到那一纸检查报告的那一刻起，在逐渐崩塌。对于生活中别的事情，我还自信能够处理，而对于身体上的毛病，我时常被一种无力感吞噬，像一个溺水的人，只能任由巨大漩涡的裹挟，一点点沉沦。

我的这种内心焦灼，苏贞一看了出来，并表示深有同感。她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鼓励说什么事情都存在转机，不要放弃努力。她逐字逐句分析检查报告上的字句，说精子量少，那医生肯定有增加数量的方法。她说你看最后一句，建议复查，说明医生也不那么确认，肯定存在出错的几率。何况人的身体在不同的状态下，会呈现出不同的结果，说不定下一次检查就正常了呢。她说我的工作那么忙，身体常常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慢下来，放轻松心情，肯定会大不一样。总之一句话，她说只要积极去应对，任何事情都会有转机的。

在她的劝说下，我抽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跟她去了一趟医院，并找到了她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一个专治不孕不育的专家医生。一通检查下来，医生说我的精子确实存在一些问题，量少活力差，自然受孕的几率不高。他这么一说，我的心情瞬间降到了谷底，仿佛被宣判了死刑，但是随后，他的话又重新点燃了我的希望。他说我这个问题还有一个解决方案，那就是人工授精，在试管里培育出一到两个受精卵来，再放进女方的子宫，慢慢长大。他安慰我说，现在人的生活压力大，很多男人存在这样的情况，不用太过担心。他给我开了一些药，然后微笑着说他会尽力帮助我们实现拥有孩子的愿望。临走时，他又不忘叮嘱我加强锻炼，摒除不规律的生活作息，说健康的身体愉快的心情，会大大增加精子的活力，也会增加人工受孕的几率。

知道还有希望，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那些加诸在身上裹粽子一样死死缠绕的压力，瞬间松绑，释放出了一点点活动的空间来。从医院走出来以后，我立刻去附近的一家健身房办了一张健身卡，工作上的事情尽量让别的同事去做。一有空，我就去健身，挥洒着汗水，尽量使自己的身体处于最佳状态。经过一段时间的健身锻炼，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堆积在腹部的脂肪在渐渐变少，人也更加精力充沛，健康而有活力。

不过，有些事情，确实不是努力就能有好的结果。我和苏贞一怀着满心的希望，忍受着人工授精过程中的各个痛苦不堪的步骤，可是连续三次，我们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面对医生流露出的遗憾表情，我的情绪突然失控，大声质疑说他是不是对我的身体状况有所隐瞒，没有说实话。我悲观地说实在不行就算了，估计我这辈子只能和苏贞一做一对丁克族。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尽量舒缓着语气安抚我，他说做试管婴儿也不是百分百成功的，不一定跟精子有关，很多外在因素的影响。他说第三次比前两次都好，差一点就成功了。他建议我再试一次，同时举了一对夫妻连续做了八次依旧不放弃，最终获得成功的事例来激励我。

医生的话，我一句没有听进去，也不相信他的话。我被一种叫做挫败感的情绪裹挟着，感觉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劳。我又开始忙碌起来，不让自己有空闲的思考时间。我认命了，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强求。我想如果老天爷注定让我没有自己的小孩，那么无论我如何抗争，都没有办法改变。我斗不过老天爷。这么一想，我又释然了，也许人生就是那样，一切都已注定，有得有失，有因有果。

半年后的某一天，在我例行公事不抱任何希望的一次人工授精中，医生高兴地告诉我，说成功培育出了两个受精卵。我在办公室里当场蹦跳了起来，抑制不住内心的开心，那感觉比第一次比成功打赢一场官司或者中了五百万的彩票，还要激动万分。

后来的手术也很顺利，苏贞一终于怀上了我的孩子，而且还是双胞胎。所有的一切都像在做梦，命运的反转猝不及防，却又让我如此欣喜。为了稳定胎儿，苏贞一休假在家。我和母亲则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她磕了碰了。她女皇般地享受着我们的悉心照顾，心安理得。

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躺在床上，急促地叫着我的名字，说老公老公快过来。她说她感受到了宝宝在肚子里踢她。我从厨房里匆匆跑来，把耳朵轻轻地贴在她微微隆起的肚皮上，倾听着生命的跳动。顿时，巨大的幸福，像海浪汹涌而来，冲击着我。我握着苏贞一的手，仿佛我们一家四口，拥抱在了一起。

自从感知到了他们的存在，我每天都忍不住想要跟他们对话。我知道他们能听到。在莫扎特舒缓的音乐中，我用低沉的男声读一些胎教书籍。我知道他们能听懂。为了记录这段美好的时光，我每天都用笔在一本崭新的日记本上写下一段话，向腹中的他们诉说着一个渴望成为父亲傻子一样的激动和幸福。我希望将来的某一天，他们能读到，并作为全家共同回忆的有趣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