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些事情过去了很久,但某些片段和时刻,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比如我第一次走进那座古宅,并在一个古雅的书房里见到徐岩川的那一刻。多年后,我在总结自己之所以成功的原因时,总是自信地归因于自己的才华和努力。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领悟,除了上述因素以外,那天下午那个短短的时间段,才是决定了我人生走向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母亲生前留下的那封信,起到了关键作用。因为那封信,我在人生最迷茫的时候来到京城,并找到了徐岩川。如果没有徐岩川的帮助,我不可能有后来的一切,更不可能成长为一个受人尊敬的服装设计大师。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记得当时,徐岩川坐在书桌后的一把太师椅上,放下手中正读的信件,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我喜欢做什么样的工作。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只想当一个裁缝。他轻轻点了点头,面带笑容地说很好很好。停顿了一会儿,他复又纠正我说,现在很少有人讲裁缝这样一个称呼了,应该叫服装设计师。
随后,他气闲神定地拿起笔架上的一支毛笔,在一张白纸上竖着写了几行字,静静地等着墨迹干了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纸折好塞进一个泛黄的信封里,然后递给我,让我拿着那封信去城东黄陂路信义服装厂找杨知禾,说他会给我安排一个我想要的工作。我不安地搓着双手,眼神飘忽,小声地问他会见我吗?徐岩川坚定看着我的眼睛,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没问题,放心去吧。
一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秋日午后,徐岩川亲切友好的笑容,就从我的心底浮上来,扩散开,温暖着我。
也就是在同一天的傍晚,一扇打开另一片天空的大门,吱呀一声,向我露出了一条窄窄的细缝,五彩斑斓的生活,簇拥着直奔而来。毫无疑问,杨知禾是我生命中的另一个贵人,就是他,为我打开了那扇门。
得知我是徐岩川介绍过来的,杨知禾甚至信都没有打开,就领着直往我服装厂的最深处走去。我一路忐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走过厂房空地上一排老槐树,穿过一个忙碌得热火朝天的车间,走进了他掩藏在树荫下的工作室。
以我的判断,杨知禾的年纪和徐岩川差不多。但是从外表看,他们呈现出来的气质,殊为迥异,徐岩川儒雅斯文,杨知禾潇洒不羁,吸烟的缘故,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他冷静练达,总是一副深思熟虑,无所不晓的样子。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和了解后,我知道也只有他那样才智出众,又不爱慕虚荣,不愿意自以为是的人才有会这种气质。那天,杨知禾的打扮,在我看来,时尚而又前卫,喇叭裤白衬衣,外加一个黑色的皮马甲,尤其是垂在后背的一头扎成马尾的黑白夹杂的长发,让人印象深刻。他嘴里叼着一根欧洲刺柏烟斗,不时享受似的吐出一口浓烟。他走起路来轻快迅疾,像一只不停跳跃的猫。我稍微慢一点,就会被他落下好几步的路程。我以奔跑的姿势,加快双脚步伐的频率,才能跟得上他走路的节奏。
一会儿,他回头,见我气喘吁吁,于是微微一笑说对不起,他不该走那么快。他礼貌而谦逊的绅士风度,让人如沐春风。他的平易近人,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同时又忐忑不安。这些年来,在刘长善威严的压制下,我早就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特征。在我为人处事的观念里,杨知禾即使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我也认为那是理所当然,他的客气,反而让我不知所措,无从应对。我拭了拭额头细密的汗珠,尴尬说没事儿。
在我过去的想法里,刘长善的裁缝店,已经称得上阔大了,至少在我们县城里没有人能够超越,而跟这个服装厂一比,简直不值一提,寒碜得很。我四处张望着,像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到处都是新鲜的事物,它们颠覆了我的想象,超出了我原本的生活经验。我完全想不到,做衣服还能这么做。我以前以为做一件衣服从量尺、裁剪,到缝纫,应该由同一个人来完成。而在这里,流水线作业,一个人只负责其中的一小部分,做完自己的部分,立刻传给下一个人。经过十几个人的快速传递,到最后一个工序,一件衣服或裤子,就完成了,迅疾无比。而最让我惊奇的是,缝纫机的速度更是快得吓人,在操作人员的控制下,似乎只是一瞬间,刷的一声,一条长长的直线就毫不费力地缝了出来。曾经我以为刘长善一天做一件衣服已经够快了,而跟这里的效率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一问,我才知道,那是电动缝纫机,根本不需要人费力去踩。
而最让我大开眼界的是杨知禾的工作室,里面栩栩如生的塑料模特吓了我一大跳。一眼望去,我以为她们都是真的,活的人。她们或优雅或俏皮或性感,一个个穿着漂亮的时装款式,以不同的优美姿势,站在一个一面墙都是透明玻璃的的硕大房间里。我红着脸停住脚步,不敢往里迈进。杨知禾看了看我,不解地问怎么了。我指了指里面的模特,期期艾艾地说,这么多人在里面,我进去合适吗?杨知禾哈哈大笑,说那些模特都不是真的。我不信,说怎么可能。他收住笑容,听出了我语气里的认真,他说要不你走过去仔细看看,眼见为实。在他的鼓励下,我慢慢靠近其中的一个模特,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的手臂,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事物存在。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模特这个词,以致我在随后不久的某一天见到一个真的女性模特时,还产生过强烈的疑惑,不知道模特这个词的确切意思。
在简单地教了一下我怎么使用电动缝纫机后,同时也为了对我在服装设计上有个粗略的了解,杨知禾随手拿出一块布料,说让我根据自己的想法做一件衣服。为了减轻我的心里压力,他走出工作室,说他去车间转一转,我可以随便做,随意使用工作室里的各种缝纫工具,不用拘束。
从看到模特身上衣服的那一刻起,直觉告诉我,过去的缝纫经验,派不上用场,甚至应该抛弃。我知道如果我按照过去的缝纫技巧去做衣服,一定得不到杨知禾的肯定。对这一点人情世故的判断,我还是挺有自信的。好在以前我就不太喜欢刘长善古板的缝纫风格,虽然平时里我不得不按照他的方法去做,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放在心里。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对我形成根深蒂固的影响。
来到杨知禾的工作室,看到模特身上那些款式不一的服装,我的内心是兴奋的,雀跃的,就像鱼儿游进了宽阔的海洋。视觉上的惊艳,刺激和刷新着我固有的观念,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吸收着来自外界的各种新鲜事物。可能是为了故意考验我,杨知禾给我的是一块花色泛白的老旧布料,像从老祖母那一辈传下来的一块床单。
看了一下手中的布料,我把它放在缝纫机的台板上,比划着,开始琢磨设计方案。不一会儿,脑袋里有了大致的轮廓。同时,我的目光不时投向玻璃墙边。在我刚刚进来那会儿,靠近玻璃墙边的一个模特穿着的一套淡黄色的旗袍,一直吸引着我。凭借这么多年的缝纫经验,我自信,只要一眼我就能在一堆衣服中,找出最符合我审美的那一件。虽然在刘长善那儿,我只学会了少量的最基本的衣服款式,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自己在服装设计上的探寻,尤其是旗袍。那件旗袍的款式、质感,以及尺寸,都恰到好处,把一个毫无神采的塑料模特,衬托得曲线毕露,光彩照人。我盯着那个模特,从上到下,仔细地查看了一遍,又记录下各个尺寸,然后开始着手布料的裁剪工作。我自信我能做出一件与众不同的衣服来。
杨知禾叼着烟斗,蹑手蹑脚地再次回到工作室时,我正低着头蹲在地上,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他站在我的背后,静静地看着,小心翼翼地吐出一个烟圈,生怕惊扰到全神贯注的我。他的眼里,心里,满是惊异,他想不到土里土气且在他面前表现得笨拙和唯唯诺诺的我,会有这么充满创意的想法以及灵巧的双手。他究竟还是轻看了我。
我用一根别针把腰部有点皱褶的地方别了一下,然后站起来退后几步,打算再次弥补一下瑕疵。我的后退,踩到了杨知禾的脚,还差点儿碰掉他手里的烟斗。对于我的莽撞,他一点儿也不在意,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复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我,问我是不是曾经在别的地方做过服装设计师。我一脸茫然,答非所问地说要不是母亲去世时留下遗言一定让我来找徐岩川,我想我现在肯定还在家乡的县城里当一个小裁缝。杨知禾哦了一声,又问我以前是否接触过时装设计。我摇了摇头,说他的工作室里这些模特身上的衣服,是我今生见到的最多的衣服款式。他连连点头,大声地夸赞我说他从来还没有见到过像我这么高悟性的服装设计师,只看几眼,就能推陈出新,简直是天才。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稍微改变了一下裁剪方法,综合了几件衣服的优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接着,我委屈地说,我以前这么做,经常把师父刘长善气得暴跳如雷,骂我改得不伦不类,没有衣服的样子。杨知禾嘿嘿一笑,淡淡地说那是他有眼不识金镶玉。
自那以后,杨知禾让我做了他的助理,每天泡在他的工作室里。他只给我安排了很少的工作量,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悠闲地翻阅各种时尚杂志,比如《中国服饰》、《周末画报》、《VOGUE》、《ELLE》、《PLAYBOY》等等。一有空,他就跟我聊天,轻松地谈论国际上的新闻时事,时下的流行趋势,以及国内服饰方面的资讯等等。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以前从未接触过的。我飞速地成长着,每天都嫌时间过得太快。那时,在杨知禾的工作室里,经常会有服装行业内的各种专业人士慕名前来拜访。从他们的交流中,我无形中学到了很多。我的生活,变得无比充实。
一段时间过去,我感觉自己有了质的飞跃,一扫过去不自信的卑微形象,同时对国内服装行业也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