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长善的眼里,我绝对是一根废柴,烂泥扶不上墙。三个学徒中,他最喜欢王谦的机灵和勤快。衣服的裁剪,缝纫机的使用,王谦一点就透,稍微操作一会儿他就能熟练使用。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察言观色,能够快速读懂刘长善的内心想法。
我做不到这一点。我一旦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外面的所有声响,都进入不到我的耳朵里,完全听不见。所以很多时候,刘长善吩咐我去做一些事情,我不是忘了,就是不能按时完成,或者完成的质量比较差。比如量尺寸,裁剪布料,我很容易出错,量不准,裁不直。好几次,他气得直接抓起裁缝案板上的东西就往我的身上扔。
其中最惨的一次,我一不小心弄坏了一块比较贵重的布料,他气极,随手一扔,手里的剪刀飞出来,深深插在了我的右边屁股上,顿时鲜血直流。还好我闪避得快,没有插进骨头里,要不然可就麻烦大了。不过那一次,还是让我吃尽了苦头,休养了好多天才见好,并留下了一道暗黑的疤痕。那些天,我难受至极,裤子都不方便穿,尤其是晚上睡觉,只能趴着睡,一翻身,疼得龇牙咧嘴。
另外一个叫游万里的小男孩比我更差,他不仅常常受到刘长善的大声呵斥和责骂,而且还动不动就被他用量布的钢尺打手板心。游万里很勤快,各种事儿他都抢着去做,但是他总是做不好。他人很单纯,喜欢问为什么,一些明显很简单的事情,他就是看不明白,非得问几个为什么不可。刘长善有时候忙,而游万里又不懂得把握问问题的时机。刘长善常常被他问得火冒三丈,直骂他猪脑子。
看得出来,刘长善对我和游万里这样两个冥顽不灵的学生的教学,简单粗暴,缺乏应有的耐心。他把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了王谦的身上,他以为只有他才有资格做他的衣钵传人。不过,多年后回头看,对我来说,这反倒是一件好事,他没有对我的思维造成深刻的影响。我依旧故我。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没有被他僵化的教条束缚住。
有一年的秋天,天高云淡水静美。电视台的一个朋友说要给我拍一个纪录片,纪录我的成长历程。于是,在一众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我又一次回到了多年未回的老家。我悠闲地逛着一条条老街,心情大好,像个向导一样地一一向他们介绍这些老街的来历、掌故,以及小时候发生在自己身上一些糗事。在我的描述下,曾经的那些往事儿,散发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来,令人回味、沉迷。
不知不觉之中,我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在一个服装店灰扑扑的橱窗前,我停下住了脚步。直觉告诉我,这个橱窗里塑料模特所展示的衣服,我认识。我弯着腰凑上前,用手轻轻擦去玻璃上毛茸茸厚而均匀的黄色灰尘,然后隔着朦胧的玻璃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些衣服的裁剪方法、纽扣的花式、以及针脚的疏密等等细节,让我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很显然,这些款式老旧的衣服,在这个消费观念跟上了大城市节奏的小县城里,已经不再受欢迎。我唏嘘着感叹,不是每一项技艺都应该固守传统,一成不变,有时候只有不断的变化和革新,才能焕发出永恒的生机。
正准备起身离开,一个中年男子推开店门,佝偻着背匆匆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中山装,一溜儿衣服扣子每一粒都扣上,严丝合缝地扣到了脖子,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整个人看起来严肃而板正,就像电影里经常演的革命时期的地下党。他的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软尺,估计刚刚在跟人量衣服的尺寸。一见到我,他连忙放下手里的工作,赶了出来。
他在我面前一米处的地方站定,拘谨而又客气地跟我打招呼,说张纯山,他是王谦。从橱窗里展示的衣服,我就知道可能是他。而当他真的站在我的面前时,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只比我大一岁的他,怎么看起来如此苍老,好像隔了一辈儿。我大方地握住他的手,说好久不见。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语气夸奖地说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这么年轻,就像一个小伙子。随后他又邀约我们一众人等,去了他凌乱不堪的服装店里。他张罗着喝茶的同时,说我这个大设计师给他指点指点。我谦虚地说指点不敢当,只是有几个小建议。于是,我就店面装修风格方面,提出了几点需要改进的地方。我怕我太过谦虚,他会认为我虚伪。他认真地听着,并用笔记录了下来,说一定改进。
随后,我们寒暄了一阵后,再没有别的话题。说实在的,我一直对当年发生的一些事情耿耿于怀,我没法跟他愉快地聊天。他估计也从我的语气和神态中,感受到了这一点。我们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彼此,不把话题引向心中的禁地。过去,他从来没有看起过我,现在,我对他同样没有多大感觉,他只不过是我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会儿,我说有事儿要先走,并祝他生意兴隆。他讪讪地说能不能跟他合影一张,以作纪念。我爽快地答应了,并让随行的摄影师,帮我们拍了一张照片。他面露喜色,说有了跟我的合影,那些来店里买衣服的人,再不会说他吹牛了。他说他要把合影放大,摆放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我咧嘴笑了笑,既不表示同意,也不反对。我和他从小就认识的事实,没有理由否认和推翻。
我不知道如果刘长善还在世的话,他看到我和王谦的鲜明对比,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有什么样的感慨。他曾经看好的王谦的确很好地继承了他的衣钵,活成了他想要的样子。而我这个他眼里的废柴,所取得的成就,肯定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对于那些年一起度过的漫长的日日夜夜,我曾经痛恨过,厌恶过,恨不得早日逃离。但是有一点,我必须感谢刘长善,他至少养活了我。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我不需要活得像大部分同龄人那样困苦、迷茫。虽然同样过得不容易,但是我至少有时间有一个安稳的角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思考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我不知道刘长善是怎么评估出我和游万里缺乏天赋,并坚定地认为我们是樗栎一样的存在。很多时候,我不太同意他的看法,甚至觉得他看好的王谦对做衣服这件事情,缺乏自己的想法,他只是一个很好的执行者。可以说刘长善的强势,以及王谦的聪明圆滑,扼杀了他仅有的一点天赋。而我则歪打正着,因为他对我疏于管理,反而能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放飞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设计出许多与众不同的服装款式,从而获得了业界的认可。当然,刘长善严苛的工匠精神,也让我在那些年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的动手能力得到了飞跃式的进步。只有这样,我的想象力才能通过自己的手,从脑袋里一个虚幻的图像,落实成为一件件可以触摸得到的艺术品,从而完美地呈现在我的客户面前。
我对刘长善始终提不起感激之情,不仅仅是因为他对我不友善的态度,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害死了游万里,王谦则是帮凶。被人排斥和受人冷眼,对小时候的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我不太在意,或者说,我专注的事情根本就不在跟人勾心斗角这件事情上。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群的孩子,同时也没想过要融入到别人的群体里去。可以说,单纯的游万里是我人生里,结交到的第一个的好朋友。现在想想,游万里跟我还是有性格上的不同,他比我积极阳光,期望得到周围人的认可,也希望在别人夸赞的声音中找到自信,尤其是师父刘长善的夸赞和认可。也许,正是因为他想要跟外部世界达成和解的积极主动的态度,害了他。
游万里没有我那么幸运,他在做学徒的第二年春天,因为一场感冒发烧,意外丢掉了年少的性命。他去世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不止于此。他的父母曾经希望他游历万里的美好愿望,落了空,就像一颗寂寞的流星滑落星空,了无痕迹。只是他想不到,他永远留在了我的心底,像一根刺,深入我生命的肌理。
刘长善的身体一直不好。他住在我们的隔壁,夜里我常常听到他拉风箱一样地打呼噜,很费劲地喘气。偶尔,他像神经病发作一样半夜里叫着张桂华的名字从睡梦中惊醒,然后用脚大力地踹着墙壁,让我们仨其中一人过去倒水给他喝。也真是奇怪,只要喝完水,他又像干枯的沙漠玫瑰一样舒展开,活了过来,然后倒头就睡,鼾声大作。为了伺候好他,我们仨分工合作,轮流为他倒水。都是少年人,我们仨睡得很死,朦胧中被惊醒,然后费劲儿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寻找装水的杯子,脚软得像两根筋道不佳的面条,站都站不稳。那滋味儿,我知道,很不好受,但是不得不做。
也合该出事。
有一天半夜,刘长善惊醒,捶足顿胸地哭得厉害,闹得动静很大。因为隔得太久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仨忘了是谁该起床倒水。王谦躺在床上,语气肯定地说是游万里。游万里不服,弱弱地反抗了一句说他上一次倒过,应该轮到王谦了。我一听没我什么事儿,于是闭上眼睛翻个身,假装睡着了。朦胧中,我听到被王谦狠狠踢了一脚的游万里重重地掉在了地上。王谦骂骂咧咧地大声说他妈的还不赶紧过去,磨叽个啥。平时里,王谦仗着刘长善喜欢他,常常对游万里没有好脸色,不是骂就是打,嚣张得很。游万里性格软弱,一般都不敢反抗,他害怕跟人起冲突。有时候,明显是王谦理亏,但他气势盛,几句话就骂得游万里没有了声息。
可能摔到了哪里,游万里从地上爬起来时,一直哼哼着,似乎疼得厉害。他摸着黑找到水杯,在厨房倒满水,又折返回来,跨过门槛去了刘长善的房间。不多久,一连串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先是游万里稚嫩的惊呼伴随着凳子倒地的声音,随后是刘长善沉闷的低吼,最后又是游万里更大声的惨叫。这之后,交响乐一样混杂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只听到了刘长善在费劲儿地喘气。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但这时瞌睡虫爬了上来,我控制不住地跌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清早,我起床小解,在门口看见游万里弯着腰双手摸着肚子,从刘长善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漱漱落下。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肚子疼得厉害。我以为他闹肚子,于是轻松地说他可能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他说不是。他说昨晚在师父刘长善房间的地上睡了一宿,可能受凉了。我惊问他怎么睡地上了。他说送水的时候,看不清,绊倒了一把椅子,因为重心不稳身体失去平衡,又把水洒在了师父刘长善的脸上。他说师父刘长善嫌他做事毛手毛脚,暴怒地打了他一耳光,又踢了一脚,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睡到了现在。
说完,他艰难地挪动步子,走到自己的床前,然后重重地倒了下去,把身体弓成了一个虾米。因为尿憋得厉害,我没太细想,匆匆跑去了屋外的厕所。等我回来时,又听到了王谦在责骂游万里。可能是游万里不住哼哼出声的呻吟,惊醒了王谦浮浅的梦。他生气地骂了几句脏话,说他妈的大清早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然后翻身又睡了。我走过去,在游万里床沿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灼热如烙铁的体温,吓了我一跳。我说他发烧了,得赶紧去医院打针吃药。他迷迷糊糊地回应说他不去,等会儿还要做昨天没做完的事儿,要不又得挨骂。
确实,正如游万里猜测的那样,他捂着肚子磨磨蹭蹭的模样,又被刘长善狠狠地骂了一顿,说就知道偷懒,然后扬手又向他扔了一块划粉。那块白色的划粉,击中游万里的脑门后,又反弹着落在了王谦的脚边。王谦弯腰捡起划粉,一脸邪笑地走到游万里身边。他把划粉交给游万里,同时飞快地抬起脚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就因为王谦的那一脚,我永远地记住了他恶劣的一面。游万里吃痛,本就虚弱不堪的他,像纸片一样,飘落在了地上。看着游万里痛苦呻吟的模样,王谦哈哈一笑,鄙夷地说还真是能装。我知道游万里不是在装,走过去把他扶起来,然后对刘长善说他真的感冒发烧了,应该带他去医院打针吃药。刘长善冷漠地说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干,哪有空。随后,他不耐烦地斥责我说赶紧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儿,别管那么多闲事儿。
忍着痛忙了一个上午,游万里再也顶不住,他饭也没吃,躺到了床上。我吃过饭,往房间走去,想去问问他是否需要吃饭。远远地,我听到游万里在剧烈地咳嗽,大口喘气,似乎非常痛苦。一进屋,床边一滩殷红的鲜血,吓得我双脚发软。我声音颤抖地问他怎么了。他眼神迷蒙地看着我,已经没有了力气回答我的问题。那是我唯一见过的垂死眼神,交织着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我无法描述见到他眼神的那种具体感觉,但终生难忘。
游万里是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去世的,他被人抱着放在了一块门板上,然后被抬着往医院的方向奔去。我在一旁握着他的手,跟着抬门板的两人飞跑。我摇着他的手哭喊着他的名字,让他再坚持一下,说医生一定会救他。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哭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小手变得僵硬冰冷,身躯却依旧维持着弓成虾米的状态。
游万里的父母哭着赶来店里时,刘长善一直陪着抹眼泪,并满是悔恨地说是都他的责任,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儿子。他动情地说他一发现游万里感冒发烧就把他往医院送,哪知道会这么严重。随后,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推卸责任的理由。游万里的父母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夫妇,他们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痛中,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其它的原因,只认为自己的儿子没有那个命。再加上刘长善说愿意补偿,于是他们也就不再深究。
我走回房间,发现游万里住的床,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完全看不到一丝血迹,就连空气中曾经漂浮的淡淡血腥味儿,都被花露水的清香所掩盖。我拍了拍脑袋,怀疑自己曾经见到的只是一幕幻景。
说实话,游万里的去世,我才是最受益的那一个人。自那以后,刘长善变得比以前温和了许多,不再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睛,再气愤,他也不会拿着什么都往我的身上招呼。同时,他也把一些精力用在了我的身上,不再专注王谦一个人。不过,在我的心里,无论他表现得多么具有亲和力,我都不会对产生好感。我只会不断地疏远他,远离到一个我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后来的某一天,一次偶然的翻找中,我在一个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并排站立着两个人,一个胖胖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面容清秀,长得跟王谦有七分神似。我一下明白了刘长善为什么对王谦那么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