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潮湿的缘故,红木书桌角落上的那一碟满满的猫食早已软成一坨烂泥,凑近一点儿还能看到有细长的绿色绒毛从里面长了出来。日子溜得飞快,徐忆南依然没有回来。每天傍晚,日暮轻垂的时候,我都要习惯性地飞奔着跑去屋外,看看庭园的大门是否像往常那样打开。有时候,我还会爬在插满玻璃碎片的围墙上,伸长着脖子远远地眺望,希望徐忆南黑色的车,会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拐过一片绿荫匝地的红树林,顺着绿草遍野的山坡,徐徐开来。我迫切地期待着那样的画面,同时也不停地告诉我自己,那一天一定会到来。我只有这么坚信,身体的机能才会产生无穷的力量。
人们都说猫有九条命,我想我现在可能已经耗去了前面的八条,只剩下最后一条。按照这个比例推算,可能在失掉五条或六条命的那个时间段里,我相通了一件事情,我不能任由身体无止境地损耗下去,我不能死,即使死,也要在徐忆南回来之后。我无法想象她回来见到我已经死掉的伤心模样,那比我死掉本身还要让我难受。于是,在随后的时间里,我忍着胃口强烈的不适感,吞咽着徐忆南出门前准备的进口猫粮,偶尔喝一点儿水,以获得维持身体运转的基本所需。
在徐忆南连载的网络小说《一座古宅的自白》里,她花了好几个章节,深情地记叙了她曾经养过一只叫Groot的小黑猫。小黑猫Groot陪着她度过了很长一段岁月,从初中一直到大学毕业后好几年,跟着她四处搬家,颠沛流离,同时也见证了她从一个动作粗野的假小子蜕变成了一个充满迷人魅力的优雅女人。我之所以知道这些,当然是徐忆南有事没事给我读上一段她的作品,我才了解到的。
被徐忆南领养时,小黑猫Groot刚出生没多久,并惨遭遗弃,它哀鸣着,有气无力地躺在一个薄薄的蓝色纸盒里,毛发黏乎乎湿漉漉的,带着血丝。低头走路的徐忆南,听到细若游丝的喵喵惨叫,停住了脚步。循着声音飘来的方向,她拨开马路旁绿化带的小树丛,看见了Groot。当时,Groot的眼睛烂得流脓,骨瘦如柴严重脱水,虚弱得似乎随时都可能死去。更为可怜的是,Groot蚂蚱一样的一条细腿上被撕掉了一块皮,正汩汩流血,鲜血染红了纸盒的一角。听到声响,Groot虚弱地抬起头,眼里盈盈有泪。两眼对视的一刹那,她决定把Groot带回家。
徐忆南之所以给小黑猫取名叫Groot,是因为她当时非常迷恋一个叫树人Groot的卡通形象。在动画片里,树人Groot具有非同寻常的能力,他不仅可以控制树木,还能融合树木治愈自己的伤口、获取营养和增强力量。看着奄奄一息的小黑猫,她希望它能够像树人Groot一样逢凶化吉,死而复生。也正如她希望的那样,小黑猫Groot在她的细心照料下,几个月后它终于彻底摆脱了死亡的威胁,重获了新生,变得健康而又机灵,上蹿下跳,惹人喜爱。
徐忆南说她在遇到Groot之前,一直不太喜欢猫啊狗啊的小动物,她觉得照料起它们来无限麻烦,她没那个耐性。同时生活中,她自己都过得水深火热,自顾不暇,哪里还会有多余的心思和精力去养一个小动物。
她之所以对躺在小纸盒里的Groot动了恻隐之心,是因为那段时间爷爷徐岩川刚刚去世,她正处在人生中最为无助的境况里。见到Groot,她心中最柔软的某个部分,像是突然被它的猫爪轻轻挠了一下,莫名地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情感共鸣。Groot的眼神里,流露出跟她一样的无助、茫然,和孤独。在跟Groot相处一段时间后,她感觉自己有了牵挂,不再孤单。同时,在照料Groot的过程中,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并没有那么惨,至少她还能掌握和把控某些事或物。
不知道是品种还是缺吃少喝的缘故,Groot一直都是小小的身躯,黑黑瘦瘦的模样,从来没有像我那么肥胖臃肿过。跟Groot比,我简直就是严重的营养过剩,我们的待遇,可以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来形容。那些年里,很多时候,Groot都不能定时吃上一餐饱饭,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儿。当然,那时的徐忆南也一样,为了生存而四处奔波的她,常常陷于无米下锅的窘境。可是,不管生活如何艰辛,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Groot,或者转送他人。在她的心目中,Groot就是家人一样的存在。她经常被自己的家人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深刻理解其中的苦楚和辛酸。虽然Groot只是一只猫,但她坚信他们的情感是相通的。
生意场上几经屡仆屡起的历练之后,徐忆南的生活逐渐稳定了下来,而Groot却因为疾病的再次侵蚀,离开了人间。那些天里,徐忆南丢下繁忙的工作,抱着它去最好的宠物医院,再找到经验最为丰富的兽医生给它看病。她满面泪痕地对那个中年兽医说他的医术那么高明,一定可以救下Groot,她不能没有它。她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Groot对于她生活的意义,以期得到他的理解和同情。
那兽医耸耸肩,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说它太老了,又病得太重,他没有办法。她不信,也接受不了Groot即将离开她的事实。于是,她又带着Groot遍访全城所有的大小宠物医院,得到的答复出奇的一致,无力为天。她依旧没有放弃,又一一试验了邻居们给出的土方子,她期待奇迹的出现。后来,即使在心里已经接受了Groot即将离世的事实,可是当她看着躺在她怀里的Groot眼睛逐渐失去聚焦,身体变得僵硬,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眼泪就如决堤的洪水。她知道平时围着她打转的Groot,再也不会跟她嬉戏打闹了。她又一次跌入了孤苦无依的境地,就如当年爷爷徐岩川的离世。
两年前,一次与客户闲谈,徐忆南发现对方也喜欢猫,一聊起来,兴味盎然。不自觉地,他们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会面的时间也跟着拖长了许多。他们的话题,从猫的生活习性,护理猫的过程,猫的寿命,谈到了跟猫相处的点点滴滴。不过谈到最后,他说出了一个她当时难以接受的观点,说猫死后其实可以做成标本,永久留在自己身边。徐忆南接受不了,直斥那是一种自私的行为,说猫死后应该像人一样,入土为安。他微微笑了笑,没有跟她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只是说那是他爱猫的一种方式,也是猫的众多归宿中的一种,就像人死后有土葬火葬天葬等等方式,没有绝对的正确。
看着Groot紧闭双眼,睡着了一样的安详神情,徐忆南不敢想象把它埋进泥土里,腐烂发臭被蛆虫钻来钻去的可怕场景。她突然有点理解把猫做成标本的想法了,那样Groot就可以以另外一个真实可感的形式,留在了自己的身边。至少,她还能通过眼见手摸,感知到它的存在,而不仅仅是在回忆里。
徐忆南从一堆名片中找到了当年那个客户的电话,立刻打了一个过去,忧伤地告诉了他她的猫去世的过程,并询问他哪里可以做动物标本。他说其实现在会做动物标本的师傅并不多,能做得好的,更是凤毛麟角。他说他前些年认识了城西一个叫做青赫的纹身师傅,他私底下帮熟悉的朋友们做过宠物标本,手艺非常好,栩栩如生。不过,他脾气古怪,不好说话,气味不投的人即使是朋友介绍也不一点儿给面子。随后他告诉了徐忆南一个地址和电话,让她去找他,试试运气。
穿过繁华的闹市,在一个三岔路口拐过一座古旧的城楼,进入一条间或栽有高大梧桐树的幽静小巷,前行几百米,徐忆南终于找到了地址所在地。在一间门前挂有“营业中”的独栋青砖房前,她停住了脚步。从外部看,这间临水而建,被树枝遮盖住了半个屋顶的矮小房子,有一些年头了,古旧沧桑,气息颓败,像极一个不修边幅的老人。她推开吱呀作响泛白的黑色木门,小心翼翼地伸头向里探望。房间内,灯光昏黄,所有什物蒙上了薄纱般看不真切。她刚想问有人吗,一个有点沙哑的苍老声音,在她左侧不远处的某个地方炸雷般响起。她吓了一跳,那个只说了“请进”俩字的声音,沉闷有力,中气十足,带点京味儿。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里立刻冒出“有点儿熟悉”的念头。
眼睛适应了一下室内昏暗的光线,徐忆南循着声音响起的方向,绕过一扇宽大的古色古香的红木雕花屏风,进入到了房间的另一边。仿佛突然间跌入了一个陌生的时空,眼前所见超乎徐忆南的想象,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如果说前面所见代表古典的,古朴雅致,而现在她所看到的,绝对可以代表未来,前卫酷炫,有种突然脱离地球置身在了太空中的悬空感觉,抬头是繁星点点的黑色圆顶苍穹,四周是无限延伸的宇宙尽头,不时有流星滑落,或是绚烂的太阳风。惊异于眼前所见,徐忆南不自觉地四处张望,想要寻找到原因。这时,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在身旁响起,只是柔和了许多。徐忆南收回目光,一个脸上堆叠着皱的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穿着一件有点儿泛旧的灰色对襟长袍,脚上也是一双灰色的布鞋,在周围环境的衬托下,他看起来身形潇洒飘逸,灰白的头发挽成一个好看的发髻,下巴上留着长长的灰白色胡须。徐忆南想如果再戴上一顶灰色的斗篷,他肯定可以跟《指环王》里的灰袍巫师甘道夫相媲美。
似乎读出了徐忆南的心中所想,他突然说了一句,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那么认为。她羞涩一笑,尔后大方承认说她确实跟大多数人一样,俗气。似乎惊异于她的坦率和默契,他停顿了一会儿后,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她往右边走几步,并问她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纹身。徐忆南站着不动,反问他是不是青赫,她说她不做纹身,而是想要做一个动物标本。灰袍老者承认说他是青赫,但他只会做纹身,从来不会做什么动物标本。他一脸认真地强调说她一定弄错了,同时摆出一副请走不送的谢客表情。
徐忆南肯定地说她没有弄错,也不可能弄错。她赌气一样地说,他不帮她做动物标本,她不走了。青赫估计见多了这样的来访者,于是说了一句请便,然后像变戏法一样,从她的面前消失了。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徐忆南知道他肯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所以他的突然消失并没有让她太过惊讶。她想这个房间里肯定有什么秘密机关。她淡定地绕过屏风,走出来,在外面的隔间里踱起步来。刚才走得太过匆忙的缘故,她没有看清这个房间的格局。等她再次回来时,她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不大的书房,淡黄色的实木书桌、椅子、文房四宝,以及一整面墙的书。
徐忆南看着这个书房,发现它的装修风格、布置,书桌的朝向,以及配饰的摆放,都那么的“似曾相识”。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书桌旁,用手逐一摩挲着桌面上的物什,陷入到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当她看到桌面的玻璃下压着的一张泛黄的照片时,开闸泄洪一样的记忆,瞬间淹没了她。照片的地点同样是在一个书房里,她的爷爷徐岩川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英俊挺拔。那时的爷爷徐岩川,比跟她住在一起时年轻不少,大概四十几岁的样子,身穿长袍戴着金丝眼镜的他,儒雅而又充满威严。
徐忆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把照片拿出来。这时,青赫突然又冒了出来,并大声呵止她说别乱动。徐忆南半侧着身,盯着他看了十几秒,像在沉思,然后她平静地说青赫不是他的真名,他应该叫青艾。他的心狂跳,努力控制着不让脸上的肌肉抖动,想不到这么年轻的她,竟然知道他的真名,她一定跟自己有些渊源。
徐忆南读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于是不再打哑谜,她指着照片上的徐岩川,说他是她的爷爷。接着她又解释说,她之所以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为爷爷徐岩川的相册里有同样一张照片,而且背面写着他的名字。她说小时候跟爷爷闲聊,说起过去的人和事儿时,常常提到青艾这个名字。听着徐忆南的叙述,青艾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喃喃地说老爷从未忘记他,一切都是他的错。
因为有了这样一层关系,青赫或者说青艾,不再推辞,他很快帮徐忆南把Groot做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标本。同时,他也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一个头发稍显发白的中年男子,除了掩饰不住的岁月的痕迹之外,跟照片上的年轻人一模一样。
徐忆南把做成标本后的Groot挂在书房墙上一个显眼的位置,一下班她就要去跟它说会儿话,轻轻抚摸着它光滑柔顺的毛发,一天的疲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等我来到这个家之后,她常常抱着我,静静地看着Groot的标本,什么也不说。我想她是在跟回忆里的Groot对话。
而现在,这个寂静的房屋里,只剩下了我和挂在墙上的Groot。如果Groot有意识的话,我相信它一定跟我一样担忧徐忆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和Groot在不同的时间段里进入了徐忆南的生活,进入到了她的生命里,这是我们的幸运。我当然希望她越少遭遇不幸越好。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我唯有祈祷她早点回到我的身边,回到这个家。没有她,这个家就是一个齿轮生锈的机器,完全无法运转。我也怕自己挺不住,生命的一些体征,正慢慢远离我的身躯。我虽然有坚强的意志,但精神上的意志往往需要皮囊的盛装。我特别害怕徐忆南回来时,我已经腐烂发臭。
相比抛尸荒野,我更愿意做她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