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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梧桐花开

自从那天清晨,我在图书馆梧桐树下的电话亭前见过苏元一面之后,仿佛满大街都能见到他飘逸着长发的身影——运动场上,教学楼的阶梯教室里,邮政局门前,公交车上,以及学校那条沿着河岸被戏称为“堕落街”的长巷里。

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我怎么也想不到,偶然的不经意的一瞥,仿佛冥冥中触动了某个机关,逐渐让我陷进一段五味杂陈的情感里,其中有甜蜜有欢愉,有憋屈有痛苦,更多的却是说不出来的无法形容的滋味。

跟苏元再次相遇,是在第二年的春天,学校那条栽满梧桐树的路上花开正盛的时候。那天,朝阳初升,空气明净而清澈,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金色的霞光慢慢地从树梢和树干上滑落,越来越低,直至笼罩住整个校园。在金色朝阳的逆光中,粉白色的梧桐花瓣,不停地飘落,似乎有一双灵巧的大手,正挥洒着把它们点缀在路面、草丛、围墙、电话亭的盖顶,以及匆忙赶路的行人身上。

这么多年过去,不管经历多少情感的波折,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苏元那天的一举一动,内心里随之氤氲起一丝感动。现在,我虽然对他已经没有了称之为爱情的情愫,但是我依旧对他心存感激。可以说,那天早上他的那个小小的举动,还可以持续不断地温暖我,使我不至于对人性的丑恶那么绝望。

那一年,我大三,正和几个要好的同学折腾着创业,合伙开办了一个课外补习班。也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发现了这个商机,并坚定地认为既有利可图又能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重要的是还能打发不太繁忙的大学时光。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当然,还有一个我不愿意承认的目的,那就是转移苏贞一的注意力,让她尽快从情感失败的泥沼中脱身出来。她当时的状况,太让我担心了。

那段时间里,纪然无故消失,处于人生最低谷的苏贞一,常常需要我的陪伴。作为她唯一的好友,我责无旁贷,在宽慰她的同时,陪着她慢慢走出情感失败的阴影。确切地说,我理解不了她为纪然的那种无条件的付出,完全丧失了独立的自我。只是让我想不到的是,自诩理性理智的我,在随后不久和苏元的那一场恋情里,同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而且境况并不比苏贞一好多少,所受的伤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遇到苏元之前,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牢不可破的爱情。毫无疑问,这个观点来自我的父母,他们之间撕裂的情感深深地影响着我,让我对这个世界保持着刺猬一样的警觉。我认为书上写的,影视剧里演绎的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不过是为了表达人们的美好愿望,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存在。

有点乱了,还是说回怎么发现商机的事情。因为在我的推论里,这跟我和苏元的再次相遇,有着莫大的因果关系。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苏贞一租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打工子弟学校,很多家长因为忙于工作,无瑕顾及小孩的接送和课外辅导。于是,我决定开办一个类似于临时托管兼辅导功课的补习班。

如我预期的那样,补习班开办一两个月后大受欢迎,生源持续增加,家长和学生对我们的工作甚为放心和满意。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变得忙碌起来,忙着接送一个个学生,辅导功课,还要联系补课老师协调安排他们的工作等等。比如有补课老师没空或其它原因不能来,则要立刻联系另一位补课老师顶上。

这一切看似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琐碎而繁杂,我不得不投入全部的精力,尽力使得补习班能够顺利运转。在工作的过程中,苏贞一的变化最大,她从最初的抵触、不情愿,逐渐变得投入,再到爱上了跟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纯真的笑脸,无忧无虑的欢乐,感染着她,填补了她心的空缺,直至渐渐忘了曾经受到的伤害。

周末一大早,一个家长打来电话,急匆匆地说她马上把小孩送到补习班,让我赶紧过去,她还要赶着去上班。我从睡梦中爬起来,顾不上腹部传来的隐隐疼痛,快速洗了一把脸,然后抓起背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外奔去。

我快速奔跑的脚步,带起一阵旋转的风,吹拂着地上层层堆叠的梧桐花瓣,微微扬起又坠落。可能走得太急的缘故,我感觉腹部传来一阵阵绞痛,越来越厉害,像有个人正捏着我的肚子,说要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更要命的是,久久不来的生理期,却在这个时候也跑来添乱,一股温热的液体控制不住地穿过悠长的巷道,奔涌着流向体外,随后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面的梧桐花瓣上。向前冲了几米后,我再也迈不开步子,只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面孔苍白扭曲,布满豆大的汗珠。

我四下张望,清晨的校园,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结伴晨练的人。我所在位置的右边是一个篮球场,五六个男生正在篮筐下争抢着,不时吼叫几声,一派生龙活虎的场景。远远地几个拿着篮球的高大男生,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我,立刻露出一脸费解的表情。估计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的我尴尬得恨不得立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我脑袋急剧运转着,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可是肚子的绞痛一点儿也没有缓解的迹象,甚至有加重的趋势,同时我还闻到了身下传来的鲜血的浓重腥味。

又一次,我让自己置身于了这样一个彷徨无措的境地。多年前的第一次,虽然是无意的,却比这一次让我更为慌乱,因为那一次让我彻底意识到,我是一个女生。在那之前,我完全就是一个假小子,跟男生们打闹追逐,一点儿也不懂得避嫌。可以说,除了上厕所这个不同外,我跟男生们没什么区别。至于女生的生理期是什么样儿,该怎么应对、处理,母亲计觅双根本就没有时间向我灌输这方面的知识,她在自己的情感里兵荒马乱,自顾不暇。

记得那是在初中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一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深秋。课间休息,为了驱赶不断侵入身体的寒意,我跟几个男生在走廊上比拼力量,用肩膀相互碰撞,看谁最先被挤出一条划定的白色界线。出了界线,就算输。我们背靠着墙壁分成两列,然后喊着各自的号子费尽所有力气向对方冲撞,寒冷早就被挤到了九霄云外。

上课铃响了之后,一身臭汗的我脱掉外套,拿出书本准备上课。我平缓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把自己的状态切换到上课模式。恰在这时,我的腹部却开始隐隐作痛。我甩一甩头,并不放深处想,以为这不过是因为刚才的运动太过激烈的缘故。可是,当我疼痛得忍不住捂着肚子低下头,不经意间发现地上一滩殷红的鲜血时,我吓得差点儿弹跳了起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我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内伤,会不会立刻死掉之类,担忧、恐惧,潮水般涌来,迅速淹没了我。

不过,一阵惊吓之后,我逐渐镇静了下来,怎么说我还是有一个女生该有的常识,何况性格使然,即使内心极度慌乱,外表看起来依旧平静如初。我不习惯向人求助。虽然母亲计觅双从来没有教过我,但我还是从其它渠道比如书本以及女同学之间的谈论,对自己的身体有了一些粗略的认识和了解。在此之前,年龄的增大身体的发育,我感知到了身体的变化,只是羞于承认而已。我通过穿上宽大的衣服,粗野的行为来掩盖这些变化。比如我的乳房从小学毕业之后,就在不停地涨大,逐渐从一个橄榄核,变成了一个水蜜桃。身体的异样,或者说女人的本能,让我知道自己和那些男生在身体构造上,有着巨大的不同。只是我已经养成了大大咧咧的性格,喜欢和男生们在一起,而讨厌像一小女生那样多愁善感,动不动哭鼻子。只有不停的追逐打闹,挥洒完身体里储存的所有精力,我才会忘掉生活中的诸多不顺和烦恼。

在离开古宅,尤其是爷爷徐岩川去世之后,不得不接管我的母亲计觅双,像接手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立刻把我送进了一所寄宿学校。那段时间,她走出了跟张纯山离婚的阴影,又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之所以对我表现冷漠,估计她现在的生活也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我。我倒是也不在意,跟她在一起,我只会感到透不过气来的无边压抑。寒暑假,我宁愿一个人住在爷爷生前给我租下的房子里,独来独往。我学会了处理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再去仰视别人的鼻息。

有一年寒假,也许是良心发现,母亲计觅双想起了我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开车过来说带我去她的新家过年。我答应了她,收拾一番之后,背了一个小小的背包跟着她走出门外。在一辆黑色的轿车前,一个身材矮小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秃顶男人,摘掉遮住半个面庞的宽大墨镜,不耐烦地大声责备母亲计觅双,说搞什么名堂,弄这么长时间。他对母亲计觅双颐指气使的态度极不友好,似乎在跟一个低贱的下人说话,同时眯成一条线的眼睛还轻蔑地瞟了我一眼。母亲计觅双摇曳着走上前,微微弯着腰亲热地搂住他的手臂,一脸堆笑地撒娇说,这不下来了吗。

看着母亲计觅双曲意逢迎的模样,我一阵嫌恶,立刻掉转身,飞快地冲了回去,嘭的一声关上房门,再不愿意出去。母亲计觅双似乎知道我的臭脾气,她并没有追上来,只是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复又讨好般地贴着那个秃顶中年男人耳语,然后登上车,绝尘而去。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带我去她不断更换的所谓的新家。我想她一定在脑海里把我定格成了一个假小子的形象,早已忘了我也会长大,会发育,会经历一个女孩向一个女人蜕变的所有过程。

我清楚地记得我同桌的男生看见地上的血时露出的惊异表情,他探过头来关心地轻声问怎么流了那么多血。我摆摆手让他专心听课,一脸轻松地回应说不要紧,流了一点鼻血而已,然后迅速丢下一张废旧的报纸把地上的血盖住,又用脚踩了踩。为了遮掩裤裆上的鲜血,我装作怕冷的样子,自然地把宽大的外套围在了腰间,并打了一个死结。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声响起,一等老师走出教室,我立刻拿起一卷纸,双脚夹紧,一路小跑着往洗手间的方向跑去。我知道不能跑得太快,我怕滴落地上的鲜血会暴露我的秘密。我在洗手间里待了很久,用纸不停地擦拭,直到止住了淅淅沥沥下雨一样的鲜血。随后,我在内裤里垫了厚厚十几层纸,才敢放心地走出来。

一走出洗手间,我突然觉得现在的我,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对自己的性别,有了更加确切的认识,不管从身体构造上,还是心理上。放学后,一个平时和我玩得很好的男生,冲过来搂着我的肩膀,说一起去游戏厅玩一把。我立刻敏感地退后几步,摆脱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羞红着脸说没空,然后逃也似的跑开。

大概从第二年的春天起,脱掉厚厚冬装的我,开始穿上了以前从未穿过的裙子,并留起了长可及肩的长发。我从外形上,彻底告别了过去的假小子形象。曾经跟我追追打打的那些小男生,也自动地远离了我。自从心理上偏离到了女性这一方后,我不自觉地向所有的男性竖起了一堵看不见的高墙。母亲计觅双颠沛流离的爱情,让我对男女之情有了强烈的抵触情绪。虽然从高中到大三这么些年里,我经常会收到浓情蜜意的情书以及面对面言辞恳切的表白,但是我都一一拒绝了。我不想经历一段失败的恋情,不敢迈出第一步。我怕重蹈母亲计觅双的覆辙,更怕无法面对失败后的自己。大学里,我全程见证了苏贞一失败的爱情,更加加深了我对人性多变的认识。

可是,我心中所有这些事先设定的壁垒,在那个梧桐花飞舞的清晨,在苏元放下手中的篮球,潇洒地脱掉他的外套并裹在我腰间的那一个瞬间,轰然倒塌了,就像雷峰塔的倒掉。同时我似乎还听到了废墟中,一颗种子正破土而出的声音。

那天,梧桐树下逆光中的苏元,看起来异常完美。他一身运动装扮,扎着长长的马尾,浓密呈发散状的粗黑胡须,加深了他的粗犷,却一点儿也不粗鲁。他粗壮的手臂那么有力,似乎没费什么劲儿,一下就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走不多远,他轻轻地把我放到一棵梧桐树下的长椅上,温柔地说等等他,一会儿就来。

说完,他小跑着横穿过马路,绕过一个花坛,再抄近路跨过一排铁栏杆,闪进一家便利店里。几分钟后,我看着他又原路返回,手里多了一包卫生巾。他微笑着把卫生巾递给我,光洁的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一缕长发散落出来,垂在耳旁,迎风飘动。我感激又羞涩地冲他笑了笑,有种被他看穿秘密后的尴尬。在篮球场边的洗手间里,我熟练又快速地处理好了自己。经过一番折腾,我腹部的疼痛消失了,心情似乎也变得无比欢欣,亦如外面灿烂的阳光。

出来时,苏元依旧微笑着站在原地。我跟他说我要赶着去办一件事儿,他的衣服只能下次还给他,因为我需要它的遮掩。他露出理解的笑容,说我没事儿就好。说完,他拿起篮球,转身要走。我叫住他,说我该怎么把衣服还给他。他爽朗地告诉了我一个电话号码,然后又补充说如果记不住,周日早晨来篮球场打球,他一定会在。

赶到补习班时,我差不多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一个小时。等急了的那位家长,毫不客气地对我一顿数落,说我耽误了她上班的时间,一定会被老板扣工资等等。我心情大好,陪着笑向她道歉,同时答应给她补偿,大方地免去她小孩一个礼拜的补习费用。 +DuUGAh/IMOSDLlN6vf52D1CymBoGKx/WfhtG7B7+dJiNxX62rPyxzNCP3O68ow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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