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流穿过身体是什么感觉,你肯定没体会过。我体会过。我不仅体会过,而且体会过很多次,跟家常便饭一样。说了你可能不信,在进入徐忆南公司之前,我做过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工作。我是为了跟过去的我,做一个坚决的告别,才离开南方来到北方的。
大学毕业那会儿,父亲通过各种辗转的关系,托人帮我找到了一个县城职业中学教书的工作。当时,我没想过要当一个老师,觉得那样安稳的工作,没有任何挑战性。我满脑子想着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大城市才是我施展拳脚的地方。
不过在父亲的强烈要求下,我还是抽空回去试讲了一次。我学的是工业设计专业,对那所学校来说,我绝对称得上是一个稀缺人才。当我结结巴巴地试讲完,台下大腹便便的校长立刻站起来带头鼓掌,夸张地赞扬我,说我讲非常好。我有点不好意思,感觉他过分热情的鼓掌简直就是一种反讽。
我坦诚地跟他说我可能不适合当一个老师。他大笑,说我第一次上讲台,就能讲得这么逻辑严谨条理清晰,已经非常棒了。教师的工作就是重复,多讲几次就熟练了。随后,他说他们学校随时欢迎我的加入,并说将以引进特殊人才的要求,提高我的薪资待遇,算起来至少比其他新进的年轻老师多上一千块。
当天中午,为了表达求贤若渴的诚意,他又组织了一个饭局,把我当成一个新同事来欢迎,并毫不掩饰地要求其他在座的老师对我多加照顾。在吃饭的过程中,他像一个慈祥的长辈,一直满脸笑容地盯着我看,并不时往我的碗里夹着各种菜,说我那么瘦,应该多吃一点。在他的身旁,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留着长长头发的女孩。她一直都没有说话,低垂着头,也吃得很少,偶尔偷偷瞟我一眼。一旦我们目光触碰,她立刻惊慌地收回视线,一脸羞红。跟她对视时,我看清了她的容颜。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模样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唯有对她奇特的鼻子依然记忆深刻。那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鼻子,高而长,鼻端断崖般下垂,并呈现暗红色,就像大象的鼻子。当时,在感觉扫兴之外,我的脑袋里还闪过一个念头,她这么害羞怯懦,怎么有魄力管理好现在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
最终,我还是没有去那所职业学校当老师。我对自己能否当好一个老师没有一点信心。我了解自己的性格,我缺乏教师这个职业应该有的耐心。我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不喜欢管制别人,也不喜欢受人管制。不过,后面这一点不太准确,得看人。如果是徐忆南,我一定甘之如饴地接受她的任何管制。当然,这是后话,那时的我没有遇到徐忆南,也不了解内心中真正的自己。
一毕业,在父亲强烈反对下,我急吼吼地和几个相好的同学,一起相约着去了最南方的陌城。刚到陌城的那几个月里,父亲时不时打来电话,催我回去,说那所职业中学还留着职位,等着我去上班。
在选择职业这个事情上,父亲曾经表现得非常开通,他说只要做我自己想做的工作就行,他没有能力干涉,也不愿意干涉。社会变化太快,他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横加干涉,只会让他变成一个费力不讨好的人。
想不到在面对一个铁饭碗的诱惑时,父亲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我的对立面,苦口婆心地对我进行游说。我理解他的担心和良苦用心,但我的人生毕竟需要我自己去走,他哪里懂得我的理想和追求。
多年后,积累了一定的社会经验,我对那位校长和父亲当年的行为有了怀疑,总觉得反常。一次跟父亲喝酒闲聊,我无意中提到了这件事,问为什么。微醺的父亲,借着酒意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实话。他一脸遗憾地说我简直就是个猪脑子,一点儿也不开窍。他说那校长凭什么对我那么好,还不是因为看上了我这个人。我眉开眼笑地跟他贫嘴,说他的儿子我就是这么优秀。他摇摇头,说我还是没明白。
其实,在此之前,在周围邻居的一些玩笑中,我差不多已经猜测到了事情的真相,只是我想从父亲的口中得到证实。父亲接着说那校长有一个女儿,他看中我的原因,是想让我当他的女婿。本来父亲托关系找到那校长,目的是找工作,哪知他看了我的资料和照片后,看上我这个人。于是,他又通过中间人,明里暗里向父亲表达了他的想法。父亲虽然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但他还是懂得儿女之事不能强求,水到渠成最好。但是他也没有拒绝,只答应说尽量撮合,成不成还得看我和他女儿的缘分。毫无疑问,父亲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能攀上一门城里的亲事,他又何乐而不为。于是,他极力劝说我回到老家工作,同时罗列出一大堆在家里工作的好处。
父亲说那校长的女儿见过我,并对我的印象非常好,有着强烈的想要和我处对象的意愿。我不解地问,她什么时候见过我。父亲说我还是太年轻,稀里糊涂蒙在鼓里都不知道。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了,坐在那校长身旁的女孩子,就是他的女儿。我接着说,难怪当时那么多老师恭维他,气氛也不像寻常的同事聚餐。
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后,父亲看着依然孑然一身的我,不胜唏嘘地说,缘分这个东西确实无法强求。他说当年如果我听他的安排,也许现在他早就就可以抱上孙子了。他说那校长的女儿,对感情很专一,默默地等了我好几年,大有非我不嫁的架势。这也是父亲为什么总是不停催促我回家的原因。哪知我鬼迷了心窍一样,就是不愿意回去,南下北上,各个城市里漂泊。后来,见我黄鹤一去不复返,她也就彻底死了心。又一年,在她父亲的安排下,她匆匆嫁给了一个她不太满意的男老师。前年吧,据说她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成功当上了母亲。父亲笑着责怪说我这个傻小子,在不知不觉中,耽误了人家姑娘好些年。
聊开了,父亲又老话重提,说我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女人稳定下来了,不要再像个花脚猫,四处乱窜乱跳。他问我究竟有没有女朋友。我含糊其辞,岔开了他的话题。我不愿意说谎,也不愿意说暗恋徐忆南的实话。他无奈叹了一口气,说该抓紧了,什么年龄就该干什么事儿。
认真说起来,其实也不是我不想要有一段稳定的感情,而是从未碰到那个心中强烈想要的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喜欢我的我不喜欢。也许是自卑心理作祟,对于喜欢的人,我通常不敢靠近,只远远地望着在心里默默喜欢,从不主动出击去追求。我预想得太多,常常害怕被拒绝,所以不敢勇敢地跨出第一步。同时,在我的内心里,我期待的是那种古典式的爱情,期待不着痕迹的表达,就像《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两个人相遇,一个眼神或是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我的这种想法,在现代社会里是多么的可笑和不合时宜。多年来我期待的这种电光火石般的相遇,从来没有发生过,就是明证。可是,我仍然固执地相信,并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回望过去,被我耽误的女人,远不止校长女儿一人。不知道为什么,长相不算出众的我,女人缘却很好,从小到大身边都不缺所谓的红颜知己。太过久远的就不说了,单说去了陌城后,我跟一个叫赵雨珺的大学女同学的那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
无论外貌还是性格,赵雨珺都是一个不错的女人,符合我对一个妻子的全部想象。她身材高挑,前凸后翘,性格开朗,待人还特别的热情,落落大方。她从不掩饰对我的喜欢,只是我总是装傻充愣,不给她准确的回应。这也是为什么我到陌城没几天,她就立刻追过来的原因。她执着,我逃避,就像猫捉老鼠。
说心里话,如果不是赵雨珺表现出强烈的拜金欲望,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爱上她。她对物质的追求和崇拜,让我觉得她跟很多没有文化的女人一样俗不可耐,同时我也担心将来无法满足她物质方面的需求。拔高了说,这其实是人生观价值观的问题。我不否认我跟她在这一点上,有着巨大的差异。她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金钱不能解决的,比如情感,比如职业所带来的成就感,等等一切都可以量化为金钱。她信奉的,我常常嗤之以鼻。
刚毕业那会儿,我处在人生的最低谷,前途一片迷茫。我对生存的焦虑、茫然,以及苦恼,她都认为只是钱的问题。我知道大部分时候跟钱有关,可是内心里仍然对别的需求,比如精神性的东西,留有一席之地。我无法说出这种想法和感觉,她也无从理解。有时我可能只需要她一句鼓励的话,一个坚定的眼神,或是一个轻轻的拥抱。
我从不否认满足生活最基本的物质需求离不开金钱,但是我就是不喜欢她对金钱的过度追求和崇拜。度的把握,在我看来非常重要,它反映一个人的思想和品味,同时也把不同的人群,区隔开来。毫无疑问,在对生活的理解上,我们的场域,没有交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我以为自己对金钱的理解成熟而理性,可是后来好几年,我深陷在金钱编织的欲望漩涡里不能自拔,以致差点儿性命不保。
抵挡不住赵雨珺持续不断的爱情攻势,我和她同居过一段时间。可是最终还是因为各种集合在一起的原因,分了手。分开之后,我和她各自松了一口气,就像被过度压缩的弹簧,终于恢复了弹性。回到正常的同学和朋友关系后,我们俩反而变得比以前更加亲密和自在,很多曾经讳莫如深的话题,都可以公开谈论。比如每次私下见面时,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调侃她是物质女,她则反唇相讥,说我是迂腐男。
她曾经多次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我耽误了她,让我赔她青春损失费,并认真地计算我该给她多少多少钱。她说如果我早点让她知道我的思想观念如此守旧和不知变通,她才不会飞蛾扑火般地投入到我的怀抱。她说我太难搞懂,复杂的脑回路,就跟陌城四通八达的天桥一样,走着走着就迷了路。我对她的批评持全盘接受的态度,但往往也不忘冷不丁地反击一句,说她是单细胞草履虫。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陌城后,一切都不顺利。我期待的工作和生活,完全没有走上我预想的轨道,只有不停的偏离,偏离,以致偏到了我不得不离开的地步。我曾经以为我所有的偏离都是暂时的,就像杨宗纬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我做了那么多的改变,只是为了心中的不变。我以为自己年轻,可以有很多次修正的机会。我以为每一次偏离,不过是为了让我有个缓冲的时间,来调整正确的姿势和状态。我终究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哪知我还是轻看了生活的威力,它完全不是我所能掌控的。我只能被生活的洪流推着向前,从而走出了一条凌乱不堪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