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像金黄色的麦芒,刺破晨雾笼罩的黎明。大地上的一切,像接到命令一样,全都披上了金装。太阳应该是天底下最具攻击性的一个事物了,它的光芒无人可以直视和违抗。我不喜欢这种无可辩驳的权威。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想要充当别人的太阳,比如我的师父刘长善。
他权威,当然是因为专业,而专业,则来自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
可以说,在整个县城,刘长善做的衣服,不管是男装女装,还是童装,都能获得顾客的一致好评和交口称赞。每天,来到他的店里量尺寸下订单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为了抢走他的生意,他的店铺周围,不知何时逐渐多了许多其它裁缝店。但他的生意并没有因此而下滑,反而名声大振,人们宁愿排队也要去他的店里做衣服。也许有了对比,区别好坏的标准,反而更加具体,一目了然。他精湛的缝纫手艺,谦卑而严谨的做事态度,为他赢得了应有的尊重和赞誉。
因为身体上的残疾,刘长善从小就自卑,常常陷于不可名状的焦虑和苦闷。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在黑暗的泥土中爬行的小蚯蚓,卑微渺小,又没有力量。打从记事起,他八爪鱼触须一样的敏感神经,就能从别人的目光或细微表情中读出不同的含义,鄙夷、不屑、厌恶,甚或是同情、怜悯。所有的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只需要一个平视的目光,一个平等的态度,一个不把他当成异类的细微举动。而现实生活,从来不是他期望的那样,甚至往往毫无不留情地走向反面,向他竖起又高又厚的壁垒。他四处碰壁,看不到出头之日,也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好在缝纫上的天赋,很快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兴趣所在。机缘巧合中,他认识了一位老师傅,被对方收为学徒,并倾囊相授。那些年,他专注在裁缝着这一件事情之中,甘之如饴。同时,他的心态也在不断得到调整。他尽量使自己忘记曾经遭受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裁剪和缝纫的手艺,逐渐炉火纯青。在人们满意和崇敬的目光中,在不断收获的好评和赞誉声中,他的自信随之增加,掩藏在内心的自卑,就像黑夜被阳光驱散,逐渐变得稀薄,终至于无。
而真正让刘长善站立起来挺直腰杆做人的,是他的老婆张桂华。她的出现,彻底改造了他。从此,他才感觉自己活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一直记得他们相识的那一年的那一天,一个春雨淅沥寒气逼人的傍晚。因为天气潮湿寒冷的缘故,他的膝关节隐隐作痛。那种游走在骨髓里的疼痛,常常让他颤抖不止,以致失去了脚踩缝纫机踏板的力量。好几次,手中的衣服走偏了针脚,不得不拆掉重新再做一次。为了不因身体的原因而延迟客户的订单,他关好门放下厚厚的门帘,再在缝纫机的两旁各生了一盆炭火,以缓解寒气的侵袭。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忍着痛,弯腰弓背费劲儿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配合着双手的动作,有条不紊地忙碌。
一连串爽朗的女人笑声,在门外响起。那声音中气十足,充满了力量,在这样一个阴郁沉闷的天气里,显得那么清澈明亮,像一束温暖的光。它们随着寒风,透过狭窄的门缝挤进屋来,像一位不速之客,清晰地传递到了刘长善的耳边。被笑声干扰,他欣喜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稍显昏暗的房间里各种物什的阻挡,投向门框上悬挂的那块厚重的军绿色门帘。他的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门外笑声的主人,定会掀帘而来。而且他隐隐有些期待,心中涌动着一种类似种子破土而出的微妙情愫。而在下一秒,正如刘长善期待的那样,张桂华真的掀开门帘,满面笑容地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我不止一次听他跟别人说起这段往事。动情处,他常常热泪盈眶。他说他的脑海里永久储存着他们初次见面的画面,像一部百看不厌的经典电影。当时,她的一只脚跨过门槛伸进屋内,然后在门帘后探出半个身子,现出一张红扑扑的大脸,以及一双滴溜溜张望的眼。查看到屋内有人,她几个健步走进房屋中央,轻盈地放下右手上挎着的一个青绿色的竹篮,打着哈哈大方地说刘师傅在忙啊。
曾经见过几面,刘长善当然记得她,于是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笑着迎了上去。前几天,也是差不多的寒冷天气,因为双脚膝盖疼得难受,他一瘸一拐去几条街外的医院买药。在一个巷子的转角处,低着头专注走路的他,和一个飞速奔跑的小男孩迎面撞在了一起。好在他反应及时,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重心。他刚想责骂小男孩几句,气喘吁吁的张桂华张牙舞爪地跑了过来。她颤动着一身肥肉,左手高高地举着一把长长的竹条,嘴里叫嚣着着非打死他不可的狠话。小男孩很机灵,见有大人阻拦,立刻做出了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判断,抱住刘长善的大腿,躲在了他的身后。
很显然,张桂华认识刘长善。一见是他,她立刻收敛起愤怒的表情,放低了语调解释说她家小孩子太调皮,让他见笑了。刘长善摸了摸那小男孩的头,温和地顺口说哪有小孩不调皮的,适当教育一下就行,别追得这么狠。张桂华似乎非常认可他的话,低眉顺眼地连声说是是是,然后伸出手去拉他背后的小男孩。小男孩依旧害怕,又缩着身子快速地躲到了另一边,把他的大腿抱得更紧。刘长善回头看见小男孩一脸恳求的表情,水晶一样黝黑的大眼睛似乎在乞求他的保护。看着小男孩可怜兮兮的模样,刘长善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怜惜。他想他一定要为他做点什么。沉思了一会儿,他笑着征求张桂华意见说,给他个面子,今天的事情别追究了,他带他去裁缝店玩一玩。张桂华无奈地笑了笑说好吧,并歉然说给他添麻烦了,同时叮嘱小男孩不要太调皮捣蛋。
那天下午,刘长善和小男孩相处得非常融洽愉快。小男孩对裁缝店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手脚没有停下来过。看着小男孩开心的模样,在缝纫机前忙碌的刘长善,也乐呵呵笑着,感觉生活一下变得充实,不再枯燥乏味。傍晚时分,张桂华来接小男孩时,他还一脸兴奋,嘟囔着嘴,说不愿意回去。临走时,张桂华微笑着递给刘长善一包东西,说是她自己做的糯米粑粑。
随后的几天里,张桂华的儿子又来玩过一次。她盯着他看的眼神,益发灼热。其实,她的外貌并不出众,在常人的审美里甚至有些丑陋。她肥头大耳,小眼睛塌鼻子,红扑扑的大脸上,星星点点地缀满褐色的雀斑,堆满赘肉的身材看不出任何线条。可是那天,当她脱掉长可齐膝的黑色棉大衣,露出只穿着薄薄秋衣的臃肿身材时,他却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脸红得堪比国旗,拿着软尺的手忍不住地微微抖动。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内心的变化,心情大好地抬头挺胸伸展开一双肥胖的大手,爽朗而自信地站在他的面前,眉眼含笑地等着他来帮她测量尺寸。她大大咧咧地说她要做一件夏天穿的衬衣。她抬起一根肥胖的手指,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块的确良布,爽利地说,就那个颜色。
刘长善一瘸一拐,慢吞吞地围着她量好了肩宽、胸围、手臂等尺寸,再量腰围时,却发现手的长度不够。他站在她的背后,前胸几乎贴着她的后背,还是不能合抱双手,更无法读出软尺上准确的数字。就在他松开手,准备换个角度再行测量时,她突然猝不及防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调头。她一把搂过他的头,紧紧地抱住,然后温柔地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刘师傅应该这么量。
本来躬着身子,重心前倾的刘长善,在张桂华大力的搂抱下,像倒掉的比萨斜塔,整个人跌进了她的怀里。他的头,恰好卡在了她硕大的双乳之间。他羞赧着,胡乱挥动的双手抓住她的腰,并使劲儿向外推了一把。他想要在扶直自己重心的同时推开她,以脱离这尴尬的境地。可是,很显然,她不这么想。她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几下,搂得更紧,然后像一个已经在一起多年的情人那样撒娇地说别动,就让她静静地待一会儿。刘长善没有办法,只得脸红脖子粗地维持着原有的尴尬姿势。在此之前,他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任何一个女性。她的大胆,吓倒了他,却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欢喜,就像中了彩票的头奖。
刘长善本能地扎挣了几下,很快又被另外一种奇异的感觉所吞没。他们就像两块磁铁的南北极,牢牢地吸附在了一起。他的嘴唇,真实地感触到了她胸部柔软而细腻的肌肤,鼻翼间充盈着她特有的体香。这一切,他曾经白天黑夜无数次幻想过,却在近三十年里从来没有真实发生过。对他来说,这样的场景就像海市蜃楼,可望不可及。世俗观念的灌输下,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尝过女人味道的男人,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以为他这一辈子就要这样残缺地过下去。而张桂华的适时出现,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把他从绝望又黑暗的漩涡里,拉了出来。
在随后的日子里,刘长善经常毫不掩饰地感谢张桂华,说如果不是她主动表达爱意,以他自卑怯懦的性格,估计这一辈子都无法迈出第一步。听他这么说,她通常会大胆抛给她一个夸张的白眼,娇嗔地骂他一句熊样,然后两人心有灵犀地相似一笑。在她的面前,他确实有很多事情需要重新学习,最重要的是学习怎么和一个女人相处。那些年里,他感觉突然回到了一个毛头小伙子的状态,毛毛躁躁却充满了活力。
张桂华第一次笑骂刘长善熊样,是在床上——他们第一次赤裸相见的床上。在她的引导下,他们相互抚摸、深吻,并脱去所有的衣服。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刺激,他激动得手忙脚乱。做足前戏,她娇羞地平躺着,他爬上去,滚烫的身体贴合着她。可是下一刻,当他提着硕大的阳物,准备挺身而入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在关键时刻,一泄如注。望着渐渐疲软的下身,他颓然倒塌,沮丧得像一个缴械投降的士兵。良久不见反应,张桂华抬起头瞄了一眼摊到身上的他,顿时心如明镜。她抱住他,用头蹭了蹭他的头,温柔地安慰说没事。他尴尬地道歉,似乎想说明这只不过是一个偶然事件,绝对不会是常态。她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嘴里吐出两个字,熊样。
没多久,张桂华和刘长善结了婚。她带着那个小男孩住进了裁缝店。在她的打理下,刘长善和他的裁缝店,焕然一新,生意更加兴隆,生活过得更加有滋味。那个小男孩叫元朗,是张桂华前夫的遗腹子。刘长善对他视若己出,关爱照料之余,还教他裁缝技巧。元朗非常有天赋,一教就懂,一点就透。
刘长善以为他的好日子,一定会天长日久地延续下去,哪知却在第二年冬天的某一个清晨,戛然而止。那一年冬天,尤其寒冷,滴水成冰。可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张桂华生了一个女儿。
为了不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受到哪怕一点点寒风的侵袭,刘长善做足了功课。他花大价钱,通过朋友关系,从山区买来了上千斤的木炭,整齐地堆放在厨房里,以备无患。每天晚上,他在卧室里生上好几盆炭火,把房间熏得暖烘烘的,春意融融。
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然后提着菜篮子,一瘸一拐地往市场的方向走去。走出几步,他看见卧室的窗户纸破了一个大洞,寒风正呼呼呼地往里灌。他透过破洞往房内看了一眼,张桂华和孩子们躺在床上香甜地睡着。即使外面寒风怒号,他还是能听到张桂华有节奏的鼾声。他微笑着,心里充溢着幸福。他找来一张废旧的报纸,把破洞糊上,在火盆里添了几根木炭,再拉了拉卧室的房门,然后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等刘长善买好菜回来时,张桂华娘仨还在睡觉,不见起床。他轻笑着嘀咕了一句,娘仨真能睡,太阳都照屁股了。他放下菜篮,围上围裙,又开始在厨房里忙碌着做早餐。他细心地煎了几个张桂华爱吃的溏心蛋,做好一锅臊子面,然后带着满意的笑容,走去叫他们起床来吃早餐。
卧室里呛人的烟味,吓了刘长善一跳。他嘴里叫着张桂华的名字,快步走到床边,心底升腾起一种不好的感觉。娘仨平躺在被窝里,静静的,没有了呼吸。他摇着她肥硕的身子,大声呼喊,期待她能像往常那样呵斥他,责骂他,甚至大力推开他。可是没有,任他呼喊,打脸,按压胸口,她都毫无反应,一脸平静。他又去摇了摇元朗和女儿,依旧没用得到任何回应。他慌了,乱了,感觉世界在不停坍塌崩溃,时空在旋转扭曲。
他不知道后面是怎么处理娘仨的后事的,整个人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空空荡荡。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接受现实。可是,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放开心胸去爱,去生活。他封闭了自己的心,像一只蚕茧,丝丝缠绕。
有好事的人,张罗着帮他介绍女人,他一一推掉,说不需要。他的内心里,除了张桂华,再也放不下任何一个女人。
好些年,他都一个人苦行僧一样地生活着,直到我们三个学徒来到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