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运期间,除夕当天。前一天还拥挤不堪的汽车站,突然退潮了一样,人流变得稀疏。我在偌大车站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母亲落寞的身影。我陪着笑,挨着她坐下。她动也没有动一下,身姿挺直,目不斜视。我没话找话,家长里短地说了一大通,又说些笑话逗她开心。她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也不回应。
去我县城的老家,交通极为不便,唯有这个汽车站有一趟夜晚七点的车。摇摇晃晃,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家。母亲几次来,都是坐这一趟车,她也只知道这一趟车。其它交通方式,她没试过,也不知道。加上晕车的缘故,出一趟远门,对她来说,简直要去掉半条命。年前,在我的劝说下,她终于答应过来,打算跟我们长住一段时间。苏贞一也表示热烈欢迎,高兴地准备着母亲的日常生活用品。她说她要做一个合格的儿媳妇。她慎重地问我母亲平时有什么爱好,爱吃什么食物,喜欢什么颜色,等等,事无巨细。在母亲要来的半个月前,她就开始整理客房,拖地,擦拭家具,清洗床单、被套、枕巾,并在一个阳光大好的日子里,费劲儿地把重重的床垫搬到了阳台上暴晒,说有水汽对老年人的身体不好。过了几天,她又买了一堆母亲穿的衣服,内衣秋裤睡衣外套袜子,无所不包。她把这些衣服放进客房的柜子时,我笑着说婆婆来了,不用那么紧张,平常对待就行。她瞪了我一眼,把我赶开的同时,说女人的事情,你一个糙老爷们别管那么多。
当然,母亲决定来我家过年,也做了一番牺牲。她不得不把她养了近一年的十几只鸡鸭,慷慨地送给了周围四邻。在出发的前一天下午,她杀掉特意留下来的最后几只母鸡老鸭。俗话说鸭子好吃毛难拔,一整个下午母亲都猫着身子,蹲在水龙头边,睁大眼睛仔细地用镊子拔毛。直到光溜溜的看不到一根绒毛,她才放心地把它们码进冰箱的最底层。第二天,她取出冻得硬邦邦的几只鸡鸭,用一个大大的纸箱封好,同时塞满了用塑料袋密封的冰块,以防路途中化冻变坏。每一个步骤,她都做得有条不紊,宝贝似的。她偷偷跟我说这几只鸡鸭,是给苏贞一补身子的,并一脸严肃地警告我不要偷吃和贪吃。
第一次喝到母亲熬好的鸡汤,苏贞一做出浮夸的表情,嚷嚷着说真好喝真好喝。随后她又嗲嗲地撒娇,向母亲表示感谢,感谢她辛苦的劳作。几天相处下来,她们俩好得有点过分,坐在一起时叽叽喳喳,似乎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我的身子一凑过去,她们又立刻停止交谈或者调到我听不到的声调,并嬉笑着把我推开,让我一边儿去该干嘛干嘛,不要参与女人们的话题。母亲和苏贞一之间的良好互动,让我开心,悬在嗓子眼上的心,瞬间落了地。我假装生气地走开,一脸被她们抛弃的表情,心里却是乐开了花。这就是我想要的家庭氛围,和谐、温暖,充满了人情味。我一度在心里乐观地认为婆媳是天敌之类不睦的传闻,不过是传闻,不可能发生在我们家。
哪知,她们不过是在做表面文章,心有灵犀地选择了用谎言编织一个幻境,来蒙蔽我这个她们共同爱着的男人。实则背地里,暗潮涌动。我一离开家门,苏贞一就以忙为由,缩进卧室,一头扎在网络里,玩得不亦乐乎,把母亲一个人撂在客厅,不管不问。母亲无聊,憋闷得慌,但又不敢随便乱动家中的电视和电器,只好无所事事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偶尔跑到楼下溜达,因为不习惯与陌生人攀谈,不一会儿又怏怏而返。每天,她都盼望我早点下班回家。哪怕是演戏,她也愿意配合苏贞一。
有一天,因为有事临时回了一趟家,我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正抹眼泪。我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怎么了。她惊慌地胡乱擦了一下脸,挤出尴尬的笑容,然后没事儿一样地说没什么,年纪大了迎风流泪。我还想进一步追问,她站起来走开几步,然后岔开话题问我吃了饭没有。我的第一点感觉是她可能在想家,毕竟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住久了就会习惯,我在心里暗自想。年底繁忙的缘故,我说了几句抚慰母亲话,又匆匆走了。本来记得晚上回家再问问苏贞一什么原因的,可是一回来,看见她们和睦相处的美好画面,瞬间忘了此前母亲独自哭泣的事实。
枯坐了六七个小时,汽车终于来了。母亲提起包,倔强地拒绝了我伸出的手。她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缓缓地登上了散发着污浊气味的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然后扭着头看向窗外。此时,灯火辉煌的城市里,漆黑的天幕下,偶尔可以看见冲天而起的绚烂烟花,间或夹杂着鞭炮的脆响,人们正在用各种方式辞旧迎新。
我买了一袋零食,跟邻座的小伙子换了一下座位,然后坐到了母亲的身边。她依旧不理我,递给她零食也不接。我劝她说生气也不能不吃东西,不吃饱哪有力气生气。她估计嫌我吵,也懒得跟我废话。于是,她重重地把头枕在座位的靠背上,闭着眼睛开始假寐。我知道母亲的脾气,真生起气来,任何人都拿她没办法,只有等待,等待她把气消了,一件事情才算真正翻篇。
记得小时候,父母吵架最凶的那一次,母亲差不多两个星期没有搭理父亲,任他怎么道歉和说尽好话,都没有用。他们因何争吵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父亲那一次确实做得有点过分,不像一个男子汉该有的行为。当时我在学校里读书,没有看到现场情况,此后母亲也不愿意谈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来自街坊邻居的二手转述。按在场邻居的描述说,那天的父亲像个发怒的雄狮,跟平时的温和的他,完全两个样。他脸红脖子粗地掀翻家里的水缸,打掉灶上的铁锅、碗碟,还拿出打火机,扬言说要把那个家一把火烧了。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非常诡异,一种类似尴尬的陌生感。我描述不出那种确切的感觉,反正怪异、压抑,憋闷,让人喘不过气来。同样,那样的日子,让人感觉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理所当然地,我成了他们之间的传声筒,以及修复他们关系的和平使者。尤其是父亲,当他有话要急着跟母亲说时,又找不到顺畅的渠道,他只能告诉我,然后让我转述给母亲听。我很不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但我也不愿意一直处在那样紧张的家庭环境里。我当然希望父母关系向好,一家和睦幸福。
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阳光不甚强烈,微风,如洗的蓝天上,云卷云舒。母亲独自一人坐在街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阳光透过嫩绿树叶的缝隙,形成大小不一的斑块,深深浅浅地落在她的头上、肩上、身上,一切显得那么静谧而美好。此时的她,早已消了气,只是找不到下坡的台阶。
其实,母亲生起气来的模样,我有一点害怕。她无视父亲的冷漠神情,似乎瞬间就能把整个空间冻结成冰封的湖面。我怯怯地走近她,仓促而慌乱地表述着父亲恳切的诉求。她静静地听着,一边微笑着点头答应,一边把通风报信的我拉近的身边,不时用手抚摸着我的头,一脸慈爱。后来,她站起来,抖落一身细碎的阳光,牵着我的手,在父亲期盼的目光中,返回了家里。
我不知道母亲这次受到的伤害有多深。我承认我对母亲的了解,无疑只是冰山一角,她脾性中的大部分,深埋在浩瀚的海洋里。这么多年来,她收起自己隐形的翅膀,忘掉自己的需求,只为我而活。她的理想,她的信念,她人生的意义,都被理所当然地忽略。
汽车在弯曲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地行进着,酣睡的母亲,禁不住颠簸,头颅快速地滑落,最终停留在了我的肩上。我生怕惊醒了母亲,一动不敢动,只得腰杆挺直,支撑着她。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靠近母亲了。感受着她轻盈的重量,我的心中升腾起阵阵愧疚。在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我回报给母亲的是彻骨的冰凉。确实是累了,母亲睡得非常踏实,舒展安详的面容,像一个纯真的小女孩,有一段时间甚至能听到她轻微的鼾声。
大年初一的下午,一整天粒米未进的母亲,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家。在周围邻居投来的疑惑目光中,母亲放下包,不顾一身的疲累,开始一顿翻箱倒柜的寻找。不多久,她找到一挂鞭炮,几炷香,外加一把长长的柴刀。母亲把它们仔细地放进一个小竹篮里,然后挎着小竹篮,往门外走去。从她行走的方向,我很快猜到了她要去干吗。我自问劝阻不了,只得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
徐徐前行的母亲,穿过县城繁华的中心市场,沿着一条两旁飘着枯黄色的梧桐树叶,且逐渐向上爬升的街道,来到了后山立着各种墓碑的坟地。高大松树的掩映下,后山坟地显得异常的肃穆,枝叶间偶尔飞过几只受惊的小鸟,更添空寂。母亲挥舞着柴刀,拨开齐人高的枯黄的茅草,一步步接近父亲的坟地。
向阳的一块坡地上,父亲的坟头,荒草萋萋。母亲放下小竹篮,用手理了理散落的发丝,然后弯着腰一根根地割掉坟头的茅草。我看母亲实在太累,走过去想要接过她正干的活儿,她闪身避开,拒绝我的帮忙。大概半小时后,父亲隆起的坟头,从一片杂乱的荒草中显露出来。在夕阳的逆照中,我仿佛看见一脸笑容的父亲,从远处施施然地走了过来,然后搂住我的肩膀,站在了我的身旁。他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戴着一个红色的安全帽,穿着一件沾满泥点的工作服,脚上依旧是那双泛黄的解放鞋,那么亲切那么熟悉。他跟平时一样,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手紧紧地搂了我一下,让我感觉来自他的力量。我的眼睛湿润了,有想哭的冲动,但此时的我,内心却无比安定,平静如水。
母亲在父亲墓碑前的泥土里,插上几炷香,然后点燃了鞭炮的引信。等鞭炮声响完,母亲拉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磕头时,我才从跟父亲温馨相处的幻境走出来。我一扭头,父亲的清晰的形象,正在逐渐淡去、虚化,直至融入在一片晚照的青松里,消失不见。在最后的一刻,我看到他嘴唇翕动,似乎在叮嘱我好好照顾母亲。
按照母亲的要求,我完成了应做的仪式。她依旧不说话,静静地坐在父亲的墓碑前,眼睛木然地望向远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直到夕阳隐去最后一丝光亮,暮色笼罩四野,山下县城的街道此起彼伏地亮起灯火,母亲才在我的催促下,站了起来,然后依依不舍,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父亲的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