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个字眼,是一个我这辈子永远可望不可及的梦。相比年少时,现在的我似乎更需要一个父亲。在我的生命里,父亲的缺位和父爱的缺失,常常让我有一种没有依凭的漂泊感,就像无根的浮萍。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这个角色,反而不会给我这样的感觉,有她无她,都不会影响我的心绪。也许同性之间,有着天然的互斥作用,就像磁铁的同极。
给过我短暂的父亲一样感觉的,唯有张纯山,以及后来跟我生活在一起的爷爷徐岩川,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段时间。在那两个薄如纸片一样的时间段里,我过得无比自在,仿佛天塌下来,都不需要我有过多的担心。
自从在古柏树上待了一个下午后,我再也不愿意回到那座古宅里生活,不愿意在父亲徐天泽以及继母杨慈的白眼下继续从前的日子。当天晚上,我一边收拾不多的随身物品,一边跟爷爷徐岩川冷静地说,我要离开,这里不是我的家。爷爷徐岩川没有劝说,只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说他要跟我一起搬出这座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古宅。随后,他也开始收拾,除了少量必不可少的衣服外,拿得最多的就是他珍爱的各种各样的书籍。
记得那天见完父亲徐天泽后,我又被领着去见爷爷徐岩川。他第一眼看见我,就微笑着说我最像徐家人,然后拉着我上下打量,眼里满是慈爱。我不知道他说的徐家人应该是什么样儿,但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接纳了我,把我当成了自家人。当时,他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唐装,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前,正低头看书,心无旁骛。他的背后左右的三面墙上,长长短短地装满各种书籍,什么《诗经》、《大学》、《史记》、《浮生六记》,外国文学作品《罪与罚》、《战争与和平》,《过于喧嚣的孤独》,还有一些有关金石、书法、美术等等之类的书籍。房屋里书香弥漫,进入其间,顿时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在那几年里,爷爷徐岩川不仅对我呵护有加,尽量让我不受委屈,而且还有意识里培养我,冀望把熏陶成为一个爱读书的人,或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他从未对我野马一样暴烈的性格提出任何批评,反而持一个欣赏的态度,他说谁说女孩子必须娴静典雅,活泼好动才符合人的天性。他从未强迫我去读书,只是在他读书时,常常把我带进他的书房。他看书有一整套自己的仪式,像是一次心灵的朝拜。他虔诚地净手焚香,然后轻轻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要看的书,从容地戴上老花眼镜,随即陷入在书的内容里。
那个书房似乎有一种魔力,一进入其间,我那好动的手脚,似乎突然被束缚了一样,驿动的心,也变得沉静。爷爷徐岩川在看书前,叮嘱说我可以随意玩耍,想干吗干吗。可是,每次我都要好奇拿出一堆书来,乱翻一通,囫囵吞枣地辨认着书中认识的不多的字,然后在氤氲的书香中,呼呼大睡。
我粗重的鼾声,掐断了爷爷徐岩川沉浸书中的思绪。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把我抱到一张宽大的沙发上,然后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床毛毯盖在我的身上。在他的书房里,我没有读进去多少书,反而阴差阳错地成了我最佳的休息场所。
那段跟爷爷一起待在书房的日子,是我认为今生最值得回味的时光,以致多年后,我根据回忆里的印象,仿照他的书房,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书房。一个人端坐书房时,我时常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时光在飞速倒流,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我幻想着一身素白的爷爷徐岩川坐在离我不远的位子上,满是关爱地看着酣睡的我,然后露出嗔怪的神情,微笑着放下手中书,走过来帮给我盖被,或是弯腰捡起我踢掉在地上的毯子。
每当梦中惊醒,意识到爷爷早已不在时,我会怔怔地拥被坐起,一整夜陷入在回忆的漩涡里,久久不愿抽离,不愿意回到这个冰冷的现实。有时候,我甚至固执地认为回忆里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真切的存在,现实世界里的生活,反而虚假虚幻,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布帘,让人看不清楚。
搬出古宅,爷爷徐岩川在我读书的学校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租了一个不大的二居室。没多久,在他的巧手修葺下,租住的小屋充满了温馨的家的味道。门外的空地,也被他利用起来,种满花草蔬菜。他把一个荒废多年的空房,弄成了充满诗意的栖居之地。他说即使我被其他人弃之如敝履,但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他的小公主。他要让我快乐地度过我的年少时光。可是,他的愿望,没多久就落空了,因为他架不住老天爷的催促,驾鹤西去了。我又一次被抛弃在了这个冰冷的世界里。
我和爷爷徐岩川搬离古宅,最高兴的人,非我的继母杨慈莫属。临走之时,她提着他一个装衣服的小包,假装关心地说那么小的地方,您老怎么住得习惯?还是住家里宽敞。要不还是住家里吧。我的爷爷徐岩川不理她,一把抢过包,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直记得她当时的模样,一手叉着腰挺着大肚子,一副趾高气昂的神情,正眼也没瞧我一眼。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看我不顺眼,似乎从第一天开始,她就不时为难我,说话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说什么我简直就是我母亲的翻版,泼辣蛮横,一点儿也没有女人样儿。当然,每当她在一个没人的角落这么呵斥我,却爷爷徐岩川不小心撞见时,他就会严厉地阻止她,一脸铁青着,说小孩子是无辜的,不要把上一代人的恩怨,发泄到一个孩子身上。同时,他说她将来也是要做母亲的人,多点宽絮轻松的心态,更容易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一听到这些,我的继母杨慈无力反驳,脸羞红得像一块红布,随后匆匆离开。
从他们的话语中,我隐隐知道杨慈和我母亲肯定有过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私人恩怨。那时的我,哪里懂得男女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还以为她们只是像小孩子那样因为意见不合而吵架,然后相互看不顺眼、诋毁和谩骂,仅此而已。人心的复杂,当然不是我一个小孩子能看透的。只是亲情使然,我知道我必须无条件地站在母亲这一边,同仇敌忾,为她辩护,为她做一切能做的事儿。几次被我反驳得无话可说,我的继母杨慈愤怒极了,扬起手掌要打我,可是都被我机灵地躲开了。她穿着一身裹得很紧的旗袍,顶着高跟鞋,怎么也追不上经常走高爬低的我。
杨慈毕竟是一个大家闺秀,她虽然看我不顺眼,但对于我的顽皮和反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只好在我的父亲徐天泽的耳边不停地抱怨,说些对我不利的话,然后通过他来向我施压,给我教训。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常常受到父亲徐天泽无端指责的原因。我时常想我和父亲徐天泽的父女关系,总是得不到修复,她在其间一定起着不可推卸的破坏作用。我内心的这个猜测,在多年后的某一天得到了证实。他亲口跟我说的。
前年的冬天,他因为生病,不得不住院治疗。我的继母杨慈打来电话跟我说,她要陪女儿去参加一个重要的考试,时间紧迫不能耽误,等等一大堆理由,最终的落点是她没空,让我去医院照顾他几天。听到他生病住院的消息,我还是有些紧张和担心,连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去了医院。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双目微闭,很费劲儿地喘气。几年不见,他似乎缩小了好几圈,皮肤蜡黄黯哑,就像一个放久了的皱巴巴的苹果。我走过去,在他的耳边轻轻叫了一声爸爸。我陌生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警觉地睁开眼,见到是我,先是一愣,随即双眼放光,嘴角向上微微抬起,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像一个青涩的少年。他想不到是我。
随后,他用异常客气的语气跟我说,他没什么大病,人老了总会有一些这儿那儿的小毛病,不用担心。我知道我的到来,让他心里不安,我们从未这么近地靠近彼此。这样亲密的距离,他还不适应。我承认我也有同样的心理感受,毕竟在此之前,我们缺乏心灵上的沟通。我努力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甩掉那些淤积在心里并不是像沼气一样冒上来的念头,尽量想象他是靠山一样伟岸的父亲。
在他住院的那几天里,我和他进行了坦诚的交流,最初陌生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感同身受的相互理解。这些年,不断的社会历练,我的心胸变得开阔包容,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更加深刻,更加理解生活的不得已。他说他很惭愧,没有对我尽到父亲应尽的责任。他说那些年,他确实做得不像一个父亲,甚至不像一个男人。
他说他对不起很多人,包括我的母亲。他说有一段时间,他极力想要摆脱我的母亲的纠缠。故对我的来到,从第一眼开始,就没有多少好感,我就像母亲的另一个阴影,时刻出现在他的面前,再加上我的淘气和叛逆,他有一种抓狂的窒息。在那样的状态下,他偏听偏信,也就成为了可能。他说我的继母杨慈一向他抱怨,他就恨不得把我抓住暴打一顿。
我问他,我的母亲计觅双和继母杨慈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往。他尴尬一笑,还是不愿意回答,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曾经的过往,都是他的错。随后,他转换话题,说起那些我曾经让他抓狂的往事。那些天里,我照顾父亲,满足他生活的需求,同时收获的亲情,也在一点点聚积。
可以说,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感受到来自他的半点儿父爱。在我的心里,他只能算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同样地,他对我也没有多少父女之情,他的全部身心都用在了爱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徐忆惜,以及他的另一对文玩核桃。他不仅对我缺乏情感上的关注,甚至每尽的一点责任,都是在母亲的不停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完成的。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异常高兴,大手笔地一次性给了我五万块钱——那足够我大学四年的所有花销。也许,在他的想法里,那五万块钱是对我尽的最后一次义务,从此以后,不要再去找他。在此之前,每一次找他拿钱,都是母亲讨饭一样追在他的身后,陪尽好话,他才不耐烦地像挤牙膏一样地打发一点。在他的心里,我这个女儿,就是他的一个甩不掉的包袱和累赘。考上大学,表示我已经成年,以后的路靠我自己去走,他已经没有义务再管。
大学期间,一谈起父母这个话题时,同学们往往都是一片感激之情,各自诉说着父母的不容易等等。我怔怔地听着,完全无法感同身受,偶尔脑海里还会冒出他们怎么那么矫情的想法。尤其是苏贞一,说起母亲的无私牺牲时,眼眶含泪,情绪激动,仿佛离开了母亲,她成为不了现在的她。她经常跟我灌输要记着父母的好,要懂得感恩之类的话。听他们说得多了,我时常反思自己,是否对亲人太过冷漠、无情。有时候沟通是双方的,总得有一方率先主动释放出友好的信号,搭起沟通的桥梁,要不然隔阂一直都在。为了践行我的这个想法,我破天荒地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落叶遍地。我低着头,手里捧着几本书,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被秋天染成金黄色的梧桐树叶,不时从树上飘下,打着旋儿,翩跹落地。光秃秃的树梢上,偶有几只小鸟在啾啾鸣叫,显得清晨的校园,异常清静。
我在一棵梧桐树下的电话亭前停住脚步,一个身材高挑留着长长头发的大男孩,正在煲电话粥。透过电话亭的玻璃护罩,我从侧面看见他黑色头发掩映下的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洁白的牙齿,以及下巴上修剪齐整的一片浓黑的胡茬。他满嘴方言,我一句没听懂,估计他在和家人通话,偶尔还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
我从衣兜里拿出电话卡,无聊地摩挲着,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结束。看他聊得那么开心,我尽管有点儿着急,但也不想催他。其实我的心里还挺羡慕他的,虽然听不太懂他所说的内容,但他爽朗低沉的笑声感染着我,让我觉得沟通是那么美妙。我酝酿着跟父亲打电话的情绪,想象着该跟他说些什么话才显得自然,不那么生硬。
这时校园里,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都要开始一天的学习和工作。马路边的清洁工拿着长长的扫帚,费力地打扫着不断飘下的落叶。电话亭旁边的公交车站,上上下下着形色匆忙的人们。
终于,那个大男孩打完了他的电话。他收敛起笑容,酷酷地转身离开。很快,漫天飞舞的金黄色的梧桐树叶,重重叠叠地遮掩住了他如风的背影。
我走进电话亭,拿起余温尚存的听筒,拨通了父亲家的电话。
良久,话筒那头传来父亲惯常的慵懒声音,他问什么事。
我犹豫着停顿了一下,说没什么事儿。
父亲似乎听出了我的声音。迟疑了一会儿,他从鼻子哼出一句话,说没什么事儿,那我挂了。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那电话挂断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穿过漫长的岁月,回荡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