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宋子鱼常常无条件地站在他母亲一边,表现出愚孝的行为和态度,我说不出的反感。我理解他们母子曾经经历的苦难和艰辛,但那些都已经成为历史,不应该因此而影响现在的生活。嫁给他这么些年,我仿佛被他拉着卷入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怎么挣扎也脱不开身。可以说,我和他的婚姻,完全不是我婚前幻想和憧憬的那样。但我对自己当年的选择,无怨无悔。也就是说,我依然挚爱着他,只是生活偏离了我预想的轨道。我无从掌控。可能就是因为还有爱,我才这么在乎,这么痛苦。不爱了,反而可以潇洒地获得解脱。
不是我清高,不是我不够和善,也不是我不够设身处地。在这些方面,我时常提醒自己,不要做一个先入为主的人,更不要以貌取人。可是我也不愿意为了迎合某人或某事,而去改变自己,做一个没有原则和底线的人。这估计是我和宋子鱼最大的差别。他在某些方面,经常无原则地放弃自己的坚持和立场,像一块随时能被捏来捏去的橡皮泥,一个律师该有的风范,丢到了爪哇国。
我承认我是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我受不了脏乱的生活环境,所有东西要放在该放的地方,比如衣服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就不合适。鞋架上凌乱的鞋子,地上的灰尘、纸屑,洗手台上的水渍、头发,等等这些不弄个一干二净,我没法安心躺在床上。
这是我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一直坚持着。不管多晚下班,我都要不顾疲累地收拾一番,跪着把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宋子鱼理解不了这些,他不仅不帮忙,而且还是一个我制定的生活规则的破坏者。更过分的是,他还不允许我对他不时不约而至的亲戚或朋友,流露出任何不悦的情绪。
记得有一次,他的一个表哥来家里,两人喝着酒抽着烟,吐沫飞溅地说些我一句听不懂的家乡话。不一会儿,桌上地上全是他们到处乱扔的各种垃圾,饭粒、花生壳、啃过的骨头,以及碰杯时溅出的酒液。喝多了的缘故,他的表哥天性解放,脱掉了拖鞋,把脚弯曲着踩在了椅子上,一只手自然地在脚丫间搓来搓去。一见他那样惬意的姿态,我就在一旁直皱眉头,心里一点儿也不舒服。
实在看不过去,我拿起扫把打扫一番后,又换了一把拖把细细地拖起地来。他的表哥也许看出了我的不高兴,放下酒杯,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以我的理解,他确实给我带来了麻烦,道个歉没什么问题。可是,等表哥走了后,宋子鱼跟我大发脾气,说表哥好不容易来家吃一顿饭,都不能尽兴,弄得他一点儿面子都没有。他说有客人在家时没必要那么讲究,乱一点就乱一点。他说我在他们还在吃饭的过程中打扫,跟赶人走无异。他还给我扣了个大帽子,说我不懂人情世故。他还待继续发挥当律师的优越口才,我双眼一瞪,做势准备河东狮吼。他一见我即将动气,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一样地说差点儿忘了某某事,赶紧鸣金收兵,缩回书房。
竟然说我不懂人情世故,我差点儿抡起拖把砸向他。我只是不懂他的那一套生活逻辑,也无法适应。我说他的这种待人接物的方式,已经落伍了,他必须学着跟现代文明人接轨。何况尊重是双向流动的,他凭什么让我一味儿地改变自己。我的性格如此,不舒服就得表现出来。
我们在生活习惯上的冲突,远不止这些,说出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消磨着人的耐心与热情。除了这些之外,我知道我们最大的冲突,还是有关生孩子的问题。在结婚前我们签的丁克协议,我是绝对认真的,一直在贯彻执行。我知道宋子鱼从一开始就是敷衍的,抱着侥幸的心态,他心里的想法,全写在了他的脸上,一清二楚。这么些年来,他看似被我影响,假装认同我的价值观,其实内心的想法,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一直在矗立着,不腐不灭。好几次情到浓时,我试探他,说我为你生个孩子吧。他看着我,眼神灼灼,也许不经意间读出了我的狡黠,他说出了一番讨好我,却违背他自己内心的话。他说他不要我为他生孩子,而是让我遵从内心。他说他绝不逼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如果我真的想做妈妈,他一定全力以赴。不愧是当律师的人,他说的话,滴水不漏,我抓不住他的任何漏洞。
你们肯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坚定的丁克族吧。尤其在这样一个传统生育观念影响至深的社会环境里,我另类的坚持,简直跟离经叛道差不多,会遭遇很多的阻力和质疑。包括我自己的父母,也在近几年三番五次地提醒我该到要孩子的年纪了,再晚,到了大龄孕妇,就没那么轻松了,之类云云,听得我满耳生茧。
不可否认,一个人的思想观念不可能凭空产生,总会有一些影响他的因素存在。我亦如此,做不到超然物外。我常常扪心自问,我之所以要做一个坚定的丁克族,除了个性叛逆这一点外,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对生育的恐惧,一是对自由生活的向往。
对生育的恐惧,我从小就有。记得在八岁那年,我亲眼目睹了我的婶婶因为难产而母子双亡的事故,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我的婶婶前面生了三个女儿,但是在当时人们的观念里,只有儿子才是传后人,女儿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所以我的婶婶也秉承着同样的观念,她无论如何也要拼出一个儿子来。我的叔叔因为只有三个女儿,常常在周围邻居们的面前抬不起头,说话都没那么硬气,自觉矮人三分。我的堂妹们向我抱怨父母重男轻女时,我异常惊讶,不可置信地说叔叔婶婶那么和蔼可亲,怎么会有那样落后的思想。很明显,我感知不到堂妹们心中的忧虑和苦恼,因为我上面有两个哥哥,从小被当公主一样地对待,父母宠,两个哥哥也宠。
我的婶婶在她四十岁那年春天,成功地怀上了第四胎,静养、吃药、安胎,顺利度过了高龄孕妇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期,她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我的叔叔可高兴坏了,每天都在期盼着,希望这次是个儿子。我的婶婶挺着大肚子骄傲地走过街巷时,女人们围拢过来,一致说看她尖尖的肚子形状,这次一定是儿子,错不了。有女人为了讨好她,甚至直接恭喜她喜得贵子,反正什么好听的话都一个劲儿地往外蹦。
听到她们的夸赞,我的婶婶笑得合不拢嘴,走起路来,更加神气,像一个打了胜仗凯旋的将军。也有女人建议她去医院做个B超,检查检查,说只要给点钱,医生会偷偷告知她胎儿的性别。在人前,我的叔叔显得非常大度、开明,他言不由衷地说生儿生女都一样,四朵金花更好。当然,听的人也会意,笑笑了事。
最终,还是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他托熟人带我的婶婶去医院做了一次B超,结果是男孩。得到了确定的结果,我的叔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人也愈发的精神焕发,本来微微弯曲的腰板,一下挺得笔直。
终于到了预产期,一切都很顺利,全家人都在欢欣地做着迎接一个新生命到来的各种准备。就连我也跟着高兴了起来,毕竟我的婶婶平时待我不错。我替她高兴,也算理所应当。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迷迷糊糊中,我被大人们嘈杂的声音惊醒,隐约中还听到了大口喘气或撕裂般的尖叫。我摸着黑打开了床头灯,然后披了一件毛衣,爬出温暖的被窝,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出了房间。斜对面婶婶家的房屋里,灯火通明,我的母亲和另外几个女人,呼喊着,忙碌着,进进出出。
没多久,我又听到了哭泣的声音。随后,我的叔叔嚎叫着,疯了一样地从外面冲了进去。我心里发紧,感觉出了大事,慌忙跟着挤进了事发中心。我从站着的一群女人的缝隙里,向里望去。只见我的婶婶下半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她的私处血淋淋的,一双白嫩的小脚无力地伸了出来。她的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颗浑浊的眼泪,正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慢慢地向下滑落。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我惊呆了,但心里突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我头皮发麻,双脚发软,差点儿站立不稳。我收回目光,转向别处,不敢再看。还好这时我的母亲发现了我,她迅疾地抓住我的右手,把我牵出了婶婶的房间。她一个劲儿地埋怨我,说我这个傻丫头,怎么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嘛。
后来,我听母亲说,婶婶之所以难产身亡,是因为她当时还没到预产期,大家以为还要过几天,此前又没有任何动静和不适,故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我的婶婶又有生了三个孩子的经验,她自己也没把生孩子的过程太当一回事儿。
我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也怪她命该如此,谁也没有预料到那晚她的生产,来得那么凶猛一点儿预兆都没有。从羊水破了开始,到她支撑不住,总共不到一个小时。在等待救护车到来的那段时间里,我们想着帮忙做一些准备工作。哪知她等不了,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估计孩子在闹着提前出生。由于孩子在肚子里掉了个个儿,变成了双脚朝下,并且脐带缠住了脖子。她拼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把孩子生下来。于是,惨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母子俩当场命赴黄泉。当然,婶婶难产的真正原因,我的母亲不可能知道,是随后赶来的医生诊断的确切结果。
我的婶婶难产去世时的悲惨模样,时常不自觉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甚或是梦里,伴随着我的成长,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思想和看待问题的观念。而愈加强化我的这个观念的,是我自己的切身体会。那件事,现在回忆起来,依旧恐惧,五味杂陈,就像喝了一杯混合苦瓜、芥末、辣椒,以及各种调料的饮料。
大学一年级下学期,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叫纪然的同系学长。他高大帅气,是学校篮球队的一员,偶尔兼职做模特。谈恋爱的日子里,对我来说,他出现的地方,阳光立刻变得格外灿烂,花草更加芬芳,树木更加葱绿。
我认识他,非常偶然。一次低头走路时的偶然抬头,我瞥见到了马路旁树荫下的纪然,他正飞跃扣篮,那姿势,那动作,一气呵成,帅气无比。顿时,我的心我的灵魂,仿佛突然被某种东西击中,一种别样的情绪在我的身体里蔓延,随即透过每个毛孔,蔓延至周围的空气里。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我要认识他。
经过多方打探,我了解到了他的一些情况。于是,我拼命训练,并通过重重选拔,终于成为了学校篮球啦啦队中的一员。我所做的一切,没有白费。我接近了他,认识了他,并在不久后,成为了他的恋人。我时常窃喜,默默地在心中感谢命运的眷顾,让我在最好的时间里,遇上了最好的他。一个春雨淅沥的夜晚,当他提出性要求时,我一点儿都没有犹豫,把第一次献给了他。看着我身下的一滩殷红,他抱着我动情地说今后一定好好爱我,不让我受半点儿委屈。
唯有在跟纪然同居的那段时间里,我没有想过生育是恐惧的这个问题,全身心沉浸在性爱的欢愉里。那时,纪然说什么我都坚信不疑,盲信他的一切。如果他跟我说生孩子一点儿也不痛苦,我立刻为生一堆孩子。他说做爱时戴避孕套没有感觉,不刺激。我翻身坐起,细心地为他褪下避孕套,温柔地说他可以不戴。我在乎他的感受,只要他开心满足,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盲目的爱,遮蔽了我的双眼。我看不清很多事情的真相。我同宿舍的闺蜜徐忆南,多次直言不讳地指出,说纪然对我并没有多少真爱,我不过是他的泄欲工具。她提醒我不要陷入太深,免得到时候吃大亏。我不信,依旧故我,并爱得更加用力,仿佛在向她证明她的判断是错误的。同时,我在心里质疑,她一定是出于嫉妒的心理,才那么说。就因为她说了一些直话,我逐渐疏远了她。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心照不宣地失去了对方的联系。
但在我遭遇不幸的时候,我最先想到是她,飞快地来到我身边的是她,给我无限支持和鼓励的,依然是她。跟纪然在一起,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堕胎三次,几乎成了医院的常客。最开始的那一次,在他的陪伴下,我毫不在乎,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几分钟就能解决的小问题。纪然满脸歉意地跟我说对不起时,我反而安慰他,说不要紧,我的身体很好,这点折腾算不了什么。为了不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老实了大半年时间,每次事前都积极主动地戴上避孕套。等彼此放松了警惕,我们又回到了不设防的状态。按照网上搜索来的算安全期的方法,再加上我事后服用避孕药,我们大大降低了怀孕的几率。第二次堕胎时,我出了很多血,感觉身体有些受不了,躺着休息了两个礼拜,才逐渐恢复体力。那段时间,纪然面临大学毕业,正满世界地投递简历,焦头烂额地找着工作。为了不加大他的心理负担,我一个人独自去了医院,然后拖着软趴趴的身体,转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回到了租住的房子。傍晚时分,纪然提着皮包一脸疲惫地回来,他看见躺在床上的我,没好气地大力扔掉手中的皮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踢掉皮鞋,松了松领带,然后躺成一个大字,嘴里嚷着说他饿死了,让我赶紧给他做一碗面条。
我艰难地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做了一碗他喜欢吃的西红柿鸡蛋面。把面端给他时,我一脸苍白,汗珠下雨一样地不停滴落。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问,又立刻把头埋进了碗里。我虚弱地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回了床上。吃完面条,他打着饱嗝恢复了精神,只是依旧不理我,拿起游戏机独自玩了起来。
半夜里,他爬上床,一只手从我的身后萦绕而上,握住了我坚挺的胸脯,涨大的下体不停地在我的屁股上磨蹭。见我不像往常那样积极地配合,他以为我在跟他闹别扭。突然,他一把扳过我的身体,压上来,就要霸王硬上弓。我轻轻地说,我今天去堕胎了。他听见,猛然停止动作,然后慢慢地从我身体上滑了下去。黑暗中,他干涩地说,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他。我拍了拍他放在我胸脯上的手,安慰他说没什么。
我以为我的付出,会换来我们的天长地久。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一味儿的付出,未必会有好的结果。
在我第三次发现怀孕了以后,我差点儿被自己的尖叫,吓了一跳。这一年,纪然刚刚参加工作,一切都不稳定,我还是一个大三学生。我跟他说我打算休学生下这个孩子。他一脸震惊,说我疯了。他两手一摊,说我们拿什么养活孩子。我说上一次堕胎时,医生就警告过我,说我再次堕胎很有可能造成习惯性流产,严重的会影响以后的生育。他眉头紧蹙,叹了一口气,身体挪向一边,不再说什么,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同。可是,在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坚定的想法,我要生下这个孩子,不管面对多大的社会舆论和阻力。
第二天放学回家时,我发现纪然不见了,他所有的衣物、生活用品,以及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都跟着一起消失了,留下的唯有弥漫在空气中他强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以及满屋子的回忆。我疯狂地打他电话,语音一直提示关机。我满世界找他,得到的结果是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凭空消失了一样。世界如此之大,一个人要故意躲避,你无论如何也没法找到。我伤心难过,但表面上装作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一样,照旧上课听课放学,胃口也没有因此而下降。我心存一丝希望,也许他过几天就会回来。
一天夜里,我被一阵剧烈的疼痛疼醒,感觉肚子有千万把刀子在割。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我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可是疼痛让我直不起腰。汗水湿透了全身,我摸索着抓起手机,给徐忆南打了一个电话。我知道只有她能帮我。没多久,徐忆南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眼神里满是着急和担忧。来不及询问太多,她扶起弓成虾米一样的我,慢慢往门外走去。她知道我此时急需去医院。
当冰冷坚硬的医疗器械又一次伸进我的下体时,我才真切地感知到这个世界的冰冷和残酷,顿时,眼里的泪,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我用健康的身体和青春的无知,祭奠了一场烟花一样转瞬即逝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