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印证了拉姆吉的那一番话,来了几个带枪的人,往院子里喊道:“有人吗?”旁边的人又说:“你真糊涂,这像是有人住的院子吗?”王清正以为又是外人在取笑自己,懒得理会。那进来的几个人痴痴笑了几回,就大步进来,稀里哗啦乱踩,花枝流乳白色的脓水。王清正正眼瞧见外人在踩踏自个儿的心血,便一扔书从里屋杀了出来,边跑边吼道:“一群王八羔子!我招谁惹谁了!”长辫子在他脑后挥舞着,来者见了以为遇到了这里死过的鬼,都忙后退了几步远。
王清正的眼里没有这些人,只有他的罂粟花,再过几日罂粟花就要结大大的果子,就要变成钱了,这些人一来就糟蹋了。
“你这是违法的,我们绵大人说了,还有我们马元海马大人也发话了,这城外山沟沟里的村寨,现在就禁止种毒品。”
王清正急了,吼道:“谁说我种毒品!人间种地你们也税粮食,我种个花你们也糟蹋!世道啊!”
几个人懒得理他,直接拿着铁铲在掀开地皮,王清正岂能容忍,像个武林好汉一样,抬腿就踢,踹,急忙中被一个小军拿枪打着了王清正的手臂上,也冲王清正吼道:“在不老实老子就毙了你!”王清正怕死,他知道罂粟花可以再种,人死了就不能种了。于是捂着自己的手臂伤口,眼睁睁看着他的罂粟花在他面前堆起来,被剁成草。
几个兵完成了使命,消失了。王清正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杀人,杀了那几位践踏自己劳动成果的人,但王清正知道自己是君子,君子要以善报恶,君子要坦荡荡,君子要腹有诗书忍辱负重。于是在哪里掀着堆在一起的罂粟花。
田间忙碌的人儿听到王清正家传来枪声,知道出事了,等看到一些人走后,就进院子里来。只见王清正右手臂留着血,满地的花色和血色柔和在一起,王清正正在那里翻掀了的罂粟花枝。
“哎呀呀!你要死了。还这么爱惜你的花儿。”几个男人进来,就忙搀扶起地上的王清正,进了他的屋子里去,人们从屋子里挤到院子了,大伙都同情他,也有看热闹的,说王清正的头发里养肥了好多虱子,自己就瘦了。
“哎!再也写不成字了。”王清正叹了一口气,旁边的男子们忙着给他包扎。
“宝财,你终于说了句人话!”人群里有人说道,大家“哄”一下笑起来,连王清正自己都笑了,一笑伤口就疼。
拉姆吉也匆匆从山上赶来了,一进门就喊道:“你们也太马虎了,子弹还在他肉里呢,弄不出来可是要废了他这只手的啊!”说着就直至过来,忙解下男人们刚刚粗略包扎的带子。
可不是,只有接生的拉姆吉看过这些血肉场面,桑杰族长还在的时候如果受枪伤了,他就这么给他包扎。众人也都相信拉姆吉,王清正在拉姆吉身上看到了希望。
还好那些小兵马虎,没有对王清正的罂粟花“赶尽杀绝”,有几十柱还是留有完整的根部和枝干,人们帮忙给王清正找出来,大家欢喜,王清正看到大家对他这么友好。“这几个还可以结果呢。”有人说。王清正笑道:“算了,我还留了些罂粟花的种子,来年再种。”
“宝财!你以后就跟大伙儿一起种地吧,你出力,我就给你地种。”有钱人林爱民说。
大家看着王清正,就等他说一句话。
“行!”
大家终于看出来王清正是个正常人了。
王清正在自己屋里疗伤,众人每家轮流接济他。不愿接济时候他就挨饿,伤势总体还算好转起来。
县城里又来消息说“乡间种罂粟之风始绝”,从此人民安居乐业。
王清正听了,没说“这世道啊”这一类的话,只是猛喝了一口粗茶,去帮林爱民家守田。
人们也不清楚现在的县官爷是谁,人们说反正他不给咱们一滴水一口粮,反过来还要老百姓养着他们嘞。
王清正的手臂还没有痊愈,可干不了体力活,只能给有钱人林爱民家守田,赶走游荡的牛羊,赶走麻雀,赶走顽皮的孩子们,不让他们在田野里撒野,践踏庄稼。
有了王清正这么一守,林爱民的庄稼收成好很多,林爱民看得起王清正,虽然偶尔孩子们见了王清正就唱“宝财宝财穷秀才,清正清正丑八怪,念书念书脑子坏,守田守田等饭来”的谣子,王清正听见了就会捡起地上的石子往孩子们身边扔去,但王清正不会真正打在孩子们身上,王清正只是吓唬他们。孩子们也习惯他这样,下次见了他就继续唱那个谣子:
宝财宝财穷秀才,
清正清正丑八怪
念书念书脑子坏,
守田守田等饭来
早晚的王清正比较忙,因为牛羊放上山或赶回来,都要经过林爱民的庄稼边。
王清正不时会听到拉姆吉唱牧牛歌:
云儿围着果什则团团转
牛儿跟着云儿低头吃草
世间的人儿里牧羊女最悠闲
牛儿为伴风儿为伴
阿哥围着我阿妹团团转
阿妹跟着光阴逐渐老去
世间的人儿里牧羊女最孤单
男人不归儿子不归
……
拉姆吉唱完,心里就好受些,眼泪也就没有流出眼眶来,她就朝牛群前面扔石子,改变牛群行进的方向,以防无知的牛儿们踏进林爱民家的庄稼里,要自己赔可就麻烦了。
现在拉姆吉就不那么紧张了,因为有王清正守着田,王清正话很少,每次见到拉姆吉就会说:“放牛啊!”、“回来了”之类的话。他们呢,相视一笑,拉姆吉有时候会把自己带的糌粑分给王清正一点,王清正也不拒绝。
人们看在眼里,都觉得两人合得来。拉姆吉都快五十的人了,男人二十几年前不不知所踪,儿子才仁也至今未归,人们劝拉姆吉找个伴,好过日子。拉姆吉笑笑就是不说话。王清正未娶过媳妇,如今听人这么传着说,很是期待。再说了,王清正从拉姆吉身上看到了《诗经》里头那种窈窕淑女的感觉。你看拉姆吉都快五十的人了,做事果断,牙齿那么洁白,身材那么丰腴,笑声玲琅,歌声清脆,是半个桑杰族长,半个卡卓玛,哪有人不爱慕的。
庄稼人盼着过太平日子,盼着过年,还盼着秋收。
酸揪揪树叶变黄的时候,人们就会到田间割麦子,割青稞,割燕麦,赶在初雪前赶紧收拾进屋。
王清正给林爱民家收割完,就给拉姆吉帮忙。王清正给拉姆吉帮忙不要钱,而且比帮林爱民家帮忙时的还要用力些,拉姆吉的牛儿过了山梁消失在视野里,王清正就会把牛赶回山梁。起初人们见到二人,会在底下唧唧呜呜,说三道四。拉姆吉和王清正忙完了就给左邻右舍帮忙收个庄稼,大家见二人心热火,也就不再说他们,反而祝福他们起来。
秋收值得庆祝,这里的人们每年秋收时节都一起凑在田间举行宴会,庆祝丰收,以为这样就能让上天高兴,上天高兴了就不会给人间水灾和旱灾。所以这里的人们都一大早来到田间,男人们搭建棚子,女人们从家里呆着锅碗瓢盆就往田间赶去。
拉姆吉的牦牛酸奶最好吃,所以她特地做了几大桶,够大家吃几回。王清正也来帮忙了,王清正像一个汉子一样抗起一个同就往外走。在拉姆吉面前,王清正本就是一个汉子。
大伙儿早就到了,孩子们乱跑,有点碍手碍脚。男人们团坐在一起,说笑着,不时嘿嘿嘿地笑起来,他门不是谈论谁家的庄稼,就是谈论谁家的女人奶子大。
只有林爱民家的童养媳香珍没有来,人们悄悄嘀咕说香珍被林爱民家打骂,香珍受不了苦,就离家出走了。
林爱民当着大家面说“不就是儿媳妇吗?她走了谁稀罕,再找一个就是了。”大家都说是是是,心里却嫌弃林爱民摆阔气,财大气粗。一旁的儿子林保国就不说话。
大伙儿吃起来,也乐起来。拉姆吉唱酒曲:
扎西秀,扎西秀(吉祥来)!
山顶涌动的云是洁白的哈达
高原飞翔的鹰是天神的儿子
呀拉索,呀拉索
安乐的家园是我们的归宿
欢快的舞步是我们的英姿
打青稞,打青稞
今年又是丰收吉祥年
我们欢聚一堂庆丰收
岗仁波切,岗仁波切(神山啊)!
保佑你的子民千秋万代
人们听着拉姆吉的歌声陶醉着,不知是谁同情地说了一句:“可怜的拉姆吉,丈夫和儿子在外面不知是死是活。”拉姆吉听了,歌曲也唱完了,拉姆吉就安静地回到人群里,使劲吃东西。
是啊,拉姆吉没有不想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时候,她盼着他们。牧牛的时候,看见牛儿们一家子团聚地吃草,羡慕不过来。拉姆吉也想,如果男人和儿子在外面得了好去处,希望他们还活着,不会来也罢。
饭到中途,就有云雨而来,秋雨来了,人们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纷纷躲进提前搭建好的帐篷里,一声撕裂的雷鸣,就听到有石子像是在往人们躲雨的帐篷上砸来,不好!拉姆吉说。紧接着王清正、林爱民等岁数大些的也说不好。林爱民往帐篷外探出头,吼道:“嗷吼吼!阿哦吼吼!我的庄稼血汗啊!”说着就往我跑去,几个人也跑出去了。
外面正是下冰雹,鸡蛋大的冰雹打在刚刚收割的或还未收割的青稞上,麦子上,也打在出去的人的脑瓜上,脸上,身上,人们惨叫着,麦子青稞也横尸在田地上。
看来,今年冬季又闹饥荒了。
那位几年前来的蓝眼睛人,在县城里建了庙堂,里面有个十字木头,上面盯着个没穿衣服的小人,见了的人都说可怕。
这位慈祥的蓝眼睛的人见人们害怕伟大的耶稣像,就会说:“你们要将一切的忧虑卸给神,因为他顾念你们。”说着就会从大衣服里掏出有点发霉的糖果,给孩子们吃,孩子们一涌而来,抢了糖,一哄而散。这个叫戴同福的匈牙利基督教主会看着孩子们笑,他也见过暴尸荒野,见过人民辛辛苦苦的收成被手上有枪支的人劫去。戴同福不明白这里的当权者这么野蛮,人们也这么不知苦难。孩子们贪玩,渐渐也就和这个蓝眼睛大鼻子的怪物亲近,也就渐渐习惯了钉在十字架上的可怜的神了。戴同福就会带着孩子们唱:“神人说,不要惧怕。与我们同在的比与他们同在的更多”
“神人说,不要惧怕。与我们同在的比与他们同在的更多”孩子们唱,可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唱着心里难受,唱着的时候看到戴同福的眉头皱起,孩子们问:“猫头鹰叔叔,神人在哪里?”
戴同福就会眼神对着十字架上的人说“神人为了众生,受了不少苦。”说着戴同福又开始祷告。
快到晌午的时候,悠闲的孩子们嘴里喊着:“省政府成立啦,省政府成立”的话,你推我桑着,嘻嘻哈哈地跑着。
人们听了一会儿,没有感觉是个多大的新闻,认为省政府的成立和自己无关,于是孩子们也不闹了,人们也各自干各自的事儿。或者,他们不晓得什么是省政府。
拉姆吉刚把牦牛放到山上回来,正在打酥油,门外有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拉姆吉奶奶在家吗?”
“有,有。”还没等拉姆吉出门,孩子就带着一个男人进来,带着枪,穿着军装,呆呆地望着拉姆吉。
“拉姆吉!”这个男人叫了一声,摘掉了帽子,拉姆吉看着怔在原地,手里的酥油洒了一地。
“拉姆吉,你今天把牛儿放哪个山梁上啦,傍晚我好去赶回家。”王清正也来了,在院子里进来说着话。
进到屋里就撞见他们两人,王清正认出来了这个男人,忙说道:“嘎玛哥回来了!”
原来是拉姆吉的男人回来了,很多人都以为死了,没想到他真的回来,在拉姆吉的保佑里回来了,还当了一等兵,有枪在手上,没有人敢欺负他了,当然他也可以欺负别人,也可以杀人。
人们觉得这下可有热闹要看了:嘎玛知道拉姆吉和王清正在一起,拿枪毙了王清正,再把拉姆吉打一顿。或者是嘎玛和王清正打个你死我亡。
嘎玛不是糊涂蛋,当然从王清正的话里听出了俩人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嘎玛现在是民国兵,以国家大局为重,不在世几十年前的徐志忠了。
嘎玛此次回来带了好些书,给这里的文化人王清正看,还开会。
众人大晚上集聚在拉姆吉院子里,冬天来的快,挤在一起倒热火些,拉姆吉再给大家喝酥油熬茶,也就驱寒没那么冷了。
“大伙儿的祖上们都是世代受过苦的,现在世道变了,没有皇帝了!”人们听了,有人说道:“皇帝有没有还不是一个样,我们都没见过皇帝,皇帝没了,老百姓还是在受苦嘞!”众人也应着,说笑道:“就是就是。如果我们见过皇帝,也就不在这里过苦日子了。”
“嘎玛!听说皇帝的后院里养着好多女人,比我么这里的牛羊还多,是不是真的啊?”有人一问,大家都笑起来。
“你就想着女人嘞,我知道皇帝往哪个方向撒尿,那个地方就有洪水哎。”一人又说。
“你又不是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咋知道这些?”
大家笑得更厉害,睡着的人们都醒了,也跟着笑。
嘎玛有些难过,还好旁边王清正在看着他带过来的书,嘎玛继续道“孙大总统更是爱民的,要人民自己做自己的皇帝。”
“嘎玛,你不是说没有皇帝了么?”有人问。
“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吗?要不你们就弄不明白。”
“那现在谁是大家的皇帝?”有人又问。
“没有皇帝了,你们是国家的民,咱们是权力在民,生死在民,再也没有人难为你了。”嘎玛又说,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不是民,我们是我们自己。”大家都说。
“大晚上不让人睡,真是难为人。”有人说。
大伙儿都说困了,都说冷得慌,一哄而起,满院子里尘土飞扬。嘎玛的会议没有他预期的效果,大家脑子没有开窍。
“嘎玛哥,这三民主义,我可看懂了,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科举啊?”人散后,王清正问嘎玛。
“没有的,以后啊,得到的土地大家都一样,哎呦,你还留着辫子啊,小心啊,再不剪了,你就是有罪的人,小心命要紧。”
王清正听了,有些恍恍惚惚,打算进去睡觉,哦不,这才发现这里是拉姆吉家,嘎玛已经回来了,他得回他的四面墙漏风的屋子里去。
“宁海军官马仲英反抗我国民军失败啦!”嘎玛挨家挨户地说,人们听见了也是一声哦。
“又打起来了?”嘎玛到林爱民家,终有林爱民说了一句话,嘎玛忙解释道:“马尕司令正在是四处逃窜,嘿!看他还能逃多久!”
“那现在是谁的天下?”林爱民问。
“现在不用说天下了,现在是民国,没有封建了。”
只见林爱民的儿子林保国慌慌张张跑进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啊大,香……香珍回来了……来了!”
嘎玛同林爱民一家人出去,只见香珍换了个人,不再是出逃时的那个黄毛丫头。个子高了,身体也不再骨瘦如柴,穿着大花的紧身裙子,头发牛毛一样卷着,风吹都吹不乱,束着一朵粉色的假花,红润的嘴唇,敷粉而变白皙的脸,虽然外面裹着厚衣服,但一走起来腿和胳膊都露出来,厚衣服上又是绣着花花紫紫的花朵。身边还围着四个带枪穿军装的小兵。
“妈的!你还有脸回来!”王保国见到眼前的香珍,口里骂着就要上前去揍香珍,香珍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躲躲闪闪满院子跑,周围的四个士兵护着直接把王保国几脚踹倒在地上,院子里沙土扬起来,香珍娇羞地捂住口鼻。
林爱民看见自己的儿子这么不知形势,再折腾准会被不长眼的子弹打死,于是堆笑道:“香珍这是想家啦?回来就好,我们可都想着你嘞。”说着请几位进客厅,林爱民让座,香珍坐在上座,香珍像是在做梦一样,以前就算是客厅都不让随便进,她打猪草,喂猪,给公公婆婆和她男人刷洗尿壶,林保国醉酒了还会打她,无缘无故地打,香珍想来自己出逃是对的。
香珍出逃,因为年轻,就出卖自己的肉体,算是填饱肚子没有饿死。也意外地怀过孩子,求人打掉过。后认识了一个人贩子,被卖到了所谓的烟花楼里,那里的女子穿金戴银,男人们围着他们团团转,香珍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了,再也不想四处游荡了。
香珍后来成了马步芳的人,其实也不是他的妻子或是姨太太,只是偶尔来和她闹腾,香珍是个聪慧的女子,把从风月场里学到的手段往马步芳身上使,马步芳爱不过来,准许她和其他姨太太住在一起,也可以自己单独在外面住,此次回家探亲,被马步芳准许,特意派四个小兵来使唤。
这些事情,除了香珍自己,谁都不知道。
现在的香珍,端坐在客厅的上座,有人端上茶来,公公林爱民又一次满脸堆笑地问道:“珍珍这次来还要走吗?”
香珍没有回答,身边的小兵说道:“我们太太说了,这次来家,是要住几天。”
林爱民说:“是是是!”说着就吩咐家里的仆子收拾客房给香珍住,身边的小兵道:“我们太太说就住以前的屋子。”林保国显然有些不情愿的小情绪,被林爱民抢白道:“好好好!”说着就预备着。
小兵又说:“我们在这里住几天,穿军装行动不便,拿些便衣来。”林爱民立马吩咐,士兵们换上便衣,就伺候在香珍身边。
香珍起身,往以前和林保国住的屋子里走去,小兵说:“我们太太累了,要回去休息了。”说着关了门,守在屋门外。
林爱民送嘎玛的时候说:“哎呀!真是造孽啊,这以后还了得,老兄出门不要说这事儿啊,我老脸丢不得啊。”
人们都知道香珍回来了,香珍除了和婆家人不说话之外,对其他人都说的来。
香珍命小兵去找拉姆吉来,说有话要对拉姆吉说。
拉姆吉走近林爱民家的客厅,一眼就看到正堂里那个月亮一样的玉盘,以前听人们说过,只是大家都没见过,今日总算开眼了。拉姆吉正仔细看着,有人笑着说:“这可是我阿大的宝贝,他的命。”说着往四处看,只见里屋里的香珍忙迎上前,拉着拉姆吉的手,眼眶早已湿了,说道:“阿奶拉姆吉可好?几年不见,你又老了不少。”拉姆吉也哭了,看到以前苦命的小媳妇现在穿的这么体面,坐在客厅的上座,身边有持枪的兵子伺候着,又看到香珍回来了,就想着自己的儿子才仁也回家来该多好,又听到香珍说自己老了许多,百感交集,于是也就哭了起来。两人抱着哭了一会子,珍珍叫了一声小兵,小兵捧着个盒子过来,香珍说道:“阿奶拉姆吉,这是带给你的,要不是您,我不止死在哪里呢。婆家人不让我吃饭,你给我点吃的。腊月里我男人有了女人不让我住屋子,我就住你哪里这些我都不会忘记的。”说着就大开盒子,原来是一些金银首饰,拉姆吉推辞说不要,自己留着用。香珍道:“我从小没爹没娘,也不知道来自哪里,只有您还疼爱我。这些您可以卖些钱家用,我没有这一丁点儿感激之情,连粪坑里的猪都不如啊。”说着又是抱着拉姆吉哭了一会儿。香珍的婆婆听见了忙来劝,香珍道:“你去吧!”婆婆离开,俩人止住泪后,香珍说道:“阿奶拉姆吉,今儿我请你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就是才仁的事儿。”拉姆吉听见珍珍说她儿子才仁的事儿,马上提起精神听珍珍说:“才仁我在外面游走的时候见过她,他参军了。”拉姆吉听了也是吓住问道:“现在世道上那么多兵,今儿来穿这种衣服的军,明儿来穿那种衣服的军,她当了哪种兵?是他阿爸嘎玛这样的兵,还是你手下这样的兵?”
香珍压低声音道:“你刚才说的都是国民革命军。我见才仁的时候他说他要往东走,说红军要来咱们西北,他要去当红军。”
“红军杀人吗?”拉姆吉害怕地问。
“军人都杀人的,才仁说红军杀坏人,杀那些虐待贫苦百姓的人。”
拉姆吉听珍珍这么解释,后悔自己生儿子没有好好娶媳妇过日子,当军去杀人作孽。
“当军是好事,现在的世道,男人手里没有枪杆子,别人就欺负你。女人没有个拿枪杆子的男人依靠,就连傻子也会欺负你。”珍珍说着,难免有些激动,想起自己的经历,伤感起来。
拉姆吉从珍珍哪里回来,夜里就失眠了。想着儿子才仁,他在受苦吗?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饿着肚子?会不会衣服破烂没人补?想着想着,就想起这里的那些死去的人,想了一会儿,又看着身边的丈夫嘎玛呼呼睡着,鼾声四起,就更加没有睡意。拉姆吉披上袍子,轻轻关上门出来。
外面夜色冰凉,月色如珠,拉姆吉方便后,滚烫的身体渐渐爽快了很多,忽然听到远处狗吠,叫声渐渐大起来,紧接着就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闹起来,王清正家那边放了火,都烧起来,隆冬天里的火烧起来就难以扑灭,旺盛起来。嘎玛执意要出去,说自己是个军人,不能窝囊废一样躲在家里,拉姆吉拦也拦不住。
王清正家确实来了人,不是他的亲友,也不是他的仇人,王清正没有仇人,是一群穿军装和没穿军装的人,进来就搜刮王清正家里,问王清正把钱财都藏哪里来,不说就把枪口对着王清正脑袋,王清正急了说道:“各位大爷息怒啊,我就是一穷书生,真的没什钱财,连吃饭都成问题,不是这里的有钱人。”
“那谁是这里的有钱人?”军官随口一问。
“林家,林爱民家就是有钱人家,有田种,有牛羊养着,新来的儿媳妇还漂亮的很。”王清正战战兢兢地说。
“还不快带我们去!”军官说着就给王清正头上一脚,王清正摸索地爬起来带他们去。
看见王清正家起火,又听到狗们叫着闹腾,大家都在各自家里醒了,珍珍也醒了,派小兵去打听,小兵回来告诉它不是咱家马爷手下,是最近逃窜的马仲英一伙儿,正挨着几家抄了几回没捞着多少,往咱这里来了。珍珍说大家待会而看她行事,不然谁都活不成。
这群乱贼真的来了,一直在扣林爱民家的大门,见不开就用机枪扫射,林爱民急着在庄廓里团团转,珍珍说打开门,不然外面的人强硬着进来谁都活不成,林爱民拒绝,珍珍派手下的人去开门,只见一群人蜂拥进来。二话没说就开始强盗起来。
“哟!原来是马仲英将军啊!你看你这么威风,山沟沟里的人们哪里不知道您的名声,您手下的今日可是不给你长脸啊。”珍珍出场了,打开屋门,在月光里穿着旗袍,笑声玲琅,月光打在脸上,男人见了没有不爱的。
马仲英一听,喝令禁止搜刮,笑道:“这就是您家新来的小儿媳妇吧?”
“是是是!”林爱民有些哆嗦。
“马将军走了一天也该乏了,我家有的是吃的有的是钱,你何必这么粗鲁呢?您和和气气地来,我们也和和气气地款待你,您也留个好名声在这里,以后成了王,我们这里的子民也好念叨感激你不是!”珍珍说着,婀娜地走进马仲英。
香珍看见一旁的林爱民林保国,笑道:“阿爹,还不快给各位好汉们做点好吃的,收拾几个好屋子,好好款待他们。”林爱民听了,只是答应着忙吩咐下去,不然就得死。
“将军一路操劳,我就好好服侍将军今晚。”说着拉着马仲英往屋子里去了。
“爹!那是我的屋子!”林保国说。
“别说了,赶紧款待大伙儿保住命要紧!”林爱民说着拉着林保国忙活去了。
饭菜端进去了,屋子里面烛灯亮着,珍珍莺莺燕燕地给这位四处逃窜而经过这里的尕司令唱曲儿:
一年三百六十日
姑娘美丽能几天
苦中作乐心不坏
幸福日子天天盼
……
马仲英和珍珍吃着,又是闹,又是笑,珍珍把马仲英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夜色终于安静了。
第二天马仲英起来,就看到手下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穿军装的男人,说:“尕司令,这个人刚刚偷杀了我们的兄弟,手里有枪,我们抓了个活得来给你处置。”林家人都认出来这是嘎玛。
“了不得啊!连我兄弟都敢杀!”说着就是往额头上一枪,众人“啊”地捂住眼睛,嘎玛死在院子里。
“司令将军啊我们都预备好了,就连家里明年吃的粮食都预备好了,装了三马车。”林爱民颤颤巍巍地说着就迎着马仲英去瞧,马仲英看了高兴,主要是昨晚珍珍让马仲英高兴了一回,忙向他的弟兄们说道:“弟兄们,咋们该上路了,珍珍姑娘说的没错,咋们未来是这里的王,要得民心才是。”说着就跃上马,对林爱民说了一句“老爹,再会!”之后,便洋洋洒洒地快马加鞭而去。
珍珍等日头高到院子里才起来,一起来就洗了个热水澡。林保国就来叩珍珍的门,珍珍让小兵放他进来。林保国进来,说:“珍珍,我来休妻!这是休书!”说着便把一张写有字的纸条给珍珍,珍珍笑了好一会子,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直接拿着把纸条撕了,丢进炉子里烧了,说道:“我们有一天像过夫妻吗?”叫来小兵,把林保国拖了出去。
这时候大院门外有人呜呜咽咽地哭着,珍珍闻声出来,原来是拉姆吉,地上躺着死了的人是她男人嘎玛。
珍珍也忙上去劝着自责道:“都怪我,今早起的晚,要不就不会有这事儿发生。”
“不怪你啊,怪就怪他不应该出门,怪就怪我没有拦住他。”说着有呜呜哭起来,忙收拾好嘎玛的军衣。众人陪同拉姆吉,把嘎玛和其他昨晚死去的人埋在一起。
王清正的家本来就是惨不忍睹,如今这么一烧,简直成了废墟,还好地窖里藏着罂粟花种子,可是院子里已经没有好的土地可以种,王清正都是这么活过来的,现在没有地方睡觉了,也没脸去拉姆吉家了,就找别人家的草房子里住,把松软的草搭成窟窿,钻在里头就没那么冷了,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王清正还是为自己的前途发愁,衣食倒是不那么操心,只要饿不死冻不死就行,那天他在路上走的时候,一群孩子扑啦啦地跑来说有人在四处找他。王清正想孩子们爱开玩笑,在哄自己玩,也没在意,看着日头正暖和,就找了个避风的地儿,晒着太阳打起盹儿来。
“就是他!”一个孩子说着,过来往王清正脑袋上扔了个小石子儿,王清正兔崽子地骂着准备追过去,被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挡住了,这人鞋子是胶的,膝盖上没有补丁,都是崭新的,笑道:“你好啊,王清正!”
王清正迷糊着眼睛,那人站在阳光里,有点亮瞎王清正的眼睛。
“我是县长姚钧派来的,听说你熟悉这里的历史,请您去编县志呢。”
“啥?”王清正感觉是在做梦。
“赶紧收拾一下你的家,咱们进城吧。”
“走吧!”王清起身就走,王清正现在没有家了。村上的人见王清正高兴地和一个看起来像是有钱人一样的人走着,两个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人们就手指着王清正不说话,只是笑,好像有人刚刚给他们讲了个笑话。
王清正高兴,“我要去写历史了!”王清正边走边喊,没有问他他也这样说。
“宝财!你写历史把咱们这里也写进去吧。”有人站在房顶冲王清正喊道。
“写写!都写!”
“把我们也写进去吧!”
“历史是写过去的事儿,要是写人就是死去的!”王清正喊道。
“哎嘿嘿嘿”大伙儿又笑起来,大伙儿朝王清正挥手,王清正就这么自我感觉光荣地离开去了县城。
这不,风大起来,卷着田地里的土,不一会儿沙尘黄锦缎一样拂来,一会儿又消失。空旷的冬季将要过去了,风儿带走了寒冷,拂来了丝丝暖意,活着的人难得又一次见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