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到一定的年纪,回首往事,才知道自己傻傻乎乎风风光光走了漫漫一程又一程的路。
历史中走过拉姆吉、桑杰、卡卓玛,也走过王清正、嘎玛、林爱民。他们历经清末的苦难慌乱,为荣誉而战,为家室而死,为善良而眠,为私欲而终。
是劫是缘,劫缘相依,遇见才是始。神山与云仙相遇,便电闪雷鸣,雨雪绵绵;大河与顽石相遇,才叮咚作响,蜿蜒千里;大漠与春种相遇,才点绿成树,风吹又生;善意与邪恶相遇,才祸福相依,人性向善;人与人相遇,才真情假意,爱恨难解。
死后的人就是死了,若是说有灵魂远去,也希望不再受苦受难。其实人如一株花,花蕾如儿时,迫不及待想要沐浴春风,要得与繁花比美,让一树春色羞于花枝招展。开放时如青年那般肆意妄为,天地吾独尊。临近初秋,才知花期短暂,前半生流逝太匆匆。还想再一次慢慢吐蕾,慢慢开放,享受一次招蜂引蝶,苦痛一次倾盆大雨,然而时光心存怜悯,但也无能为力。
当你在初春登上果什则山,俯视山下:春风席卷着田里的沙土,形成一阵阵铺天盖地的卷风。风中抽芽的树木呜呜作响。红嘴乌鸦嘎嘎驶过黄沙,躲在凌乱的黄草里。牦牛身下护着牛犊,牛犊食于母牛,欢于草地。想起孩子们看见那旋风,母亲们总会说那是妖魔,是春神把冷酷的妖魔赶走了。要是夏天了,孩子们是最喜欢的,河水浅滩处的打水仗,夏日下令人难忘的凉意。合伙二三玩伴,去偷食邻家的菜园,水嫩香甜的萝卜可以吃到饱。秋日来的突然,秋雨绵绵会让父母操碎了心,眼看着稻谷就要收成了,秋雨的无知让他们无可奈何。冬日是最安闲的日子,女人们围炉闲聊,把彩线纺成新娘的嫁衣,希望她心有所属,一生是福。
天地之间,时光在流,历史在走。一个人的史诗,只有一个人去书写,也只能一个人去终结。
霓玛、琼雪措终将老去,和大儿子索旺一处生活在老家。二儿子白玛还在城里农机厂做工。措姆和尕先巴断了关系,尕先巴接了她母亲赛朵回城里。他和那个白皮肤的姑娘在一起,他们也许会像巴多和央金一样在城里安家落户。
而那些英雄,在一代代的传说中逐渐模糊起来,最后也只有地母知道他们的事迹。其实他们的初衷也并非是要留名青史。以留名青史为目的的英雄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英雄。
人心经不起折腾,求安稳是最好的夙愿。包产到户以后,当家做主,人手不够,学舍里就无人了,向鲲老师夫妇去了城里。而颂吉与朋木也就在乡里人的祝福中结为夫妇。颂吉主外,朋木主内,颂吉与朋木的爱情成为一段佳话。
细细追问,太阳部落的故事也许只有太阳部落的人知道,在旁人看来,这里现今只是县管辖内的一个普通村子,村里的汉族,藏族,回族,土族等多民族相濡以沫生活了几百年。
我母亲把我生在这太阳部落里,她总是在不经意间说起她的往事。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村子里就有一个整日光着身子疯跑的中年男人,他无家可归,也无故无亲。有人捉弄取笑他。也有人怜悯接济他。在生我的那段时间里,母亲月子不得出去。她说先前她生下姐姐后就盼着有一个儿子,后来有了我,母亲才心里安稳起来。在后来母亲又有了身孕,在政策下,我也就无缘与那个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相见。后来母亲满月出门来,再也没见到那个裸身疯跑的男子了,大伙儿说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母亲总说这里离县城远得很,以前他怀着身孕上城里,饿得腿脚发软。现在好些了,去城里只要有些钱,也就可以坐班车。
母亲继承了太阳部落女人的歌嗓,在这里是数一数二的酒曲大家。每逢婚嫁喜庆之时,母亲总会穿出多年来一直珍藏的藏袍,把乌黑长发编成辫子到脚后跟,唱着祝福的歌儿。
母亲唱着歌儿,大伙儿说着歌声就像多年前的阿奶拉姆吉,可人们也许早就不知道阿奶拉姆吉是谁,他们只是以为这阿奶拉姆吉是人们口耳相传的妙音天女。
太阳部落还是老样子,四面环山,人们每年盛夏都要回家祭拜山神,祭拜远在北面的圣湖。人们山上放牧,牛羊满山流。山下种谷物,谷物随风摇。天空蓝蓝,小河潺潺,白塔洁白,白雪中会遇见裹紧僧袍的喇嘛。
喇嘛们与民共欢乐,他们在节日喜庆时来祝福人们。在灾荒之年里连日连夜做法事,只希望天神与地母别对这些可怜的人儿发威。
念书的孩子念书,不念书的孩子就放牧种地。念书的孩子和不念书的孩子是好兄弟。念书的孩子考了大学出了远门,不念书的孩子也离家出走,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离家的孩子被他的父母找到,带到家里,关起门来拿鞭子打了几天。他们告诉孩子,不读书就是种地放牧,逃到外面去,以后这房子,这牛羊,这几亩地留给谁?
不念书的孩子长大成年了,等到春天就种地,种完地,等到夏天来临,就进城里打工,打工到秋季,就又回家来收割谷物,收割完谷物又回城里打工到年初才回家。
那些历经过岁月的人把往事安在心海,年轻的人从不过问。
国家一直对百姓做着好事儿,太阳部落的人家要在国家安排下,住进城里去。大伙儿做一辈子梦都不会想到有这么美好的一天。可是大伙儿又是舍不得这里,母亲在电话里说起搬迁的事儿就哭。她说自己生活在这半辈子了,现在要是去城里,有种漂泊的感觉,人到中年最怕的就是离开故土,最怕离开和自己受苦受难和欢声笑语了几十年的故土。
然而太阳部落终究还是有人家在种地放牧,他们闲了就上山坡,唱起流传了很久的歌声:
哎……呀……布谷鸟去哪里了?
哎……呀……布谷鸟上山去了!
哎……呀……布谷鸟为何上山了?
哎……呀……上山砍柴去了!
哦呀呀
哎……呀……砍柴做美味饭了!
哎……呀……饭菜是故乡味了!
哎……呀……故乡是个好地方!
美好的一切终将被人们铭记,美好的一切也终将会过去。人心是向善的,苦难终将会在人与人尊重与怜悯之间泯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