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只知道大山外,山连着山,山外有水,水汇成河,也不知道流向哪里,就比如家门口这条河,大家就觉得够大够深的了,千万年都流不尽。
人们也闲了猜想这河水流向何处,大家都说法不一。有人说这条河来自天上,流向阎王那里。有人说这是仙女下凡后流下来的眼泪,有人说这是地母的乳汁。人们说完了,也就把这事忘了,照样洗衣服的洗衣服,洗菜的洗菜。
现在的林家俩夫妻只是昼伏夜出,像是怕遇到土改的人,堵住他们要地儿。祁香珍看林保国没个主意,自己也想了好多个,要么就举家搬出去,可又想来这个小地方都在闹土地革命,外面比这里还开化,更不用说了;要么死活不躲着大家,可是躲得了一时也躲不过一世。祁香珍想了又想,现在闹土改,说不定以后就闹着分家产。祁香珍想到这里,就马上叫来林保国说了,林保国从山洞里回来就说了不得了不得,这就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林保国说完就要去找才仁、霓玛他们,说坚决要说出自己的不同意来。
香珍就骂林保国冲动,人遇到事情,就是要想着要把事情解决好,而不是一时冲动搞砸了,大家都不快活。
香珍让林保国躲在家里,自己出门来探看消息,出门就碰到隆主和孩子做着山药的交易。香珍忽然高兴了起来,忙回家来。
“我知道!就是卖!往外家卖!”香珍说。
“哎呀!现在的人们巴不得不出钱就把地儿到手,还会买咱们的地儿!”
“我的意思是啊,把咱家闲放着的家当拉到城里卖了,换些钱来,到时候他们来查,也就不再是个富农了。”
夫妻俩商量好,就在晚上把家里的值钱都拉到城里去卖了,香珍又想了想,要林保国把这些东西换成金银,这样以后假如政策变了,金银还是都要的,钱过几天一个样儿,怕不好使。
夫妻俩就等着天黑。
林保国悄悄进城后,众人不见林保国踪影,偶尔只见祁香珍在河边洗菜,洗衣服不再那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了,就有了很多猜疑。
有人说林保国是死了,林家人把他悄悄埋了,或是扔到河水里冲到阎王那里去了。听到这个消息,人们就惊讶林保国怎么死的?大家就各种猜测,有说林保国躲在山里去,被狼啃食了只剩下衣服;有人说林保国躲在山洞里,下雨山洞塌了,人也死了;有人说林保国抗土改,把老天惹怒了,老天打雷把他想劈死牦牛一样劈死了。有人又说林保国抗土改,被共产党给打死了。人们的话传到香珍耳朵里,香珍就在大院里大骂嚼舌根的人:“一群蛤蟆嘴,吧唧吧唧瞎说!这安稳日子谁给的!你们这些愚蠢的人!伟大的地母怎么会有你们这些嚼舌根的儿女……”
香珍骂了一会子,心里稍稍解气了些,想到这有些大张旗鼓地表明自家的男人不再家啊,香珍就守住自己的架势,默默去干自己的事情。眼下家里只有一个当差使的,以前的家仆都派遣走了,现在香珍有些忙,不得不自己亲自烧开水,把麦皮煮了喂猪。
外面的人听到了,也不急着回骂,等过了几日大伙在一处的时候,就把香珍的话说出来,还添油加醋,有人就说香珍也可怜啊,有人又说香珍可怜归可怜,只是骂人难听,一听骂的口气,就知道以前做过妓女卖过身子,一般的女人家不会这么骂人的。这女人这么说着,过了几天,隔壁家的猪把她家的菜地里的菜给啃了,她就追到隔壁家对着猪骂:“烂土豆!丑八怪!”骂得不解气,然后对着邻居家的女人骂:“你家猪跑出去,你没看见啊,怪不得你家的猪娃吃草吃菜还吃粪……”
香珍就想着林保国平安回来,因为马上就要入秋了,家里种的地多,麦子成熟了香珍一个人怕割不完。
措姆也大了,琼雪措就对霓玛说:女儿也大了,现在的孩子都很野,我怕咱们的措姆,会遇到个像年轻时候的你一样的男孩,这样,措姆的以后就难说。
霓玛笑着说:我什么样了?难道当年不是你来吸引我,我会做那事?现在咱们的措姆和尕先巴那小子成为好朋友,俩人都实诚,我觉得都挺好的。
琼雪措笑着说:我也知道尕先巴的阿爸先巴是个汉子,赛朵也是刀子嘴菩萨心的人,只是俩孩子在一起很久了,我反而有些担心嘞。
霓玛抱住琼雪措说:行了,我知道了。明儿我就跟赛朵说去。
啊呀!赛朵姐听你这么一说又要闹了,我就想咱们措姆以后闲了少让她出去就是了。
俩人说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的狗叫的厉害,霓玛披上袍子出门去,上了屋顶去观望。也没看到什么,只听到风在吹,吹得穗子哗哗响。
“呵!今年看来是个大丰收,这风轻轻一吹,就听到地里的穗子哗啦哗啦地响。”
“外面是咱家的狗在叫么?”琼雪措问。
“不是吧,好多人家的狗都在叫啊,估计是听到穗子的声音了吧,睡吧。”
俩人就睡下了。
第二日,勤恳的才仁起得早,就听到外面有哭闹的声音,赶忙起来,祁桂花早就起来生火烧茶做饭了。
“你听到哭声了么?”才仁披上袍子问祁桂花,祁桂花抬头听了一会儿说:“像是我妹妹祁香珍的哭声啊!”
俩人就赶忙从屋里出来,北屋的霓玛夫妇,西屋的赛朵母子,达哇都出来,站在自家屋门口听着,赛朵早就出去了,又回来对才仁、祁桂花、霓玛、琼雪措、达哇一伙儿说:“真的是香珍在哭嘞!想必是他丈夫死了不成?”
“尽瞎说!”祁桂花说了一句,大伙儿都出去瞧。
香珍就在哭着喊:“啊呀!你们嫌我家地多也不该这么做啊,眼看着穗子就要成熟收割,今年本来就是个大丰收,现在穗子都撸走了!”
香珍哭着闹着,祁桂花、琼雪措忙过去搀扶。赛朵也忙着去山上看,只见一片天地都被糟蹋了,一看就是被人撸走了。赛朵也会来哭着闹着,大家都去看才知道地里的穗子被人捋去了。
众人议论着怕不是自己人弄的,霓玛和才仁、隆主猜测这是山贼所为,他们还记得当时打山贼的时候,山贼头儿没有抓到,想来这山贼又组织起来,死灰复燃了。
众人闹也闹了,哭也哭了,就来到各自田地里,收拾残局。
才仁、霓玛和隆主重新武装起来,准备誓死一拼。达哇也准备要去,霓玛和才仁想了想,便同意了。
山谷里涌动的牛群,羊群无知,哪里有肥美的草,哪里有香甜的山泉,它们就往哪里去。
羊儿、牛儿晚上还好关在各自家里,要是放在外面,说不好也被无耻的山贼偷了去。
林保国回来,就听说了山贼把田地糟蹋的事儿,气不打一处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珍珍啊!”是祁桂花的声音。
林保国听到有人来,才发现方才进来忘记关大门了,急着要躲起来,香珍就说道:“现在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躲啥!”祁桂花早就进来了。
见到林保国有些惊讶,忙说:“都在啊!”
“阿姐来坐坐,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该咋说!”林保国说。
祁桂花坐下来说:“这也许就是天意,你们现在看看,大伙儿辛辛苦苦种的地一夜之间就被山贼偷去了。要是你们早早地同意土改了,大伙儿都会对你家的地儿上些心,大家也都轮流着守夜,就怕山贼不来。现在你一家闹着,大家心都收不到一处去。”
俩夫妻只是哀叹着,祁桂花又说:“不是我说啊,现在除了山贼来骚扰,咱们算是比以往过着安稳日子啊,这些都是大伙同共产党拿命换来的,你俩说说,你们林家谁去打过仗?谁出过力?”
林保国低下了头,香珍倒是说:“阿姐说的是,咱们都是受苦的人,现在你有家,我有家,都是咱们好汉军人们拿命换来的。”
“我还听大伙儿说,你们还要这样不积极土改,到时候大家就要孤立你们林家,到时候什么山贼来,什么坏人来,大伙见了也就不帮你们啊。”祁桂花说着抬起屁股就要走,被香珍拉住。
“阿姐,反正我是想通了,等咱们这里的红军拿下这些山贼,我们就同意。”香珍说着,林保国也应着。
“你是我妹妹,我自然是相信,只是……”祁桂花说着,就看了一眼林保国。
“放心,我们世代生活在这里,总会和大家一条心的。”林保国像是在发誓。
才仁上报城里,城里派来支援,一同对付山贼。不打仗的人们就在自家里,去街上拎政府接济的粮食。
林保国和祁香珍各自扛着一大袋面子,高兴着。回到家里就说:“政府真好啊,咱们有难,只要才仁哥开口,就不让咱们饿死。”
林保国也说:“以前是咱们糊涂,看来老天是真的要大家土改才行啊。”
说着说着,俩人就想起祁桂花的那番话来,也知道祁桂花和香珍是姐才这样说,俩夫妻决定等到才仁和尼玛回来,就和大家一起土改去。
秋过后,冬日就迫不及待地到来。
山贼清理完后,才仁、霓玛和隆主就带着兄弟们回来了。人们站在街头为他们欢呼。人们看见他们还拉着一个人在车上,赛朵见了就跑过来,她看清这人就是达哇。
“这是咋了?”赛朵问。
“打仗的时候中了流弹,还好没打到要害处。”才仁说。
“放心吧,军医已经给他治疗了,回去疗伤几天就好了。”霓玛说。
大家把达哇抬到赛朵那里去。
才仁回到家里,就听祁桂花说了林保国夫妇的想法,才仁有些难以置信,祁桂花这就去把林家夫妇带了。
“我们想好了!就和大家一样!明天开始就按着毛主席的话做!”林保国说。
“本来也是,这些地都是地母的,大家都是地母的儿女,这些地也就由大伙儿同享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霓玛和才仁听了有些惊讶,祁桂花说自己肯定林家俩夫妇说的实话,大伙才信了,才仁和霓玛与林保国称兄道弟,当晚大伙就在一吃酒吃肉,赛朵照顾着达哇就没有来,琼雪措煮好肉也送了一些给赛朵屋里去。
赛朵安顿着儿子尕先巴睡下,就看到达哇醒了:“我这是死了么?”
赛朵听达哇傻里傻气地一说,就笑道:“傻孩子!你死了还会说话啊!”
“赛朵啊!我当时中了一枪,痛得受不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霓玛哥了。”
赛朵扶着达哇坐正,笑道:“你呀就是好强!明知道自己没那个打仗的经验,就糊里糊涂地去,现在没有丢了性命算是佛祖保佑了。你也不想想看,隆主可是个打惯了仗的人,也没了一只胳膊不是?”
“我现在啊,只希望一直这样躺在炕上,你温柔地照顾着我。”
“哎呀!你是不是被子弹打傻了,信不信我打你!”赛朵笑骂达哇。
“赛朵姐!”外面有男人在屋外叫赛朵,赛朵听了有些紧张起来。
“谁在外面?”赛朵想都没想就问道。
“是我啊!隆主,卓玛有事了!”来者是隆主。
听到是隆主,说卓玛有事了,赛朵心里胡思乱想起来,想着卓玛发疯是不是出了人命,忙开门去。
隆主进来,看了看炕上达哇,犹豫着。赛朵像是在喊:“你倒是说啊!”
“我今天回来,卓玛说身子不舒服,我就带着她上乡里看去,大夫说……”隆主说着又欲言又止。
赛朵急着抓手:“你个男人家,还这么磨磨唧唧!”
“大夫说卓玛怀上我的孩子了。”
赛朵高兴地哎呀叫着,抱怨隆主这么大好事儿还这么吞吞吐吐的。
“我就怕卓玛发病的时候想不开。”隆主说。
赛朵沉默了下来,可又想回来,卓玛本来就喜欢孩子的,赛朵觉得这倒是不难。
“所以我今晚来,我就想着阿姐赛朵闲了就来说服说服卓玛,让她顺利生下孩子。”隆主说。
赛朵说那是自然,卓玛是先巴的亲妹妹,自己作为嫂子,当然要照顾好妹妹才是,隆主就放心地回去了。
卓玛这事儿不简单,赛朵想起了琼雪措、祁桂花、香珍这些姐妹来,这是跟他们说说,办法总会有的。
冬里的天气冷得很,孩子们都抱怨说出门尿尿就要冻死个人。
林家夫妇也加入了土改组织里,大伙儿高兴的很,在哪里见了他们,都要打招呼。
赛朵一大早就把卓玛的事儿告诉给琼雪措和祁桂花,俩人高兴之余也是担心着卓玛和孩子的安全。祁桂花也去把香珍叫来了,大家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办。
“卓玛这丫头倒是喜欢孩子,可就怕以后受不了胎动,弄出事情来。”赛朵说。
“也是啊!这孩子毕竟有时候犯病,不然就不必这么担心。”香珍说着喝了一口茶水。
“隆主叫你闲了去看卓玛,我想啊,还是你在卓玛那里住着等卓玛顺利生下孩子才好。”祁桂花说。琼雪措也说是这样。
“咱们在这里说这些也是怕跟实情对不上,要不咱们去看看卓玛再作打算?”赛朵对大家说。大家也都应着,就起身往卓玛家走去。
卓玛在清扫院子,看起来和一般人家的女子一样正常,相貌又是俊美,四个女人看着都心疼。
“卓玛!”赛朵走上前叫了一声。
“阿姐赛朵!”卓玛早就放下手里的扫帚,过来拉住赛朵的手,又看见桂花姐、琼雪措姐、香珍姐,大家都是一处生活的人儿,彼此熟悉得很,隆主从药铺里出来,招呼着这些姐姐进屋里说话。
隆主不方便待里面,就招呼着各位倒了茶,回到药铺里去。
祁桂花知道卓玛喜欢孩子,就把自己一岁左右的颂吉也抱来,卓玛见到祁桂花怀里抱着颂吉,颂吉咯咯呜呜笑着,一点儿也不认生。卓玛说自己可不可抱抱颂吉,祁桂花就给卓玛抱颂吉。卓玛说着:“我也是快有孩子的人了。”
四个女人听了卓玛这话,也是觉得她意识还是清醒,祁桂花也就笑着:“难得你要做母亲了,老天就是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可是……各位姐姐不知道,我有时候会犯病,犯病了就是做出傻事来。”
“哎!我们也知道你受身不由己,现在隆主这么个实诚人疼你爱你,我们做姐姐的也就放心,现在就希望你顺利生下孩子,以后再做打算才是。”琼雪措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
“只是……只是我想起我哥的死,我就……我要是男人,早就扛起枪,杀了那些坏人……”卓玛说着,已经涕泗横流。
卓玛脸色大变,脸色一会儿黄色一会儿红色,泪水汗水股股直流,赛朵就看出来卓玛就要犯病了。
“卓玛!卓玛!你听姐姐啊,不要害怕啊,有姐姐们在,你会没事的,你的哥哥也会没事的!”赛朵像是在恳求,又是在安慰。
“你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们靠男人保护,你们在说谎!”卓玛抱起怀里的颂吉就要往外跑。赛朵追上去把大门关严实了。
祁桂花哭着跑出来:“卓玛啊,卓玛!颂吉还小,你别做傻事了!”
“这分明就是一坨肉,不是个孩子!”卓玛大喊。
“香珍!快去找隆主来!”赛朵对香珍大喊。
香珍忙着去叫隆主,隆主听到这些女人大喊大叫早就跑出来了,看见赛朵守在门口,祁桂花早已哭瘫在地上,只是琼雪措跟着发疯的卓玛在转悠。
“卓玛!卓玛!”隆主大喊。
卓玛没有理会,像是一头受惊的牦牛在院子里四处乱窜,口里说着胡话:这不是个孩子,呀!这是肉坨!呀!这肉坨不能吃,得我给我们家的猪,我们家的猪都是没娘的孩子,他们最喜欢吃了。
隆主跑过去,卓玛就飞快地跑,晃荡着怀里的颂吉呜呜呀呀哭起来,祁桂花朝隆主大喊:“别再追了,她会把我的孩子摔死的!”
隆主就马上跑进屋里,拿出抢来,赛朵见了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隆主朝天空开了两枪,砰!砰!受吓的卓玛蹲在地上,琼雪措和香珍跑过去,一个把孩子抢过来给了祁桂花,一个扶起卓玛。
“卓玛!没有人会欺负你的,我会保护你。要是有坏人来,我就拿枪把他打死!别怕!别怕!”隆主说着,抱起卓玛,卓玛这才安静下来。
赛朵跟着他俩进屋去,安顿好疲惫的卓玛睡下才出来。
祁桂花方才被吓哭了,以为发疯的卓玛会把自己的孩子害死,众人安慰了她才稍稍止住。
“我看啊,这事儿有点难办啊,你看刚才卓玛那样子,说犯病就犯病,将来做了孩子母亲可怎么办?”
“要不就别要这个孩子了。”香珍说。
“香珍你说的倒好,你没有孩子你才这么说,你看卓玛多喜欢孩子,再说了,隆主来求咱们就是想要这个孩子的。”赛朵不同意香珍说的话。
“咱们求药的法子已经试过了,现在还有一计没有用嘞!”琼雪措说。
“你是说卓玛中了邪气?”赛朵问。
“为了他们俩夫妻以后的日子,我想这法子也可以一试。”祁桂花说。
隆主走来,赛朵要把刚才大家的想法说给隆主,还没开口,隆主就说道:“我知道了,你们说的对,求医不成就求佛!我相信我们的神山!我们的明珠寺!”
事情如不如愿,大伙儿希望卓玛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孩子顺利长大,长大了,孩子就会照顾卓玛,卓玛再发疯也就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