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长寿唱野曲大伙儿就知道,若是人们早上有事没事经过他家门口,门缝里、院子里总会传来祁长寿寂寞又野性的歌,不是“阿哥软是一坨肉,硬是一把刀。刀要找刀鞘啊,刀要找刀鞘。刀鞘刀鞘你莫急,阿哥这就钻进你里头”就是“玉皇摸了王母,摸开了情路。我心想着你着糊涂,糊涂着心里苦”女人们听了红脸,口里骂着祁长寿不害臊,但还是放慢脚步再听一会儿。男人们也懂意思,听了就笑,朝祁长寿打招呼,祁长寿要么在洗脸,要么在编草篮子。祁长寿走到街上,就不会唱这么撒野的曲儿,他会吹着口哨,唱些调侃的歌曲:
牛羊跑,男女笑
河水淌淌就是我的尿
日月出,男女笑
水草长长是我的毛
男女笑啊,男女笑,笑到牙齿咬舌头
祁长寿这样唱着,好像不知道父辈在以前就饿死过,好像不知道姐姐祁桂花不明不白地就死去,现在的人们都记不起来这里还有个人叫祁桂花。孩子们听到这么有趣的曲儿,就又像一群羔羊一样扑啦啦地跑来,笑着,对正在憨笑歌唱的祁长寿指指点点,好像他们懂得这些歌儿的意思一样。祁长寿也是个逗趣的男子,吓唬着这些穿着开裆裤的孩童们,孩童们又是嘻嘻哈哈地跑开,朝祁长寿扔土块。
春天真的到了,你看,明晃晃的太阳从东南边转到东边,升起来。黝黑的山逐渐嫩绿了,兴奋的苍蝇飞来,不时会撞在祁长寿脸上,祁长寿可不在意这些。祁长寿来到街上,就有很多人围在那里,有人拿着碗,有人扛着锄头,有人拿着牧鞭,有人拿着烟斗,都在议论着,有说有笑,好像发生什么好事情,一问才知道大伙儿是在议论林爱民家被盗玉盘的事儿。
“谁不知道他家有钱呢,地多,有个绝世玉盘还显摆,所以活该被偷!”有人说。
“这几个贼可是厉害了,只留下一个人的脚印,真是厉害了!我们这里怕是出不了这样的人嘞!”有人又说。祁长寿听了,心里倒高兴起来,想着自己为民生去偷,也是有了回报了。他们见祁长寿来,也就笑着,有人喊道:“长寿啊,今天天气好,给大伙儿亮亮嗓子唱个曲儿呗!”大伙儿也说是啊是啊,这么大个消息出来了,大伙也该听听祁长寿会怎么唱。
祁长寿也不犹豫,“嗯!嗯!”地清了两下嗓子之后便唱起来:
林家有钱谁不知,
都是祖上积下来
老子贪财不喂狗,
小子无才也无赖
香珍香珍童养媳,
离家回来不受苦
玉盘可是前朝宝,
英才盗侠飞到来
玉盘造福大民间,
河流淌成幸福海
祁长寿唱着,大家齐齐喝彩,说祁长寿就是男人里的拉姆吉,唱曲这么顺,脱口而出。
“长寿!”霓玛听到祁长寿唱出了全过程,害怕人们知道,喝了一声。人们静下来,看到是霓玛,也就继续谈论着林家人,有人说:“哎呀!林爱民被盗贼,不!按祁长寿的话说是盗侠踢了胸口,现在还躺在炕上呢!”有人又说:“是啊是啊!我听说有个盗侠把脚印留在了墙上,林保国按着脚印追到了南边就不见脚印了。”
有人听到这样说,插嘴道:“可不是,留有脚印的土被他家的人收起来,说是要请县城里的达瓦法王做法诅咒呢。”霓玛火热祁长寿听到了,发现大事不好,可又使不出主意,便叫上先巴,往隆主兄弟处来。
隆主的龙头琴弹得好,就是不会唱曲儿,只是噔噔噔地拨弹着,时而单弦,时而口哨,隆主和霓玛、祁长寿一样都是没有爹娘的孩子,先巴还有个妹妹,霓玛还好有个母亲一样的拉姆吉。隆主见兄弟们来就停住弹琴,收起来,让着大家进屋去。
隆主听到这消息就跳起来,要为自己的弟兄打抱不平,说要是林爱民这老东西残害祁长寿,他的老命就是保不住。先巴听到倒是一惊道:“是咱们有错在先,还要人家的命,那咱们是什么!连畜生都不如。”隆主听了骂先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怕事儿的,兄弟有难了,你倒是向着为那林爱民说话。”
霓玛只是在想办法,先巴听见隆主这么不了解自己,也急了,骂道:“你只知道蛮横解决问题,你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呢!我有妹妹!我死了!我妹妹可不就是被人欺负!!”隆主见说不过先巴,就打起来,隆主说先巴是在嫌弃霓玛、祁长寿和自己是没爹娘的野孩子,先巴见隆主如此糊涂,也就骂他活该没爹娘,活该讨不到媳妇。隆主压住先巴,骑在身上,就握拳直直往先巴嘴巴上揍,打得先巴嘴巴骨头嘎嘎响,霓玛和祁长寿听到这样会出事,一个拉开隆主按在炕沿上,一个扶起地上的先巴。
祁长寿的心里亏欠得很,为了自己两兄弟厮打,说道:“你们就别打了,大家都是兄弟这么多年,为了我反目成仇,你们还是我兄弟嘛!是死是活啊,是明天的事儿!咱们都为大伙做了这么大事儿,可还没庆祝呢。”说着就笑起来,从面箱里取出一个坛子,打开来,就是一股酒香飘来,霓玛给先巴嘴巴上涂了酒,来消肿被隆主打肿的嘴巴。隆主还在一边愤愤生气。霓玛、先巴和祁长寿团坐在炕上,拿起碗就大口大口喝酒,看隆主不动身笑道:“这可是今年刚打的青稞酒啊,喝了就像玩了女人一样,隆主,你不尝尝!”
“他就是嘴巴子厉害!怕喝醉,啊哈哈哈!”受伤的先巴费力地说。隆主看到先巴红肿的嘴巴吧唧吧唧地抖动着,倒是乐了,也笑道:“啊哈哈哈,先巴的嘴是亲了母牛屁股了,都肿了。”大伙儿也乐了,先巴一甩手就往隆主脸上破了一脸的酒,隆主笑着,酒味袭来,忙一舔嘴唇,倒是清香得很,忙赔罪道:“先巴哥哥,刚才我错了,下手很重!都是为了咱们兄弟才冲动!我就喝一大碗赔罪!”说着就抢过先巴前面的酒碗,一骨碌喝下去。
这青稞酒烈,一骨碌下去,好像烧着隆主的喉咙,肠子,胃,痛苦得眉毛都歪了,笑得先巴大呼报应!报应!
林家被偷盗的事情已经风平浪静,众人又是放牧的放牧,浇灌的浇灌。黎木匠制作的水车吱噜吱噜地转动,把低处的河水转到高处,有骡或驴的人家再也不用牵着它们到河边去,一不小心,骡或驴一惊,那可了得,直接就掉进河水里像一捆白菜一样被水浪卷走。
先巴的妹妹卓玛自从哥哥和未来族长霓玛哥哥请来黎木匠,为大伙儿做了好事,又神鬼一般偷走林爱民家的玉盘,就以此为豪,再也不和那些孩童没事了扑啦啦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了。先巴没有地亩,可是热心肠得很,他每天都是闲的,闲了就给左邻右舍种地,浇水,修房顶,种菜,妹妹卓玛最喜欢阿奶拉姆吉,有时在阿奶拉姆吉那边呆晚了索性就住下来。卓玛喜欢自己乐于助人又痴言痴语的哥哥先巴,崇拜干净利索的霓玛,却对祁长寿有着不一样的情谊。
一想到祁长寿竹竿一样的身板,卓玛就忍不住要笑,每当这时候如果先巴在身边,总会看看妹妹,好像这妹妹是猫鬼神上身。你看看,这祁长寿大手大脚,衣服怎么穿上都像是竹竿上套着衣服,头发直直硬硬得像一颗颗刺,嘴里的藏语汉语简直顺溜得像是六月雨后的河水,滔滔不绝。祁长寿每次来先巴家喝酒,卓玛上酒上肉的时候,总是羞涩地不敢看卓玛,一个大男人外面嘻嘻哈哈无法无天,在卓玛面前就这么羞涩,卓玛就喜欢这一点。
可卓玛没有说什么喜欢之类的事儿,卓玛还小,卓玛只是单纯地喜欢,没有想过什么男欢女爱的事儿。
祁长寿那一脚踹得林爱民再也没有起来,意识倒还清醒,叫来儿子林保国,让他去请法师来。现在林爱民病重起不来,自然这府上下都在暗地里听林保国的,林保国得父亲林爱民去县城找法师,自然高兴,好不容易有机会出去玩耍。背着老爹找管家拿出好些金银,上县城撒散做买卖。
管家叫自己的儿子猪草陪林保国去,猪草可是个人名,人们刚开始还叫起来搞笑得很,每次家里没猪草了,就去割猪草,女人们互相说要去割猪草或是割猪草回来了,都有种偷情做爱的意味在里面,想不笑都不行。
猪草可真机灵,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说着西街寡赛朵的种种趣事,又说哪里有鬼,哪里有神,众人不一会儿就到了法师的庙宇。
如果他不是法师,谁都不信这是庙宇,看做林家的草库才差不多。屋里没有一处是平地,都是坑坑洼洼的,进去的人好像醉酒颠倒的感觉,扫帚和碗筷放在一起,一见法衣估计是从没有洗过吧,垢痂裹得黑成一层油油的包衣,林保国一行人正在四处寻找传说中扬名县城的法师,忽然从炕上的草堆蠕动着,猪草殷勤,忙过去,掀开那草堆,正是一个蓬头垢脸的五十来岁男人,见大伙儿就说道:“来了!”
林保国一伙儿被达瓦法师如此预见性的言语所惊讶到,慌忙拜见达瓦法师,达瓦法师带上了自己那些的人骨法器,就准备出发,大伙儿见他头发里还有草屑,还以为达瓦法师好好修理一下自己的面容整装再去。法师也知晓,笑道:“就这么走吧,趁神灵还在我身上。”大伙儿就跟着达瓦法师出来,林保国为了孝敬达瓦法师,更是为了彰显自己家有钱,马上买了一匹骏马给达瓦法师代步,大摇大摆地往家走去。
达瓦法师的到来,这个小村子可是热闹了,男女老少挤在村口来看,法师渐渐逼近,大伙儿都捂住鼻子,因为法师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带路的猪草安慰大家说:“达瓦法师仙气很重,大家心里有魔,看来是受不了这神气。”“好臭啊!”人群里有孩子嚷嚷,母亲忙捂住嘴不让孩子说,忙跟着大家齐齐拜见法师。
法师一到林家,林爱民自然是千恩万谢,下不了炕就在炕上拜见法师。忙收拾好桌椅,在正院里设置作法台。达瓦法师登上作法台,瞬间风也不吹了,林家门口已经挤了很多人,林保国要关门,林爱民喝住,说要让大家见识见识达瓦法师的法力无边,外面的人就渐渐进来门槛,挤到院子里来。
众人都期待看看达瓦法师神仙附身是什么样子,只见达瓦法师嘴里忙不停歇地念动着咒语,突然瘫坐在椅子上,全身抽搐,感觉神志不清,林保国没见过世面,打算上前去扶起达瓦法师,林爱民喝住,说达瓦法师神光显灵。人群里的孩子也被吓得哇哇哭起来。
一阵风经过,达瓦法师平静下来,端坐起来,面无表情地对林爱民道:“你要诅咒的这个孩子我已知晓,你确定要诅咒这个可怜的孩子么?”
林爱民在里屋炕上愤愤道:“我痛失宝物,一定要给这些匪子厉害看看!我让他死!”
达瓦法师没有说话,只是嘴里又念动着咒语,左右跳跃,时而发出笑声,时而发出哭声,时而发出孩子般细腻的声音,时而发出大人般雄厚的声音,听者都不可思议这些声音是达瓦法师一人发出来的。
达瓦法师结束了,很虚弱地躺在椅子上很久,人们之前听说过神仙上身,是累得虚弱,今日见达瓦法师现在满头大汗,红脸赤脖,呼呼大喘气,才应证了以前的传言。林家仆子给达瓦师父端来一碗水,让他喝,达瓦法师手都抬不起来,仆子给他灌了几口,达瓦法师又是几声唏嘘,这才缓缓坐稳,渐渐收也动起来了,也站起来了。
达瓦法师起来领了林家给的银子,便要走,众人留也留不住,他说自己就是靠这行当生活,如今完事儿,就该回去,林家派仆子牵马送达瓦法师回去。
大家不知道这个留有脚印的土就是祁长寿的,不知道达瓦法师二话没说就给林家做法事。只有拉姆吉、霓玛和他的几个兄弟担心祁长寿。
达瓦法师走的时候,霓玛看到他骑着林保国刚从城里马场买来的马,这马毛比牦牛毛油光漂亮,几下就跑了老远。霓玛心里早就想要这样一匹马了。
众人散的时候,祁长寿便垂头丧气的,也不和霓玛兄弟们一处闹腾,说自己想回家。已是夜里,霓玛回来告诉拉姆吉说祁长寿突然垂头丧气起来,拉姆吉祁长寿说怕是真的要遭难了,就和霓玛来祁长寿家。
祁长寿家没有点灯,灶里也没有生火,拉姆吉和霓玛一开屋子的门,祁长寿便叫到:“谁?”霓玛说是自己,便和拉姆吉进去,在炕沿上坐下来,炕冷冰冰的,看来祁长寿没有煨炕,拉姆吉一看这血气的年轻人突然卧床不起便使劲流下泪来,想起他的姐姐祁桂花来,又想起自己的儿子才仁,便捂脸流泪。
霓玛倒是和祁长寿说着话,祁长寿说自己就是突然起不来,也没有感冒,就是动不了,拉姆吉朝霓玛轻轻摇了摇头,霓玛便知道拉姆吉是说祁长寿活不了多久,看来达瓦法师的做法灵验果然名不虚传。当初带领兄弟们看淫画,那个唱怪曲的青年,说病倒就病倒。人们在同情这个人的时候,也知道这个人和林爱民家请法师诅咒的人有关系,但人们已经不再想知道谁偷了林爱民家的玉盘,一大早都挤在祁长寿家门口,叹气的叹气,流泪的流泪,都极其惋惜。
拉姆吉也哭,看着眼前的祁长寿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不动弹,想起自己的儿子才仁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两种伤痛一并,心里难受,就只能哭。
先巴的妹妹卓玛也在人群中,看着祁长寿横在炕上,眼睛里流泪,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众人还在心里琢磨着林家的人会不会找上门来,要求现在快要咽气的祁长寿赔偿。隆主从外面回来,看见祁长寿家挤满了人,就哭着嚷着,说些兄弟难舍的话,一把鼻涕一把泪,连滚带爬,众人过去扶他起来。隆主呜呜咽咽哭了一场,心里憋住气起来,说他要把林爱民和法师杀了,被霓玛和先巴拦住,拉姆吉也跑过来道:“隆主啊,怪就怪命吧。还能反倒受人家的不是?法师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这是传统。”众人也忙劝着,先巴喊道:“别说了!林老爷也现在躺在炕上,大夫说了不中用。”众人听了不说话,先巴听了也不说话。
祁长寿和林爱民离去后,人们只是觉得这里少了俩人,大伙儿都各自去忙自己的活儿。只是霓玛心里难受,自己的兄弟说走就走,再也听不到祁长寿唱奇怪的歌,祁长寿到头来都没有长寿。
还有一个人更难受,她心里喜欢着祁长寿,可是她一直没有说。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说出口,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如果早先自己说出来,长寿哥要了自己,自己怀了孩子,如今也有个念想。
卓玛哭着哭着就不哭了,知道人死了不能复生,今年开的花不是去年的,可是她会一直想他。
那桥下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不知道劳累,不知道命运是什么,只是冲刷着,好像要洗净大地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