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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二

随着人群的移动,那个人终于站在了梁立清的面前,她从进入府衙的那刻起就抬着头。为了今天一战,她用了二十年的努力。好在她做到了。

摆在梁立清和江慰廷面前的人正是云姐,陪在身边的是两个随从。

梁立清老眼昏花,已经看不清这个人到底是谁,但江慰廷坐在下面却看得一目了然,他张大嘴巴,眼中的泪花被吓得直打转,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云姐看着江慰廷,娓娓道来一句“江大人,可好啊?”

江慰廷心中翻腾的是二十年前的那桩案子,但他来不及历历过目,便已被眼前这个人噎得喘不过起来,长大的嘴巴悬在空中,随着心腹的一声嘶哑,熬出来一个“你”字,伴随着一口鲜血,便倒了下去。

流十三眼疾手快,接住了他手中的骏惠。

众人哗然,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才看了江慰廷一眼,跟他说了一句话,便让他口吐鲜血应声倒地,这是个怎样的女人?

梁立清见江慰廷口吐鲜血,忙着颠跑下来,袖子抄起来,一抬手便要落在云姐头上,“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刁民,竟敢……”

话还没说完,他便看清了那张脸,一个转身回了去,想要到高堂之上,却发现身下的脚一步都挪不动,就像被定在了地上,成了一只失足的狗。

“梁大人,民妇有冤情,还请回到高堂,替民妇做主。”

云姐又是一声梁大人,真叫梁立清失了魂,落了魄。他不敢再回头看,捱着步子走上前去,那感觉就像是从出生走向死亡那么漫长。屁股落下的那一瞬间,感到一切都是虚无的。

他不敢说一句话,身体开始出现极度不适,江慰廷卧在地上,江流风将他抱在怀中,那番景象甚是可怜,重庆府赫赫有名的两座府院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围观百姓无不叹息。

云姐无奈的吐出一口气,上前一步,“大人,我要状告一人。”

梁立清连头都不敢台起来,只说了个“讲”字便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噩梦般的计划,一遍一遍,他记得眼前这个人分明死掉了,怎么有出现在面前,看她的样子,反而活成了人中龙凤。

这是不可思议的,不是梁立清想要看到的。人一旦闭上眼睛,耳朵的注意力就会快速提升,随之而来的耳鸣也就浮了上来。此时他已经听不清女人在讲什么,只觉得她的嘴在动,每动一下,都是对他刺来的利剑。

“梁大人,二十年前,有一个名叫孙敬芳的书生你可还记得?此人颇有才学,出口成章,写得一手好字,不单如此,他还一表人才,在乡里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后生。这个后生四处云游,读尽天下藏书,顺利通过了乡试,后来成了同批考生中唯一一个举人。那时候的他可真是意气风发,多少媒婆找上门来要给他说亲,但他极有傲骨,推掉了所有上门的媒婆。无奈之下带上书籍出了远门。这个时候的孙敬芳路过合川县,就是在那,他遇见了让他倾心的姑娘。当他将姑娘带回老家的时候,并没有得到叔父门的支持,反而觉得此女会误了孙敬芳的仕途之路,有了将她驱走之心。但孙敬芳和姑娘相爱颇深,便诞下了一子,孙家也因此认下了这个姑娘。后来……”

“后来如何?”一个站在身后听故事的人好像被这段爱情故事感触到了,等不及要继续听下去。

“后来孙敬芳放下书本,照顾了两年妻子,等儿子能说话行走,才又重新拿起书本。光绪十二年,孙敬芳走上了殿试,虽然没进三甲,但也是殿试的第四名,这在当时已经算得上出类拔萃,然而万没想到,孙敬芳返乡途中,遭遇了让他意想不到的埋伏,朝廷的一纸委任文书就这么被抢走。好在当时来了一群饿狼,才将一行强盗喝退,也许是老天开眼,狼群看到孙敬芳遭此劫难,便没吃他的肉。等他回到家中的时候……”

“哐当”一声,打断了云姐的话,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梁府管家老宋。

老宋目瞪口呆看了好半天,才徐徐张开了口,“夫人?是你?”老宋二十多年来藏在心头的秘密现在终于浮出了水面,面对梁立清,他无话可说,只是再见到夫人,老宋的眼泪忍不住的掉了出来。

“夫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我……”

“你还记得我。”云姐朝老宋笑了笑,看了眼梁立清。

梁立清头皮发麻,早已是分裂开来,不知该顾及哪头。

他再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看着老宋,又看看这个女人,顿时明白了当年发生的事。

“没想到吧,梁大人,没想到我还活着。”

“子佩,子……”

“住口,你这个丧心病狂的老东西,这是敬芳才能叫的名字,你给我住口。”

“你就是二十年前跟孙敬芳走掉的子佩,佩姨?”流十三抱着怀里的骏惠,有些激动,站在眼前的这人居然是碧如意的亲妹妹。真不敢相信,一切发生得太快。

“没错,我就是那个姑娘,本以为可以跟孙敬芳幸福的过下去,但就是上面坐着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就是他,抢了敬芳的委任令,跑到重庆府做起了官,还有他,江慰廷,为了区区二百两银子,把我和敬芳的人生全都毁了。”

梁立清一看事情完全败露,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心被子佩戳到了痛处,他终于是泪眼婆娑,想起了当年犯下的滔天大罪。

“没错,是我害了敬芳,我该死,我该死呐,哈哈哈哈,我该死。”

那边,早已经上梁府给萧敏君报了信,人已经到了府衙门口,此时形色匆匆,却像一尊死掉的蜡像。

进门便找到子佩,伸出手就往子佩身上扯,“你这个狐狸精,死了还要回来,你让不让我们过清静日子了。”

两个随从将萧敏君推开,不小心推到了地上,和江家父子摞在了一起。又爬起来继续骂咧,“老爷,你还等什么,快将她抓住,抓住杀头,不能让她回来,重庆府是我们的地盘,她不可以回来,不可以。”萧敏君愤怒的情绪堪比梁立清,恨不得一口将子佩吃掉。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一个当不了娘的女人,没想到你还活着。”

萧敏君被这么一羞辱,别提心火有多大了,“你说什么?谁当不了娘?”

“哼,萧敏君,这么多年了,你脾气还是一点没改,难怪当年梁大人不愿进你的屋子。”

“你这个狐狸精,要不是你,我会落到今天的下场?我要杀了你,来人,给我来人。”萧敏君几近疯狂的举动并没能撼动左右的衙役。

“够了,给我退下。”梁立清的这一嗓子已经忍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迎来了爆发。

“你吼我?二十多年了,你还在为了这个女人吼我?”

“你就是个泼妇,我受够了。”

“梁立炎,到了现在你还不知错吗?”萧敏君突然交出这个名字,让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江慰廷听到这三个字,终于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没错,我就是梁立炎,你们都看到了,那又如何,我在重庆为官二十年,本分做人,哪里不好了。你们凭什么拿这种眼神看我,啊?”

“到底怎么回事?”底下的人对突然出现的两个名字搞得莫名其妙,刚才出现个孙敬芳,后来又出了个梁立炎。

“孙敬芳是当年我为了骗家人,给立清取的名字,孙敬芳就是梁立清,站在你们眼前的这位梁大人则是梁立炎,是立清的亲生大哥,就是这个不知廉耻的人夺走了属于敬芳的一切。”

“你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萧敏君,梁立炎是你丈夫,当年你生不了孩子,他赶走立清之后,又霸占了我,我给你们生了一个儿子,你还不知足吗?你还咒我死?”子佩这话说出来容易,但放在心中二十多年,却是极为痛苦的。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就连流十三都被惊到:“这么说,仕堂……他是……”

“没错,我才是梁仕堂的母亲,你们看到的这个女人生不了孩子。”子佩的话局局针对萧敏君,也是对她当年所作所为的一种报复。

萧敏君看着众人的眼神,那一双双眼睛仿佛在说:看呐,那个养尊处优的梁夫人原来什么也没有,连儿子都是替别人在养,真是可怜。

她被这些自认为的声音缠绕着,一缕一缕,将她紧紧裹住,一会儿的功夫便喘不过气,随手掏出一把匕首,插进了心窝。

她确实活够了,这么些年,为了留在梁府,可谓受尽疾苦,看着梁仕堂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那个贱女人,她的心气就一天比一天高。要不是看在他还算孝顺的地步,早就和梁家闹翻了。当年子佩被梁立炎霸占之后,本就遭受了人间极大之苦,却还被萧敏君猪狗般对待,特别是梁立炎出门的时候,萧敏君便在子佩怀孕期间不间断的收拾她,怀梁仕堂的那一年,子佩真是受尽了委屈。后来子佩受不了萧敏君的虐待,几次离家出走都被梁立炎拦了回来。梁立炎知道子佩去意已决,又担心她将偷梁换柱一事捅了出去,便让管家老宋在送她离开的途中暗下毒手。

好在当年老宋有一颗菩萨心肠,才背着梁立炎将子佩交给了一位英国传教士,后来的子佩去向何处就再也没人知道了。总之,她再没出现在重庆府,直到此时此刻。

梁立炎现在被子佩扒个精光,一丝不挂的站在众人面前,他哀声叹道:“这么说,近来发生的事都和你有关?你早就想回来报仇?”

“没错,我就是要看着你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你而去。”

“所以你派人杀了江夫人?”

“哼,江流风作恶多端也就罢了,他居然放火杀害顾芝初,江夫人该死,她没教育好儿子。”

“那仕堂呢?他是你亲生的,当年他和江夏的婚礼,那一枪?”

“没错,他是我亲生的,但和我没有感情,当年他活了下来,我就决定慢慢折磨他,让他在重庆府身败名裂,我要让你的痛一天比一天剧烈,怎样,看着亲儿子再次离开,有没有烈火焚心之痛?”

“你疯了,子佩,你不该这样,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那立清呢,他是你亲弟弟,你居然下得了手,你把他埋了,你还记得吗?你这个凶手。”

“但他逃出去了,不是吗?”

“没错,你还是个骗子,芝初被你笼络在身边,为你使用,你这般卑鄙无耻,用尽心思,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哈哈哈,顾芝初自己找上门来由不得我,当我发现他是立清亲生儿子秘密的时候,我就该一刀杀了他,不过,好在流风替我做了这事,你以为你让我身败名裂你就赢了吗?那顾芝初呢,他死了,你还有什么?”

梁立炎当然不知道顾芝初还活着,此时的顾芝初就在大堂后面的屋门口站着,他的眼睛早就湿润,也早就被怒火烧干。他早就想冲出来看一眼他的娘亲,但他想把故事听完。

“哈哈哈,梁立炎,没想到吧,还记得钱赋国吗?”

“钱赋国?镇江总兵钱赋国?”

“没错,你大概忘了他和立清是生死之交。顾芝初将死之前,被钱总兵救走了。”

“什么?”梁立炎心底仅剩的一颗制胜棋子也没有了,以为顾芝初的死会给子佩带来致命一击,但他居然没死,这让梁立炎一下子失去了心智。

“来人,来人,给我拿下这个疯女人。”

梁立炎还要做最后的挣扎,兵卒围了进来,刀架在子佩脖子上,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外面英国大使馆的护卫队便带着洋枪闯了进来。

“佩姨,素菲来晚了。”

梁立炎看到火枪队,腿一软,跪了下去。

顾芝初终于出来了,他扒开人群,远远的看着那个女人,那个他连印象都不曾有过的女人。他的眼皮在颤抖,这是他不能接受的相聚方式,但他不得不认同。虽然一切对他太残忍,但比起梁仕堂,他要幸运得多。

众人让朝一边,这是个神圣的时刻。二十多年的诀别,半生的仇恨,全扛在一个女人肩上,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一切看似那么完美,却无不透着残忍和悲伤。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突然觉得这种方式的相聚反倒是打破了他习以为常的生活,二十年来,突然多出个娘来,这不是一时半会儿接受得了的。

他只是望了一眼子佩,这个不复当年的女人,从姑娘熬成了婆子。她做到了,让梁立炎和江慰廷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萧敏君和江府人的离世对二人来说实在太过戏剧。梁立清看着老宋,眼睛里挤出一丝丝发黄的脓水,恨不得将他淹没。

老宋走过去想要扶起梁立炎,却被一把推开了。

“不管怎么说,她是夫人,我不能让公子没有母亲,老爷,你要是怪我,就要了我的老命吧。”老宋跪了下去,要不是当年放走了子佩,或许就没有今日的局面,老宋没有后悔,他只想用自己的命来为这件事偿还点什么,但显然是徒劳的。

梁立炎看着子佩和顾芝初,感到身体在不断缩水,他的脸极其难受,好像脸皮底下有东西在挪动,他伸开五个指头放在脸上使劲搓着,恨不得将其搓破。

刘方磊从人群中走过来,按住梁立炎的肩膀,伸出手在他脸上一撕,一张面皮扯了下来。

属于他真正的面目终于露了出来,这是二十多年来,他头一次以真面目示人。他来不及躲闪,只能用手捂住,发现挡不住,又往人身后钻。被刘方磊拖了出来。

江流风被刘方磊的这一举动惊到了,指着他的头,手臂抖个不停,“你,你是谁?”

刘方磊上去揪住江流风的脖领,给了他一耳光,骂道:“我是你刘大爷。”

小飒走上去拉着刘方磊的手,叫了声:哥,我的仇终于报了。

江流风何等精明,居然没看透刘方磊的底细,落到这幅田地他也无话可说。怀中的江慰廷奄奄一息,父辈犯下的罪已无可挽回,自己也难以脱身,看来江家今日是挺不过去了。

成都府派来彻查的官员已经到了府衙,现在证据确凿,他们不用担责,只管进来拿人便是。

秦素菲看了眼江流风,将衙役拦了下来。

“这个人留给我,倒是我亲自押送回成都。”

江流风不敢看秦素菲,跪在地上求衙役将自己带走,那衙役给了他一脚,“老实点。”

落在秦素菲手中可是件麻烦事,子佩看着秦素菲,道:“留着有何用,让他们带走吧。”

“你想让他死掉吗?”

“你怎么这么问,他作恶多端,难道不该死?”子佩反问道。

“佩姨,忘了告诉你,这个人还杀不得。”

“素菲,江流风对你做了禽兽之事,我替你杀了他。”顾芝初过去便要动手。

“住手,你有什么资格杀他,你以为你是谁?”

秦素菲突如其来的话让大家都目瞪口呆,立在原地想要听她解释,她却扶着江流风离开了公堂。

“芝初,你还不去看看。”子佩拍了拍顾芝初的肩膀,对于秦素菲和儿子之间的渊源,子佩自是清楚,她在心中是希望两个人走到最后的。

顾芝初追了出去,却被秦素菲骂了回来,“你别跟来,否则我杀了你。”

对于秦素菲来说,她和顾芝初的事远远没有结束,她一直跟子佩设计除掉梁家和江家,完全是考虑和顾芝初当年的交情。她自己又一个个的除掉了当年闯进桑园的暴徒。而这一切,顾芝初都没有参与进来,她心里不希望她参与,十年前和顾芝初分别的时候她就嘱咐过顾芝初,报仇的事不许去考虑,但她所期望的顾芝初能考取功名一事也没有了踪影。

所以她一面在背后默默帮他计划复仇父辈留下的仇恨,一面活在对他的失望当中。她已经找不到合适的方式重新接受这个人。

顾芝初还是偷偷的跟了过去,他怕江流风对秦素菲造成伤害,他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秦素菲并未带着江流风去英国大使馆的庭院,而是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胡同里。秦素菲站在门前敲了几下,门开的一刹那,两人站在原地。秦素菲指着屋中窗户书桌前伏案写字的子琪,道:“江流风,你看看他,多像你,你高兴吗?”

江流风不明所以,他望着那孩子,竟有种难以言说的亲密感,“像,像我,他是?”

秦素菲又是一耳光打过去,“畜生,子琪九岁了,我曾经无数次想要把他扔到江里,因为他不干净,被你这个畜生污染了,你污染了一颗纯洁的生命。我养了他九年,只要一看到他的样子,我就夜夜噩梦,他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一个没爹的孩子不该来的。”

江流风好像明白了什么,九年?难道就是那一次,秦素菲还在戏团的那年?他突然激动了,他感到原本绝望的江家一下子又出现了一线生机。

“他是我的?我的儿子?我,我有儿子,原来我有儿子……”

“住口,他不是你儿子,我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着他是怎么毁灭的,他是一颗恶果,像你一样。”

秦素菲和江流风的话被躲在墙角的顾芝初听到了,他闭上眼睛,两行冰凉的泪水淌了出来。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子琪怎么可以是江流风的?不可以这样,这对谁来说都太过残忍,不可以的。

“我不管,我要带走它,他是你的恶果,不是我的,他是我的希望。秦素菲,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你饶了我,放我走,就当我是条狗,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我发誓再也不踏进重庆府,我带着他走,把你的噩梦带走。”

江流风说着就要往里走,秦素菲掏出了藏在腰间的洋枪,对准他。

“不要动。”

江流风将头转过来一般,看了眼那把枪,笑了笑,又继续朝着孩子的屋门走去。

秦素菲瞄准,手不再颤抖,她的动作老练,好像为了这个时刻,已经苦练了无数次。她顺着枪管看过去,看到的事一个油腻腻的脏东西,她就是要让他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又在希望中绝望的死去。

随着一声枪响,她突然感到,即便那个人在绝望中死去了,她的痛苦还是那么浓烈。这一枪一点都不值。

顾芝初冲了进来,看见倒在地上的江流风,一把将秦素菲抱在怀中。窗户里的子琪手里握着笔,看着院子里的这一幕,他的眼神显得极为安静,像是在欣赏春风里的一场戏。细雨索索的漫步而来,将院子铺就的石板打湿,裹在江流风尸体上,一层又一层,每一滴雨就是一个春,他被无数个春包裹住,再也不可能走出这场迟来的雨。

秦素菲的身子在顾芝初怀中颤抖着,子琪从门后拿出油纸伞,走出门来。

“娘,下雨了。”子琪撑开伞,顾芝初将他抱起来,三个人躲在雨下面,看着那块发热的尸体一点点冷却,血色顺着小雨一点点从地上飘起来,顾芝初捂住子琪的眼睛,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忘掉这个坏人,记住你今天学了什么。”

吴冬衡从府衙跟过来,她站在胡同口,没有往里走,但她已经猜到了里面的结局。

看着街道远处迷离的天色,听着江面汽笛的响声,她摸出了梁仕堂留给她的那封信,信里这样写道:

我还是叫你吴小姐的好,你我曾经是情人,后只沦为面上的朋友。可我是不承认这种折中的关系的,你知道我怕是不属于这里了。离开成为必然,要说不舍,最是你留给我的那些珍贵回忆,可惜只是回忆了。你被那个人俘获芳心,让我颜面折损,这事不怪你。我这一生做过两件让我后悔的事,一件是我当年从哥伦比亚转到了康奈尔,断送了你我的情爱,还有一件就是我把那个人介绍给了你认识,从此之后,你们便势不可挡,至少你势不可挡。我败了,他的离世成为我必走的理由,再不敢要你的感情来安慰,你知道的,我没那么娇贵。祝你幸福,吴小姐,祝你在重庆府开创你的文学之路。我们的相识就到这里吧,不要再继续,多一个人留下来,这片土地就清净不了。告辞,我曾经亲爱的吴小姐,告辞,我的故土和忧伤。

看完这封信,吴冬衡的心彻底碎了,她有了想做什么的冲动,梁仕堂带着一腔热血和忏悔离开,绝对不能让他为今日之事玷污了天空的清澈。

邮轮的涡轮在转动,像是转动着吴冬衡的心,她只想为一个曾经亲爱的人做点什么。

随着梁立炎和江慰廷在成都府受审认罪,重庆府的这片天终于拨云见日,有了一丝鲜活之色。

一年后,清政府退出历史舞台,属于新的章程即将开始。

顾芝初站在双江交接的朝天门码头,看着江里的那艘轮船,对秦素菲说,“你看,我就说,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川江有我顾家的轮船。”

“别忘了,这可是我从桑园给你带来的财富,顾家的轮船公司有我一半的财产。”

“是啊,不光有你,还有姝妹,肥秋,无数的人撑起了今天的轮船公司,我该感恩。”

“你一直在感恩,不是吗?”

顾芝初望着远方,霞光打在两人脸上,今天是除夕,家里人做好了一桌子饭菜等着他两回去。派来催促的小飒已经等了半天。

一家人来到祖宗的灵位前挨个跪下,上完香烧完纸,方才落座。碧如玉伴着曾沛慈不远赶来,和大家凑成了一桌,姐妹两二十多年不曾谋面,今日一聚,终成圆满。

多年后,顾芝初回想起当时流十三问过他的一句话,他问:看来你是不打算改名换姓了?

顾芝初回到:“梁家已逝,再无梁家,顾芝初好听,得意于家父,改了怕他不快。”

轮船公司运营几年后,军阀割据剧烈,只得卖掉,回了桑园。看着子琪和骏惠一天天长大,顾芝初知道,属于他们的时代就要来临,而自己,只得清心寡欲的悉心养蚕种桑。

子佩陪着秦素菲去英国探望詹姆斯,那个曾被他以吐沫羞辱的英国商人,原以为死在了冯九的手下,却在落江之后,冲到码头,被秦素菲救了起来。他是秦素菲的恩人,教她生意往来,教她人情世故。

顾芝初想到这些,如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一番周折,竟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流十三和卢叶琪留在了桑园,刘方磊和小飒将崔举人送回了天府镇安享晚年,他已然不能动荡,但他这一生都在征战,从不停歇。

桑园的雨还是那个声音,刷拉拉,刷拉拉,顾芝初撑着伞,带上油布将钟婆的墓碑盖上,他看着长满青草的坟头,盈盈说道:谢谢你留下我和父亲,你看,我们又回来陪你了,你不孤独了,你说得对,我们是厉鬼,重回到了这片楼里。

回到屋中,打开从重庆府送来的一封信,英国来的,信中写道:仕堂和我去年完婚,定居在了伦敦,昨日诞下一子,一表人才,不输你,也不输他,看来,颇具诗人潜质。素菲和佩姨正好得见,都说生的绝妙。告以平安,不回,珍重!

将那张纸捏在手中,顾芝初便在暗黄的光色下睡着了,那是个长长的梦,在梦中他见到了顾霍邱,牵着他的小手,在桑园的林荫下站着,脚下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江海,阳光撒下来,透着暖暖的情意,他脱开顾霍邱的手,在江边踱步,感受流沙从脚面层层掠过,麻酥而清澈,让他和这片水融为了一个整体,流啊流,流进了时光中,软绵绵,轻飘飘。

就连夜里的雨滴都要钻进梦中,变成他一生的精灵。

他在夜里沉了下去,远处的闪电戳破大地,神州泛起一丝骇浪,撞向江面漂浮的幽灵船,那些带刺的船只,一点点浸没下去,被那拔地而起的方舟,一个崭新的民族和全新的姿态站了起来。 6GiviCweqjiRvsgW+NFFcK0V9TC8sWBxWxpMfvFInSSnfkbenOj9/uUevQp+os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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