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仕堂从碧如意身上得到的东西无非就是她有个姐姐,她承认了这个事实,这个叫子佩的女人现在何方,跟梁立清又有何干系,成了困扰梁仕堂的一个问题。
他本无意掺和进来,只是母亲萧敏君艰难度日,只是梁立清坏了家风,遭众人唾弃而不顾遐的嘴脸让他无言苟活。每当他想起学堂众人离弃而走的场景,想起那些不留口舌的闲言碎语,他就对身为梁家人而痛苦不堪。一切都是碧如意带来的,他要从这个女人口里抠出来东西,他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他失了家风。但结果是让他失望的,又是惊喜的。这个女人给梁仕堂讲述了一段悲惨的人生履历,给他提供了一个多年不被提及的名字,子佩。
梁仕堂突然在渝中出现,让牵肠挂肚的家人终于落下了心中巨石。但这一次,他要直面梁立清。
“沈洵美骗了我们,他把梁仕堂从我们眼皮底下藏了起来。”顾芝初那天并没有着急离开,到了龙门浩码头,他便招呼肥秋将天业带回到蚕馆,自己则返回了聪哥的小院,他果然看到了梁仕堂从内屋走了出来,他被当成了傻子,那个被他当成朋友的沈洵美。
“他能回来就好,其它都不重要了。”吴冬衡回道。
“不对,他一定有事瞒着我们,他和沈洵美会在干什么。”
“洵美和他是康奈尔大学的挚交,不会做出格之事,你多心了,想必他近日烦心,到了洵美那边散心罢了。”
顾芝初心存好奇的不仅是梁仕堂和沈洵美,碧如玉至今未归仍让他忧心忡忡。他来到了曾沛慈的医馆铺子。曾掌柜戴着一副老花镜,面色沉稳的做着台账。
“曾老先生真是雅兴,还有闲心管你的生意,你家夫人至今不归,你就不着急吗?”
“人去人归,乃自然之道,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也留不住。”
“你当真不担心?她可是你的结发夫妻。”
“顾掌柜你我本无瓜葛,可你当年烧了我曾家的药铺,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若不是看在同知大人的份上,我早就让你偿还。今日你又跑来干涉我的家事,我这里不欢迎你。”
“陈年旧账,曾老板就不要取消了,要论说偿还,你那弟弟烧了家父留给我的东西,这笔账又如何来算呢。今日顾某带着诚意特地赶来,为的是你家夫人的事,你倒不知好歹的要跟我盘算斤两之事。误了时机出了人命,看我不送你见官。”
曾沛慈一提到见官,一下就服软了,他还没有顾芝初那点气量和胆魄,承受不起这些压力。于是把梁仕堂找过他的事如实告知了。
“此话当真,你怀疑梁立清认识你家夫人的姐姐?”
“老夫也只是猜测,夫人的陈年旧事她多不愿提及,很多都已忘却,只留下那张照片,可惜时光难转,此生她怕是再见不到她那姐姐了。”
顾芝初叫上肥秋和流十三,当即去了趟梅子坡,。
“冬衡,跟我走一趟,今日我要让你看出戏。”
四人在那庭院周围顾及一周才发现屋后隐蔽的小路,今日沈洵美不在院中,故不用担心被发现。顺着小道,一直通向前面的松林之中,林荫密集,不见光日,走起路来四下无声,生怕打草惊蛇。
发现碧如玉的时候,沈洵美正在那雅亭之中,面对顾芝初的到来,他有些手足无措。
“洵美,人我带走了,你和仕堂知会一声。让他有事来找我商榷。”
“芝初事情不是你想这样,仕堂他……”
“我打死你这伪君子,说,你们对我姐什做了什么。”流十三一拳过去沈洵美脸上,他没能躲开,摔倒地上。
“十三,别打了,走吧,回去。”碧如玉已经被肥秋松开了手上的麻绳,细白嫩肉的手腕上多出了几道青色的印记。
流十三哪里肯饶沈洵美,上去又是一轮拳打脚踢。顾芝初注视着沈洵美,失望的闭上了眼睛。
“走,送你上衙门。”
“十三,仕堂闯的祸,和洵美无光,放了他吧,几十个孩子还饿肚子等着他。”若不是看在沈洵美做了大善事,顾芝初恐不会对他宽恕。
沈洵美未能看好碧如玉,有失梁仕堂的嘱托,现在他如坐针毡,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在的沈洵美可谓两边不是人,失了梁仕堂的信任,也失了顾芝初这个朋友。
碧如玉回到重庆府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回储奇门,而失去了朝阳街。这是顾芝初的意思,送梁仕堂进衙门受审不现实,但让吴冬衡在诗刊报社上写几篇文章应该不成问题。
“芝初,他是我们的友人,这个时候写这样的报道,对他不公平。”吴冬衡不是怀着对梁仕堂的旧情才说出这样的话,而是基于一种起码情谊的考虑,活着她宁愿相信事情的其中发生了误会。梁仕堂的秉性还是值得她信任的。
“仕堂已经不是以前的仕堂了,你看到了,曾夫人的手,仕堂书读书人,竟做出这等败坏德行的事来,他辱了梁家,更辱了读书人的清誉,这篇文章一定要写。不用你动笔,我亲自来,他是我的兄弟,只有我能这样批判他。”
顾芝初之所以这样,只想让梁仕堂找到丢失的自己,让他回到生活中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要再被家事所牵绊。
顾芝初的文章作好后,托人交给了吴冬衡,他知道以目前的状况,两人还是不见面的好。在这个问题上出现看法上的差异注定会让闲谈的场面变得尤为尴尬和无趣。
但结果是让顾芝初未曾料想到的,他以为吴冬衡不插手作文章的事,起码不会出来干涉,因为他们三个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敏感边缘,稍有不慎就会弄得人仰马翻。
现在看来,是到了人仰马翻的时候。他想救救梁仕堂,但没得到吴冬衡的理解,在她看来,那样一篇文章无疑会害了梁仕堂。
碧如玉的回来虽让曾沛慈欣喜万分,但随之即来有关照片的事情却让夫妇两整日不得安宁,一场关于出卖和背叛的讨论没日没夜的开始了。
“你知道那是我和我姐的秘密,那是我记忆中的痛苦之处,为何要拿给外人来看。梁仕堂为了他父亲,居然将我绑到了深山,糟了皮肉之罪你也不懂得心疼。这要是别人家的夫人,恐早就报官伸冤了,我嫁给了你这个药贩子,活到四十多了还要窝囊苟活。”碧如玉抹泪哭诉岂是就想获得曾沛慈的一个安慰,谁不知道报官的后果,对于他们这种家庭来说,能平安无事就是最大的幸事,只可惜,曾沛慈将这番言论当成了抱怨和愤懑。
“你和梁大人的事我都知道,也不怪人家儿子会拿你去问话,这回你也长教训了,还好你如实告知了情况,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都说梁仕堂是读书人,这样看来,他的书恐怕读到他娘肚子里去了。你就老老实实的在家休养,哪里也不许去了。”
“老实待着?他要是再来呢?你还让他进这道门?”
曾沛慈不语,又去忙生意了。
梁立清果然没有过来,儿子梁仕堂能安然无恙回来,他已经很知足了。但对于之中发生的事全然不知。碧如意的回来对他而言更是件高兴的事。但近日萧敏君的脾气闹得厉害,脸越拉越长,越绷越紧。梁立清生怕她将梁家的给拉垮了,故不敢再往碧如玉那跑。
不过,他不去可以,宋管家可以替他去啊。但没等管家出门,梁仕堂就从外面回来了,这是他回到重庆府后第一次回家。
“宋叔哪里去?”
梁仕堂的询问让宋管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出去办点事,少爷。”
“先别出去,带我见老爷,我有事要讲,另外,你去把母亲和江夏一并叫到堂屋,让他们也听听。”
“是,少爷。”老宋领命去了梁立清的房外候着,迟迟不敢进去。但那边梁仕堂等着,还要去通知夫人小姐,顾耐着头皮敲了门。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去趟储奇门。”
“大人,少爷回来了,要你去堂屋一见。”
梁立清放下手中的书,意味深长的说,“七日了,回重庆府整整七日了,他终于回来了。”
江夏和萧敏君听闻后也甚是激动,前者穿了绣花弓鞋和黄色彩绣旗袍,后者穿了件缎子,很是从容。两人互不相看,纷纷下了楼。
嘘寒问暖都是母亲该做的事,贵为妻子的江夏已经丧失了给丈夫请安的能力,这是梁仕堂对她实施的暴力制裁,很显然起到了效果。她本能的认为自己的多嘴和问候都将成为梁仕堂攻击和批判的对象。故而江夏站一旁远远的看着他,似乎那个人和她,已没了关系。
梁立清最后一个走进了正堂,管家上去将他请到椅子上,递上茶水,然后让到一边。梁仕堂一直站着不肯落座。
“回也回来了,就不要再使性子,学堂的事我再帮你办起来,总不能游手度日。”梁立清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来气。
“好了,仕堂刚回来,我让他们去做了菜,一家人该有一家人的样子,梁府好长时间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
“你也是,仕堂进门半天,连杯水你也不伺候,你们真是要气死我。”萧敏君看江夏站着无动于衷,开始了牢骚。
“都别说了。今日我回来只有一件事,正好请母亲和江夏过来,也好有个见证。”
梁仕堂说完,转向梁立清,“父亲,可准仕堂问件事情?”
“坐下说话,一家人搞得这么外道,传出去也不怕丢了梁府名誉,坐下。”
“不必了,我怕坐不住。”
宋管家低下头,感到有坏事发生。
“父亲,你还记得子佩吗?”
梁仕堂剑锋出鞘,不绕弯子。梁立清明显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字给稳住了,他僵在椅子上动惮不得,手里的茶杯开始颤抖起来。一只手扶着椅子,眼中充满了杀气。
“你说什么,为父不知。”
萧敏君听到这个名字,倒吸一口凉气,头脑一晕,往后退了一步,江夏一把将她拉住才没倒地下。
“如此看来,是母亲知道了?”
“仕堂,你今日莫名其妙,问的东西,我们不曾知道。”
“好,不知道,那我就跟你们讲讲这个子佩。这个女子,合川县人士,早年间家境勉强,算不得富庶,但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下有一妹,唤作佩玖,子佩十六那年到县城游玩,碰见了一位书生,自此两情相悦,便跟着书生离了家,从此再无音讯。佩玖也再没见过子佩。跟着书生去了哪,也无人知晓。父亲,你为官多年,早年可曾听说这个事?”
“民间谣传,早年间事态沉浮在,这样的事时候发生,不足为奇,为父有何曾知晓。”
“哦,原来如此,不过,父亲,如此奔走离析之事时有发生,可带走子佩的书生只有一个,父亲可知这书生姓甚名谁?”
“你父亲哪里会知,仕堂,你刚回府,先下去休息吧。”
“孙敬芳,就是这个读书人,拐走了子佩。”梁仕堂不理会母亲,继续他的言辞。
宋管家听到孙敬芳三个字的时候,吓得一脸苍白。梁立清睁大眼睛呆呆的看着梁仕堂,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徐徐站起身来,指着梁仕堂骂道:“不务正业的孽子,整日沉浸在这些身外之事,再闲谈这些,滚出家去。”
“老爷,快快,管家,扶老爷回屋。”
萧敏君转向梁仕堂,道:“仕堂,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再不要提及。你父亲一生操持,并不轻松,不要再任性行之。”
“母亲,子佩是那碧如玉亲姐,告诉父亲,不要再去纠缠,你放心,我不会让父亲对你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那是一个对梁立清和萧敏君来说极其痛苦的夜晚,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本以为会就这样沉入海底,但一个孙敬芳,一个子佩,打乱了该有的平静。那些隐藏在梁立清心中的想法和做过的决定又重新开始了思考。而梁仕堂对萧敏君的用心良苦虽然足以动人,但对萧敏君来说,这段伤疤的揭开远远比梁立清背信弃义的行为要来的痛苦。
“江夏,你回家吧,明日我亲自送你回去。”梁仕堂留了下来,和江夏度过了一夜,江夏一个人睡在床上,体会到的却不是被子的温暖,而是这段感情走到尽头的心寒。
梁立清经过一宿的折腾,全然起不了身。就连江夏被送走他也不得而知。江慰廷面对梁仕堂的谢罪,除了震惊就是愤懑。
“岳父大人,仕堂不孝,让江家和梁家蒙了羞,我和江夏缘分已尽,再不能同一屋檐,今戴罪前来,望江大人成全仕堂,解了我和江夏的的凄苦。仕堂不忍江夏沉浸磨难,故此前来。”梁仕堂跪在地上,一直在磕头,这件事他思索了很久,他本想装作不知,本想就这样让一个女人囚禁在自己感情的牢笼里一辈子,但他做不到。他无爱,救不了她,留下她只剩下折磨。
“来人,给我将这个不孝之子关进大牢。”江慰廷懒得听梁仕堂啰嗦,他的愤怒不足以支撑他听劝。
旁边的侍卫不敢前来,唯唯诺诺的处在原地。
“大人,梁公子可是梁大人的……”
“怕了?梁大人怎么了,你们怕他就不怕我?”江慰廷瞪着眼恨不得吃了在场的人。
梁仕堂并无抗拒,站起身来说:“我跟你们走,不为难你们。”
江夏擎着泪眼一直没有流出来,她在梁仕堂面前活的没有尊严,哀莫大于心死对于江夏来说正合适宜。她摸着肚子,已经有了起色,再不方便出门。
“你和你母亲在家养着,为父替你讨回公道。”
江慰廷说着,便带了人手直接奔向梁府大院,府门无人,正和他意。院子里闲杂的下人见江慰廷气势汹汹的进了门,纷纷放下手中伙计跑回到自己屋中。
“梁立清,你给我出来。”
梁府的两个随从侍卫被江慰廷的人擒住,梁立清掀开被子正要下床,江慰廷的大刀便顶在了他脖子上。
“梁大人,江夏嫁到梁府,你竟如此待他。你生了个好儿子,害苦了我家江夏,今日你不给我给说法,我要了你全府上下的命。”
萧敏君听闻后,从容的走进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冲动。江大人,你该放下刀,立清与你乃挚交,你们关系不至于此。”
“敏君,你让开,我念你是女人,今日不和你计较。江夏在梁府受了委屈,如今仕堂居然将她送回江府,为人父母,你们不称职,今日该陪同受罪。”
“这个不孝子。”梁立清尽管在江夏和梁仕堂婚姻问题上做出了努力,但这次梁仕堂的冲动确实是他未能预料的,现在事已至此,梁立清只能起身谢罪。
“江大人,不孝子仕堂犯了大罪,等他回府,我定饶他不了,你只可以回府,梁某人定当给你个交代。”
“用不着了,既然梁大人也想管教一下令郎,我就不用你费心了,人我已经替你留下了,梁大人和夫人大可放心。”
“什么?你抓了仕堂?”
“诶,不能这么说,他负了江夏,我留他在府上多住几日,替你夫妇二人教训教训有何不可?”
江慰廷的行事作风梁立清是清楚的,这次梁仕堂得罪的是他亲女儿,还做了这等忤逆之事,简直乱了祖宗的规矩,这等行径下,江慰廷岂能轻饶了他。萧敏君也知情况的严重性,方才还好好的脸一下就抽搐起来。
“江慰廷,你好大胆子,竟敢私自做主,我劝你赶快放了仕堂,免得梁大人报你个滥用私权的重罪。”
“哼,萧敏君,少给我来这个,二十多年前的事你们忘了,我可没忘,要跟我算账,你们算的清吗?”
“好了,就让仕堂在你那受受教训,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仕堂要是有个闪失,你全家上下都不得好过。”梁立清一听江慰廷发威,马上变了态度。
“老爷,你怎么也不管仕堂呢,他可是你亲骨肉,你……”
“够了,还不嫌事多吗?梁仕堂已经把梁府脸面丢光了,你还想再丢一次面子?”
“嗯,这才对嘛。不过,江夏怀了梁家骨肉,现在你们说不要就不要了,我江某人日后在重庆府也要让人指鼻子骂街了,梁大人,你说如何是好?”
“江夏肚里的孩子既然是梁府的,自然生下后要交给梁府,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我多次劝解二人好生相处,不料走到今日局面,实在让我痛心。还望江大人成全。”
“你想要孩子?梁大人,如今江老弟我比你还惨,你看,流风让英国人弄丢了,到现在都没有音讯,他妈为此患了相思之苦,日渐消瘦,我又年迈,不可再得一子,如今江夏腹中有了希望,我想她娘也就能了却一桩心愿。”
“休想,江慰廷,江流风咎由自取,怨不得谁,梁家的骨肉你永远也夺不走。”
“梁大人,事情不是没得商量,我听说,你那蚕桑馆现在还勉强营生,要不是在成都府找了门路,恐早就难以为继。倒不如交给老夫打理,重振你川江剿丝厂的雄风。你口口声声说孩子是梁府的,总得做点什么吧。”
“放肆,江慰廷,本府三番忍让,你竟不识抬举,如若不是看江夏脸面,早让你身败名裂。”
“梁大人要是这么想的话,江某可就不客气了,到时候可别怪江某不顾及情面。我劝大人还是考虑清楚,一生峥嵘,可别毁于一旦啊。”
江慰廷的威逼让梁立清很是无奈,但他无计可施。但要让顾芝初费尽心血建立起来的蚕桑馆就这么拱手相人,实在让他烧心刺痛。虽然贵为重庆府同知,但此时此刻,在江慰廷面前,他感觉自己矮了一大截。
恶气散去,江慰廷才收兵离开。留给梁府的只有无尽的悲哀和清凉,这个盛极一时的府邸,突然间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灰色,这层灰吞并着空气和阳光,这层灰腐蚀着人心,也撕扯着旧伤口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