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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孤战

孔武在牢里已经度过了数日,而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梁立清喝水的功夫便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送到成都府去。”

浩浩汤汤的迁徙队伍就这样沿着通远门,去了成都,有人说那批队伍很少有走到成都府的,有的人在七星岗就变成孤魂野鬼了。在七星岗埋人也成了梁立清管用的手段,人尽皆知。在这个阴阳交界之地,到底埋了多少下江人,谁也不清楚,但清楚的是,自那之后,重庆府码头再没有热闹繁荣的景象了。

外人都说重庆府有一个专门挖坑埋人的同知,谁去埋谁,试问谁还敢来。

现在孔武将迎来他的大限之日,违抗命令,妨害公务,上天诸神都救不了他。

“听说你还有所牵挂,那个买火锅的苏美人?”师爷手里捏着一根蘸了辣椒水的鹿皮辫子,在孔武裂开口子的肩膀头上抹了一下。

孔武把眼一闭,不予理会。

“放心,你是龙门浩的大名人,你死后大家都会给你磕头抹泪,逢年过节也会香火不断。至于苏美人嘛,你大可放心,有我贺师爷在,就有她好日子过。”

“呸。”一口唾沫飞到了贺师爷脸上,像一个银色的奖章。

“无耻鼠辈,三爷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那就成全你吧。”又是一皮鞭下去,孔武咬牙,脑袋往后一仰,晕了过去。

三日午时,较场口问斩乱民。

这是贺师爷代表重庆衙门对孔武的审判。

袍哥会的头头们听闻后都从各大码头赶到较场口看热闹,他们看的不是孔武如何被处决,他们看的是自己的未知迷途,那个站在石墩前的铁骨汉子仿佛就是他们自己。袍哥会在重庆府繁衍数年,和官府从来都是小打小闹,甚至成为官府的利益爪牙,也都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了。顶多就是掌嘴挨棍,要说杀头,这在重庆府还是头一次,至少这般大张旗鼓的杀头还是史无前例的。这对于孔武来说有些悲哀,但又壮烈,因为他一不小心竟成了时代转变的一颗关键棋子,一个特殊的符号,从这点来说,他的杀头是值得的,只是又有谁愿意承受和相信这一不被后人铭记的事实呢。在这个茶饭不饱的年头,过了今夜,谁还会记得谁的死活,他们唯一能记住的是挨饿的痛苦,是被残卷于风雨里不被尊重的疏冷感。

所以你看看这些袍哥,一开始还捧腹大笑,等到针针将孔武挪到断头台的时候,那个被他们所敬仰的汉子一下就成了不起眼的东西,一个生命在逐渐弱化的东西。他们再也不笑了,一个个成了风雨中颤悠着眼皮的麻雀,呆呆的注目着可能演化为属于他们不远将来的命运。

苏悦晴自是站在人群最前面,她手中挽乐乐饿一个竹篮子,篮子里先是一块新裁的锦缎,再是一锅紫砂盛装的辣汤。

她迈出去,要替孔武送行,被带刀侍卫截住。

“放她进来。”

孔武还有心思看看苏悦晴,他想让她回去,又不想,他曾在心中许下了无数的承诺,其中最让他脱不了口的就是事关名分。他是袍哥,他是汉子,他对女人说不出细腻温情的话。以前不曾讲出,成了遗憾,现在更不必讲出。他的眼睛被散乱的头发遮挡着,那一缕缕的头发就像是钢丝,将迎面而来的苏悦晴分成了一缕一缕,就像从竹篮里漏走的时光。

苏悦晴多么希望这是条没有尽头的路,但很可惜,她走到了尽头。

驻脚,她蹲了下去,将那锅滚烫的辣汤拿了出来,又从篮子底下取出一兜火炭,围在辣汤周围。掏出洋火柴,她引燃了炭。

这时候,一包早已备好的涮锅菜从人权外围扔了进来。

“大胆怨妇,刑台之上岂容你撒野,来人,给我将苏氏赶下台去。”贺师爷心生怨气,发此号令。

三五个侍卫迎了上来,伸手要拉苏悦晴的胳膊。

“都给老子住手。”孔武虽然头被按在断头台,但嘴巴没堵住,他怎么允许苏悦晴受此牵连。

“哟,看到没有,将死之人竟口出狂言,看来还是苏美人有福气,得了这么一个将死的袍哥,到死了也不忘情谊。”

“让她煮,我看她能煮出什么花样。”梁立清不知何时从外面走了过来,人群赶紧闪到一边。

贺师爷见是梁立清,赶紧过来问候。禀明情况后,梁立清说,“难得苏氏有这份恩情,孔武虽乱了法纪,但是个汉子,在重庆府跑滩,没有给我丢过脸。”说着,梁立清也就替贺师爷做了主持。

苏悦晴的那锅汤很快就沸腾起来,她将肉片和菜叶子全都倒进锅里,火辣辣的汤汁从油层内窜出来,就在孔武的嘴皮底下。苏悦晴倒了一杯酒喂到孔武嘴边。

“三爷,悦晴再不能伺候您了,这壶酒权当是给你送行了。”说完这话,她便掩面而泣,几度绝绝几度悲。

孔武张嘴将那火热的酒吸进肚子,顿时整个身体精神起来,就像让他着迷的大烟。

“来,喂三爷一口肉。”

苏悦晴顺起筷子从锅底一捞,一大块半成熟的牛肉卷了起来,孔武张大嘴,将其卷进口中,大口嚼了起来。

“真他奶奶的香,来口烧酒。”

孔武吃的仿佛不像是肉,而是他过去几十年的精彩人生,那叫一个痛快和洒脱,就如这肉中自带的滋味一般,半成熟,肉劲十足。

看客们看的也仿佛不是一场行刑,而是英雄的一场人生一场戏。所有人都安静的抱着肚子眯着眼睛,他们的嘴皮子被孔武嘴里的肉香味勾的煞白煞白,但就是吃不着。那可是苏悦晴亲手煮的锅子,又亲手喂到孔武嘴里去的。这是多少跑滩汉的梦想,能够吃一口苏悦晴亲手喂的肉将是多么想幸福的一件事,不管是有妻儿老小还是单打独斗的汉子,那个不想着苏悦晴的好。然而他们也只能止步于此,羡慕一个将死之人对他们活着的人来说是种悲哀,一个将死之人看着一群悲哀的活人羡慕自己,死亡的恐惧也就不复存在了。

“好了,将苏氏拖下去,午时已到,行刑。”梁立清拿出他的西洋怀表看了眼时间,遂下令斩杀。

一锅滚烫的热汤就这样被苏悦晴不情愿的双脚踢飞了,她泥泞在地上不愿离开,她的腿使劲黏在地上,试图和官兵的胳膊较量,然而这是徒劳的。她和孔武的命运注定会像这锅汤一样,迟早会凉去。她哭嚎着被拽了下去,像一只水中捞起来的狗,绝望中挣扎着和主人告离的悲命。

这一刻的苏悦晴不再美丽,不再迷人,她化成了孔武眼底的一个茧,没有了蝴蝶的纷飞,只有一生的素裹和相伴。

孔武虽死,但此生无憾。

顾芝初还是来晚了,梁立清亲手杀了他的恩人,那个曾让顾芝初在重庆府保命的袍哥,就这样为了民族的团结死在了铁刀之下。

而对于梁立清来说,杀掉的却是一个不听话的跑滩匠。

尸体被袍哥会的人领走了,他们亲眼看着顾芝初姗姗来迟的脚步,看到了他作出的艰难抉择。他努力过,但失败了,他自认救不了孔武,这不是情谊的问题,这是渺小与伟大的问题。不管如何,袍哥不会替他考虑,因此追悼会上,顾芝初被龙门浩的袍哥挡在了灵堂外面,他只能跪在远远的人群外围,做着无力而无用的忏悔。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心顾霞蚕桑馆的事务。那是梁立清的家产,但却是他顾芝初的心血。心血的东西可以毁灭,但不能放弃,可现在远远不到毁灭的时候。

带着天业四处转悠成了顾芝初近日的常事,他是时候停下来看看眼下的重庆府了,他有太久没有好好走走。

和他一样百般聊赖的人四处可见,除了叫花子和闲散的临时工,还有一个人近日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梁仕堂学堂之所以冷清不是没有缘由的。教书先生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在得知梁仕堂对江夏的心肠之后,很多本地的秀才和先生都撒手走人了。只因梁仕堂德行坏了先生的口碑,他们可不想被梁仕堂的行事作风害了清誉。只有沈洵美和几个洋先生还照旧坚守着,但即便这样,学堂也不能正常开课。

可见梁仕堂此时的心情。

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江夏,他把所有的罪责加在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回家成了他此生最惧怕的事情,那里除了萧敏君,没有一个人待见他。

难得一见的梁仕堂第一次在酒馆喝的醉醺醺,一副潦倒的做派跟街头饿昏头的汉子没什么区别。梅子坡附近的这家酒馆已经够包容了,若不是看在他是梁立清独子的份上,估计酒馆伙计早就将他轰走了。毕竟夜已深沉,店要打烊。

即便他沾了梁立清的光,但他的名声在重庆府算是彻底坏掉了,有他在的地方别人都嗤之以鼻。酒馆掌柜不能选择,只好将他赶了出去。梁仕堂跌跌撞撞磕到了地上,像一块被火烤焦的砖头,恨不得散架成一把灰尘。

吴冬衡从诗社回来也已经很晚了,她远远的就看到了这块砖头,想要绕开,但见此人实在可怜至极,只好过去打探一番。她不敢用手去碰,还怕他死在这里,故用脚蹬了蹬他。不料,他的身体像一根木棍,一蹬便滚了个,那张透着霉质气息的脸呈现在吴冬衡面前,可惜,再无当初远洋邮轮上的那一番倜傥风流。

那一幕仿佛过去千年,和眼前这个他竟是这般的格格不入。吴冬衡站了好半天才决定扶他一把。然而就是这一把,吴冬衡再也没将他从身上甩掉。

这个男人,曾用他的才俊征服了吴冬衡,在哥伦比亚大学的那间清丽的书社,在那个细雨缠绵的夜晚里,她做了一个女人该做的事,她以为做完之后,她就可以成为他的女人,以为她给了她的唯一,就会换来他的唯一。但很显然,梁仕堂奔赴康奈尔大学的做法足够证明她不是他的唯。当天平在吴冬衡心中开始倾斜的时候,爱情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焚烧起来,他的离开不是最佳时机,他在一个还不能称其为女人的女孩身边离开,绝对是种错误,在这种时候离开,爱情是得不到包容和谅解的,这个时候的爱情不能掺杂着理想,是纯粹的爱情,也是不理智的爱情。梁仕堂能得到这样的爱情,对他来说无疑是种幸福,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一种爱情的弊端就是它的不可久性。梁仕堂的不幸也正在此处,吴冬衡真正成熟起来的时候已是他们快要回国的那年,只可惜他等不到了。

吴冬衡扶着梁仕堂,颤抖着走进了梅子坡。她不是一个随便带男人回家的女人,也不是带了男人回家就会有所顾虑的女人,正如他将顾芝初留宿在家。

梁仕堂折腾了一宿,睡不踏实,更不知道身在何方,他整个人像是回旋在天地混沌之间,看不着光,也触不着地。

他得到的是旧爱的温暖,得到的是众叛亲离后的一丝慰藉,是吴冬衡给予了他,他曾经恶语相向,现在发生的事恐让他再无颜面可言。

“一日夫妻,一生所愿,江夏得你,你该知足,更该珍惜。”

清晨的阳光斜斜的从胡同狭口插了下来,没有进到窗内,却照进了梁仕堂的心里。

“冬衡,你还站在我这边,你……”

“还是不要这样称呼的好,看你潦倒路口,实在不忍,你我同舟五年,但不曾共济。听你学堂没了先生,要是需要帮忙,我和诗社朋友过去帮你撑一撑。”

吴冬衡想必对梁仕堂的可怜已经到了极端,竟然提出要给衡业学堂派遣教书先生的想法。吴冬衡的大气让梁仕堂自叹不如。他的头感觉压了块石头,根本抬不起来,那根脖筋仿佛被抽走了一般,失去了对脖子的控制力。

梁仕堂掩面伤感,无地自容。

“吴先生体谅仕堂,仕堂代表学堂上下给你鞠躬。”梁仕堂深鞠躬一下,转身推门而去。

吴冬衡又成了那个吴先生,梁仕堂曾经欣赏的吴先生。

可事情远远没有那么顺利,吴冬衡拎着他的洋皮箱进驻衡业学堂的那个早上并不容易。学堂门口汇集了从天而降的难民百数之多,个个拖家带口,仰面嘶嚎。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被梁立清送到成都府的难民,可不止何时,他们又鬼使神差的回到了重庆府。他们就像是随处可放的垃圾和散兵,显得极为不受重视。

吴冬衡并不害怕,这种阵势她不是没见过,容纳难民的心怀她还是有的。

“乡亲们,为何群聚在此,是有事要做吗?”她走了过去。

“梁同知把我们赶到了成都府,杀了我们的同乡,我们又回来了,我们不怕死,我们找不到梁立清,只能来找他儿子。你是学堂的老师?”带头的大哥满脸土灰,说出的话带着浓烈的怨气,他靠近吴冬衡,恨不得连带着她一起收拾。“她是学堂的教书先生,抓住她,让梁家公子出来赔罪。”

吴冬衡想逃,但为时已晚。没想到她刚来第一日,脚还没踏进学堂,人就落到了难民手中。她试图说教,但起不到作用,她的声音被嘈杂的吵闹所掩盖,她的热情被贫瘠的大地所阴凉。

梁仕堂开了大门,不得不出来。人群围上去,伸着手抓,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这个时候的沈洵美已经从不远处的包子铺回来,两个学生各自拎着一筐热腾腾的包子。

“乡亲们,你们不远而来,一路都饿了,梁先生买了包子给大家暖肚子,你们先吃,吃完了再说问题。”

沈洵美的奉献是无私和无所求的,在康奈尔的时候,他被梁仕堂的才学所折服,自此跟随他回国报效,现在梁仕堂陷入了迷途,他不离不弃,可谓梁仕堂的又一福分。

大家松开了吴冬衡,吃起了包子,一条人命的价值在他们眼中远不及一个包子的重量。他们心思单纯,吃包子是为了填饱肚子,但填饱肚子就该继续做事。

沈洵美的无私奉献并没有打动所有人,他们涌入了学堂,开始打砸,温柔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面对被推倒在地的处境,他们一个个颤抖着双手,指着那帮冲进来的人说教不休。可该砸的东西照旧,眼下发生的事就像个停不下来的转盘,粉碎着这张还没熟透的馅饼,一张本要用来填充国民的馅饼,梁仕堂的梦想和抱负。

梁仕堂站在门口看着满目狼藉的院子,仅有的几个学生才仓皇而逃。吴冬衡的到来固然让他心生惬意,但全世界的逃离让他感到了无比的心寒。然而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这是他的选择,他在艰难中向婚姻低了头,勉强的做起了自认的孝道,到头来却陷入一个不可回转的折磨之境。

顾芝初的到来不是有意为之,若不是晃荡到这边,怎么能赶上这一幕。

“我是顾芝初,都到我那里做工,你们都会有工作,都跟我走吧。”他站在人堆里发号施令,在梁仕堂的地盘上打起了这般人的主意,就像在一个可怜孩子面前扮演的天主一样。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你想让学堂就这样毁掉?”

“那是我的事,由不得你来插手。”

“我不插手,也没帮你的意思,我是来带这群可怜的人离开。”

顾芝初话到此间,转身离开了,他看了眼吴冬衡,眼里再没活的气息。难民们听了顾芝初的话,全都跟了出去。

“他是顾芝初,蚕桑馆的掌柜,都跟他做工去。”

“不能跟他去,他是梁立清的义子,跟他回去就死路一条。”带头的汉子站出来要制止,他好像对时局甚是了解。

“我会保护你们的。”顾芝初试图保证。

“他是骗子,他连龙门浩的孔武都保护不了。”

这样的鼓动足够让大家望而生畏了,退去成了难免的事实。看着大家离去的背影,顾芝初内心布满了阴影,是啊,他连孔武都保护不了。

转身一看,天业不见了。

就在不远处的拐角处,阿水掏出一把铜板塞给了天业。

“干得不错,我以为你找不到衡业学堂,走吧。”

在这个见不得人的角落,,一股早已滋生的阴霾之力正在徐徐发生着。 zdGwg8Jy2sFWjppO8Y35xJMnFxRuOFG0HY2wekTdeE1YWqJScA0sC2djZ8leEkd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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