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的是,顾芝初杀了回来,刘方磊果然被顾芝初言重,他就是那个药死蚕虫的凶手。
蚕桑馆中,门徒齐聚,凉亭之外,刘方磊跪落在地。顾芝初一碗茶端在手中,凉了半天也没喝。
“何出此意?刘兄乃爱蚕之仕,怎会如此忍心,要了这些虫子的命?”顾芝初背对着刘方磊,不知该以何面目直视他的作为。
“叛徒该杀,送官府问罪,鸡鸣狗盗之人,滚出蚕桑馆。”门徒围在一旁,怨气滔天。
顾芝初手一扬,大伙住嘴。
“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却不料生了一副歹毒心肠,今日你我缘分已尽,我念你在此有功有苦,你走吧,不要再回重庆府,更不要养蚕,你这种人,德行坏透了。”
沉默半天的刘方磊终于抬起了头,面孔发麻,恶语相向。
“我这种人?你一个丧家之犬,若不是拾人牙慧,被人收留,你哪有口气在这里教训人,我歹毒不是东西?梁立清勾结洋人买我国货,难道就是东西,你这个帮凶有什么资格说我是非。”
刘方磊这一席话简直要了顾芝初的命,这是他来重庆府听过最要命的羞辱。顾芝初一股怒火从鞋底蹿起来,带着他的手一下子敷到刘方磊脸上。
“你给我滚。”
曾经的读书人,心怀抱负,如今却要为了几只虫子大打出手,不但坏了读书人的形象,更滋长了心中戾气。望着扬长而去的蚕师,学徒们将眼光全都放在顾芝初身上。
“都散了吧,今日之后,再无蚕师,养蚕者,人人为师,不可论师道,师道误人。”
顾芝初放下冰凉的茶水,身形萧条的出了门。他要弄清楚,刘方磊到底吃了什么豹子胆,居然敢叫嚣梁立清。
等他出了院子,远远的看见刘方磊上了一顶四人大轿,形色匆忙。
门口的滑竿夫翘着二郎腿,眯眼睛看着顾芝初。
“顾掌柜,出去耍一圈啊?”
顾芝初掏出几个铜板,数都没数就扔了过去,两个滑竿夫从地上一下跳起来,手脚并用,好在接住了。
“给我跟紧前面那顶轿子,腿脚勤快点。”顾芝初严声嘱咐。
“顾掌柜您放心,别说是轿子,就是燕子都不在话下。”
“少给老子耍嘴皮,跟丢了看老子不收拾你一个二个。”
四个人跑起来就是比两个人快,但顾芝初催的急啊,滑竿夫升值脖子往前够,就是感觉下肢乏力。顾芝初亚康轿子就要跟丢,只好在掏出几个铜板,这才使了真本事,让他体会了一次什么叫行如风的快感。
前面的路越走越不对劲,顾芝初发现,那顶轿子居然沿着衡业学堂的巷子拐过去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刘方磊去了梁仕堂的学堂,这对顾芝初来说不是什么好事,那毒杀虫子的事和梁仕堂有无关系?顾芝初坐在滑竿上东倒西歪的做着如是猜测。
个大概有二三十米,顾芝初就跳了下来。
“掌柜的,我们还在这等您,你办完大事再送您回去。”
“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里候着,德性。”
骂走了滑竿夫,顾芝初蹑手蹑脚跟了过去。果然,刘方磊拐进了衡业学堂。顾芝初岂是能忍受之人,吃了这么的亏,别人都骑在他头上拉屎了,他没有必要再退让。
上去就敲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十岁有余的清瘦少年,顾芝初看着他,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你可是来听课的?”
“哪有钱听课,沈大爷养活我,叫我来看大门。”
“哦,是沈洵美,他倒是菩萨心肠,算你瓜娃子命好。不过,这光明正大的学堂,大白天不开门迎客,反倒是关门上锁,所为何事啊?”
“不晓得,沈大爷就告诉我开门关门的事,我还不懂别的。”
顾芝初又看了一眼那少年,顿觉他愚钝了许多,至少跟当年的自己比,这少年显得呆若不少,就像是。
“那我再问你,方才进来那人,所为何事要来?”
少年摇摇头,“我只负责开门。”
顾芝初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梁仕堂的作为表示担忧。
“小子,关好门,可别让坏蛋跑进来。”顾芝初丢下句玩笑,便杀了进去。
他无心闲散,无心听洋人讲课,直接去了中堂。
刘方磊正在和梁仕堂议事,顾芝初四平八稳的走了进去,二话不说,找凳子就坐定,看了眼那个伺候茶水的下人。
“还愣着干什么。”
下人不敢擅自做主,梁仕堂朝他点点头,方才过去斟茶。看见顾芝初突然闯进来,梁仕堂的神情是惊讶的,再看顾芝初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浑身透着不痛快。梁仕堂不明所以起来,二人因吴冬衡的事已然闹僵,现在顾芝初先声夺人,让梁仕堂无所适从。
“怎么,一个堂堂的实业学堂,就这么个待客之道吗?”顾芝初喝了口茶,便开始问罪。
“你我道不同,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梁仕堂还在为吴冬衡的事耿耿于怀,看见顾芝初他难以释怀。
“我出去?你忘了大西洋的风景了?你忘了那些年的春风得意了?你忘了这一切的背后都是谁在给你们家卖命?是我,那个人是我,不是你,更不是你爹,我在重庆府替梁府打理生意,你拿钱在外面消磨年华,现在你回来居然跟我说‘出去’?你问问你的心,你为梁家到底做过什么?你只知道自己的事业,理想,你的强国梦想,你的狗屁理论,你再看看这个学堂,没有你爹,你能有今日吗?”
“岂有此理,这里是学堂,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请注意你的言辞。”梁仕堂受到顾芝初如此强烈的攻击,自然难以自控。
“还有你”,顾芝初不理会梁仕堂,将矛头指向刘方磊,“当狗也要看主人,别以为认识几个洋文就可以爹妈不认,老祖宗是怎么教你的?你生来向善,却要选择做一个恶徒。跑到这里你就可以洗清罪过?”
“顾芝初,够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尊重刘先生,他是我新聘任的教书先生,不许你这样辱骂。”
“梁仕堂,你少给我装正人君子,冬衡不选择你是对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们两个狼狈为奸,毒死我的虫子,现在还说出这种让我尊重你们的话,你们配吗?”
梁仕堂扶了扶眼镜,疑惑的问道:“什么虫子?你别血口喷人。”梁仕堂看着刘方磊,等着他的答案。
刘方磊从座位上站起来,赶紧跪了下去。
“梁公子息怒,蚕桑馆死虫子一事,绝非我为之,有人在背后陷害我,那包东西我根本不知道是药。”
“真的是你?亏我仰慕你蚕桑才学,没想到你……”梁仕堂的愤怒摆在脸上,但难掩顾芝初的仇恨。
“两位可以不必演戏了,今日之事我只要个说法,让你这数百学生也听听你们的苟且丑事。”
“这是刘先生为之,与我衡业学堂无关,刘先生光明磊落,你不分青红肆意攻击,岂是君子风度?”
顾芝初听到此间,端起茶水就摔在地上:“今日之后,再不踏此地半步,秽物之事你们关起来做,不要殃及百姓,强国不是这么做的。”
转身要走的顾芝初心中布满失望,梁仕堂对着他大喊了一身:“你别忘了,是我爹给了你活路。”
话毕,梁仕堂倒退两步,跌在了椅子上,半天喘不上气。他看着刘方磊,慢慢闭上了眼。
“刘先生请吧,我不能留你。”
出门的时候正好沈洵美从外面回来。
“顾兄,你来啦?”
顾芝初连头都没抬就拂袖而去了。
“顾先生何以动怒?”他问那看门的少年。
“坏人一向如此。”
“胡说,顾先生怎么是坏人。”
“他和梁先生吵了起来,就是坏人。”
沈洵美看着少年,心中笼上了一层烟云,“小小年纪就懂得主仆之道,处处向着主子,竟毫不考虑青红皂白,日后必成大患。”他这么想到。
“天业,你回去找聪叔学做手工吧,这里不适合你。”
“我不走,我喜欢看大门。”
“你竟敢回嘴?我是为你好,留在这里迟早毁了你。”
天业走的时候很不情愿,但他黔驴技尽,沈洵美收留了他就是他的再生父母,故不敢再顶撞。乖乖离开了学堂。
不过,天业并没有按照沈洵美的意思去找聪叔,而是跟着顾芝初屁股后面去了蚕桑馆。顾芝初坐在滑竿上,听见后面有人在换他,一回头发现是看门的少年。
“停停停。”
天业赶紧跑过来,跪倒在地,“顾掌柜行行好,收我当徒弟吧。”
“你不是在学堂看门吗,怎么随我来了?”
“沈大爷怕我会闯祸,把我撵走了,我无路可走就想到了掌柜。”
“为何要跟我,我现在不缺学徒,你还是回去吧,我跟你家沈公子还算有交情,你跑我这里,怕是不妥,走吧,去码头碰碰运气。”
“我爹就是被码头人害死的,我不去。”天业说着,把头扭到一侧,用余光看着顾芝初。
“行了,不就是死个爹吗,这码头街道,一日不知道要死多少个爹,你伤心个屁,是个男子汉就跟我走。”
就这样,顾芝初受了天业的拜师礼之后,便将他带回了蚕桑馆。正在他考虑和梁家关系该如何处理的时候,沈洵美来了。
“沈公子难得雅兴,来到我这小地方真是屈了你。”
“顾兄在学堂吃了不痛快,我当然要来看看,可别把我重庆府的高级蚕桑师给气坏了。”
“哪里的话,不过是些生意上的小事,不足挂齿。”
沈洵美回道,“既是小事,你跟仕堂也不要使性子,你也知道……”
“沈公子要是来当说客,那就请回吧。”顾芝初一听沈洵美的话,立即站起来作出逐客的姿态。
“顾兄多虑了,更是多心了,那刘方磊自己做了坏,你一走,仕堂便将他扫地出门了,确不是仕堂的主意,蚕桑馆是梁家的,再怎么坏也不能自挖墙脚,仕堂不是这种人。”
“他不是?他若不是这种人,前脚我刚将刘方磊撵走,他就跑到学堂当起了先生,这不是阴谋是什么。”
“仕堂爱才你不是不知道,但德才双馨更重要,仕堂遂留了他,你一去,他不也被赶走了吗,你真误会仕堂了。”
“洵美,不说此事了,中午留下陪我一杯,近日琐事缠身,甚是难熬。”
绕开和梁仕堂的事,顾芝初将沈洵美留了下来,酒过三巡的时候,天业拎着一壶茶走了进来。他一脸正经,根本不把沈洵美的到来当做一件大事。该倒水倒水,该行礼行礼。
“咦,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天业,谁让你乱跑出来,不是让你好好跟师傅们养蚕吗?”
“我听说沈公子来了,我特意过来伺候。”
“顾兄,什么意思?天业是我在龙门浩捡来的,昨天我让他找聪叔,为何到你这来了?”
“洵美息怒,天业一路追随我到馆里,我看他诚心十足,就收留了他,你就做个顺水人情,送给我当学徒吧。”
天业一听顾芝初给他求情,站了起来,开始斟茶。
“沈公子救了天业,天业无以为报,今公子将我赠予顾掌柜,天业必定报答终生,不辜负公子的知遇之恩。”
顾芝初让天业退了下去,沈洵美才说:“顾兄,天业这孩子天资聪明,鬼灵得很,你不能长留,恐会误你大事。找个机会送走吧,这个孩子养不家的。”
“小小年纪,谈吐间宠辱不惊,确实不简单,我留他数月看看,如若能栽培,定能成才。”
推杯换盏之间,刘方磊已经从重庆府辗转到去往成都的路上,得罪了顾芝初,在重庆府可是不好混的。
到了成都府,刘方磊才终于如释重负。城门外的一家茶亭里,坐着一个他的老朋友,此人已等候多时。刘方磊寻了过来,坐到一个桌子,要了茶水。
“水哥,你可算来了,快带我进城吧。”
“要你办的事情都办妥了?”阿水带着一顶斗笠,形色隐晦。
“毒死了一些虫子,是我不小心,被顾芝初发现了,我没有去路,只能找水哥您了。”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在成都府?”
“没有了,自从你把药给我那天起,我从来没跟外人提过此事。”
阿水站起来,“走吧,进城。”
刘方磊知道,如若不是受了阿水的恩惠,也不至于干出毒杀虫子的勾当,现在名声散尽,最好的办法就是投靠阿水,只有这里才是他的活路,也只有这里才会对他的恶行视而不见。阿水同意带他进城,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恩赐和荣幸。
来的不是别的地方,还是阿水去过的那间寺庙。刘方磊在这住了下来,一周后,阿水将他带到一家蚕丝店铺,让他负责收购一事。
正逢肥秋到成都府跑生意,近日顾芝初的生丝在重庆府滞销严重,去成都看看或许是个不错的想法。肥秋带了几百斤货物走到了这家店铺,远远的他就看见刘方磊在那,马上顿住了脚。他把马迁到一间茶棚拴好,给随从买了茶和瓜子,然后才去找刘方磊。
“你怎么在这?”
肥秋的出现绝对让刘方磊为之一惊,他还没做好迎接熟人的准备。嗟来之食让他感到蒙羞和不知所措。
“额,一个熟人的铺子,我只是过来照看一下。”
“熟人?什么样的熟人会容纳一个骗子和强盗,要说熟人,我倒是跟你很熟,怎么样,咱两做做生意,正好手里有点生丝。”
“他的货物我是不会要的,怎么,重庆府容不下他了吗?”
“没有什么是掌柜解决不了的,既然你不要货,我只好上背的地方了。”肥秋不愿在此攀谈旧感情,转身要走。
“我要了。”刘方磊允了下来。
肥秋笑而不语,完成了此行的目的。连夜赶回了重庆,对于刘方磊突然出现一事,肥秋感到十分不妙。
而他刚离开成都府,刘方磊就被关进了寺庙里。就是因为见了一个老熟人,再趁机买了点东西,就将自己陷于牢笼之中。那个夜晚,刘方磊丢了一根手指头,那是阿水送给他的一次小小警告。
“再私下接触顾芝初有关的东西,下次喂狗的就不是手指头那么简单。”
一场暗战即将拉开序幕,等待顾芝初的不是前程似锦,而是一片不可预知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