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日日过去了,桑园养蚕的初衷还是简单的自给自足,但自从顾霍邱到来之后,一切都在随着这个外来人变化着。
在顾霍邱的鼓励下,桑园开拓了一片山地,扩大了桑树种植面积,又用竹子修建了干净整洁的蚕室。由他统一培育幼蚕,然后分发到各户。
老天不眷,顾霍邱的努力白费了,出来的生丝无论从质地,颜色还是手感来说,跟苏州的生丝相比,还有很大差距。但对于桑园的秦家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顾霍邱站在孤独的茅屋前,像一只被雨浇透了的狗,失意层层。他望着夜色里觥筹交错的魅影,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这是他自认为还能搭上话的朋友,但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杜撰这封信,他不想暴露自己,还想拿到上好的蚕种,看来写这封信势在必行了,只要信到达镇江,很快朋友就会托关系找到镇江蚕种制造厂订购他需要的蚕种。
他终于拿起了久违的毛笔,伴着微光,听着顾芝初秀气的酣睡声,开始起草:
赋国兄启函安康,殿试一别,再无兄讯,弟居川江,日日念兄,知兄府落镇江,为民所需,是为弟之榜样,弟需谨从兄训,安抚重庆庶民,感怀隆恩,得知镇江蚕业昌盛,借兄之威望,与弟购置良种千只,速寄重庆,弟照时汇良种于重庆,弟将不胜感激。货抵百家茶馆,弟首当来取,承兄抬举厚爱,日后当镇江对饮,再续当年一别之故情……
顾霍邱算好蚕种到达的时日,偷偷将顾芝初托付给秦老汉,一个人去了重庆府,按照他写的收货地点,顾霍邱提前两天到达,在那一直等镇江带红帽的商客。
他停靠在码头边上的一家百家茶馆,要了一壶烧开的茶水,伙计给抓了一把生瓜子,他就不紧不慢的剥起瓜子来。
这种惬意悠然的生活已经离他有很长时间了,他所熟悉的市井生活一下子又将他包裹住,他身体里属于繁华世界的细胞又尝到了现实的血腥味。他有些怀念这种感觉,又不敢相信,哪怕带着恐慌和漠视。
茶过三盏,一行马队停在了茶馆门口,那马背上横着几只木箱,木箱开了侧窗,用于通气。带队的汉子穿着粗麻布衣,外面套了件翻领豹纹袄子,头顶一只瓜皮帽,络腮胡插在他松软的脸盘,神态出奇的憨厚,完全没有商人奸险的嘴脸。
汉子从马鞍上解下来葫芦酒瓶,大步流星进了茶馆,伙计迎上来,隔了大约三四米,汉子酒瓶就扔了过去,那伙计手到擒来,接过葫芦就往柜台走,一看汉子就是这里的常客。他扫了一眼茶馆,在靠近东面的方桌上,看到了腰间系红绳的顾霍邱,便搓了搓手走了过去。
顾霍邱见戴红帽的汉子朝他走来,赶紧起身搭话:“可是金四爷?一路辛苦,快来喝茶。”说着,又让伙计把上好的点心端上来。
“爷哪里来的客气,赶路要紧,一千只蚕种,钱大人赏了两匹马,爷只管牵走,我驮了茶叶,要赶去成都府交差,不好喝茶了,就此告辞。”
金四爷交差完事,从伙计手里接过葫芦瓶,满满灌了一口,上了马鞍,朝着浮图关的方向,向成都奔去。
顾霍邱将两匹马牵到码头便宜处理掉,换来的钱购了一台人工纺丝机,又找来两个挑夫将货送到码头。等待生意的舨船夫光着脚丫,仰坐在滩边的石阶上抽着旱烟,一只手垫在后脑勺,一只手招呼着来往的客商。见挑夫踉踉跄跄的下台阶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过来撕扯。顾霍邱赶紧上去制止,生怕压坏了他的蚕种。
之所以选择水路不是没有道理,从重庆府到桑园,道路崎岖不说,匪患成灾,为了保全蚕种,也就尽量不冒风险。船夫的船停靠在合川县,顾霍邱不得不叫来滑竿夫,他并不是要坐那滑竿,他只是要重新买两匹马,他也不是雇不起挑夫,只是桑园的规矩不能破,他要是带着挑夫回桑园,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能再呆下去了。
滑竿夫给他买来两匹马,他付了些报酬,身上已无分文,连口水都没喝,好在路过一家打铁铺子,他才有幸讨了碗水,不敢停歇半刻,当天傍晚便到了桑园。
接下来的几年里,顾霍邱不止一次的对桑园的蚕种进行了改良,从蚕的斑纹,性状和颜色方面,挑选了有名的土种紫花,大毛,七眠蚕等十多种。经过他一手改良,如今桑园的改良种收茧多,剿丝多,且断头少。
就连顾芝初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了个十四五岁的清丽少年,耳濡目染多年,顾芝初对于父亲的手艺也继承了几分,不过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考取功名上面,这是顾霍邱始终贯彻的教育方向,雷打不动。
现在的顾霍邱心里又开始琢磨着一件事,虽然桑园的乡亲都穿上了上好的丝料,但他的想法是将桑园产的生丝拿到市场上贩卖,这样一来,可以改善一下桑园的生活条件。毕竟二十年的素食主义,让桑园的晚辈们都骨如蝉翼,没有了半点活色,一个个形同枯槁。但他的想法很明显是将桑园暴露给世人,这违背了秦家当年躲避世俗的意愿,考虑再三,他将几个老者叫到了家中,烧好茶水,开始说教。
“我顾霍邱是个外来人,这些年,感怀桑园的这份恩情,我和芝初才有口饭吃,桑园当我是客人,我也不敢欺凌主子。各位叔辈们,小儿今年十四有余,诗书读了半壁,顾某有心送芝初出去,正所谓学有所用,男儿当为国强而立,岂能耗费青春,桑园子孙十余人,正直少年志坚,在顾某茅屋学了十年,顾某不才,却望他们能学成归来,得以抱负。如今生丝色好质佳,是为上品,就算相比重庆府的上等丝行,恐也能排个二三。桑园离世太久,恐误了后辈,顾某斗胆提议,将桑园的生丝置于市场,换些钱财,以供后辈学业,是为教育资助,不可不行。”
“霍邱无狼子野心,桑园受德于你,已是感激,贸易之事,乃是秦家老本行,钱财之心,秦家上下早已无意,此事不需再议,桑蚕之事,乃衣之所需,更不谈钱财。”
这样一种回应让顾霍邱知道,自己的这番言论已经冒犯到桑园的规矩,若不是他有恩于桑园,恐早对他嗤之以鼻还以颜色。虽然他改变不了大家的思想,但他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对于秦素菲,他也是疼爱有加,全当自己的亲闺女。
小的时候,素菲经常跟芝初睡在一个床上,现在两孩子也都十四五岁了,再不方便同床相处。只有白天的时候,素菲会过来请教顾霍邱学问上的事情,虽然长者不同意女子学才这件事,但十多年下来,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秦素菲对于学问的渴望就像是抵挡不住的海啸,强势的摧毁着这道千百年建立起来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古城墙,而恐怕真正禁锢与诱惑着她的,不是这四书五经,却是书里那百态嫣红的斑斓世界。也许从她第一眼看见顾芝初提笔掌砚的时候,对于外在世界的好奇便已经萌生。只可惜尽管近几年来顾霍邱不止一次的出了山,但就连顾芝初也始终没被允许过。
现如今,这道隐藏了十多年的火苗子终于在窒息的黑暗里拉动了反攻的扳手,大脑的禁锢被新鲜的空气摧毁了。
“芝初,你说外面是什么样子,重庆府长什么样,你爹跟你说过吗?”素菲和芝初来到山顶的旷地上,入夜的时候,这里的空中竹屋正好容下他们两人。十二岁那年,顾芝初在山顶立下九根新鲜松木,在上面搭了一座竹屋,他和素菲经常来到这里,因为这里最高,可以看到山外的山,树外的树,可以看见东方旭日,也能看见落日辉煌。
“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我爹说这里就是最好的世界,他还不想让我出去。”
“芝初,你以后要考取功名,将来要去参加殿试,会见到光绪皇帝,他会亲自给你封官。你马上就要离开桑园了。”
“你怎么懂这些东西?皇帝是什么你知道吗?”
“哼,我什么不知道,你爹都跟我说,我懂的比你还多。”
素菲说了这句话之后,脸上一下就堆起了阴霾,她攥着拳头,好像她狭隘的人生都装在了她有限的拳头之中,根本没有了想象的余地。
顾芝初把手掌放到素菲头上,不紧不慢的说:“你跟我一起走吧,素菲,离开桑园。”
素菲吓得站了起来,夕阳的光线罩在她身上,就像一朵坚毅的仙人掌花,在浑身裹满刺的外表里面,一根沾满蜜汁的花芯露了出来。
“芝初,我现在就要走,你带我走吧。”
素菲的话让芝初有些为难,他一向听话,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但对于素菲的提议他又不得不考虑三思,他说的离开也绝非这个时候,素菲快速的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
就在那晚,顾霍邱匆匆来到秦老汉家中,手里拿着顾芝初留下的信件。
“逆子,简直是逆子,这等忤逆之辈真是枉费我心机,十多年心血我白白荒废了,秦老哥,对不住你了,你在家先稳住,万万不可透露消息,我这就连夜将他二人追回来。”
秦老汉瘫坐在床上,感觉天塌了,二十年来,秦家本分的守在桑园,如今这份清净却亲手毁在自己手里。他根本不敢睡着,他害怕祖先问罪于他。
而此时的顾芝初和秦素菲却像受惊的兔子,在漆黑无边的山林里穿梭着,凭着顾芝初儿时的记忆,带着素菲往外面的世界探寻着。手里的火把成了他们唯一可以寄托的伴侣,四处啼叫的野狼撕扯着他们的神经。仿佛越是离开,危险便越是浓重。
这次逃离当然是以失败告终,从来没有出过桑园的人,要想在夜里凭借一根火把就闯到外面的世界简直痴人说梦。
顾霍邱追上二人的时候已经是五更时分,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恐怕二人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回到桑园的第一件事就是严惩,素菲被秦老汉锁在屋里不得出入,而顾芝初也被他爹罚写诗文,活活的软禁起来。
这次难以抵挡的潮流就像暗涌一般,在桑园的山脉中铿锵作响。在这远离尘世的净土中,一股不净的思潮正酝酿着属于他的自由和奔走,顾霍邱知道,这个时刻就要来临了。从进入桑园的那刻起,他就告诉自己,总有一日会离开,而当他在心里承认过来他安居于此的目的竟然是安身立命保全自己的时候,他又感到自己简直卑鄙至极。
没错,顾霍邱绝不会就这样终老桑园的,他一副客隐山中的文人作态说服不了他刀刻般的心,他时常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名字和生世。但每次惊醒过来,他都只能用衣襟擦掉额头的细汗。这样痛苦的循环场景不知出现了多少次,每出现一次,他的记忆便抽打他一次,现在的顾霍邱,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
“秦大哥,你跟我去一趟外面,这批生丝成色好,我们去换点钱,给娃娃置点新衣,素菲这么大了,该有件好衣服了。”
秦老汉不是不知道顾霍邱的心思,他犹豫了半天才说:“这不是小事,当年离开重庆府的时候,秦家就立志不再与世人相交,现在顾老弟邀我前去贸易,本是件利好之事,但眼下实在为难。长者为大,秦家长辈看在眼里,老哥我不好从命,顾老弟你别见怪。你若身怀抱负,尽可离开桑园,芝初年少怀才,日后必成大器,不可误人子弟,你本不属桑园,离开是迟早的事,你还是尽快打算,免得误了时光。”
“秦大哥深明,顾某有愧于秦家老小,不是顾某抱负未尽,实在想为桑园子孙日后打算,秦大哥三思啊,素菲才学不在芝初之下,理应让她涉世,久居桑园不是长久之计。”
“素菲乃女流,岂能蹬大雅之堂,平时让她跟老弟学个一二也就是闹闹家常,若让她走出闺中,拿起笔杆子,岂不是乱了老祖宗规矩,万万不可,不可。”
“秦大哥此言差矣,老祖宗的规矩该改改了。”
“顾老弟,你可不能再说这话,这要让朝廷中人听到,可要杀头的。”
“哼,杀头?我的头早就没了,现在我要好好为自己活一次了。明日一早,我带上生丝去清河镇碰碰运气,秦大哥要是感兴趣,我在竹舍烧好茶等你,你我喝好热茶就上路。等生意做好了,我就送芝初到重庆府拜师,功名仕途不走一遭,妄为人君。”
第二天天刚见亮,东方升起的太阳就从笼罩在竹林的薄雾中若隐若现探出头来,顾霍邱的茶水已经喝完两壶,也不见秦老汉人来。顾霍邱决定不再等下去,背起包袱搭在肩上,便悠然自得的下了山。
第三天没想到刚翻了一个山坡,就看见秦老汉坐在前面的花岗岩上抽着旱烟,他两只腿盘在一起,嘴里的烟云丝丝的升到空中,身后的水牛拴在一颗红松上,懒洋洋的吃着他事先备好的竹叶。他应该在那等了很久。
顾霍邱早就看出了原委,上去照了个面,两人便心领神会的下山去了。等他两穿过层层树林,来到清河镇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两人不敢多做休息,马上寻人,找到了当地知名的蚕丝小贩陆有才,陆有才是合川于知县的小舅子,仗势欺人在清河镇是榜上有名的,凡是经过清河镇的生丝,除了他陆有才,没有第二个人敢吃下,因此他的蛮横成了清河镇乡亲的灾难。没想到顾霍邱和秦老汉第一次出山兜售生丝就要跟这样的小贩周旋。
结果不得而知,又不可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