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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沉浮

铺子的伙计趴在柜台上睡着了,留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一张方桌上自己捡着饭菜吃。老掌柜进门见状,瞠目结舌的将小伙计从柜台上揪了出来。

“我说你这个瓜娃子鳖孙,说睡着就睡着了,娃娃一个人在吃饭你也不管,你看看,菜也是凉的,也不热一热。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老掌柜别生气,我看你一直没回来,今日生意也没有,这才睡着了。”小伙计被老掌柜的话吓出了一身汗,他拍着屁股,赶紧去给那孩子热菜。

孩子见老掌柜回来了,放下筷子,亲切的走了过来:“崔爷爷。”

孩子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的辫子梳得光滑得体。崔掌柜一把将孩子抱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子琪,爷爷不在,你可听话?”

“子琪听话。”

顾芝初端详起眼前的这个孩子,用眼神疑问起崔掌柜。

“原来是崔老的孙子,十分的好看。”

“不,他是素菲的孩子,子如母颜,你看看,像不像她?”

顾芝初显然是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崔老说的要见一个人原来就是这个孩子,他哑口无言只是出于惊讶和震撼,更或是现实超出了预判和想象。顾芝初从来没有想过素菲会有个孩子的事。此刻他看孩子的眼神多了一丝审视,还有一丝温情。恐怕孩子内敛,被顾芝初一打量,红着脸不好意思的把头转了过去,藏在了崔掌柜的后背,再不愿回过来。

“素菲她……成家了?”顾芝初的眼睛揉进了一把琐碎的刀片,混合着苦咸的泪水,在泪水的汪洋中浮浮沉沉,将他眼底的神经一根一根的割断了。

崔掌柜没有回答顾芝初的问题,而是下了逐客令。

“你走吧,见了子琪就等于见了素菲,子琪前天送到我这,过几天就要走。素菲不让你见孩子,这次我自作主张带你过来,她知道会不高兴的。”

“崔老,素菲……”顾芝初还想问什么,但他突然停下来,决定不问了。问与不问又能如何,事已成定局,什么都改变不了。

孩子六岁了?顾芝初难以接受,也就是说,素菲在离开他不久之后便怀了这孩子。而他还在苦苦的等着她回来,他白白的等了七年,就像他一直树立在心中的那个理想石碑一下子崩塌了一样,顾芝初的心仿佛被灌进了冰凉的水银,慢慢的侵蚀着他,又完全的隔绝了外界的介入。

这一刻,他的心封死了,被这道厚厚的且冰凉着的水银。

从那天之后,崔掌柜也从重庆府消失了,就像当初的小飒,留下了重重的迷影,然后不顾一切的走掉。

秦素菲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他要让顾芝初这般的痛不欲生,为什么又在他罹难之时将其救出?到底是爱还是恨,还是两者都没有。

痛苦让他黔驴技尽,痛苦让他觉得现实之下的世界没有了值得仰望的色彩。他一个人走在重庆府的街道上,面对斑驳依旧的街影,一群群忙跌不停的行人,沮丧着,露着被烟熏得漆黑的牙齿努力的笑着,还有一群呆若木鸡的活尸,蠕动着,在窒息的现实之下,演绎着他们狭长肮脏的人生。

他来到梅子坡,想进去看看,又擦身而过,他又来到朝阳街,他的脚步明显是在犯贱,他无法辩解自己的行为,当他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意识在发挥作用,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肺神经从身体里拉出来,然后甩给过路的乞丐和老鼠。

他还是没忍住走进了那个狭窄的胡同,但没走几步,里面便传来激烈的争执,争执变成了争吵,然后是东西落地的声音,那声音朝着顾芝初的心脏飞来,让他很不舒服。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走进去。

梁仕堂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坐在凳子上长长的喘着气,眼睛里灌满了酸辣的汁液,地上一片狼藉。吴冬衡撒乱着头发,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份儒雅和端庄,她闭着嘴巴,如果可以,她宁愿闭上鼻子,这个地方的空气,她一口都不想吸。

顾芝初站在门口,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候梁仕堂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轻蔑的一笑,裹着一层无奈和嘲讽。

“仕堂,你这是什么眼神?”顾芝初怎么感受不到眼神中的敌意,如果是敌意还好,偏偏敌意里面还带着挑衅,所以顾芝初的言语也显出几分不客气出来。

梁仕堂站了起来,“什么眼神?顾芝初,你少在我面前装清白,表面上你谦谦君子,没想到你竟是这般龌龊。”

“仕堂,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你的话过分了。”

“我过分?我过分?你忘了你在梅子坡住了一晚的事了?”

“大丈夫敢作敢当,仕堂,你跟踪我?为什么?”

“我哪有时间跟踪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就行。我说她这段时间怎么不愿和我来往,原来是因为你。”

“仕堂,我再说一遍,我和冬衡是清白的,我只是留宿一晚,这能说明什么问题,亏你还是远洋留过学的人,怎会如此迂腐,竟说出这等混蛋话来。”

“我混蛋?顾芝初,你好好问问自己,难道你对冬衡就没有一点想法吗?你就那么清白吗?”

梁仕堂的话让顾芝初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一方面要自证清白,一方面还要顾及吴冬衡的感受。终了,他还是选择了前者:“没有,我从来没有,我和冬衡是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就要在家里过夜吗?这就是君子所为吗?”

“仕堂,我敬你是兄长,你却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资格来说冬衡?你留学回来就娶了江夏,那是你欠下的东西,你必须还给江夏,你做得对,我看得起你。可既然你选了江夏,还来干涉冬衡的生活干什么?你们已经结束了,早就在大西洋结束了,你醒醒。”

吴冬衡从杂乱的地面站起来,就像一张从地上撕起来的面皮。她不想理会眼前的两个男人,嚼舌根讲歪理的男人本身不是什么坏人,可这两男人同时陷入到她的世界中,大家便开始朝着同一方向扭曲着,鼻子不再是鼻子,鼻子成了排泄系统的终端,用来思考的可能也不是大脑,而是厚茧堆积的脚后跟。

留下一句话,“你们走”

然后梁仕堂和顾芝初真的走了,顾芝初再也没去过梁府,他一方面在蚕桑馆做着自己的事,一方面朝着心中的目标奔发着。梁仕堂办学堂之后也很少回家,他和顾芝初再也没交织在一起。而素胚丝绸铺的突然消失也让顾芝初对于记忆里的那些残缺关上了心中的门廊,他像一颗小小的陀螺,想要将整个长江的水搅动起来,却忍受着自己有心无力的那种打击和羞辱。

此时,阿水在成都府的寺庙里已经呆了很长时间,那个容许他进到成都府的人一直没出现,他就像一只活在笼子里的狗,浑身散发出恶臭。起初的时候,扫地小僧还跟他讲几句话,后来都不屑于到他跟前,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浑身透着酸水味的人闲聊。

几日之后,寺庙里来了位老尼,老尼的深夜到访让阿水觉得人生简直是场奇迹。阿水抱着膝盖,缩在角落,站在他面前的老尼看上去比他高了十米,他的心理一下就将自己定义为一只抬不起头的瘪三。不过,他还是勉为其难的看了一眼老尼姑。

老尼姑四十多岁的样子,虽然除了长发,但她的眉宇秀丽,鼻子微挺,眼神中流着温暖,是被岁月修磨剩下的圆润。如果不是出了家,也是位美人胚子。

老尼姑一只手握着串菩提珠,一只手背在身后,看了眼阿水,然后自然的走到窗边望着外面。

“你就是阿水?”

阿水又把头抬起来,确认是在跟自己说话,才使劲的点点头。

“跟我走。”

说着,外面便进来两个大汉,一边一个将阿水架了起来,就像扶起一块烂掉的饼。出了门,老尼和院里的小僧吱会了一声,便将阿水送上了滑竿。这是阿水生平第一次坐上别人请的滑竿,心中的恐惧一下便没有了。但至于去哪儿就不得而知了。

老尼看着滑竿走了,也才自顾自的离去。滑竿在中南大街停了下来,阿水下了滑竿,街口的黑影里便走出来两个人,一主一仆,层次分明。阿水揉了揉眼睛,佝偻着脊背,定睛一看。

“江公子?”

没错,正是江流风,消失了好些个月的江流风突然在成都府出现了。

“江公子,你说……不让我再来成都府,怎么……怎么还把我搞来?”阿水歪着身子,不敢正视。

“阿水,你这个狗东西啊,说你是条狗,你还是有良知的。当初若不是你给我爹通风报信,我爹也不能半道劫了英国人的牢车,更不会安排你送我到成都府。我爹怕你走路风声,便在成都府官爷那通了风,他们手里有你的画像,你如何进来得了。不让你进成都府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这条狗还是有主人赏识的,你算是走了好运。”

“是是,走运走运。”阿水一面附和着,一面迷失着,因为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又怎么成了一个好主人的狗,所以,他故作一副狗的姿态,匍匐在江流风的面前,渴望告诉他答案。

“哼”,江流风摸了摸阿水的圆脑袋,说:“今日送你出寺庙的人你可曾看清?”

“是个老尼?”

江流风两眼一瞪,极不高兴的给了阿水脑袋上一巴掌:“老尼也是你叫的?那是云姐,以后在成都府混都要靠云姐关照,知不知道?”

阿水实在不明白,一个尼姑能有什么可以关照别人的实力和见长,他伸手开始挠脑袋。

“云姐可是成都府道上做丝绸生意首屈一指的女豪杰,官商通吃,黑白通吃,至于为什么要出家为尼,岂是你我这等小人能打听得了的。”

阿水现在算是信了,就连江流风这种不可一世的公子哥都对云姐低头哈腰,他有什么理由不低头哈腰,哪怕是跪在地上拿膝盖行走也一点不过分,毕竟他和江流风还有差距,总不能江流风低头哈腰他也跟着做一样的动作吧,总是要低他一等才不至于把他招惹了。阿水就是有这个优点,能很快将自己的目的明确了,然后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他发挥到极致。

“云姐说了,看在你救过我命的份上,让你来成都府,怕你在重庆府活不过明年。”

“江公子,你说的没错,我要不走,可能早就让顾芝初大卸八块了,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他……”

“好了好了,废话什么,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从重庆府搞来生丝和丝绸,上次你给我的货根本不够,还不够云姐塞牙缝的。不要成天惦记你那点新仇旧恨。”

江流风一边不让阿水想自己的仇恨,一边又在心里盘算着,他知道,他要让梁立清在重庆府没有立足之地,梁立清为了保全自己,没有伸手救他就等于亲手杀了他,这种杀身之仇可不是轻易能忘却的。他咬着牙,势必要打倒梁立清。渐渐地,江流风就成了云姐在重庆府倾销和吞并货物的一个渠道,江慰廷为了不暴露儿子的行踪,很少来成都府,更不过问他生意上的事情。江流风本人也很少露面,很多事情都交给下面的人在做,尤其是涉及重庆府,基本都给了阿水。

受到如此重用是阿水未曾想到的,他又可以重新走进胭脂云雾的女人堆中,从这个花楼到那个花楼,姑娘一个个从他裤裆地下钻过去,他也从姑娘们的裤裆里钻过去。纸醉金迷的日子让他很快忘掉了还有个儿子的事实,更想不起来那个带给他恐惧和迷茫的锦绣。生活和欲望双重收获对于阿水来说就是人生的极致所归。当然了,很快,他便拿着资金到了重庆府,在云姐的指点下开始办起了大事。

生意上的事情梁仕堂从来不插手,他和沈洵美在衡业学堂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偶尔和文人才子们喝喝酒聚聚会,却再没有和吴冬衡有过来往。

时间扔在人缝里,有时会停止,有时会飞跃。蚕桑馆在顾芝初的经营下,生产出的生丝很快得到了外商的认可,加上素胚丝绸从重庆府撤出之后,梁立清的生意一下子好做了不少,现在整个重庆府的丝绸加工业都要从顾芝初这里拿生丝,可谓是一副欣欣向荣之势。挣的钱都交给了梁立清,但顾芝初从不上梁府,梁立清自是明白梁仕堂和顾芝初之间的事情,也曾劝了梁仕堂多次,关于他和江夏之间的事情梁立清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很想让江夏为他生个孙子,她本身也想为梁家添丁,但两年来,梁仕堂从未碰过她,一开始还跟他同床,后来敌不过江夏的抱怨,为掩人耳目,梁仕堂只好睡在地上,再后来干脆睡到了另外的屋子,到了现在,基本只在学堂留宿。

江夏失去了所有跟梁仕堂同床共梦的机会,她一开始还怀有幻想,毕竟有梁立清出来干涉一下,后来发现这点希望也破碎了,她的心也跟着死了。江慰廷无奈,想让江夏离开梁家,可江夏誓死不从,她宁愿活寡一辈子,也要做一个有良知和妇道的女人,她宁愿清素寡欢的独守空房一辈子,也不要做一个离走的媳妇。

现在梁立清将顾芝初定位的十分准确,就是兢兢业业的蚕桑养殖者,说好听了就是像刘方磊那样的蚕师。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顾芝初在蚕桑馆做到了。虽然梁仕堂在衡业学堂开了蚕学课,但更多的人还是到了蚕桑馆投师顾芝初。刘方磊也做起了老师,平日里除了干活,最惬意的事情就是上理论课,为了让大家亲力亲为,顾芝初将大家带到了桑树园和蚕室亲手实践。本来这是件很好的事情,不过,近日刘方磊发现了一个问题,原本上好的蚕虫开始出现死亡的迹象。顾芝初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浑身难受,因为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那一次的蚕虫几乎死绝,后来经过改良,才在原有蚕种的基础上选留下来优良种。现在同样的事情再次出现,让他不得不警惕起来。

可这次顾芝初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不像是感染了病情,这批虫个头一致,发育良好,食桑正常,前一日还好好的虫子,第二日就突然死了。

“顾掌柜,我看还是不让学生接触虫子的好,大家是新手,很多需要注意的地方做的不是很好,难免伤了虫子。”刘方磊开始对学生们起了疑心,故在顾芝初面前建议。

“你怀疑是学生?不不不,每一个学生我都是亲自带进蚕室,然后再带下一个进来,他们没有单独接触虫子的机会,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都亲自看着,没有问题。”

“掌柜的,毕竟这里不是学堂,还是建议大家上实业学堂吧,这里实在不适合大家。”

“实业学堂哪里有条件让大家做这些,现在蚕桑馆要进行扩建,目前生产的丝供不应求,我想从这批学员里面挑几个好的留下来帮你,这样你能轻松一些。”

“不用,掌柜,不用人来帮忙,我自己就够了,再说我师出名门,他们掌握的东西怎能跟我相比,怕是会坏了蚕种。”

顾芝初跟刘方磊接触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对这个人的秉性相当知晓,刘方磊之所以三番阻挠他留人,就是妒才和霸权,怕影响到他在蚕桑馆的地位。但顾芝初没有指明这点,决定的事也由不得刘方磊改变。

那一夜,顾芝初给刘方磊送去了一壶酒和两斤熟牛肉,说要去拜见一位养蚕高手,找出蚕虫死亡的原因,然后离开了桑园。 3GGv/sYLHaAZrRKy55fndkYKwvrFL801HSuGQku+VFP9umaZZiI1SN70M5hqUv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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