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芝初重返剿丝厂对阿水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打击,本来顾芝初离开剿丝厂正好给阿水腾了地方,但随九爷的离开,剿丝厂的停业,加上顾芝初鸡犬升天成了梁府的公子。这些事对阿水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反倒在他内心深处积攒成了一根根冰冷的肉刺,戳着他可怜的人生行途。
不过他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他自己在剿丝厂还能图个清静,顾芝初行了好运他心里确实不太痛快,却也不去妒忌使坏。现在他守着剿丝厂这片小小的天地过他的舒服日子已经够他消磨时光了。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处理剿丝厂的集货,根本无暇顾及厂子里即将发生的事情,就连剿丝厂重新开业的事他都两耳不闻的成了个糊涂鬼。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最让他烦恼的还是锦绣肚子里的孩子,说实话,他有时候也在想当爹的事,但锦绣在他眼里就是个烂货,睡完冯九又睡他,说不定还睡了别的男人,谁知道她肚里的孩子是哪家的主。但锦绣心知肚明的认为这个孩子就是他阿水的。锦绣三十多了,肚里能有个孩子就跟捡着金装一样高兴,她怎么可能不重视,所以即便阿水对她存有误解,她还是耐着性子的在等待,等待阿水反省的一天。最坏的打算就是自己生下孩子,等孩子长大了,阿水自然能辨清是不是他的。
所以剿丝厂的两位车间领班正在经历一场度日如年的硝烟,谁参与进来都会受到波及。
顾芝初回到厂子之后才又想起姝妹早就不在的事实,他简单回忆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姝妹离开的说法再次产生了怀疑。虽然他和姝妹接触的时间不算长,但这个小姑娘和阿水截然不同,一个心地善良,为人老实,一个急功近利,曲折是非。让他相信姝妹跟宵领班跑了,简直痴人说梦。
但眼下的重点是建厂,姝妹一事暂且割下。这次回来,顾芝初除了要在办厂上面大动手脚,还要处理好和员工的关系。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他和阿水的关系。
这不,顾芝初刚落脚剿丝厂,阿水就第一个赶过来看他,手里拎着一筐刚买的水果,脸上洋溢着幸福之色。不知怎的,顾芝初被阿水的热情搞得很是别扭,这不是他认识的阿水,以前的阿水咬着他不放,更不愿跟他同道而行。现在他回来执掌剿丝厂,阿水马上变脸,把他当成冯九一般的对待。顾芝初心头很不是滋味,见阿水走进来,他不冷不热的问。
“阿水,姝妹还没有消息吗?”
这句话当头一棒的击中阿水要害,若不是顾芝初提醒,他恐怕早就忘记了世界上还有个妹妹。被顾芝初这么一问,他当然不高兴了,回道:“我的家事不用你管,现在你回来当大掌柜,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今后需要我做的事尽管吩咐就行。我也是这里的老员工了,你大可放心,不会给你搞砸了。”
顾芝初从阿水的话语间听不出任何的诚意和友善的态度,倒像是在下命令或是一种不经商量的通知,完全没有把他当成大掌柜的意思。不过他不打算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不疼不痒的事上。
新来的机器已经安装上,现在麻烦事又来了。谁也没想到在机器使用上还要下功夫,到了现在才想起来,梁仕堂光买回来机器,却忘了操作上的事。
这种事顾芝初不好再劳烦梁立清,既然自己当了掌柜,自然要想办法解决。顾芝初也不想跟自己找心累,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意大利的剿丝厂,那里使用的机器和他的这台一模一样,只要能从车间找到操作工人,给点好处也就能解决。这样想着,顾芝初便开始让下面人去着手办理。自己则开始从蚕桑馆那边准备原材料的相关事宜,不过在那之前,梁立清派来的工人已经入住剿丝厂,准备将以前冯九的屋子重新翻整一番,用作顾芝初的落脚之处。尽管顾芝初几番推却,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走进冯九的屋子,仿佛那位老者的形象还在房间飘荡着,剿丝厂虽然坏在了冯九手中,但也是他一手操持起来的,属于他的心血之作。现在他走了,但他的气息还留在房间。
顾芝初走了进去,用手抚摸着里面的器件和挂饰,看着那把竹藤做的太师椅孤独的躺在屋子一角。他的心莫名的哀伤起来,他在想,这会不会也是自己的明日,多年后的自己或许也像这把年迈的竹藤椅,变得无人问津。
他走过去,坐在了椅子上,他的手伏在扶手上,竟是细细的灰尘,冯九走后,这里再没进来过人。顾芝初靠在椅子上闭了眼,仿佛听见冯九一路走来的那些吵闹和威风。他动了动后背,感觉靠背上有东西在顶着他,他站起来,拎过来灯,将那藏在竹藤缝隙中的小东西取了出来。放在微弱的灯光下,顾芝初仔细盯着这枚细小的戒指看了半天,本来安静的面孔突然受了一柄冷箭,一阵麻酥的抽搐感从他脸皮上掠过。
这是姝妹手上的戒指。
顾芝初出了冯九的屋子,心中思绪万千,无数和姝妹有关的想法从这枚小小的戒指上滋生出来。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推着他走向了思维深处,他看到了一张巨大的网盖在剿丝厂上空。
第二天冯九的屋子就开始了动工,顾芝初一眼都没看,带着阿水前去蚕桑馆了解原材料准备情况。
刘方磊穿着整洁的出来迎接顾芝初。
“芝初兄,几日不见,你倒成了剿丝厂大掌柜,方磊惭愧啊,镇守这小小蚕馆好不痛快。”
“先生说的哪里话,你乃蚕学大师,技高一筹,岂是我等能比的,现如今国货难卖,你我身兼重任,要好好努力才行啊。”
“那是自然,听说你要过来,早早的我就喂了蚕,新出的蚕种现在长势好的不得了,我带你去看看。额?这位是?”刘方磊看了看阿水,问顾芝初。
“哦,不是外人,阿水,我的好兄弟,剿丝厂的一把好手。”
“好,这新蚕种珍贵,按照你的意思,我已经单独用了间蚕室,咱们一起看看去。”
推开蚕室,顾芝初迫不及待的走了进去,看见蚕他就像看见自己孩子那样亲切,虽然他还没有孩子,但其中的那份心悦是常人体会不到的,这一点,他倒很像他的父亲,对蚕先天有种亲近之感。
阿水进了门也在观望,不过,他对筛子里的虫子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进来当个陪客。他也纳闷为何顾芝初会叫他前来。
“阿水,看了半天,你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没有?”顾芝初见阿水兴致不浓,便开始发问。
阿水摸摸脑袋,恍惚着神情,说:“特别?哪里特别?”
“你好好看看这只蚕。”顾芝初用食指对准一只,示意给阿水。“这只蚕最能吃,你看,他旁边几只都抢不到好叶子,全让这家伙吃了,一点都不谦让。”
“吃得多才长得快,这条虫子不是不谦让,肚子饿了它就要吃。”
“可它一点不合群,不是吗?”
顾芝初丢下这几个字便先出了蚕室,阿水站在原地,被顾芝初的话钉在那里不得挣扎。阿水是什么人,虽然大字不识,但是精明得很,怎会不知顾芝初拿那条蚕在教育他。等他想明白走出蚕室的时候,顾芝初背对着他,左手举着那枚戒指。
阿水见到戒指,愣在原地看了好半天,这时候他的眼睛变成了两颗刺,戳着那枚戒指,生怕它离开视线范围。然后一个健步扑上去,一把夺了过来。他展开手心,将戒指放到眼皮底下反复扫描,眼眶里的泪开始从内心深处引了出来。
阿水张大嘴巴,一个字说不出来,放大的瞳孔望着顾芝初。看得出他的手掌在微微颤抖,捧在手心的仿佛不是个冰冷的物体,而是一颗即将绽放的生命,一颗即将离开他世界又一下子带给他希望的种子。
“姝妹的东西怎么会在九爷房里?姝妹走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连两个问号将阿水问得晕头转向,他想不起来了,时间过去太久,这件事原本都从他心底消失了,现在戒指的出现让他不得不再次提起了兴趣。
“这是我妈临终前留给姝妹的,她一直戴在手上,怎么会在九爷屋里?”
“这是我问你的问题,你好好想想再回答。姝妹的突然消失没那么简单,现在找到宵领班,事情的真相就不请自来了。”
“宵领班?哼,这个兔崽子,谁知道长了几只腿,硬是把我妹拐走了,我要是知道他去哪儿了,早把他大卸八块了。”
“既然找不到他,现在只能找另一个人了。”顾芝初抬起头望望阴沉的天,感觉风雨即将来临。
“谁?”
“冯九。”
刚离开蚕桑馆,瓢泼大雨就屎尿一般浇筑下来。回到厂子的时候,锦绣撑着一把破油布伞站在门口张望着,她不想让阿水身上浇太多的屎尿,所以站在这里等他。阿水答应过她要去趟洋人街买点胭脂,但现在阿水改变主意了,他还有比锦绣的胭脂更重要的事,尽管这胭脂也是锦绣逼出来的,他大可作出不乐意的姿态,若不是锦绣见人就说肚子被阿水搞大了,阿水怎么会答应她的请求。他不过想让锦绣安静一下。
但现在锦绣再也做不到安静了,当着顾芝初的面她就开始撕扯。顾芝初早有耳闻也心知肚明,对于阿水的选择他虽然不敢苟同,但也挑不出他毛病,毕竟两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现在两泡屎要纠缠在一起,不得不让顾芝初选择躲避,因为一泡屎已经够臭的,再纠缠一起,肯定会更臭。
“你们两个注意影响。”
顾芝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但锦绣无所谓了,这要是以前,她肯定会撸起袖子怼回去,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比打架斗嘴更重要的东西,她肚子里的孩子成了现在她最要紧的事情。不注意影响也不怕,反正也影响不到肚里孩子。
“鸡犬升天还是鸡犬,神奇什么。”顾芝初走后,锦绣朝着他的背影怒骂着。她虽然不在乎顾芝初如何待见她,但该有的脾气一点都没少。
“你这张臭嘴别动不动就骂人,他现在是大掌柜,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嚯,你还教训起我来了,忘了以前你怎么骂他的,你这个墙头草软面条,我的后路在我肚子里,你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不准生。”
“我偏要生。”
“不知死活的东西。”
阿水气急败坏的离开已经不是第一次,每一次都是因为这三两句话,他感到生活的乏味也就如此了。但锦绣的乏味更胜一筹,她还要再啰嗦几句才肯罢休。遂扯住阿水的手臂。
“你别走,到底怎么做才相信。”
“别疯了,我现在没心思跟你讨论这些。”
说到这的时候,阿水突然想到了九爷,若不是锦绣总提孩子的事他还想不起来。
“我问你,冯九现在在哪?”
“你什么意思?你还是不相信我?”
“在哪?”阿水咄咄逼人的气势几乎要将锦绣吃掉。
“不知道。”
“不知道?你给我老实交代,姝妹离开前的那段时间,趁我不在厂子,冯九都干了什么?”
一听到姝妹的名字,锦绣方才还雅雅切齿的嘴脸一下就变得极为生硬起来。
“他干了什么我怎么知道。”
“他没干什么?没干什么姝妹的东西怎么会在他屋里?”
阿水知道问不出什么屁,索性一个人先回去了。雨水哗啦啦的从油纸伞的四周倾注着,朦胧的街景一下子变得孤独而凄凉,在那望不清尽头的巷子里,传来一声野猫撕咬的哀嚎。锦绣后退一步,冰凉的血液覆盖在她脸上。她不敢再看街的尽头,生怕那里伸出一双熟悉的手将她拽走。
顾芝初回到车间看了眼原材料,又看了眼冷清的洋机器,眉头的愁色渐渐升起。
“大掌柜,你找的人到了。”这时候,小伙计正好赶来,送上捷报。
“好,快去端来点心茶水,人呢?”
“门口候着。”
“还不去请进来?”
伙计领命而去,将意大利剿丝厂负责机器操作的师傅请了过来。
来的人两手抱肚,鼻子抬得比天高,见了顾芝初很不当回事。点心茶水备齐后,顾芝初邀他上座。
“听说付师傅对那洋机器相当熟悉,我这正好也有一台,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今日找你来就想请您出山指点迷津,条件随便开,只要机器能运转,织出来的丝卖得出去,我就买账。”
“顾大掌柜真是快人快语,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给你透个底,你也知道我是吃洋人的饭,我要是帮了你就是给洋人下了套,这要是传到他们耳朵了,非一火枪崩了我,我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顾芝初怎会不明白付师傅的小算盘,既然他人能过来,说明就想吃掉这盘菜,只是不明白为何还端着架子不肯放下。
“好吧,既然付师傅有苦衷,我只好另请高明了,送付师傅走。”顾芝初吃定了他的心思,故给他来了个将计就计。
付师傅没想到顾芝初会是这种人,按理说在整个重庆府,别说龙门浩,就是别的大码头也没听说第二个会使这机器的人。他这技术可是洋人手把手教出来的,不可能外传到别的地方。正当他停在厂子琢磨的时候,只见另一个伙计领着一位假洋鬼子进了顾芝初的屋子,那假洋鬼子着白色西服,举止优雅大方,眉宇间气度不凡。伙计边走边说:“我们这机器就等你来呢。”
付师傅一听,心中嘀咕道:坏了。
他哪里肯让到嘴的肉飞到别人碗里,再者说了,他始终坚信自己是唯一能把机器用明白的人,方才进去的假洋鬼子他一看就来气,所以决定回去跟他当面对质。
进去的时候,顾芝初正和那假洋鬼子交谈甚欢,根本没注意付师傅。付师傅站在门口咳嗽了好几声,才引起顾芝初的注意。
“哟,付师傅?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走了吗?”
师傅沮丧的看着假洋鬼子,质问顾芝初:“他是干什么的。”
“哦哦,付师傅有所不知,这位先生刚从意大利留学归来,正好也会那机器的用法,我就顺道请过来一试。”
师傅眼皮都不抬,蔑视的看了眼那假洋鬼子,鼻子里吹出口气:“笑话,我还真不信。”
“师傅是井底之蛙了,如今这重庆府在洋人的带动下,货都卖到欧洲去了,还不许别人带点技术回来?师傅您有事先忙,我与这位先生还要谈论机器一事。”
付师傅一看事情不妙,马上松口:“顾大掌柜,洋人虽然教了我技术,但也没不让我外传,只要大掌柜拿得出诚意,我还是愿意效劳。只是你说的这位先生恐怕也就懂点假把式皮毛,不见得精通,我劝掌柜还是别中了小人奸计。”
“不会的,这位先生一看便知是有学识的人,怎会奸计用人,付师傅多虑了。”
“这样,大掌柜,现在我就带你进车间,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本事,今日我要是输给了他,从此以后重庆府我再不出现。”
“好,付师傅既然不服,那就到机器上一试高下。”
三人在伙计的陪同下来到了车间,付师傅看了眼机器,感叹道:“没想到咱们大清的工厂也用上了这好东西,顾掌柜,你给大清造福了。”
“哪里哪里,付师傅请。”顾芝初手一伸,便将他请到机器跟前。
付师傅急于表现自己,为了给这个假洋鬼子一个下马威,马上开机用了起来。顾芝初眼睛盯着师傅的每一步,凭着他过目不忘的本领,付师傅那一套下来全进了他脑子里。片刻过后,假洋鬼子叹服道:“付师傅技高一筹,晚辈班门弄斧就不说什么了,顾掌柜,我看你的剿丝厂离不开付师傅的手艺,我让你错爱了。”
“哈哈哈,难得先生这般谦虚,好,付师傅既然有意,我就不再啰嗦,你回去等我消息,我这里准备好了开机,自然会叫你前来,报酬的事尽管放心,我按收入的一成给您,如何?”
一听到如此高的报酬,付师傅当即下跪:“顾掌柜敢如此承诺,老朽定当全力以赴,不负众望。”
送走了付师傅,顾芝初的心才终于落定,假洋鬼子也摘掉帽子开始埋怨起顾芝初:“我说你这小子听阴损啊,欺负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师傅,让我这个做乞丐都看不下去了。”
“诶诶诶,十三啊,话不能这么说,我要不给你请来,他会乖乖的回来吗?”
“话倒是没错,不过,你真打算给他一成的报酬?”
“做梦,他方才不给我演示了吗,你还不知道吧,我顾芝初从小生了个精明的脑袋,这点鸡毛小事我早就记在脑子里了,现在那机器我比他都熟悉,你就等着我给你织丝吧,上等的丝,我也把重庆府的丝卖到意大利去。”
“顾芝初啊顾芝初,说你阴损都抬举你了,你这是缺德啊。”
“你不缺德?不缺德你还来跟我演这出戏?我这不叫缺德,我是为了保护付师傅,你想啊,他要是日后总往我这里跑,早晚会被洋人知道,我可不想让他被火枪崩了,他要是理解我的苦心,日后定会想明白,只怕他纠缠不放自找苦吃。”
顾芝初终于将剿丝厂生存难题解决了,这是梁立清未曾想到也是为之担忧的,他现在对顾芝初的大胆冒进有些担心,所谓树大招风,他不想把剿丝厂明晃晃的摆在洋人的枪口之下。但他发现,现在的顾芝初逐渐在变得不受控制,他原本想拴住他,每天给他进食,现在他吃饱了,有了挣脱的力气,开始有了自作主张的趋势。这一点让梁立清开始忧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