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早早就准备好寿礼,由梁府八位男丁携带,轿子上梁大人闭目养神,顾芝初也面若冰霜的一动不动,一方面因为紧张,另一方面,他不想丢了梁大人的面。
轿子在渝中区的巷道穿梭着,过了较场口,再往前走两个胡同就是卢府。此时的百子巷口已经人满为患,来参加卢知府寿宴的宾客摩肩接踵,除了重庆府的官员,省城成都府的部分官商也都纷纷赶来贺祝。见重庆同知的官轿过来,一些富商小吏都纷纷让道。管家老张站在府门迎接宾客,远远地望见了梁立清的轿子,抄起长衫小跑过去。
“让让让,都让一让,梁同知驾到,还不退到一边。”
听见张管家吆喝的宾客赶紧侧身,把身后的两顶轿子让了进来,不敢耽搁一分半秒。
落定之后,张管家掀开轿子帘门,拱手作揖,梁立清先走了出来。顾芝初哪里见过这般架势,自从进了这百子巷口,他就被外面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所震慑住,如若自己真是梁府的公子还不用胆怯,但自己偏偏不是。这让顾芝初心里多出了几分的自卑,仿佛只要他一下轿子就会被人指指点点似的。
张管家也纳闷,平时梁大人出门都一顶轿子,参加这种官商场上的宴会从来不带家眷,今日怎么会多来了一个人。
“梁大人,这是……”张管家指向顾芝初的轿子。
“哦,顾芝初,乃本府的义子,今日带他前来,与众位大人行礼会面。”
“义子?哦哦,好好。”张管家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梁立清一个堂堂的同知,居然会有义子。不过碍于情面,他不敢驳梁立清面子,赶紧走过去,躬身相迎。
“顾公子,卢府到了。”
听到外面有人叫自己公子,顾芝初的脖子紧了紧。然后吸了口气,走了出来。一时间,经过收拾打扮,穿上梁府为他量身打造的衣物,顾芝初一下变成了公子哥。眉宇间多了十分的自信,利落干净,文质彬彬,可以看出他不凡脱俗的气质。
“哎呀呀,这难道是梁仕堂回来了?三年不见,果然气宇非凡。”
“嗯,你还别说,这公子跟梁仕堂相比,还真有几分相像。”
……
卢府周围的宾客见了顾芝初,无不以为他就是梁仕堂,正当大家做着如是猜测的时候,张管家已经领着两位进了卢府大院。
顾芝初跟着梁立清,不敢到处张望,一举一动显得格外小心又不引人注意。梁立清进了卢府先参拜了卢知府,然后和知府各部大人纷纷行礼。最先拜的当然是江慰廷。
“江大人,几日不见,气色见长啊。”
“哦,梁大人,我还以为你把知府大人的大事忘了。”
“江大人取笑了,岂敢忘了。”
江慰廷看了看梁立清的随从,眉头一皱,问:“梁大人真是简便,知府大人的寿宴,你也不带个家眷出来。你该把江夏带过来,我和她母亲念想江夏都不能安睡了。”
“江大人海涵,梁某不带家眷赴宴是整个重庆府都知道的事,江夏也思念你们,等过了几日,我亲自送她回江府。”
“哈哈哈,梁大人,你这规矩该改改了,这样可不好。”说着江慰廷看了看江流风,说道:流风,见过梁大人。
江流风闪出身来给梁立清作了个揖:“梁大人好。”
“嗯,好好,流风少年才俊,现在是越来越像江大人了,江家后继有人了。”
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句,便退到席位上坐定,江梁二人自然和卢知府坐在了一起,同坐的还有成都府的高官。各家公子和家眷坐在别的桌,开始相互闲聊。
顾芝初无奈之下,只好选了一桌坐定。不巧的是,江流风也在桌上,他正在和别家的公子说笑,都是些近日上哪里玩,发现了什么稀奇事的谈资。
“这位是哪家公子,我怎么没见过。”江流风指着顾芝初问旁边的一位公子。
“哟,这位公子眉目清秀,还是一表人才,我也未曾见过,不只是哪家。”
“我叫顾芝初,跟梁大人过来的。”顾芝初不敢说自己是梁立清的义子,江流风的小人嘴脸时刻提醒顾芝初少跟他说话。但江流风可不这么想,他好奇的问道:“梁府的人?顾芝初?没听过,你是管家?不不,梁大人连家眷都舍不得带出来,怎么可能带管家。”
江流风对于顾芝初来说,意义深远。三年前在上品锅楼听苏文远的随从张魁说过,江流风差点将秦素菲迫害了。只是这三年来,顾芝初没有机会接近江流风,一直忍着内心的仇恨。现在江流风就坐在他面前,他同样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江公子何必苦苦猜测,我与梁大人是何关系到时你自会知,就不劳烦你过问了。”
“哟,看见没有,现在梁大人多牛啊,带个无名无姓的人出来都这么会说话,我看呐,假以时日,整个重庆府在你眼里都不算什么了。”
顾芝初咬着牙,再不说一个字。张管家见机,赶紧过来圆话。
“两家公子就不要折损老奴了,都喝口御赐好茶去去火。”
江流风斜着眼端详着这位管家,却不料被他腰间挂着的玉匕首吸引了过去,一股后蹿了起来。
“张管家哪里来的精致宝贝,可否借来端详一番。”
老张身体往后一躲,咧着嘴笑道:“哪里算得上宝贝,这是贺师爷相赠之物,不值得梁公子把玩。”说着,老张便借着忙务溜走了。
江流风的心一下就收不住了,这可是他亲手送给梁立清的东西,几经辗转,居然到了个下人手里,可见他在梁立清心中的份量。内心的不满也就不言而喻了。但场面多是官场中人,撕了面子对谁都没好处,也就暂时搁浅了问罪的打算。
梁立清本来答应顾芝初,乞丐流十三的事他会跟卢知府提一句,但同桌坐了两个安德森洋行的人,他不便张口。寿宴过半,卢知府离开席位进了里屋,将卢叶琪牵了出来。众宾客哗然,不再动筷子吃酒,纷纷看了过来,各家公子也都伸着脖子往卢叶琪身上扫。
“我爹说卢知府的千金要招婿,让我来瞧瞧,果然,这卢叶琪是位佳人。”
“是位佳人跟你也没关系,卢家千金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没错,卢叶琪怎么会看上你们,放眼整个重庆府,除了我江流风人才飞扬配得上这出水佳人,试问还有谁能行。”
“卢叶琪可瞧不上你这个风流公子,你还是别想了。”
……
众公子七嘴八舌的论战着,都被卢叶琪婀娜的外表所折服,谁都不肯退让。只有顾芝初一个字不说,远远的看着这位卢府的千金。他心中虽然装着秦素菲,但对眼前这位千金还是亮出了眼神,他不得不说卢叶琪确实姿色绝伦,恐怕挑遍重庆府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佳人。但即便如此,他仍然闭嘴不谈。
“诸位,本府有幸,今日是本府的大寿,但好事成双嘛,今日也替爱女做主,哪家公子人才了得,本府就将爱女许配府中。”
听了这话,所有公子都站了起来,美酒佳人摆在面前,一个个都忘了形。顾芝初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梁立清,梁立清也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卢知府边上的卢叶琪。
顾芝初后背一软靠了下去,手上的筷子滑落在地,整个人僵持在靠椅上不能动荡。他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是个局,梁立清苦心让他成为义子难道是想让他过来做女婿,替他的官途铺就基石的?
一想到是这个原因,顾芝初的心都快碎了,本来梁立清也算不得重庆府的父母官,本就毁誉参半,他不该动了歪念,再误入歧途。但现在骑虎难下,只好看着办了。
“知府大人,所谓千金难买,卢府的千金更是难买,别说我重庆府找不出与卢小姐相配的公子,就算北京城也挑不出几个。”江慰廷在听完卢知府的话之后,马上加以回应。
“江大人所言差异,照你所说,小女岂不是嫁不出去了?”
“卢大人,江大人对卢小姐赞赏有加,情有可原。只是我重庆府公子也都才高八斗,个个面目俊朗,想必有卢小姐的有缘人也说不定。”梁立清一面替江慰廷的口误解难,一面发表着自己观点。
“喔,是吗,依梁同知所见,哪家公子才能配得上叶琪?”
“论钱财,重庆府不缺富庶,论官运,在座的也都名声显赫,卢小姐喜欢什么样的,我不敢定论。只是……”
“只是什么,尽管谈吐。”
“只是本府近日认了位义子,此人能文能武,熟读诗书,精通蚕桑之道,相貌了得,人才跋扈。配卢小姐虽然有些高攀,但如若小姐不嫌,本府倒愿意请他出来与小姐一见。”
“梁同知,你还有个义子?我怎么不知道,你家公子梁仕堂留学在外,多年未归,想必你是思儿心切才收了个义子,不凡带出来看看,让本府替小女过目一番?”
梁立清赶紧跪地,磕了头,道:“卢大人英明。”
起身之后,梁立清走了过来,所有人的眼光都随着梁立清的方向移动过去,直到停留在顾芝初身上。
“芝初,还不谢过卢大人。”
顾芝初还停在自己的恐惧和悔恨当中,他无意如此,却又无可奈何,他想转身离开卢府,却知道离开之后的代价。
他下了酒桌,向前几步,跪在地上连磕三头:“卢大人,小民顾芝初见过卢大人。”
站在一边的卢叶琪看着脚下跪拜的这位青年,被他的面容所打动,但卢叶琪也不是没见过漂亮公子,依旧镇定自如。
“起来说话。”卢知府让顾芝初起身。
“本府问你,你可是梁同知的义子?”
“正是。”
“本府再问你,你可知有罪。”
顾芝初一听这话,吓得又跪了下去:“芝初知罪。”
“知罪,罪从何来?”
“其罪一,重庆府乃贸易重地,这里人才汇集,杰俊遍地,只是如今外贸横行,害得民不聊生,饿殍四野,我重庆府才俊有心无力。其罪二,芝初自认读了几年书,但算不得人才,出生微寒,不敢在重庆府立名,更不敢与众公子平起平坐。其罪三,今日不请自来,不懂礼数。”
卢知府眼光汇作一点,扎到顾芝初身上,说:“大胆顾芝初,外贸之事岂是你能谈论的,重庆府日新月异,哪里来的饿殍四野,简直胡说。”
梁立清一听不对劲,也跪了下来:“卢大人息怒,孽子初来乍到缺乏教养,老祖宗的教训都忘了,回去本府定好好治理一番。”
“卢大人,他没有胡说,难民横行街头,乞丐猖獗何为,重庆府虽发展迅速,但百姓的日子实在难过。”
“大胆刁民顾芝初,梁立清,你收了这么一个忤逆之辈做义子,不怕坏我大清的声誉?此等狂妄之徒,理应收押。”江慰廷一看卢知府气在头上,火上浇油,站出来对梁立清发难。
“父亲,这个顾芝初言之有理。此人虽木讷,但眼界宽广,话语间有理有数,我看就让他起来?”卢叶琪的发话让在场的所有人有些始料未及,这也是卢知府未曾想到的,但卢知府对自家千金那是相当疼爱,赶紧叫顾芝初起来回话。
“嗯,今日叶琪替你求情,本府就饶你一次,往后重庆府的事不可再高谈阔论,退下吧。”
顾芝初谢了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端起满满一杯茶,饮了进去。心想若不是有卢叶琪,恐怕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虽然对卢知府的为官之道不敢恭维,但在座的所有人中,还是有跟他站在同一战线的人,这个人就是卢叶琪。这一下便让他对卢府的千金多了几分的情义和感嗯。
梁立清察言观色,也从卢叶琪的眼神中看出来她对顾芝初的好感,虽然方才被卢知府奚落一顿,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卢叶琪看上了顾芝初,那他的如意算盘就没白打,就算被卢知府多骂几句也无关紧要。毕竟今后要是和卢知府成了亲家,那他通往成都府为官的大门便随之打开了。
“还有哪家公子?”卢知府看着在座的青年人,开始继续为小女寻如意郎君。谁知卢叶琪不好意思的说:“父亲,我累了,想回去。”
卢知府何许人也,怎么会不懂女儿心思,从她潮红的脸蛋就看出了她的用意何为,便不再留她,招呼下人扶着卢叶琪离开了。
顾芝初看着卢叶琪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了秦素菲离开他时候的背影,内心咔嚓一下抽动起来。他发现他对眼前这个女子是不能有好意的,低下头,顾芝初的内心说不上来的痛苦。现在的顾芝初感觉自己像带入了一个漩涡般的谎言中,自己成了别人手中的筹码,却没有脱身的权力和出口。一方面他想借助梁立清的地位让自己快速在重庆府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永远记得自己对秦素菲的承诺,记得在江边许下的豪言壮志。但他并没有细细品过自己价值的失衡和人生导向的迷失。
就在卢叶琪回到屋中,寿宴继续的时候,管家从府外匆匆跑了过来。
“卢大人,卢大人。”
“何事惊慌?”
“大人,外面送来寿礼一份。”
“人呢,快请进来,想必是哪位路途遥远的旧友,不能怠慢了。”
“送礼的人放下东西就走了,只说是替顾芝初送来的礼。”
“竟有此事?送的什么?”卢大人好奇起来。
“黄金一万两,上等丝绸五千皮。”
“什么?”
卢知府两眼发亮,在座所有的官商也都瞪大眼睛,被宋管家的话惊住了。谁能替顾芝初送礼,更别说这么贵重,在卢知府受到的所有寿礼中,这一份无疑是最贵重的,无人能及。
顾芝初站了起来,转身往通向府外的大门看了看,他的感觉越来越不好,近日发生过的事让他一步步成为了被关注的对象,将他从一个无名之辈一下推到了众口纷纭的风口浪尖。是谁呢?来到重庆的三年中,他遇到过最有名望的人就是梁立清,但这份礼绝不是梁立清所赠,到底是谁?
“抬进来。”卢大人手一挥,宋管家小跑出去。
“顾芝初,你可知是何人相赠?”
“小民不知,还请大人明察。”
“梁同知,你可知?”
梁立清早已经被眼前发生的事弄得不能自已。先是顾芝初不知死活对卢知府的一番言语攻击,对整个重庆府的现状体现出来的不满直指卢知府的为官能力。然后就是这万两黄金和丝绸,顾芝初对他来说到底是吉还是凶,梁立清已分辨不清。
从卢府往梁府回来的路上,梁立清吩咐轿夫把轿子落到江边,他有很多问题想要从顾芝初口中得到答案,就像顾芝初对梁立清也有问题要询问一样。但可惜的是,梁立清什么也没得到,顾芝初原本打算的一番质问也被他封存起来。
他好像突然就接受了命运给他安排下的一切,这看似顺利却疑云重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