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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来则安

青城之外,十里梅园,烟雨婆娑声中,一抹血色凝冻在半山石下。梅园深处,一只上了霉的竹篮里,滚烫黝黑的一颗脑袋在雨滴的敲击之下,变得尤为清醒而谨慎。他的眼睛像一张被竹条挤变形的柳叶,有着尖刀般的刚强。

这场雨无情无义,已经瓢泼了几个日夜,真不叫人安心。那发苦的梅子树下,腥红的血珠子汩汩作响。顺着黄泥巴地,凿开了一条细缝,涌入了地心。

硝烟在雨水中化成了一道虚影,藏匿了。太阳躲在云层中,给飕飕的雨滴加热温烤着。

顾芝初的手指头从竹篮的狭缝中拔了出来,舔了舔嘴角的雨水,四下无人。他从竹篮里爬了出来,像一只被囚禁在粪潭中的兔子,脱离了屎尿的压迫。

他的腿脚长时间蜷缩在竹篮之中,致使他行色不便。扒开带刺的桑葚枝条,顾芝初一瘸一拐的跑到那泡透着血色的泥水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的手就像一双觅食的鸡爪,不住的刨着坑。他看见顾霍邱被人埋了进去,那是他亲爹,被活埋的亲爹。

如果他手指头麻利一些的话,刨出来的顾霍邱兴许还能活过来,毕竟那帮人刚走三两分钟。

这时候他看到一道人影站了出来,伸出了援手,他的徒劳也变成了功劳。

顾霍邱的坑被这道人影填平了,他带着父子二人离开了梅园。躲进梅岭之后,他留下了半包干粮,摸摸顾芝初的脑袋,含泪不舍:“今救你父子二人,我必将大祸临头,干粮与你二人,你我缘分已尽,自求多福吧。”

他转身,还未走几步,顾芝初破口啼哭起来。

“小祖宗,哭不得哭不得,只求你父亲赶紧醒来,你若是个有命人,豺狼会给你让路,你若大限将至,也不怪我弃你二人而去。”

说完撕下一块袖口粗布,包住了顾芝初的嘴巴,毅然离去。

梅岭深处,顾芝初热泪乏寒,他像是一个守灵人,望着顾霍邱那张丑过死人的面孔,生出了怕意。那是一张被泥巴挤压变形的脸,青色浮影中,只有一星半点的活人气息。

那是命运留给顾芝初的最后一口希望。

烟雨去,梅色萱萱,蒸走发霉的阴恶,阳光挤破梅子叶,照在了那张脸上,那脸上的筋肉吸纳了温暖,得意的抽动了一下。

他为顾芝初的那口气活下来了,顾芝初却不懂得他经历了什么,更不曾见过母亲的模样。他的从今和往后,仿佛都埋在了梅园中的那抔黄土之下。

梅岭不是久留之地,顾霍邱没有提过一个字,为何而死,为何而埋?这对顾芝初来说,成了谜和噩梦。但现在父子二人必须离开了,对他们来说,活下去比为什么而活更为重要,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顾霍邱的腿此刻成了两根擀面杖,肌肉里的油脂随着现实的逼赶而被榨干,他才三十出头,可他的脸却成了一张老脸,一件青裳犹裹尸布般的罩在他软塌的躯干上。雨滴从漆黑的夜幕里扎到他的脖子根,将他的脸皮凉成了一张抹布。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而过,这座望不到头又不知去向的山林让他和儿子顾芝初彻底迷失了。

顾芝初的手就像拴风筝的线,紧紧的贴在顾霍邱手里,随着风雨四处摇晃。

顾霍邱用长衫的袖口抹了一把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液体,张开嘴让雨水一滴滴往下落,他实在太渴,儿子顾芝初走了几步便把布鞋弄丢了,只剩下两只光秃秃的脚掌踩在泥泞当中。

一个不小心,手就从父亲手中脱落开来,顾霍邱一着急,弯下腰去捡他儿子,却踩到自己拖沓的长衫,扑哧一下栽倒在地。

他一把搂住儿子,瘫坐在地上,呼吸急促起来,眼睛周围的污渍被他放大的瞳孔给撑开了,形成一扇放射状的树状物,印在他眼睛下方,仿佛那是一道命运的咒符。

他再也不想跑了,此时此刻,他的精神就要沦陷,现实的处境和对未来的憧憬一下子被这无情的雨滴按到了泥巴里,不得偷生。他的鼻涕流了下来,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跪在地上,仰天怒吼了一声:老天爷啊,你这个绝情绝义的东西……

一道鬼魅的闪电从头顶滑落下来,火光像片银色的月光砸到这对可怜的父子身边,将顾霍邱坚实的眼神从眼底抠了出来。他默默的留在原地听着夜的咆哮和喘息,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他似乎听到山谷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那声音越来越大,水声里掺入了女人哭爹喊娘的惊悚声,像是在告诫一群贫瘠生命的离开。

钟婆镇定的坐在漏雨的茅草屋檐下,干瘪的手掌合在一起,像把干脆的柴火,她望着对面的青山,眼睛里像是跑进了鬼魅。她打了个寒颤,脖子像乌龟一样的缩进了身体,揉了揉放大的瞳孔,恶狠狠的瞪了一眼笼罩在夜色烟雨里的山脊,随即提着煤油灯座去看她的幼蚕。

这间不透风的茅草屋里散发着发霉的腥味,簸箕里堆叠有序的桑叶上,零星的见几只蚕虫匍匐着,也不知是冷的缘故还是心情原因,今日的幼蚕同它的主人一样,情绪显得有些低落。

钟婆仔细的用煤油灯检查了一遍幼蚕,又发现几只过气的,她颤抖着手指捻起死蚕,无奈的扔进旁边的土罐里,这已经是她今日挑出来的第十只,照这速度发展下去,要不了一周,她家的幼蚕就会面临灭绝的境地。钟婆熄了煤油灯,静静的坐在光溜溜的床榻上,闭上眼,扒拉着手指头,算起了黄历。

“桑园要出大事,要出大事啊……”

她似乎算出了桑园即将面临的噩运,这个远隔世外的山庄早在二十年前就从重庆府偷偷的移居过来,为了摆脱市井烟云,他们另辟蹊径,在距离重庆府一百多里的深山开创了他们无压迫无剥削的农耕世界。这里不存在对立,将脑力和体力平等看待,这里的三十户秦姓人家均来自一个大家族。当年举家齐迁是在一位家族老者的鼓动下发起的,他立志带领家族脱离市侩的桎梏。那位老者早年已经入土,钟婆是他一生唯一的家室。现在天降大凶,烟雨不去,像厉鬼一般纠缠着桑园,仿佛要截了它的命才肯罢休。

钟婆一想到秦老爷的离世,张嘴呜咽起来,那呜咽声一点点变大,成了另一个厉鬼。一时间,这个安静的桑园热闹起来,家族的散户们都点起了煤油灯,纷纷来看望这位可怜的老妇。按理说秦老爷一走,钟婆应该应了大家要求,搬过去跟大家一起住,但这间位于桑园入口处的茅屋,当年秦老爷之所以将自己安置于此,就想守着这个口,不许外面的东西跑进来。秦老爷走了,钟婆自然也要守住,不肯离开。因此也就在她生活不便的时候,给大家添了麻烦,钟婆年过古稀,早已不能周全自己。

“你们都过来,都过来。”

钟婆依旧屹立在床榻,周围挤满了秦家的子裔,她的手指从粗布衫里伸出来,招呼大家向她靠拢。

秦素菲才三岁,她紧紧的抱着她爹的膝盖,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位老者,钟婆看了她一眼,她赶紧将脸藏到她爹裤腿后面,清瘦的小手紧紧的攥住她爹,她被钟婆脸上严肃而生冷的表情吓到了。

她爹见素菲做此动作,立刻抖了抖膝盖,将素菲从他的膝盖上抖落下来,严声呵道:死娃子,你钟奶奶要给你说大事,你躲什么。

秦老汉也知道,钟婆是桑园德高望重的前辈,素菲对她有所惊恐是种极大的不敬,这让他在众家人面前有些难以词辩,大家也一副怪异的眼神注视着素菲。不过,大家最关心的还是钟婆。

“桑园要出大事了,你们要晓得,回去都看好你们的蚕,小鬼饿了要来偷吃。”

“阿婆你说的好吓人,咱们桑园二十年来一直太平,不杀生不打猎,连口肉都舍不得吃,怎会招来小鬼嘛。”

素菲他爹同大伙一样,听完钟婆的话,心中不免有些毛愣愣的,大家也都相信桑园是个四处透着善意的桃园之地,不可能无事生非招来祸端。但有的时候,祸端这种东西一旦想要跟你结缘,那就不是你能抉择的了。

顾霍邱终于找来了,正如钟婆所料,他就是那只厉鬼,他的鼻子就像透着灵性,不偏不倚的来到了这个被深山包裹的田园。他就像一把水果刀,一层层的剥开了原本的包裹和隐藏。

他牵着儿子顾芝初,父子两的眼睛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没有一点正常人的肤色,蓬头垢面的站在距离茅草屋十米外的竹林跟前,像极了两只厉鬼,更像是上了青苔的墓碑。他两张着嘴,眼光穿过了茅草屋,穿过了茅草屋后面的几十户人家,他两用眼光将这些人家编制在一起,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他两的灵魂就爬到这张巨大的网上,开始了深度休眠,他们太累了,没日没夜的赶路,受尽煎熬,长衫紧紧的贴在身上,被汗水或是雨水按在了命运的峡谷,他那原本光洁规矩的长辫,现如今已经成了一扇不可开交的面饼,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个三十出头的读书人。

他们注视着眼前的情境不敢说话,也不敢思考,仿佛多往前走一步,这幅画面就会消失掉一样,所以顾霍邱不敢破坏,他宁愿像根木桩一样的等待着。而在不远处的茅屋中,钟婆透过纸窗,惊悚的观察着这两只鬼。二十年了,这是她头一次看见外面的人,她看见了一个会思考的人,她可以判断闯入她世界的人是个透着智慧的人,这一点对她来说相当恐怖,智慧会创造,而一旦创造,这里就会改变,一旦接受了外来物,这里从此就不会再清净。

她推开了屋门,颠跑出来,站在了小道上,像只守护家园的猎犬,眼神不依不挠的注视着这对父子,浑身散发出不满和焦虑,她那无情而尖锐的眼神无不在提醒顾霍邱赶紧离开。顾霍邱见有人出来,牵着儿子的手终于活动了一下,顾芝初严肃的表情在见到钟婆之后突然有了回暖的意思,父子两像是看见了曙光。

但钟婆不这么认为,她终于开始行使作为主人的权利,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开始往顾霍邱扔过去,钟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唯一想到的就是用石头砸过去。顾霍邱见石头飞过来,拉起儿子的手就开始躲闪。钟婆继续捡石头,顾霍邱继续躲闪着,一步步往后推,中间没有半点交流。

终于,他还是被逼到了竹林背后。他被钟婆疯狂的举动所震撼,他所认为的曙光现在也成了挡在他面前难以逾越的幻象。很快,桑园的人陆陆续续汇集到小道上,一个个清瘦的脑袋像营养失调的西瓜,拴在一起缓缓移动着,最后停在了这对父子跟前。这些病了的西瓜呆若木鸡,散发出一股失落的呐喊,他们同样拒绝着不速之客,但并未像钟婆行为那么过激,保留了起码的文明。

秦素菲也掺杂在人群中来看稀奇,她看见顾芝初脏兮兮的脸蛋在抽搐,顾芝初的眼睛也盯着秦素菲,一动不动。秦老汉一把将素菲挡在身后,不客气的看了眼顾芝初,那意思在说:离我女儿远点。

人群将父子两一直赶到距离桑园一里之外的一片竹林中才缓缓散去,秦素菲趴在他爹肩膀上,呆呆的注视着顾芝初和他那可怜的父亲,她狭小的胸腔里恐似装满了对这对父子无限的遐想和新奇。这在她儿时梦幻里对于未来的想象又有了新的认知和期待,倘若不是顾芝初的到来,秦素菲的世界仅是这一方桑园,而顾芝初的到来,却带来了整个世界的沉浮。这极大的刺激和颠覆着这个孩子的心,也剥开了她对事物的认知和开拓了她的想象,就因为两个陌生人的到来,平静的世界便开始波涛汹涌起来,而且这种不可逆转的思想插入是从神经的刺激开始的,它直接扎进了一个人的灵魂,让人开始反思现有的自己和原本狭小的梦。

顾霍邱找了些雨后冒出来的新笋和野菜作为果腹的食物,随即,他砍来竹子搭建了一间屋舍,成了父子两落脚之处。从此不敢接近桑园,在竹舍里教顾芝初学文习字成为了他一日的主业,闲暇的时候,他四处查看,对周围的环境作了全面了解。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仿佛还能听到来自桑园的哭闹声,透着幽怨和痛苦。

钟婆的蚕崽子死绝了,她一口咬定是受了顾霍邱的邪性,现在她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就如她所说,被厉鬼缠身了,住在竹林里的那对父子就是阎王派来索她命的厉鬼。桑园的秦家人再次汇聚到她的茅舍听她嘱咐。

“二十年来,这里相当太平,我们有穿有吃,不跟外面人争抢,现在老天爷要来把桑园收回去了,你们都记好了,他们哪一日再回到桑园,就是桑园毁灭的日子,不要让他们再回来。”

钟婆在床上躺了三天就离开了,她是带着遗憾和痛苦去见秦老爷子的。按照习俗,桑园闹了三天三夜,家族中威望的几位老者看了钟婆的八字和天相,三十日之内竟未能找到一日适合下葬的吉日。

从那天起,茅屋外面的小道上便停放了一副阴沉的棺木,阴霾的湿气从茅屋里散出来,拉扯着这不安的气氛。下葬的日子遥遥无期,钟婆的阴魂不得安息,顾霍邱不止一次偷偷来看过钟婆的灵木,他白天不敢出现,只有晚上的时候才过来祭拜一下,他没有纸钱,只能将自己烂掉的布衫当做纸钱拿来烧。他跪在钟婆棺木下面,烧着布料子,嘴里忏悔道:钟婆,你安心上路吧,我和顾芝初打扰到您老的清净,请您不要见怪,我们父子只是一对可怜人,不想打搅桑园的清净,怪只怪我无能,不能让您老入土为安,逝者为大,你该早日下土,我和芝初在竹舍为你祈福……

秦老汉半夜起床给水牛喂食,看见了那团燃烧的火苗,吓得他倒退了好几步。不过他还是没抵住好奇,移步躲在了不远处的夜景中听完了顾霍邱的悼词。他将嘴里的烟管取下,倒掉烧尽的烟灰,将他媳妇叫起来:他娘,赶紧起来,烧几个苞米来吃。

女人从一堆破烂里折腾出来,什么也不问便老老实实的去烤苞米。第二天,秦老汉背着秦素菲,牵着他的水牛,绕过那口棺材,拐进了那片被钟婆定义为禁区的竹林。竹林中间的竹舍里传来顾芝初朗读诗经的声音,顾霍邱在竹舍前正栽种着他挖回来的野菜根,雨水退去,温度一上来,菜根就发芽了。

他用余光看了眼秦老汉,便立刻直起腰来,他的心有些激动,张了张嘴,又怕说错什么。秦老汉用力吸了口烟,将水牛拴在树上,从牛背上取下他婆娘昨晚烧好的苞米棒子,来到了顾霍邱跟前。

“兄弟,拿着,给娃子吃。”

顾霍邱的手好像是禁锢太久的原因,竟然失去了接受的能力,他迟迟伸不出来,愣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说:好好,谢谢大哥,谢谢。

他的眼睛一下就模糊了,他激动的不是送来的食物,而是那种突然被接受和认可的情感贯穿了他的全身。他那被别人当做怪物的心理紧张一下就被解除了,他邀请秦老汉到竹舍坐下,舀了一竹筒水给他,算是对客人的招待。

“你还是个文化人,不知道是哪里的秀才?”秦老汉看竹舍里堆满了诗书,不禁惊叹起来。

“哪是什么秀才,家原是耕读世家,我生平爱好,也就随身带着。”

“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这个山沟跟外面二十年不通信了,也没有路可走,你们来这里是为哪样?我看你也不像是小户人家,怎么……”

“啊,大哥,说起桑园的蚕,我倒是有点建议,这段时间雨水闹得厉害,那蚕崽子很怕潮,近日死了太多,想必是这缘故,重要的是不能喂食带露水的桑叶,你回去跟大家说一说,不要再大意,蚕崽子娇贵难养,喜欢干燥。”

顾霍邱突如其来岔开话题让秦老汉很自觉的不再谈及他的过往缘由,倒是对他说的种桑养蚕之道有了兴趣,索性将秦素菲从背布里放下来,让她跟顾芝初玩在一起。

时过晌午,正当秦老汉听得津津乐道,外面传来水牛不耐烦的惊扰之声,吓得秦老汉赶紧起身告辞,他知道,要是让桑园的家人知道他来这里发善心,肯定不会受待见,说不定还要受到责罚。于是抱起秦素菲就匆匆告辞。

在那几个小时的玩耍中,秦素菲记下了顾芝初这三个字,顾芝初也教会了她写“秦素菲”这三个字,这在秦素菲今后的人生道路上,留下了不可抹去的一笔,这也成为了她对于未知世界认知的第一个名字,她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那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难以想象这会是一个四岁孩子会有的反应,但在回家的路上,秦老汉反复跟她交代,去过竹林的事,不能对别人说,要是她不听话,就再也不能学习写字了。秦老汉的招数果然是受用的,秦素菲乖得像只失忆的猫,回到桑园,绝口不提竹林的事了。

在顾霍邱的提点下,秦老汉家里的幼蚕长的出奇的快,很快他就将诀窍告诉了左邻右舍,在此期间,他也成了竹舍的常客,但这些私下的交谈完全不被人所知。秦家的老者都是家族里的脑力分子,虽然他们早就不跟世界交流了,但起码的头脑还是有的。这个原本富足的秦家世代经商,谁也不曾有过农耕的经历,更别提懂得养蚕治桑之道。秦老汉的突出表现很快成了大伙议论的焦点,他迫于家族的压力,终于如实交代了事情缘由。

“你怎么不听钟婆劝,私自跑到竹林去了?实在不像话,不像话。”

“你这样下去,会把我们害死的,桑园二十年的太平日子早晚要毁在你手里。”

……

诸如此类的抱怨和责备洪水般席卷到他头上,这时候,他从议论的人群中站了起来,不紧不慢的说:“各位叔叔婶婶,人家不是妖魔鬼怪,咱们秦家以前也算大户人家,农作的事情咱们是外行,遇到个懂行的听听也不奇怪,家族毁灭的话太严重了。”

“你什么意思,你还拥护他啦,一个外来人,胡说八道,奇淫巧伎,不值一提。”

秦老汉抵不过长辈,只好不作声,但好景不长,大约过了一周,桑园的蚕开始出现大批量死亡,食量下降很快。大家马上开了家庭会议,几经折腾无果后,秦老汉又站了起来:我看不如请顾先生过来看一看,虫崽出了问题,他要能解决,说明他还是可靠的。

几个老者终于不说话了,默许了秦老汉的观点,但心里仍不愿相信这会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也许他们真的脱离不了时代的桎梏,注定要和这个时代纠缠在一起,也许是顾霍邱的到来让这个安静的处所又重新暴露给了这个时代,让它变得不可选择。但不管怎么说,解决眼下的问题才是关键。

当天下午,顾霍邱就在秦老汉的引领下踏进了桑园的居所,他不敢大步流星,仍然表现得小心异常。顾芝初跟在他爹屁股后面从这家进又从那家出,顾霍邱挨家检查幼蚕的生长环境,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他让秦老汉招呼大家在一起,他要开个会。桑园的秦家人就这样无奈又渴望的站在顾霍邱面前,这个人既是他们的威胁,又是他们的救星,让他们的心情产生了极大的矛盾感。

“各位,顾某不请自来,多有得罪,望叔辈们不见怪,桑蚕之道非一日所学,需多有谨记,顾某不才,刚微查一遍蚕崽,问题诸多,我就捡要紧点告知叔辈,望能帮桑园度此难关。”

顾霍邱话到此处,稍有警觉得人都该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十足的文化人,从观众堆里窃窃私语的境况就能知晓一二,他们对眼前的这个假想敌开始有了异样的心态和眼光。

“桑园用火之处均用柴火取之,且厨房均靠近蚕室,加上墙体泥缝未能修补,火烟贯通两壁,这边厨房烧火做饭,那边幼蚕也烟熏火燎,幼蚕忌烟熏,加上前期多食雾叶,故体虚易感病。现需挪动蚕室,远离烟火,其余问题方可逐日解决。”

顾霍邱刚要退去,突然想起钟婆的棺材还停在路中间,便忍不住提了一句:秦家的叔辈们,钟婆古稀仙逝,应早日落葬为安,烟雨连绵数日,现温度剧增,有罪于亡灵,望三思而后行,还钟婆以清静,告慰亡魂以祭之。

“对头,对头,顾先生的话对头,讲得好,钟婆离开有些时日了,再不下葬,我们这些下辈的就太不孝了。”

“胡说八道,谁敢动棺材,对头个屁,钟婆的棺材一直遇不到合适风水合适时辰,轻易下葬可是要出大事的,你们这些娃子懂啥子。”

虽说死者为大,可长者也为大,面对长辈的固执,顾霍邱自然是不再多嘴,就连秦老汉这个本家人也不敢再好顶撞。十天之后,幼蚕的生长情况稳定下来,顾霍邱一下子得到了桑园长辈的接见,不光如此,他们决定将钟婆的屋子借给顾霍邱居住,言外之意就是,闭关自守了二十年的桑园,终于开始接纳外来人口了,还是一个外姓人家。

那一晚顾霍邱辗转反侧,他原本打算一个人住在竹舍,一生只做一件事,将顾芝初教育成一个知识分子,希望他科举提名,报效国家,做一个吃俸禄的人,不用再为生活摸爬滚打备受煎熬。但显然,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一个顾芝初,他看到这个桑园的空乏和病态,他突然有了想拯救桑园的冲动和情怀。可当他一想到自己沦落至此的原因,一下子就落入了不堪痛苦的漩涡中。

他还是选择了桑园,他不迷信,但老天爷既然将他留在这里,就是告诉他别再往前走了。这一次,他信了命的安排。

住进了钟婆的屋子,他自然成了看守灵柩的人,经过一个月的规划和考虑,顾霍邱在钟婆的屋子前面摆好了他自制的竹凳子,然后免费教桑园的孩子识字,秦家的老者默许了顾霍邱的做法,但拒绝让女孩子前去听课,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家剥蚕茧,学制丝。秦素菲只有在入夜之后才被秦老汉偷偷送到顾霍邱那里学习一小时,有时候干脆住在顾霍邱家,同顾芝初躺在一个竹床上。顾霍邱总会把茅屋烧的暖暖的,屋顶漏雨的地方经过翻修已经完好,又在后墙凿开一扇窗,光线透亮,相比从前,更有家的样子了。 Hn6vL0Cbq0RFMZnnLOrV8A4GSDcUmQFYcDE8+8UtZzna1naGL2VKLGt/ava9r0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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