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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西行

生活的意义在于活着,生活的痛苦在于活着的艰难,生活的意义更在于艰难之中的那份刺激和忍受。每一次忍受和剥离都像是骨头上镀上的一层金光,走到最后,这根骨头再也打不断摧不毁。

“肥秋是我的同乡,跟我妹妹关系不错。”

“你还有个妹妹?”

“她叫姝妹,我妈死后我就一直带着她。现在跟肥秋在煤场洗煤,那里的学徒不收学费,若不是肥秋慷慨,姝妹的日子恐怕……”

“走,带我去看看他两。”

也就十来分钟之后,两人来到了一块无人的空地上,空地靠近树林的地方有个不大的窝棚,阿水指了指:那就是。

或许是听惯了亲哥的脚步声,姝妹一下子探出头来,可当她看见多了个陌生人,又略显羞涩的缩了回去。

“姝妹,赶紧赶紧,肥秋回来了吗?”

“哥!”姝妹从窝棚走出来,不敢抬头看顾芝初,阿水举起手巴掌给了姝妹头上一下:“你这个女娃子,赶紧叫芝初哥!”

“芝初……哥。”

顾芝初看着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心里一下就想到了秦素菲,那种对素菲的怀念和关怀之情突然升上心头,他摸索着布衣里侧,抹了半天,终于摸出一块包裹精美的糖果。

“来,芝初哥给你的。”

阿水站在一旁,看着这枚糖果,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不禁问道:“芝初,你到哪里搞的这个好东西,我怎么没见过?”

“哼,到哪里搞的?当然是梁大人家,昨晚在他家吃宴,桌子上抓了一把,早知道会遇见你,我就多抓一点,你看,就剩这一个了,你没口福了。”

“哥,你吃,我不吃。”姝妹听顾芝初这么说,赶紧把糖果塞给他哥。

“姝妹,这是芝初哥给你的,我怎么能要,再说了,芝初哥那么能耐,以后再让他上梁府给我带。”

说到此处,肥秋从树林里窜了出来,像一只黑熊,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白净的地方,滚圆滚圆。这样一个世道,在贫民窟里绝对称得上有福之人,也不知道他成天都吃了什么,别的人一日比一日瘦,他可好,壮硕如牛。

“诶,阿水回来了,这是谁啊,窝棚可没地方了,让他到外面住去。”

“你睁开狗眼好好看看,连你芝初哥都不认识。欠打。”

“芝初哥?噢噢噢噢!就是招你进工厂的顾芝初?”

“还不赶紧给收拾个地方,让芝初哥好好睡一觉。”

顾芝初也看到了这个巴掌大的窝棚根本容不下四个人,便开始推辞:“我本就是过来打扰了,肥秋你不用收拾,今晚我就在窝棚外面睡,当给你们看门了。”

“那怎么行,芝初哥……”

“好了,不商量了,给我个破布,我天天这么睡,窝棚睡着不习惯。”

就这样,顾芝初安安静静的躺下了,身体的疲惫和煎熬的神经让他再也无法去思考,只能老老实实的让自己闭上眼睛。

而长江对面,那梁府大院中的戏台才刚刚散去,留给梁府的除了丝丝的悲伤,已经看不到一日前的热闹和喧哗。

梁仕堂走了,搭载着英国人的邮轮,直奔上海,开往太平洋彼岸去了。

在此之前,也就是顾芝初住在梁府的那晚上,江夏正坐在梁仕堂的屋里啼哭不止。这个女人正是那海关总督江慰廷的大女儿,虽说是出生显贵,但绝没有半点大小姐秉性,从小做得一手女红,是个难得的主内佳人。再说那长相,不愧是川江养出来的美人胚子,柳眉桃嘴,眼赛宝珠。但偏偏博不得梁仕堂一丝半点的疼爱。

也难怪,梁仕堂从小在书院长大,学的都是治国强国的才能,心中自有超高的气量,又怎会轻易在儿女私情上耽误自己。对江夏冷淡也就在所难免,加上江夏实在缠得他烦躁,三天两头来梁府找他出去耍,他一个自负淡薄,身怀理想的青年怎么肯在大街上无事晃荡,在他的价值观里,这简直是有辱文人的做派,是他不能接受的。因此,每逢江夏过来找他,他不是推脱有事就是借故逃走。梁大人几次看下来,觉得儿子的做法太过儿戏,便训斥了他一番,但内容无非就是那江夏可是海关总督的千金之类,说白了还不是政客之间拿来交换利益的工具和把式。这让梁仕堂越加的厌恶和江夏的相处,好几次出去游玩,都偷偷溜回书院。

这下好了,儿时定下的娃娃亲,现在看不到希望了。梁仕堂走了,这件事就变成了遥遥无期的论道。虽说,梁仕堂几年后也就留学归来,到时候再成亲不迟,但世事难料,谁也不敢保证这慌乱的世道会发生什么不幸。毕竟江夏已经十六了,这在江慰廷看来已经不小了。但作为知府的副官,梁立清是有资质跟江慰廷叫嚣的,他料定江慰廷不敢在此事上做文章,自己也做出退让,干脆把江夏接到梁府来安身,也算是让江慰廷了却一桩担忧。

梁仕堂本想跟江夏说几句话,可看到他哭哭啼啼的样子,反倒坏了兴致,一摔门出去了。江夏追了出去,在梁府大门前将他堵截住。

“仕堂,求求你,你跟我说说话吧,我爹从小让我学做女人,我也本分在做,你到底不喜欢我哪一点,我可以改。”

“你还是回你家去吧,替我跟江大人赔个罪,我明日就走了,你留在我家苦的人是你,好自为之。”

梁仕堂甩开江夏的手,一个人来到较场口站着,注目着脚底下数以百计的石阶,他想到的是人与人的差别和较量可能就在于摆放的位置出了差错。本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石头,一个摆在了上半城,一个摆在了下半城。这不仅仅是一泻而下的十八梯,更多的是置身上下城带给人的心理落差。他现在就像一块摆在十八梯上的石头,难以接受也够不到上半城上铺就的砖石。

这是再适合不过的比喻了,他跟江夏之间的问题不在于道德和良知,只因为两人全属不同世界的人,对于感情的重视和付出也不在同一水平上。意识到这些差距之后,梁仕堂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冷漠和清高,他将除抱负之外的所有情感都撇在一边,打算置之不理了。所以他痛苦的过了一整晚,终于熬到天亮,他才算正真解脱出来。

英商的邮轮在朝天门码头开拔,所以天其实没亮明,梁府上下便开始起来忙活了。梁立清带着梁仕堂拜祖之后,简单吃过早点便走了。

顾芝初躺在后院的客房,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他和九爷临走的时候,两梁府上下除了看门和后厨的仆人,其余人都到了朝天门送行,并没有给他两送行的机会。

现在的梁仕堂已然站在了英国人的邮轮上,他背着手,望着远远退去的重庆府,竟像一扇等待磨砺的房门,这房门经过岁月的洗礼,开始出现破损和污染,这可是重庆府,西南长江上游一带的咽喉之地,这么多年的风雨沉积都没让重庆府颤抖,现在却有了一丝的害怕和胆怯。梁仕堂感受到了重庆府的胆怯,感受到了洋人一次次进出他家门,从他父亲一脸言笑的官场说辞中一点点流露出来。

他的心在感叹,也在难过,对于哥伦比亚大学深造一事不知结果如何,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是否还是他临走时候的样子。一切都不得而知,一切都令他不得安宁。脚下滚滚而逝的江水拍打着他的心,告诫着他作为一个川江人该有的职责和己任。他在想,何事才能让这片发黄的江水安静的澄清下来,何时才能在重庆府的土地上找回大清国的特权。

“江水东去,烦忧东去,兄台在此苦闷多时,不知为何事烦心。”

过来搭话的是位穿着新潮的女子,也就十七八岁,一身洋装白裙,没有大清国女子钟爱的发绺,额头高高露在外面,显得清澈尔雅,身上没有零碎的首饰,让她整洁的外貌看上去不会产生杂念和心烦的冲动。哪怕是作为陌生人过来搭话,看到这身打扮,梁仕堂都会觉得是种享受,根本发不起火来。

“家国羸弱,丈夫不强,东水逝去,前途未卜。姑娘也去远洋?”

“哥伦比亚大学,父亲让我出去修学文法。”

梁仕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大清国,站在眼前的这位姑娘居然敢说自己要出国留学,还要主攻文法。这真的是让梁仕堂耳目一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从他心中油然生出。也许是好奇,但更多的恐怕是尊敬和敬仰。

“恕我冒昧,姑娘可是我重庆府人?”

“你好,我叫吴冬衡,土生土长的重庆人。怎么,你还以为我是洋人姑娘不成?”吴冬衡伸出手要跟梁仕堂握手的举动让他为之一惊,他还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行礼方式,只见过来往梁府的洋人惯用这种方式。没成想这样的动作居然会在一个重庆姑娘身上得到体现。他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更别提他那从未伸出来过的手。

倒是吴冬衡比较主动,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

“咱两算是校友了,以后多多关照。”

“好,好!”多么偏偏风度的少爷,居然在新潮女人面前变成了一个肢体僵硬的人。他对于吴冬衡的手接触自己的身体感到万分的不可思议,但他还不敢说出来,怕让吴冬衡难堪。

“我叫梁仕堂,哥伦比亚大学也是家父帮我选的,和你一样,文法政治。咱们国家需要这个,你我二人不可辱国啊。”

“梁兄,国家命运不是你我二人可以颠覆的,百年基业的大清也不是没有存在的道理,求学救国,千年以来一直都是咱们这些文人的大任,你不说我也知道。如今的重庆府浮华遍野,下江的难民开始纷纷进驻重庆,要不了几年,重庆这块肉就会被吃得骨肉不剩。”

“吴小姐一番言论让仕堂眉开,如若大清女子都如姑娘一般,那强国何愁。”

“梁兄见笑了,此言差矣,如若大清姑娘都如我这般,恐怕朝野上下都不得安宁,哪里还有安居乐业,如若都跑进书院,家便不是家,国便不是国了。”

“仕堂不敢苟同姑娘,读书乃修善之事,本应人人公平,为何不能让女子成才。”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道理梁兄不会不知吧?”

“德行虽重,可知识才能救国。”

两人在这个思想格局严重受封建的问题上僵持着,谁也不让谁。突然,吴冬衡就不说话了。摆在梁仕堂眼前的毕竟是个姑娘,再怎么胸怀抱负,也有一个女人起码的柔软和对于家庭的追求。她是大清国养出来的,怎会不知道这治家的道理,又怎会不清楚梁仕堂所认同的道理。对于吴冬衡来说,做出这样一种决定是不容易的,走上求学的道路也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以将心中想法道出来,就是希望有个人能站出来支持她的决定,让她不至于后悔,也是在寻求一点安慰。绝不是跟梁仕堂唱反调。

但梁仕堂怎会知晓吴冬衡的内心,他那一门心思较劲的样子着实将吴冬衡气的说不出话来。两人久久的立在围廊边上,吹着江水腾起的风,闻着水和空气的味道,谁也不开口。也许彼此都感受到了问题的所在,就像他们讨论的话题不过是个旧观点,不见得非得争个你死我活,重要的是,两人现在志向统一。过去和现在都不重要,将来的问题才是值得争论的话题。

“吴小姐住在哪间房,仕堂送你回去,方才激动过了头,还望姑娘海涵。”

“同是天涯人,又何须为这些事烦忧呢。不必了,梁兄无需理会我,你先去休息。”

梁仕堂不好多留,只能行了礼,自己便进了客房,从木箱里翻出一本班固的《汉书》读了起来,方才激动的情绪也随之一点点消磨下去,不见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梁仕堂才从熟睡中起来,已然没有了时间概念。推门出去,已经是清晨,他已经整整睡了九个时辰。夹板上传来的音乐将梁仕堂吸引过去,他举着沉稳的步伐,站在远处,注目着人群中拉奏小提琴的吴冬衡,心中有种说你出的情愫,很难想象一个东方女子玩起西方乐器竟然也会如此的痴迷和钟爱,他料定,哥伦比亚的时光对于眼前这位姑娘来说,注定会是段不平凡的经历。

他就这样靠着,双手抓着栏杆,听着美妙的音乐混合在涡轮转动的节奏中,仿佛一副全新的生活扑面而来。有关重庆府种种的不快,包括家中未过门的江夏,都被他抛之脑后了。吴冬衡的眼光穿过围观的洋人,定格在梁仕堂洁白柔软的长衫上,一个款款风度的青年用他那坚定的眼神震慑住了她的心。

两人相视而笑,那笑容穿梭在江风之中,成了一道晨光里不可多得的靓影。他们的西去之行注定充满不凡和伟大,也注定会在哥伦比亚大学成就一番才学,这是梁仕堂从吴冬衡的眼睛里看到的未来和可能。当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并没有任何迹象证实他猜测的可能性。 vIE7caggJwOJYZDEtMH0PXiXNL7TUJ2DqYQTUJJVV440Vnz5EvviKqcX0SCk5AU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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