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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她呢

顾芝初再次回到龙门浩码头的时候,等待他的是一场受宠若惊的款待,船一靠岸,岸边石阶上零零散散的人便站了起来,这些挑夫和滑竿夫们正等着看一场难得的热闹。顾芝初到梁府住了一宿的事早在码头传得沸沸扬扬,这可不是件小事,关于顾芝初和梁大人的关系一时间成了龙门浩码头的焦点,一点不亚于他上次羞辱詹姆斯造成的轰动效应。

再一个,让他们汇聚于此的原因是码头最知名的火锅店老板苏悦晴今日要在上品锅楼宴请顾芝初,不过掏钱的是孔武,苏悦晴也就是坐个陪。但这在大家伙看来,即便这样,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工人能得到苏美人的陪同,恐怕饿个十天八天都是值得的,更何况还是孔武宴请,那就更了不得了。码头传闻二人拜把子的言论这下更有噱头可谈论了。

但不管怎么说,顾芝初显然没有做好这些准备,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个剿丝工人,和这些上层人士还远远不在同一层面上,即便是坐在一起吃饭喝酒,也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根本感受不到自尊可言。

因此下了船,他就跟着九爷往厂子的方向走,孔武劝不住,只好找九爷商量,九爷让滑竿夫落地,过去跟顾芝初交涉起来:“顾芝初,你说你真是不识好歹,孔三爷在这龙门浩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请你到那苏美人饭馆吃口火锅你还不给面子,我看啊,你是想当一辈子工人。我看你近日的势头,在我这剿丝厂是早晚都要走的,既然孔三爷有心栽培你,你何不跟三爷跑跑滩,逍遥自在不说,还能混个名声。”

说到火锅,顾芝初的嗓子眼倒是抽搐了一下,他就像对这两个字过敏一样,口水止不住的在空腔打浪。他跟孔武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也不是不给他面子,实在觉得没这必要,本来和梁大人见个面吃个饭也就是意料之外的事,现在却成了大家攀龙附凤的理由和贯彻指针。这让他多少有些难以适从,毕竟,这种排场和做派不是他所喜欢,甚至是厌恶的,如今让他带头搞排场,真是往他心口撒盐。但孔武的为人他还是信得过的,只好咬着牙上了孔武的滑竿。

上品锅楼不在别处,就在距离码头两百米,面朝长江,背靠洋人商楼,中西特色丝丝分明。这家火锅楼是龙门浩码头相当知名的酒楼,也是无数码头力夫门常来之地,因此,他们那点辛苦钱也都搭在了吃喝玩乐上面,等没钱的时候又再去卖力。酒楼拔地两层,苏悦晴头上包着白丝绸,手里摇着扇子,贴身的袄子紧紧的包裹着她那撩人的身材,金莲小脚在大厅来回穿梭招呼着食客。今日他特意打扮了一下,戴上了玉珠子和手环。见孔武领着一行人踏了进来,苏悦晴扭着下身便忙着过来,一把手搭在孔武臂弯,想要将他搀扶进去。

“奶奶的,忙你的去,让你备好的两只竹鼠和眼镜蛇都收拾好了吗。”孔武将苏悦晴的手摔到一边,问起了酒菜的事来。

“三爷,你瞧你,好几个月都不来我这酒楼,一进门就凶巴巴的,你这点本事留着跑滩时候用用也就算了,还用在老娘头上了。哼。”苏悦晴扭着屁股又忙去了,遇见伙计二狗,给了他头上一扇子:“去去去,你可真不长眼,孔三爷来了还不去泡茶上菜,去,把后院那两只竹鼠和眼镜蛇杀了,给三爷烧个麻辣锅,都给煮了。”

“三爷喝什么酒,苏老板?”伙计二狗问道。

“三爷喝什么?三爷当然是喝大曲酱香的茅台,小心端上来,撒了一滴,扣你一个月工钱。”

苏悦晴交代完,自己便引着孔三爷上了二楼的雅间,坐在屋里的除了孔武和顾芝初之外,还有孔武手下的几个兄弟。苏悦晴自然也陪同孔武左右,帮着斟酒夹菜。

大约二十分钟的样子,桌上的火锅在风炉的催化下沸腾起来。那边,两只杀好的竹鼠和一条剥了皮的眼镜蛇也端了上来。

苏悦晴一看端菜的不是二狗,便问那伙计:“二狗子又使唤你干活?这个瓜娃子死哪里去了?”

伙计回答道:“死了。”

“敢在三爷面前开玩笑?赶紧把他找来伺候着,这个不出息的娃子。”

“苏老板,二狗子真死了,他在下面杀眼镜蛇,那蛇给了他眼睛上一口,二狗子抱着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就见他爹去了。”

顾芝初听见这消息,简直是如雷贯耳,一个不到二十的伙计,为了让他们吃上一口蛇肉,居然搭了自己性命。这不就是谋杀吗?一想到这些,他的心紧巴巴的缩在一起,手中举起的筷子和嘴里的口水一下子沉了下去。

“三爷,死了伙计,咱们得去看看,先把人的事处理了再说吃的事。”

顾芝初的话里带着十足的刺味,孔武身边的两个兄弟突然站了起来,怒视着顾芝初,那意思像是在说:孔三爷什么死人没见过,不就是死了个伙计吗?那大街要饭的人一日不知要死多少个,孔三爷想吃点野味,你倒还想出主意?

“干什么?给老子坐下。”孔武呵斥着那两位小兄弟,赶紧压住顾芝初:“老弟,二狗子没爹没妈,当年我从码头臭水沟里帮他捡回来的时候,这家火锅店还没开呢。既然苏悦晴给了他一口饭吃,让他活到了现在。命里的定数到了,这就是他的命,不用难过,等咱们吃喝过后,我买张毯子给他包起来,也算让他有个暖和的窝,他也不用死后遭罪了。”

“是啊,小兄弟,二狗子这些年活的生不如死,若不是我开了店收留他,估计他早就死在外面了。我这就去处理,你跟三爷吃好,别扫了雅兴。”

苏悦晴说着便下楼去买毯子去了。

顾芝初愣在座位上一口肉都咽不下去,他突然觉得这些所谓的讲就江湖义气的袍哥居然也是这么的冷血无情,就连老板娘苏悦晴这样一个看似温情的女人,居然对生命也如此的轻视。也许在他们眼皮底下死个人就像死头猪那么简单,对于同类的离开不但没有警觉,反而当成了家常便饭般的享受。

“老弟,大曲茅台酒,这可是挑夫从贵州一步一个脚印挑到重庆来的,你不喝一口?”

“孔大哥,不是老弟不食烟火,只是眼下死了人,你叫我开怀畅饮,我实乃开不了口,这比食我的心还要煎熬啊,你们享用便是,我喝口清茶。”

孔武低着头,一口肉一口酒,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示意了桌上的兄弟,那小子垫着脚下了楼,不一会的功夫,带上了一位脖子细长的老者。正当顾芝初疑惑不解的时候,孔武说话了。

“老弟,知道眼前这位先生何许人也?”

顾芝初上下打量,实在想不起来见过此人或认识此人,便摇了摇头。

“此人名叫张魁,是苏先生班子里的乐师。”

“苏先生?可是那苏文远先生?”

名叫张魁的人接过话头来:“正是。”

“苏先生现在何在?可在重庆府?”顾芝初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事关秦素菲消息的事一下子就将他对二狗离世的愤怒冲淡了。当然他远远没有也不会意识到,这就是人的本性,当一件事发生时,总会有另一件事来填补这些心灵的空白,也会找到说服自己接受空白的理由。现在的情况就给了他充足的理由不去过问二狗的事,他也果真将其忘得一干二净。全身心的关心起秦素菲的状况来。

“两年前,我和苏先生到了重庆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去了苏杭一带,老朽年迈,实在动荡不了,不经折腾,就留了下来。”

“秦素菲呢?张先生可有印象?”

“当然有印象,当年若不是因为她,苏先生也不会选择去苏杭唱戏。”

“啊?张先生你快快道来,发生了什么事,秦素菲她现在何处,是去了苏杭还是?”

“我不清楚,当年素菲小姐一表人才,在重庆府学唱戏不到一个月就被苏先生安排出演,就是那次演出,素菲小姐被差点被人给……哎……”

听到这,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其中的意思。等着故事继续被道出来。

“素菲小姐逃了出来,虽然女儿身得以保全,但她闯了大祸,用随身的金钗戳到了对方要害。”

“死了都不足惜,该死。”

“该死是该死,但这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后来我听说,那公子是海关总督江慰廷之子,横行霸道。苏先生要是走晚了,估计连小命都保不住。那秦素菲为了不牵连苏先生,跟大家走散了。”

“走散了?你说什么?”顾芝初有些激动,他怒视着这位传话的老好先生,仿佛霸占秦素菲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老者似的。

“好了,张先生,你可以走了。”孔三爷手一摆,张先生便匆匆下了楼,生怕顾芝初撵出来伤及自己。

“老弟,哥哥我费尽心机帮你找人,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不过,既然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至少留有念想,总比坏消息好得多。依照张先生的意思推断,她在重庆府的机会也是很大的。不过那江慰廷可不是好主,主管重庆通往各地的大小税务,这几年搞得大小商贩民不聊生,现在洋人一来,伙同洋人一起整咱们大清子民,真不是个东西。”

“三爷,芝初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三爷帮忙。”芝初说着便下了跪。

“老弟这是何必呢有话说就是,不必如此,你我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尽管开口。”

“好,三爷,既然如此,我也痛快,我想找找素菲,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这叫什么话,就算你不求我,我不也照样帮你找吗?你看,至少现在你知道了她的境况,也有个心理准备。你放心,虽然我在这南岸的龙门浩,但那朝天门往南一带的码头岸子,哪个袍哥我不认识,打听一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她和那江慰廷家公子结下了仇恨,找起来也就不那么容易了。毕竟在重庆府,江慰廷的人遍地开花,稍有不慎,咱们便会万劫不复。”

“三爷要是怕了,芝初不勉强,我自己找人便是,重庆府的形势用不着你来提醒。”

顾芝初毫无理性的言辞让孔武手底下的兄弟个个摩拳擦掌,若不是孔武制止住,恐怕早将他打到在地。告别的时候,顾芝初的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直到他离开饭店,苏悦晴还没有回来露面,这让他对孔三爷和苏悦晴产生了失信感。

带着沉重不安的心情,顾芝初离开了苏悦晴的火锅店,沾了一身的肉味,却一口都没吃进去。他带走的不是对于一个逝去生命的感叹,而是对于一个未知生命的担忧。

不管怎么说,他还得回到剿丝厂,确切的说,是回到他的贫民窟。他才一晚上没在贫民窟住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他这身皮囊天生就是为这个潦倒的安身之地而存在的。回到这里他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这里的人一人一张铺盖,大地就是床,想怎么翻身就怎么翻身,不用顾虑太多。但今夜与以往不同之处在于秦素菲的安危对他造成了难以描述的恐慌,他失去的不是一个人,一份友谊,他失去的是一种可以给予他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善意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被眼镜蛇一口咬死了,从二狗子身上带走了他原本看好的世态人心。

而也正因为他离开了一晚,他的那张可以暖身的铺盖被人捡走了,这里的人就是这样热情不拘一格,大家的东西不分彼此,谁的都是自己的,自己的有时也是自己的。找了两圈没有找到,顾芝初也不想找了,来到一间破布糊成的帐篷外面仰靠着,望着那清澈的天空,情绪里五味杂陈的垃圾一点点开始分类梳理开来。他想,秦素菲不可能不辞而别,她遇到这么大困难按理说应该会跟他告知一声,这是他们分别之初定下的约定,他坚信秦素菲不会这样走掉的。但依照张先生所说,她之所以跟苏先生分开就是因为不愿牵连到戏团,现在看来,秦素菲为了保全大家,真有可能自己走掉。

这样一想,顾芝初的心便跟栓了麻绳一样,完全不能思考了。他闭上了眼,想象着,担忧着,脚趾头从破鞋里挤出来,在泥巴里来回抠搓着。

“你回来啦?顾芝初。”

可能是天太黑,顾芝初把这团黑乎乎的东西当成了一个冒失鬼,一脚踢飞出去。

“哎呀呀,我的屁股。”冒失鬼叫了一声,赶紧爬起来。

“我是阿水啊,顾芝初,你怎么去了一趟梁府,连我都不认了呢,真是长见识了。”

顾芝初这才反应过来踢错了人,遂即站了起来:“你成天不洗澡,都快成煤渣子了,我能认识你吗。你看见我的铺盖没有,让哪个背时鬼给我偷走了,让我知道非打断他腿。”

“我今日啊,去了一趟煤矿厂,肥秋在那上班,剿丝厂派我去给洋鬼子送点心,我顺带帮肥秋干了会活,这不就黑成这样了。你的铺盖我可没看见,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跟我盖一张。”

“谁是肥秋,那煤矿也是洋鬼子开的?”

两人边说边走,他们不约而同的默契说明这个时候该睡觉了,找一个相对不错的地方才是眼下该做的事情。顾芝初的手搭在阿水肩膀上,阿水趿拉着破了洞的裤子,一只手夹着铺盖卷,一只手拎着肥秋送给他的一瓶小咸菜。两人悠哉的行径在夜色迷离之中,似乎所有的不快和痛苦都能够在夜的酣畅和黑的狭缝中存活下来,所有不被白天认可和包容的事情都会在夜的哭诉中得到安慰和力量。 4mH41a7qiR5Vssgks+cn6yVhe+7PyMfEGe8quCSoMHQYZEEnXKSHixYEM1o3vB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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