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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恰逢仕堂

此时的九爷正在厂子里急的团团转,他在门口来回踱着,时不时望望外面,门口的两副滑竿坐以待毙,滑竿夫等的有些犯困,纷纷掏出了旱烟杆。又过了十分钟,才见有人朝这边走来,九爷等不及,直接迎了上去。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顾芝初一行。

“祖宗,你怎么才回来?快快,上滑竿。”

九爷突如其来的示好如此之大,让一旁的领工都有些震惊,一行的其他工人看到这一幕,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顾芝初做了什么好事才让九爷放下颜面,来和他这种下等人打交道,最要命的是,居然给他要了一副滑竿,这对于顾芝初来说是人生头一遭,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坐上滑竿,更别提是别人请的,这个人还是凶神恶煞的厂子大掌柜。

面对现场的状况,领工有些不得其解,他怀着好奇的心情问了一句:九爷?您这是要办什么事?怎么叫个下等工人,我跟你去就行。

说着,他就拉着顾芝初的胳膊往后拽,自己一屁股坐上了滑竿。九爷见状着了急,窜上来给了领工后背一脚:去你奶奶的,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子的滑竿你也配坐?赶紧滚,耽误了梁大人的好事,砍你脑袋。

一听到梁大人三个字,领工吓得直接从滑竿上滚落在地,屁滚尿流的爬出去好几米,再不敢多问。

顾芝初显然也是不知其然,他上了滑竿还不确定的问了一句:九爷?梁大人?重庆同知梁大人?

“没错,顾芝初,你今日走了狗屎运,连梁大人这样的五品官员都亲自给你面子,今晚要给梁少爷践行,梁府摆了酒宴。”

顾芝初这下慌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堂堂同知大人竟然能邀请他这种下三滥的人参加晚宴,这绝不是走了狗屎运那么简单。

恐慌的不仅是顾芝初,九爷也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能做的就是让顾芝初稳稳当当的落到梁府,其余的担心和猜想只能在这川江的风影里飘飘荡荡,任由它模糊了。

这也是顾芝初到重庆之后的第一次过江,坐在船舱里他想到的不是梁府上下,而是当年秦素菲离开自己时的身影,当年的秦素菲也是穿过川江离开的龙门浩,而她的身影就如同船底激起的水花,风一吹就消失在了水光之中,顾芝初一下便伤感起来,他想起他爹的坟墓连墓碑都没有,想起了这几年过的猪狗不如的生活。但现实在渐进,并没有留给他多余的思考时间,上船不久,来了个下人,手里托举着一包东西,呈到顾芝初面前:顾爷,您的衣裳,九爷吩咐您现在换上。

顾爷?顾芝初听到这个称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这在他短暂的人生经历和狭隘的思考面上,爷这个字不可能跟他牵连上关系。但这种关系偏偏发生了。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思考过的,但他阻止不了命运强插到他生命的东西,只能顺其接受。

下了船,储奇门码头的石阶上,两顶大轿便凑了过来,轿夫衣着梁府的服饰,个个精神饱满。上来二话不说,想必不是第一次接九爷,自然成了老熟脸。直接装人上轿就开始小跑着往梁府赶。顾芝初也不知道梁府的具体位置,只觉屁股下面颠簸的厉害,想必轿夫的脚力太旺,又或许是事情着急,让他对人生的第一次坐轿深感怀疑和失望,以往穷人眼里的富人生活也不过如此的感知成了他此时的心情。

大约过了半小时,轿子在太平门后身,靠近巴蜀衙门的一条大街上落定。梁府大门八字开合,气宇轩昂,那木架莲花门上雕龙画凤,门匾上梁府二字被一缎法国高级红丝镶嵌着,透着华丽,又不失高调。墙体涂抹着朱红大漆,进了第二道门,迎面而来的是座戏台,落于天井中间,东西两侧设有厢房,堂屋被两间耳房夹在中间,一副楼梯通向二楼,二楼设有木质回廊,屋上的镏金木雕纹着走兽花鸟,富丽堂皇。和院子里青石铺就的格局形成极大反差,那院子四周种满了奇花异草,凸显着梁大人作为五品文官的格调。

九爷下了轿子,自己先跑了进去,戏台周围摆满了酒宴,梁大人靠在红木椅子上,穿着自不必说,对前来参宴的宾客一一作揖,挨个邀进来入座。看到九爷的时候,梁大人突然站了起来,向前颠了两步。

九爷还没走到梁大人身边,一个前倾就跪倒在地:“大人,恕我来迟,恭贺少爷此次……”

“停停停,我说冯九,让你带的人呢?”

冯九继续跪着,扭头看了眼身边站着的顾芝初,用肘子给了他小腿几下:“大胆顾芝初,见到梁大人还不下跪?”

顾芝初愣了几秒,看了眼这位梁大人,梁大人虽说五官端正,但脸皮透着一丝生份,看上去死气沉沉的如同一幅黑色面具。黑色面具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横在他和梁大人中间,让顾芝初不敢说半个字,只是在冯九的拉扯下,跌跌撞撞跪了下来。

“梁大人,小民顾芝初,初来乍到,深得荣幸,实属大人英明海纳。”

梁大人洞察周身,一把将他拉到少人的一角。

“哟,你就是顾芝初?快快起来说话。”边说,梁大人的手就搭到顾芝初胳膊上,将他扶了起来,让旁边的冯九羡煞了眼。

“不愧是我大清子民,你在龙门浩的一番作为,我这个重庆同知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听说那个英国人脸上沾了你的口水,我是胆战心惊,若不是冯九反应机灵把他埋进了嘉陵江,恐怕要出大事了。不过你胆识过人,敢在重庆府朝着洋人使性子,你是第一人,本府十分欣赏,本府将那剿丝厂交由冯九掌舵,现在有你一干人等照应,本府也就不必忧心。今日替小儿摆宴践行,酒肉尽管吃喝。回去的轿子还在府外候着,你只管玩乐。”

就在顾芝初将梁大人正气凛然的形象从心中竖起来的时候,一行黄毛鬼子走进了梁府。梁大人的腰杆不知怎的就自然地弯了下去,随即迎了过去。顾芝初的心为之一颤,跟着九爷找了个远离戏台的茶桌一屁股坐了下去。

九爷还在为方才梁大人对他的漠视而悲怀,看见顾芝初耷拉着面皮,心里的不痛快越发的不耐烦了。

“诶,我说你这个臭东西,你都走狗屎运了,还哭丧个脸干什么?你这种人,这辈子能来梁大人府上喝碗茶都已经是破天荒的幸事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顾芝初低着头不愿说话,忘记了和他搭话的人的身份,自顾自的放荡着情绪。

“我说你这个人,梁大人跟你说几句话,你倒是不耐烦了,重庆府上下,想跟梁大人攀交情的人从朝天门排到储奇门,偏偏让你走了好运,你还不识抬举。”

顾芝初抬起头,望着二楼梁大人和英国人交谈甚欢,一脸不爽的说:想和他攀交情的恐怕不止是重庆府的百姓吧?

九爷何许人也,一看顾芝初那充满怨恨的眼光,事情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他喝了口茶,剥开一颗花生扔进嘴里,边嚼边说:“哼,大清朝的事不是你这种鼠辈能管的,这两年川江轮船公司把重庆府的老百姓都快逼死了,他们英国人要在川江造机动小轮船,那咱们老百姓的帆船还怎么在这宜渝航线上活命,听说近日大清国和英国人正在签订协议,重庆这扇大门怕是要打开了。”

“九爷,英国人要在川江造船,我第一个烧了他的厂子。大清国服软,那梁大人不能……”

话到嘴边,九爷一把捂住顾芝初的嘴,交代道:“梁大人为官,吃的是光绪老爷子赏的饭钱,当然要跟英国人喝茶耍嘴皮,而且不但要喝,还要喝好了,这英国人要是伺候不好了,老祖宗一不高兴,倒霉的还是梁大人。再说了,那英国人的舰队你是没见过,吓人得很。可你要说那剿丝厂,那梁大人吃的可是买卖钱,谁挡了买卖的道,梁大人的手段你是见识过的。”

听完九爷的分析,顾芝初这才明白,眼前这位梁大人,原来是只老狐狸,拿着国家的俸禄,干着卖国欺民的勾当不算,还不拿民族的兴亡当回事,杀掉一个英国人在他眼里就像打死一只苍蝇那么简单,一切只因为他的剿丝厂。

“九爷,你说詹姆斯的事是梁大人的意思?”

“哼,梁大人的意思?我要是连梁大人这点心思都捉摸不透,还敢在龙门浩混?早就让袍哥煮着涮火锅了。”

顾芝初不再交谈,而是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艰险的人生,他知道,在这重庆府,不长十颗脑袋,恐怕都不够砍的。人心的险恶到底有没有边际,他不知道,只知道现在成了梁大人工厂的一名正式员工,一个被五品官员褒扬过的梁府宾客,就连曾经对自己拳脚相加的九爷,现在说起话来也客客气气了不少。

顾芝初一下子感觉到有股可怕的力量钻进了身体,不受他控制的拆分着他原本已经成型的人格,这种力量正试图重新将他塑造,让他找不到摆脱的出口。他不知道这就是权利的力量,九爷对他的客气不过是给权利作出的退让和妥协,而跟他本身毫无关系。

“你想什么,梁少爷来了。”

“哦,我在想,你说的火锅是什么东西。”

“别想了,赶紧起来,少爷看到不好。”九爷说着便将顾芝初从凳子上拽起来。那二楼的观戏台上,一位偏偏少年意气风发的望着院子里满座的宾客,他一脸英气,眉宇清澈,看上去和顾芝初不相上下。一身素白的长衫映衬着他冷肃的面孔。

梁少爷对梁立清行了礼,然后起身,被母亲搀扶到围廊边上。梁大人向前两步,注目着满园宾客举杯欢庆,心中十分爽快。

“诸位,重庆府在大清国的体恤下,如今可谓蒸蒸日上,农业经济乃国之根基,乃重庆府之大业。然重庆府位处险要,江盗猖獗,河工水利不容小觑,地方盐粮需精致盘算,民夷繁事应有尽有,本府承蒙诸位抬爱,重庆府才得以太平安康。如今西学深得老祖宗爱戴,借此良机,小儿仕堂不日便西去求学,假以时日,为我大清献翎羽之力,此番设宴,诸位尽可畅谈酣饮,为我仕堂践行祝歌。”

梁立清话音刚落,下面便掌声四起。随即,戏台上花旦轮番上演,梁府热闹非凡的景象一下子盖住了顾芝初刚刚萌生的不良情绪,仿佛在这个富饶堂皇的地方,一切有违景象的言辞或是想法都会被无形的掐断。这里天生就长着力量,摧毁着一切怀疑和反抗。

不知怎的,那唱戏的花旦小生站在台上,一幕幕从顾芝初眼前掠过,那秦素菲的身影又从他脑海里拔地而起,此时此景,他怀念和秦素菲在一起的生活,没有争吵和猜疑。但这个女人自从离开之后,仿佛真的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掉了。留给顾芝初的只有回忆。

他坐在戏台下,面对一桌佳肴,竟然胃口全无。

“赶紧吃,回到龙门浩,你这辈子都吃不上这些好东西了。”九爷边吃,还不忘顾芝初。

就在此时,远远地,那名为梁仕堂的少爷便从连接院子和二楼的梯子上走了下来,他一脸和睦,手里端着酒杯,眼中的锐气透着十足的书香味道。他抬头看了眼父亲,点点头。便走到了院子。

宾客一见梁少爷下来,都站起来敬酒,但都被他一一推辞掉。梁仕堂甩开步子,看了眼顾芝初,顾芝初看到梁仕堂的眼神,赶紧拐了个弯,这个清秀的少年让他有些自惭形秽,固不敢正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便低下了头。脸庞的热浪一下堆叠起来,周围的空气仿佛一下聚拢到他面前。

梁仕堂过来了。

“顾芝初?顾兄!”

顾芝初有些不知所措,他慌张的站起来,拱手还礼:“梁少爷。不敢跟少爷称兄道弟。”

“诶,顾兄的为人和胆识,父亲早就跟我说起,只是今日才得见顾兄,仕堂之过。明日我西去求学,不能与顾兄结交,望见谅海涵。”

这可不得了,梁仕堂说出这样的话让顾芝初实在是有些承受不住,他从桌子上撤下来,深深鞠了一躬,赶紧推却道:“少爷乃名门贵子,芝初一介草民,岂敢与少爷结交,幸得大人抬举,芝初感激涕零,少爷此去求学,定身怀强国大梦,如今西学盛行,少爷有幸有心,乃我大清之福运,之初望洋兴叹,美酒一盏,借花献佛。”顾芝初说完便干了杯中美酒。

梁仕堂也举起酒赔了一杯,顾芝初的一番言论让梁仕堂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位码头厂工说起话来居然有文有词。

“顾兄好见识,听说你知书识字,何不潜心研读,造福大清。”

顾芝初又何尝不想,这也是他父亲生前夙愿,但现在看来,过去十几年读的书,怕是再没有机会用在仕途之上了。心中为生存奔波的难言又岂是梁仕堂这等官僚子弟所能体会到的。

“梁少爷言重了,大清国福岂是我等草民所能造就的,倒是少爷身兼重任,重庆府欣荣大任还望少爷。”

“仕堂,快快上楼,你母亲与你有话。”梁大人看梁仕堂久留下面有些不妥,便招呼他回来入席。

望了望二楼,母亲身边站着的女子正吃着点心,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梁仕堂,梁仕堂低下头叹了口气,跟顾芝初道别而去。

转身离开的梁仕堂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情绪,面对楼上那位小脚女人,他更是无话可说又不得不说。当然,这些无关外人的家事顾芝初自然不会知情,就连经常到梁府做客的九爷也不见得知晓其中的端倪。

顾芝初和梁仕堂的第一次逢面似乎未能尽兴就这样被打断了,然而两人那份惺惺相惜的感情似乎已经在彼此心中建立起来了。哪怕梁仕堂就要离开重庆,去往哥伦比亚大学,但关于两人的故事似乎才真正开始。 /hL4MPqruW5lnuwIEjxO6PNkYmW31ZHwFRZgheyHxsUT3kWORd0eJlEEQELdx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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