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挟恨带怨,如同墓穴深处腾起的鬼火,把世界拖进冥黑。
锦珊终究没能杀死自己。安陵清及时钳住了她的手腕往上抬,打碎了天花吊顶上的水晶灯。
满室漆黑。天地再也不能恢复清明,碎掉的再也难以完整如初。
她彻底软倒下来,像断了线的木偶,在他怀里毫无生机地抽噎。
安陵清把人横抱着放回床上,附在耳边只一句话,就让她安静下来。失去了光线的伪装,那嗓音竟也有点难抑的愀然作哽。
黑暗中,也不过是一对曾经有情而终致反目,可又偏偏奈何不得彼此的男人和女人。情天恨海,搬山难平。岁月何其残忍。
他说,“今天,我就当是你替我挨了一枪。欠你的命,我还你。”
门终被轻轻关上。
锦珊把脸埋在枕头里,崩溃地嚎啕,蜷缩成一枚自缚的茧,在痛苦的婚姻里走投无路。
这是这样的“白头到老”么?白发相知尤按剑,一生恩爱尽成仇。
回不了头了。
汽车驶出颐和公馆,在黑沉的夜幕里前行。
黄浦江浑浊的水流汹涌一片,不知埋葬了多少心事沉冤,总有山穷水尽的人隔三差五往下跳。夜渡的货轮灵枢一样漂流在水面,堤岸的马灯被风吹得打转,微光一闪一闪,像阴险窥伺的眼睛。
到处都是窥伺的眼睛,不怀好意的,带着下流的揣测和幸灾乐祸的嘲讽,简直令人无所遁形。安陵清拉上车窗帘子,疲倦地叹一口气。
不用想也知道,半个月后的黄浦江上,会多出两具新的浮尸。一男,一女,白澄澄的,面目都被炭火烙毁,皮脱骨焦,辨不清来路,身上还有被绳索勒绑石块的淤青。在趋近腐化的时候,终于挣脱束缚漂出水面,从上游一路往下。
众目睽睽,老虎头上动土,还能有什么别的下场。
这样的浮尸在上海屡见不鲜,从不会有人认领,巡捕房也懒得多事,一律当做乞丐流浪汉,早就断了六亲的,生死素来被世间置之度外。
曲甫良跟他的时候也不短了,不用事事耳提面命地交代,自会第一时间前去处理妥当,确保永绝后患。安陵清并不知道,阴错阳差的,竟也顺道替琳琅报了多年前许娇容的一桩旧仇。算来算去,只有冥冥中的天意盈亏有度。
或许早就该下手。孙廷钰太卑微,他从不曾将这厮放在眼里,也心知肚明锦珊不过一味赌气挑衅,不至于真的头昏脑热到和这种不入流的下三滥有什么亲密瓜葛。谁料一念之仁,纵酿成今日之祸。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华北少帅绿云罩顶,堪称席卷上海滩的惊天丑闻。
到什么地方避过这烦恼?
车子朝海格路缓缓地靠近,有意无意放慢速度,拖曳着,给他一点喘息的空白。
冬天了,路旁的树只余枯骨。锦珊悲戚自绝的脸在眼前闪过,他甩甩头不去想。死过一次的人,没死成,不会再有勇气去尝试。
安陵清回到琳琅的屋子里。满世界风声鹤唳,只有这一处自在清净地。她从不逼迫他,不该问的不开口,也没惹来过任何麻烦。
已经是后半夜,楼上楼下悄然无声,他沉重的步伐只好放得轻而又轻,生怕惊扰了她单薄的甜梦。
无论睡着还是醒着,琳琅总是习惯把所有灯都拧亮,但这晚很奇怪,除了角落一支三头烛台上燃着半截残蜡,到处是朦胧的昏暗。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环目四顾,见圆几中央放着个瓷瓶,里面插一束半残的玫瑰,早已干枯如同纸屑脆薄,想来主人缺乏兴致打理。
顺着玫瑰再看过去,窗台边挂了对黄灿灿的铜铃铛,用大红丝带系住,添一点节日的气氛。圣诞?上海的时髦风尚无孔不入,在这洋房里却映衬出格外的凄凉。
身份所限,一年到头所有要紧的节日,他从没可能出现在她身边,更别说陪她一起度过。琳琅都是怎么过的?嘉树念教会中学,逢着这日子,有盛大的集体活动需得参加。佣人们都被放一天假,领了赏钱出门逛去。
风光无量的女明星,动辄引人注目,反倒无处可去。也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吧,无亲无故,在外国人的节日里,像个游荡异乡的孤魂,被拘在瑰丽的金笼。
时钟指在夜里一时二十五分,迟疑地,滴答滴答。卧室门虚掩着,泻出抹跳跃的烛光,像一段欲语还休的心事,摇摆不定。
叮叮咚咚的音乐盒突然响起,在屏息静气的夜里听来格外天真单调。是首西洋曲子,节奏并不明快,“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
他循声把门缝推开一点,望见那纤薄的背影正支颐在妆镜台前,看着面前打开的珐琅玻璃音乐盒发呆。盒子做工很别致,描金绘彩,当中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猴子带着尖顶红帽不停转圈。
其实猴子根本没有这种情态。猴子会怒,会哭,抓耳挠腮,瞪圆了眼,龇牙……但不会笑。世间生灵万千,只有人才会笑,唯独人却很少笑。
音乐盒的主人也没有笑。年前通告赶得急,琳琅傍晚刚在片场忙完,连戏服都还未卸,披着件丁香熬汁染就的薄青水袖衫子,像前生的一只艳魂,从早已作古的朝代飘荡而来,不知人间何世,也不关心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沉迷于这寂寞而昏昧的世界。
安陵清走上前去,一只手轻放在她肩头。
“怎么不开灯呢?”
琳琅抬头,对着他镜中疲惫的容颜笑了笑,“猜到你会来。”
他不愿透露半点风声,然而她还是知道。她总是什么都知道。
不等他开口,她已经起身去酒柜拿酒,“喝哪种?”
“有什么喝什么。”
明日的忧愁明日再顾,今宵苦短,难得糊涂。
一杯芳菲醇烈的液体从喉咙直灌下去,灼热舒畅的感觉走遍全身。他的戒备和紧张逐渐松懈,轻轻地吁了口气,埋首在她温暖的颈窝,不想出来。
最原始的感触,天地初静。他实在很累,所以没力气骗自己,此时此刻,他最需要她,永不会背叛和离弃的相随。半辈子戎马倥偬,梦里不知身是客,回想起来也不过空荡荡,血肉横飞过后,什么都没有。他一夜之间成为天下的笑柄。
然而毕竟有过这样的相对,一晌贪欢,他亦很知足。
琳琅凝视他,用手指捋了捋那缕滑落在额际的碎发,动作很轻,如安抚婴儿。
“再捱一阵,风头很快也就过了……上海滩新鲜事儿多着,后浪推前浪,没谁紧盯着一处不放。”顿了顿,试探着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离婚?”
安陵清摇头。“再看吧……让我想一想。姓孙的已经解决了,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人的丑态就在于恨一样东西,并不是因为那件东西本身,而是因为自己得不到。”
琳琅陡地一震,有点愕然。他是在维护她。维护那个令他蒙羞的发妻。
他察觉到她的僵硬,抱歉地搂了搂她的肩,转过话头:“你呢,最近过得如何,怎么又见瘦了?是佣人照顾不周到么?”
“若是时常能够见到,胖瘦也没那么容易察觉的。”有点怨,话出口却是轻描淡写,薄薄的嗔,将露未露。
她挣脱出来,重新给他倒满酒,也给自己倒。
“喏,敬你。”
“敬我什么呢?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安陵清接过杯子,不动声色看着她。
琳琅坐直了身子,正色起来,堪堪举杯。
“一祝身边多银财,二祝年岁长清平,三祝方寸永不乱。”
他饶有兴味地听完,难得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确实,每个字都没理由拒绝。”说罢仰头喝尽。
待要再斟,却被她不容分说一把夺过,“身上带着伤,别喝太多。这杯我替你。”
他当即怔住。这话恁地耳熟,和遥远的记忆在某个未知的角落不期而遇:“那么,我来,替你。”
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回忆风霜重重,掩埋那么深。葬身湖心的婉婉,实践了年少时的允诺,替他向无常的命运献祭了能付出的所有。
安陵清仰头靠在沙发上,怅然地苦笑,“一点小伤,不碍事。”
再又三盏对饮而过,方才还温柔解语的妙人儿却忽换了脸色,“酒喝完了就走吧。小公馆规矩,从不留客过夜。”
他有点没回过神,微眯起眼,“当我是客?”
“那你呢,你又当我是什么?陪爷们逗乐的玩意儿还是粉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姑奶奶不伺候!”
她有点烦躁,也有点委屈,莫名的怒气涌上来,眼圈霎时红了。
安陵清放下杯子,喉头滑动了一下,七分的酒顿时醒了三分。全身都有些麻木,心却跳得突突。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离远点——原来他也辜负了她很久,被念念惦着,末了攒下一身债。便预感会有这么一天,一定有这一天,躲不过去。原是因为他也喜欢她吧,所以她反倒不必刻意讨他欢心。
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有个潜藏已久的冲动伺机爆发,一路挣扎,终于忍不住硬冲破阻碍,再也不想难为自己了。
他用力把她拥过:“真想知道?那我现在说给你听。”
隔着一层薄薄丝绸,掌心的战栗如此清晰。复又在她耳畔幽幽叹口气,“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嘘……不要说,我不想听。如果是真话,我怕是忘不掉,岂不要伤心很久。若是假话,我又会当真的。”
她伸出冰凉的手指捂住他的唇,“说不出来的那句,才是真话。”
“让我留下好不好。我……没地方可去。外头全是记者。”
她让他留下了。留在这不可理喻的,荒淫而绮丽的乱梦里。风流沉堕的温柔乡,抚慰了落寞的英雄意。相思如扣,密密缠匝在今朝。
一生太长了,一只蛹,要躲过多少天寒地冻,顽童的践踏,才能破化成蝶。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念天地此生都悠悠。纤细如藤,女萝无托般细细绕上来。唯有此间是能抓住的一点真实。
冻月在云中隐去,到处都有灯火影绰,夜上海的血液又沸腾了。华美的戏装自肩头褪下,脖颈有一点凉。失去了最后的茧壳,她觉得很冷,昏沉幽乱地,往更暖一点的怀抱缩进去。
“本不该让你留下,你偏又不肯走……那我只好,不放你走。”
不是不惊讶于他磅礴的意动,再无半丝犹豫和迟疑,却不知原是久抑的彷徨。
枕被底下,波涛汹涌着,一种彼此都竭尽全力不肯放过的纠缠。
没有荒诞戏台,没有脂粉衣冠,唯有他,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主角。
他用力的样子很好看。轮廓如雕塑般俊美,却如此危险。没受伤的右臂扣着她的腰,仿佛要花尽毕生的力气,把她的一生一世紧紧摁进怀里。那是武人的胳膊,矫健有力,坚实凌厉。如一块沉默、坚硬、滚烫的青石。无由的痛楚和圆满,令她忍不住细细啜泣出声。
他终也低头了,压倒那苦苦维持的支撑,成为狂乱的主宰。
她偏过脸,张开一口细糯的牙咬在他右肩上。安陵清吃痛,温柔地低低哄着,“好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