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凌飞当然不舍得狠命逼她。正当红的宝贝,还要留下来挣钱呢。无奈有些事,不光是“钱”就能解决的,往往还要豁出“人”。都得活下去呀!
活着,就是在无数得到和失去中,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
琳琅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头翻滚过千般滋味,酷辣酸咸陈杂在一处。璀璨的舞台,背后也是如此龌龊污浊。
她一把扯过任凌飞的袖子钻进化妆间,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再出来时,两人脸上都是忐忑。他忍不住追问:“就算今儿躲了这一遭,那跑出去以后呢?我是说,以后……”
以后怎么办?没人去想。谁顾得上将来,今天也还没过去。
看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他咬牙由她折腾一回。当初看中她,留下她,不就冲这份胆量和心气。大不了以后换个地方演出,或去外地重新开始,也不是不行。留得青山在,总能东山再起,只要有人,一切都好说。真逼走了她,丽都的场子一样早晚保不住。
琳琅横了心,惹不起躲得起,只一门心思盘算着,要设法带着芳佩先跑出这罗网再说别的。是万劫不复还是绝处逢生,不试怎见分晓。
众人瞧她唇边一丝狡笑,都以为魔怔,大概假小子扮多了,人戏不分,说的都是什么?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聪颖凶蛮的小女娃,彼时还不知道,这个冲动鲁莽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新的因果。不曾想,乍从崖边跌落,却坠入云海与星河。
前台的演出开始了。音乐声响起,救场如救火,不能再耽搁。
主角儿却一个也不见,上的是群舞。
任凌飞的解释是,芳佩不懂事,哭得眼睛肿了一时上不了妆,正拿凉毛巾敷着。稍缓缓,调兑到下一场,准上。
这就争取了起码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安陵清坐在角落喝着闷酒。五彩斑斓的灯也照不到此处,只留下一片影影绰绰的昏昧。
舞台上演什么,他向来无所谓。靡靡之音是点缀灯红酒绿的背景,反正也入不了耳。揣着心事芜杂,硬硬地化不开。多喝了几杯也未见醉意,只脸色愈发苍白。神色是寡淡的,看不出春夏秋冬,好像什么都懒得看进眼里。
即便如此,还是觉出些异样。
这晚舞台前的花篮一反常态堆积如山。送花篮讨舞女欢心也常见,没见过一次摆这么多的,简直有点滑稽。长长垂落下来的洒金红笺上,饱蘸浓墨写着受赠舞女的名字,一左一右,叶琳琅、沈芳佩。
但受捧的两个角儿却始终不曾露面,仿佛并不领情。他依稀记得那天台上散了一头青丝的俊俏“少年”,仿佛是叫这名字来着。
也隔了小半个月没来丽都,竟还留着几分印象。她却再没出现。安陵清挑挑眉,不知基于何种因由,竟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
今天闹的这是哪一出?
舞厅里突然冒出不少行迹鬼祟的家伙,穿清一色黑色布短褂,把几处出入口牢牢把守住。
许平川行守卫之职,向来不敢贪杯,当即警觉起来,手一直紧按着腰间枪套。左右看了又看,终究放心不下,低声劝道:“时候不早了,今儿身边带的人也不多,咱们还是回蓟台吧?万一出点什么事——”
安陵清往后一靠,懒洋洋把玩手中酒杯,“能出什么事?砸场也得看地方。你去把老常叫过来,弄清楚究竟什么人这么不懂规矩。另外……”
话未说完,向来山沉水静的面庞忽显出难得一见的惊诧,盯着前方目不转睛。
许平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家少帅,不——只是一个穿着安陵清军服的年轻男子,正紧搂着个小舞女,一路连亲带啃朝后门走去。
那两人缠得太紧,像是双双喝到大醉酩酊,步子蹒跚虚浮。走得踉踉跄跄不说,手上也不闲着,又摸又抱姿态无比狎昵,十分不堪入目。
四周散客见了,只当是哪个急色饿鬼迫不及待要把舞女带出去过夜,都露出心领神会地亵笑,并没当回事。反正这种地方,早就见多不怪。
巡荡的黑衣打手本欲上前把那小舞女瞧个清楚,免得放走了赵三公子要的人,那就麻烦大了。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犹豫好一会儿,终究不敢贸然得罪华北军的人。那身军服即使在昏暗的环境里,也能摸约辨出是军官将领的服制,肩章金色的流穗子垂下,星徽澄黄耀眼。
安陵清心细如尘,很快就瞧出更多端倪。自己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明显尺寸不合。那男人比他矮不少,袖管堆着老长一截,掖起来惨不忍睹皱巴巴,只是那胳膊一直在胡乱动作摸摸索索,才算勉强遮掩过去。军帽也大了不少,扣在脑门上歪歪偏过一侧,恰挡住了那厮半边脸,一副浪荡兵痞德性。
究竟那个小子这么胆大包天?实在看不清面孔,因那另外的半边脸,被和他狎昵的舞女挡得严实。他的女伴个子不高,暗色的织花旗袍很不起眼,做工滚边都相当粗糙,想必是个不入流的三等伴舞女郎。往下看,虽也穿着双男式皮鞋,鞋码尺寸却和那舞女的高跟鞋大小差不多,哪个男人的脚生得这样窄小秀气?
两个人边走边亲吻着,蜜里调油的架势缠绵十足,连一秒也难舍难分,终于在众目睽睽下,大摇大摆地消失在门后。
是互相遮掩吧,叶琳琅用她最拿手的表演,带着沈芳佩瞒天过海,就这么堂而皇之在赵三公子眼皮底下溜之大吉。
直到那双背影再望不见,安陵清和他的副官面面相觑,下意识猛回过头,原本好端端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戎装外套和军帽,果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踪影。
也不是什么都没剩下——沙发上多出一把雨伞,一看就是后台演出用的道具伞,脏脏旧旧土黄色,乍一看和军服差不多。
许平川脑子嗡地一炸,嗖一声站起来:“属……属下失职!”
安陵清眼睁睁看着“自己”放浪形骸地搂着舞女扬长而去,不禁伸手揉了揉额角,才觉出有点晕,“这他妈什么情况?”
又想起那双模样奇特的男式皮鞋,底子比寻常款式厚实不少,还装了层金属掌跟,很沉重,在地面上摩擦得咔擦作响。略加琢磨,隐约猜到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到底是谁,不仅哑然失笑。
方才招摇万千的寻欢浪子,很可能不是什么色胆包天的轻狂小子,而是个擅于女扮男装的小丫头。
两人二话不说,起身直追了出去。
琳琅和芳佩提心吊胆从后门溜出丽都,在陋巷里发足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芳佩穿着高跟鞋,跑不快,没奔出几步脚就疼得不行,一瘸一拐扶着墙往前挪。恰在此时,后面紧跟着传来杂沓脚步声,静夜里听着悚然心惊。
琳琅当机立断,把芳佩推进旁边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胡同里,“你赶紧把鞋脱了从小路跑,我去引开他们。”
芳佩咬牙忍了一路,终于吓得哭出来,浑身都在发抖:“不行……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哎呀你赶紧的吧,再磨蹭咱俩谁也跑不了!”
琳琅脚下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磕得惊天动地,隔着好几条胡同都能听见。后面循声追得越来越紧,眼看就要赶上。
许平川隔着十几步远停下,拉拔保险栓的金属声清脆响起:“小贼站住!再跑老子开枪了!”
狂奔的身影猛然顿住,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高举起双手。
“转过来!”
她听话地慢慢转过身,晃晃荡荡的军帽终于挂不住,从脑门上滑落下来,跌在地上。
许平川怔了怔,“……女的?”
琳琅抿着唇,不去看那黑洞洞的枪口。有个高大身影,正从远处的路灯下缓缓走来,两手闲闲抄着兜,逆光的面孔看不清。
他站在拿枪的男人身旁问,“还有一个呢?”
秋夜已经很凉,这人只穿着件单薄白衬衫,领口松散开,两根皮质背带勒住瘦削的肩头,嗓音清冽中带点淡淡的沙,听不出喜怒。
琳琅只以为是赵三公子的人追了来,非要把芳佩也一起抓回去不可,翻个白眼故意左右看了看,没好气呛声:“早跑没影儿了啊,还不够明显吗?”
安陵清只觉有意思极了。才丁点大的小女娃,人海中一个小泡泡,手无寸铁,一捏也就破了。可她竟毫不露怯意,像头凶悍的猫,扮个老虎样儿张牙舞爪,尾巴的毛都给竖起来,目中露一点凶光。
“有枪了不起啊,去给流氓当狗腿子仗势欺人,还好意思说我是贼?那你们算什么?一个两个的,混蛋赛混蛋!”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无动于衷地欣赏着,由她闹腾好一阵,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她在那稍纵即逝的笑容里晃了下神。离得近了才看清,他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前额碎发有点长,垂下来遮住一点眉眼,唇角很薄,微微翘着。极漂亮的单眼皮,眼尾斜长往上勾。这人长得真好看,瞧着斯斯文文,可惜却是个为虎作伥的败类。
不讲理的世界就是这样。有钱有势的人,连作恶都不必事必躬亲地出面,手上自然笼络许多肯替其奔走卖命的,别人的儿女。
许平川跺脚气结,“还敢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要不看你是个娘儿们……”
琳琅越想越悲从中来,对方两个大男人围追堵截死咬不放,手上还有枪,莫非真要被逼良为娼?刚才还气焰汹汹的劲头一散,哇地蹲地上哭起来:“反正也跑不过你,干脆一枪打死我算了,我是死都不肯的!你打死我去给那个流氓交差好了!”
许平川听得云里雾里,彻底傻了眼,举枪的手垂下来。待要朝她靠近,还没走出两步就被这凶顽的丫头捡起脚边石子一通乱砸。
“你你你别过来!要么放我走要么就开枪!我就是不肯!”
等她把手边够得着的石子儿全都丢干净,彻底弹尽粮绝了,安陵清才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来笑着问道:“不肯什么?就这么不想把衣服还给我?偷东西也这么理直气壮,被抓住就洒泼耍赖,到底谁更混蛋来着?”
琳琅抽噎着抬起头,灵动的大眼睛里泪光潋滟,又闪出一丝希望:“你们……不是赵三公子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