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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良辰乱

那天她仍穿着潇洒小西服,头戴黑绸圆壳卷边帽,唱一首《Angelina》。

近来十分风靡的西洋曲子,节奏明快,用英文唱起来朗朗上口,搅动满场气氛热烈。

结尾却出了点小意外——终场致意的时候,琳琅脱帽的动作大了些,不慎被边沿的绸带刮脱了发网上的夹子,满头如瀑青丝披沥滑,覆了一肩。

一个被拆穿的“小男孩”,失去了最大的伪装,孤零零站在一束亮光中间,窘得伸了伸舌头,俊俏的面庞有点红。

台下哄然大笑,早就知道这是个女娃儿所扮,带着点纵容,吹出响亮的口哨起哄。

她很快镇静下来,俏皮地耸耸肩,一手拢住了头发,落落大方地再朝观众席鞠了个躬。突然猛地扬手,把那惹事的帽子朝黑暗中抛去,顿时引得一堆人争抢不迭。

台下偏路过一个人。

安陵清。

他那天约人谈完事,正带着一众随从自包房出来。

还没走出几步,那帽子在争抢中不偏不倚掉落在他身前。

座上喝彩声仍起伏不绝,安陵清回头一瞥,台上的男装少女唇边正露出一抹狡黠的笑,背着手俯视台下。一双眸子黑而湛亮,修眉横翠,轮廓带几许稚气未脱,却美得不落俗套。

就用这么个小伎俩,从闹剧的主角,变成了闹剧的主人。通身都是掩不住的古灵精怪。总之,完全不像普通歌女。

她的机敏和特别吸引了他。

片刻驻足间,人却早已隐去帷幕后,彻底不见了踪影。

跟着送出来的经理陪笑道:“是永芳剧团的节目。新来的,最近正热火,场场叫座。”

安陵清有点疑惑,随意一问:“她叫什么?”

“叶琳琅。”经理忙搭腔,“她是永芳最红的当家花旦,小姑娘一口洋文说得溜,能唱能跳,排的歌舞都挺有意思。”

他朝空荡荡的舞台又瞟一眼,不置可否唔了一声,带着众人又浩浩荡荡朝大门继续走去。小小插曲,转头也就抛到脑后。

琳琅还不认识安陵清,或许曾在报纸上偶然看到他的名字,留下过模糊的印象。毕竟不久前,那场轰动全城的婚礼实在太招摇,至今仍被市井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但她从来也没想过,这个出身非凡呼风唤雨的军阀公子,会同自己以后的人生有什么交集。

彼时安陵清刚和锦珊结婚不久,动辄吵得沸反盈天无一日的消停。他不胜其烦,从军署忙完了出来,纵是无事可做也不大乐意回去。

丽都是自家产业,到底自在些。他苦闷无处可避,便时常跑过来坐坐。找个安静角落小酌几杯,消磨掉半个晚上。

秋意渐深,萧瑟金风也扑不灭秋阳反常的炽烈。早晚虽凉快,到了大中午,日头晒在人身上竟还是火辣辣的,穿单衫也要烤出粘汗。

京城春秋皆短,这般爽冽的气候不多见,让心情也跟着激扬起来,像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要发生似的。大街上熙来攘往的脚步都变轻快了,怀里还揣着啾啾作响的瓦罐——原是赶去斗蛐蛐儿的。

茶馆门口悬了大红纸招牌,斗大的毛笔字写着“秋色可观”。秋色指的是斗虫,可观便是有利可图之意。用上这般文绉绉的雅言隽词,本质还是“斗”。

无论装在竹篾笼,泥瓦罐,还是青瓷瓮,甚或更金贵的器皿中,蛐蛐的命运没有什么不同。人在斗,虫也在斗,赔上心血和时间,在方寸天地里一决雌雄。听说西南边快要打起来了,为抢个什么稀罕的金矿。雄踞西南山岭的黔系唐家军头子唐恩昆,还是京城大帅府的女婿,安陵少帅的亲妹夫。

利益攸关,真要联兵开战,华北军势必不会坐视,谁知战火会不会蔓延北上?都是过一天算一天,升斗小民,该干嘛干嘛,操不起那么大的闲心,目光盯紧方寸,赢一两个子儿,落袋为安。

鱼龙混杂的地方,三教九流,啥人没有?警察局子里的密探、各帮派的狗腿子、地痞流氓、打手。这些不好惹的混混行子,大多穿一身短打,青褂布衫,长袖挽起半截,白里子洗旧泛黄。个个横眉竖眼,前襟敞开着,嘴里斜叼烟卷儿,黑布裤松垮垮,裆宽得要掉到膝窝里去,踢踢腿能抬老高——便于拉开马步随时开打。

蛐蛐早歇夜鸣,白日被拘在罐里闷得恹恹,没精打采,晚上九点以后才最精神。大红灯笼刚支出去,平安里的茶馆门口早已热闹喧哗。

里头太热,外头横七竖八摆开的长板凳上坐满了人,一个挤着一个。两枚铜板泡上壶“高碎”,其实就是各种茶叶碎渣混在一处,冲上滚水,沾点茶香,总比喝凉白开多些滋味儿。阔绰些的,手里把上一壶茉莉香片,能免费续水三回。

叶嘉树踮着脚,小小的个子穿梭在乌烟瘴气中。看客们喝茶,嗑瓜子吃花生,半空壳的,边吃边聊。他便提着长嘴铜壶往里添开水,顺带兜售各类小食。什么甘草梅子、粽子糖、脆米片、熏田鸡熏蛋……走马灯似的,每晚做完了功课,便偷跑出来茶馆帮跑堂,赚点零花贴补家计。如今他也熟练了,客人伸出小指,意为只添开水;若伸直食指,表示要绿茶叶末;弯成钩子是红茶碎,五指齐伸微屈是杭白菊花。

待斗虫落市,蛐蛐们生死已分,众看客也打着呵欠陆续散尽了,还得帮着店家抹桌子搬板凳,才算忙完一天的活。生意好的十来天,每晚能赚摸约三十来个铜板。

他脖子上搭条泛灰的破毛巾,秋夜凉爽,也热出一脑门汗来。忽地跑来一个人,边着急忙慌唤:“嘉树,嘉树,”喘着气,“你姐那边有麻烦了,叫你快去!”

嘉树二话不说,把铜壶拴在腰上的布条子一摘,丢下家伙拔腿就跑。

伙计正忙得四脚朝天,朝那一溜烟的背影啐道,“没长性的猴儿崽子!”

那天本来一切如常。

刚入夜,丽都大舞台早已坐满了人。轻柔的瓦尔兹悠扬奏起,明媚但荒淫的调子水一样漫过夜色。

深红帷幕却迟迟未开。有耐不住寂寞的宾客,已相拥着三三两两滑进舞池,翩翩起舞。

时间已滑过了十点三刻,永芳的专场竟还没开始。失场了?是前所未见的纰漏。

后台乱糟糟一团,平素专给琳琅伴舞的沈芳佩妆没上,衣裳也不肯换,伏在妆台上哭嚷:“我不去我不去!”

永芳上下都知道今晚事情非同寻常。

红花也需绿叶衬,为烘托琳琅男装扮相的英朗,她的女舞伴总是打扮得分外妖娆柔媚。任凌飞为突出舞台效果的反差,特意挑了身段舞姿都较旁人出众的沈芳佩来搭档。沈芳佩今年十七,比琳琅年长两岁,却还矮她半头,个子娇小依人,两人同台十分相称,从未出过差错。连着跳了大半年,跟着火了一阵,算是小有名气,门口宣传海报上贴了帧放大的相片。

人红是非多,等不到好花由它开谢,风雨总是先一步不请自来。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城西开毛巾厂的赵三公子对这伴舞的小妮儿十分“另眼相看”。每晚点卯必到不说,包票捧场是常事,还隔三差五送来不少名贵的舞衣首饰,赠与这对永芳双姝。和剧团提供的廉价玻璃头面不同,礼盒里的物事件件货真价实,纯银水晶不在话下,一式两份绝不重样,不知怀着怎样一石二鸟的心思。

若光是有钱人家公子哥儿招蜂惹蝶,见得多了,便是不稀罕搭理,赔笑敬上三杯酒,面子上互相过得去也就差不多,总归丽都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撒泼闹场的地方,没谁敢这么得寸进尺纠缠造次的。这个赵三公子却不同,财力雄厚不说,还是警察局长的连襟,钱和势都占全了,相当不好得罪。

他送来那些东西,全堆积在后台箱笼上摞着落灰,也没谁敢碰。琳琅不肯收,芳佩不敢退,都是人在屋檐下,不过讨个生活,低头忍一忍也就拖过去了。

但今晚不行。

赵三公子从舞厅一口气订了八十一个花篮,乌泱泱堆满台下。还在连绵不绝往里进,最后实在没地儿搁,连后台也横七竖八堆满了,几乎没处落脚。捧舞女的花篮相当精美,五个就要十块现大洋,绝不二价,都是愿打愿挨。

这么慷慨的手面,有点势在必得的意味。难怪打头的花篮子中间还藏了份红帖,邀沈芳佩小姐下了场共赴酒席去。接人的车一前一后堵住两扇门,插翅难逃。

正主儿好整以暇坐在台下,等着猎物上场。烟熏酒笼中,志得意满胸有成竹,不介意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去周旋。

有钱还怕没人么?不过是歌舞女郎吧,能坚贞到几时,欲拒还迎的把戏见多了,不过那么回事。多少眼高于顶的小歌星,舞场花魁,最后不也屈从于金钱、虚荣、厚礼、甚至甜言蜜语的攻势下,被收得服服帖帖。

芳佩在后台挨延着,能拖一秒是一秒,死活愿上这一场,“牛不喝水强按头么?这和天桥底下臭流氓有什么不同!谁爱去谁去,我是不肯的!”

待要寻死觅活,早被七手八脚拦着,死死按在椅子上。要撞墙也设法出了饭店再上外头撞去,舞厅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这么不管不顾地闹起来,惹出血光晦气,整个剧团都得被经理扫地出门,岂不是断了其他人活路?

冷眼看热闹的多,也有幸灾乐祸的。“女人嘛,豁出去的多着,不见得就没活路了。多少人都这样,也不新鲜。想开点儿……算了。”

到底算沦落吧,话里话外盖不住的鄙夷,总归带着点瞧不起。

还能怎么劝呢,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前面赵三公子还在等,她俩一旦上台开腔,便等于收下这满坑满谷的花篮,待下了场,也就顺理成章栽进他的手掌心,成了玩物。

前头又差了手下来探口风,也不说别的,只一叠声催着,怎地还不上场?脸色阴沉扫视一圈,并没当场发作,不过带着几许警告意味,把任凌飞狠狠瞪上几眼。

众人不则声,敢怒不敢言,都不愿惹祸上身。

任凌飞追上去安抚,低声下气作好作歹。倒不是势利眼,手底下管着这么一大群女孩子,总盼不出差池的好,能忍就忍,退一步海阔天空。

遍地都是爷,没钱没尊严。大街上的流氓,衙门里的警察,饭店的经理,外国人……层层地欺压,危险而复杂,爬得低,总要被站得高的踩。跑江湖吃艺饭,他能怎么办?末了望一眼琳琅,“实在也不是我狠下心逼你们——” mem7OUboOOLksOhWpEWd74/I+RB3BTgUI/rwsA3tgmIBwQyuBNgIOz49HWRk7kF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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