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忽听楼上传来一阵轰然响动,像是有什么庞然重物被推倒在地,砸得水晶吊灯都簌簌颤动。
她倏地从床上惊坐而起,匆忙披衣朝二楼跑去。
每逢这样的天气,锦珊心障难愈,免不了要发泄一场,闹得宅子里天翻地覆,任谁也劝不住。这几年她也看习惯了,从不敢近前打扰,只装作睡得太死毫无所觉,次日默默去把残局收拾妥当。但今晚动静之大,实在很不寻常,思来想去放心不下,还是决定上去看看。
云芝拿备用钥匙把锁打开,蹑手蹑脚进了屋,见满地狼藉。锦珊哭得累了,跌坐在地毯上,脸色发青神情迷乱,手握金光灿灿的利刀紧贴胸口。
她二话不说扑上去用力抱住锦珊,一双手死死抠住她执刀的手,冰凉的皮肤上沾满了泪水湿滑。
主仆俩谁也不说话,各自沉默较着劲。锦珊蓦地抬起头,透过凌乱的发丝看见穿衣镜里自己的倒影,恍惚一刹,没认出那是谁。
一个苍白凄厉的女人,披头散发握着刀对准自己,指骨青筋分明,和疯妇有什么区别?闪电又起,怂恿又阴险地,给刀尖添上一抹寒光,凉意渗进皮肤,顺着心口往上涌,直冲天灵。
就为了一场充满谎言和背叛的婚姻,那些联起手来欺负她骗她,极尽羞辱折磨之能事的人都还好端端的活着,为什么她要含羞忍辱独自死在这无人问津之处。
锦珊脑中打个激灵,手头一松,拆信刀哐啷落地,她也捂着脸瘫软下去。有气无力地,把最后一点残泪随着低泣淌尽。
云芝略松了口气,悄悄用脚尖把那小刀踢远了些,轻拍锦珊的背,只觉她能哭出来也好。平日里总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在人前一味强颜欢笑,撑得太久了,徒然自苦,早晚不堪重负。
闷雷过后,瓢泼的雨势渐小了些,起了一阵风,把窗棂扑得乱响。响动里夹杂几下不太明显的敲门声。云芝不得不放开锦珊,跑去门口探看,见是一脸倦意的卫妈,打着呵欠咕哝了几句什么。
云芝听罢,没好气地压低嗓门,“她到底要做什么?大晚上的,平素又没什么来往,简直八竿子都打不着,就这么大半夜的闯了来,又不肯说什么事,一点规矩都没有!小姐心情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赶紧打发了走吧,就说小姐早睡下了,没闲工夫见她,免得……”
话未说完,锦珊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谁来了?”
云芝吓一跳,见瞒不过,只得回过身凑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说了一个名字。
锦珊想了想,宁静地吩咐卫妈,“你去把她带进来。”又对云芝说:“帮我梳洗一下,这模样怎么见客,没得传回去惹人笑话。”
云芝知道今晚情况特殊,不敢有半个不字,虽猜不透锦珊的心思,也不敢多说一句。手脚麻利地打开衣橱,拣出干净裙裳来,服侍小姐梳头洗脸。
一双巧手将锦珊憔悴之色遮掩掉大半,往哭得红肿的眼睑下多扑好了些粉,脸色虽还是苍白疲惫,也算勉强恢复正常,不细看几乎瞧不出破绽。
待一切收拾停当,锦珊对云芝说,“你把地上这些东西收拾好,就去歇着把。她既然指名要见我一个人,又不肯先说是什么事,你若守在旁边怕是更不会开口。”
云芝站在原地倔强地摇头,执意不肯离开。
锦珊又赶了两次,云芝见她今晚情绪尤其不对,态度转变得太迅速,看似平静无事,实际怎么着还不一定。更怕锦珊见了那不速之客,万一再受刺激,想不开又寻上短见,越琢磨越心惊,反而跟得更紧,怎么也不肯离了她身边半步。
遂壮起胆子,张开双臂堵着门着劝道:“咱们跟那一房从来井河不犯的,也没什么瓜葛,今晚这一出当真蹊跷。卫妈说她来了有一阵了,被警卫拦在门口,死活都不肯走。也不怪他们小心太过,随便放来历不明的人到小姐跟前,万一出了乱子,谁担待得起?小姐若不肯让我跟着,我……我今儿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
锦珊不得已,只好依了她,淡淡道:“不管她要告诉我的是什么,别多嘴,只管在边上听着。若有话要问,我自会开口。”
或许是冥冥中传来的某种感应,让锦珊直觉今晚之事非同小可。尚未揭晓的谜团里,很有可能隐藏着一个石破天惊的契机,比被云芝一脚踢进柜子底的那把裁纸刀更有用,更锋利。安陵清的敌人,会不会成为复仇路上的一把助力?她甚至开始有点迫不及待。
云芝瞪圆眼睛看着锦珊,从没见她脸上流露出如此孤注一掷的坚定,一双漂亮的杏眼失去往日天真脆弱,灼灼如炬。差点死过一次然而悬崖勒缰的人,从此脱胎换骨。她知道面前站着的,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揉捏的小姐。只得侧过身去把门打开,叹口气应道,“是。”
主仆俩默默穿过长廊,一前一后朝会客厅走去,锦珊的脚步缓慢而坚定。
偏厅的门刚打开,一股冷风当即强硬地灌入。
一个水淋淋的身影就随着这股风冲进来,裤管下摆还淌着水,绣鞋底下全是泥,好像独自跋涉了很远的山路,才跌跌撞撞跑到此处。
来人浑身抖如筛糠,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胳膊上,无比狼狈。她把头深深垂在胸前,生怕弄污了茶几下圆形的地毯,再不肯往前,只停在离沙发五六米远的地方伏倒跪下,几乎将整个上半身紧贴住冰凉的地砖,不住磕着头。
不知是冷还是慌,那声音紧张得断断续续,云芝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出来,她连声哀求的是:“少夫人救命!”
锦珊抿了口热茶,不紧不慢地说,“你跪那么远,说话我听不清。”
来人惶惶地抬起头,把湿漉漉贴在前额的乱发拨开,露出张熟悉的脸来,是袁璧君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大丫环翠翘。她此刻早已失了在瑜园里那副趾高气昂的劲头,昔日满头珠翠的“翘姐儿”成了被雨淋得半坍的泥菩萨,立不起来,自身难保。
翠翘哆哆嗦嗦抬起头,左右看了看,房间里除了锦珊主仆和自己,并没半个旁人,也得不着任何明示。唯锦珊身后站着的云芝见她那呆呆的样子,赶紧皱着眉使了个眼色,她当即会意,也不肯起身,仍跪着,双手支地膝行上前,朝锦珊落坐的沙发挪了过来。还未开口,已泣不成声:“求少夫人大发慈悲救救我!”
锦珊低头看了她半晌,谨慎而探究地思量着,不说话。翠翘鼓足勇气,仰起脸对上她的目光,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脚边的地毯上,把嫩黄色的织花染深了一层。
“婢子鲁莽,大晚上不管不顾跑来求见,自知放肆,冲撞了少夫人,还望少夫人恕罪,只是……性命攸关,实在走投无路……”
锦珊嗤笑一声,自嘲道:“难为如今还有人肯惦记着,蓟台外头有个‘少夫人’。风吹雨打地跑到跟前来磕头,真是新鲜,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当我死了呢。”
翠翘咬着唇,不知该怎么接这茬话,索性又连磕了好几个头,“……奴婢不敢。”
“你在瑜园不是一向很吃得开,又有大妈妈护着,究竟犯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还扯上性命攸关了?怎不先去求求你家夫人,却一门心思非怕到我面前来哭天抹泪,是演的哪一出?倒教人看不明白了。说吧,究竟有什么事?”
翠翘止住抽泣,却不肯再说话,嘴唇像被冻结似的紧紧抿住,用眼角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云芝。
锦珊不耐烦地把手中茶杯顿在桌上,沉着嗓子冷道:“我最烦别人吞吞吐吐卖关子,懒得猜,也没那个闲工夫。按说你们大房的事跟我毫无干系,本就犯不着去掺和。你既说不出口,就自己回去罢了。云芝,去给她取把伞。”
逐客令一下,翠翘刚收住的泪立马又涌出眼眶,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把心一横,将来意和盘托出。
其实个中缘由并不复杂,三言两语足够解释清楚。这种事情宅门里也算常见,但对一个无权无势的丫环而言,却是一遭扛不过去的天大的坎儿。
自西南一战告捷,安陵清这几年发展的势头可谓如日中天,再加上收拢了东北的军权,更是如虎添翼。安陵虞在和侄子间这场旷日持久的角力中渐处下风,开始给自己谋划退路,对年老色衰的袁氏也淡了心思,态度明显变得冷淡回避。
袁璧君岂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这倚仗,苦于没有更好的法子扭转局面,便把主意打到歪路子上,一心想在他身边放个人,既是存心笼络,也是安插眼目之意。在她看来,这个合适的人选非翠翘莫属。
翠翘自幼在袁家长大,典卖文书上摁的终生死契,后来又成了贴身大丫环跟着陪嫁到了北平,袁璧君因此下了不少功夫把这小妮子调教得服帖,堪称最信得过的多年心腹。她年轻又好打扮,且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整日在袁氏身边晃来晃去,妖调轻浮的举止也曾引得安陵虞动过心思。
安陵虞屡次毛手毛脚,很快被袁氏察觉,十分不悦,更把翠翘看得死紧,轻易不肯让他如愿。翠翘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以为仗着袁氏疼她,将来年纪大了,定也要给她做主,好好寻个人家聘出去做正头夫妻的。难不成一辈子拘在瑜园为奴为婢,最后配给个目不识丁的小厮,生的儿女继续当下人不成?
自古嫦娥爱少年,安陵虞性子阴沉,年过半百且腿有残疾,早就是半截入土之人,心高气傲的翠翘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口口声声把她当女儿疼的袁璧君,硬送去给那糟老头子当人情。且这一送,实等于是“弃”,没名没分地被作践了,连姨太太都称不上,不过勉强算个通房丫环。安陵虞的大夫人并无容人之量,早年就曾把一个和丈夫有染的丫头活活折磨得投缳自尽,怎会让她在眼皮子底下好过。
翠翘实在不愿意,奈何怎么哭求都不能打动袁氏收回成命,什么绝食、撞墙,寻死觅活的法子折腾了个遍,却换来更严苛的看管。她百般无奈,只得假装想通了,找个机会偷偷跑了出来,连夜奔波几十里山路,才终于跪在锦珊面前求救。
锦珊默不作声地听完,扭头去看窗外天色。雨还在哗啦哗啦泼洒下来,旷野风声愈急。云芝和翠翘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也不敢打扰。
过了许久,桌上半盏清茶早已凉透,她才收回神思,慢悠悠开口问:“所以,你想要我怎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