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洋沙龙里传过来的假面舞会,这段时间尤为流行。大厅里欢声笑语不断,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钢琴曲声,细辨之下,却是熟悉的旋律,那首《绿袖子》。
她被孙廷钰搀着,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不要去想,不要回忆,往事却无孔不入地纠缠,怎么都不肯放过她。破旧的阁楼里,他曾那样温柔诚恳地在她耳边说,“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可断掉的曲子,还能重新再续成圆满,只要你愿意试试。”
何尝没有全心全意地试过?奈何明月照沟渠,终究是白费心思。过去的已经无法改变,就像死去的人不会再活回来。她和他这只曲子,是无论如何再续不圆了。剩下的只有仇恨和对垒,担着夫妻之名的一对死敌,离不了,意难平。
锦珊的心事向来全写在脸上,掩都掩不住。她用力甩开孙廷钰,从端着托盘路过的侍应生托盘里抢过一大杯酒,仰头硬灌了进去,当即呛得眼眶发红,不停地咳嗽。
想了想,犹自不肯干休,微眯着眼满场扫视,终于在远远的立柱后发现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身影。人衣冠整齐,却一望而知不是受邀而来的客人。那些男人身量很高,看起来体魄强壮。站姿是十足的军人式,两腿分开与肩膀宽度相等,昂首挺胸足尖朝外,双手半握拳交握在身前,墨镜遮住的半张脸面无表情,个个目不斜视。
那是安陵清安布置在她周围的眼线。
锦珊揣着一腔邪火,拉过孙廷钰,拎一瓶未开封的洋酒袅袅走上前,对着为首的黑衣人上下打量一番,语气傲慢地命令:“你,把这塞子给我弄开。”
对方没有片刻迟疑,俯首低声答道,“是,夫人。”
他们果然认得她,锦珊心中冷笑,抱臂在旁好整以暇地等着。
黑衣人接过酒瓶,早有同伴从侍应处要来启瓶器递上,三两下就把那木塞拔除,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开了瓶的洋酒被斜托着,黑衣人微微俯身,恭敬地双手奉上。孙廷钰刚要去接,被锦珊瞪眼止住。她饶有兴致地亲自把那瓶酒抄在手里,闻了闻,故意拧着眉,百般挑剔地撇撇嘴:“怎么一股酸臭味儿!”
话音未落,瓶口已经对准黑衣人的脑袋,整瓶酒一滴不剩从头浇下,淋遍全身。
黑衣人一动不动,水泥桩子般杵在原地,硬生生被浇了个湿透。
这酒从法兰西远渡重洋运来,产自世界知名的古堡酒庄,年份极佳,整个北平也寻不出几瓶,哪怕斟出一杯也价值不菲。孙廷钰在旁目瞪口呆,心痛得无以复加,只是嘬着牙花儿不敢插嘴。
微酵的酒香,混合着葡萄的果酸气味,芬芳又糜烂。暗红的酒液泼洒四溅,被稀释的血一样,淌得满地都是,带来残忍的快感。
大厅沉寂下来,人群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投来异样的眼光,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酒汁飞溅开来,染污了她华贵的裙裳,可锦珊全不在乎,轻狂地纵声大笑着,佯醉装疯,又狠狠把空瓶砸了个满地开花。
“滚回去告诉安陵清,以后再敢派人来监视,我保证让他看到更多精彩百倍的场面。”
黑衣人的助手满面尴尬,不得不上前一步帮着解释,“夫人息怒,不是监视,司令吩咐过,咱们只保护夫人安全,决不可轻易上前打扰。”
“我话就摆在这儿,让他自己掂量。只要不怕上新闻头条,尽管继续派人跟着。”
说完这些,锦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刚走出没两步,忽想起什么似的,向呆若木鸡的侍应摆摆手,“哦对了,这瓶酒,记在落汤鸡先生账上。”又对那莫名其妙被当众淋个湿透的黑衣保镖笑嘻嘻说:“放心,区区一瓶破酒,你家司令爷付得起。”
锦珊有个习惯,无论晚上玩得有多恣肆尽兴,天色微明前一定要赶回清源别墅。第一丝晨光升起时,她必须已经待在房间,拉合所有窗帘,营造出虚假的夜色,让那暧昧混沌的黑暗继续蔓延在身边,才觉稍许安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害怕明亮的光线,尤其受不了彻夜未眠过后,清晨刺目的阳光。哪怕只一丁点,都会让她感到无所遁形的焦虑和抗拒。
买日为欢,不问朝夕。只有在夜色包庇里,她才能得到片刻短暂的放松,用宿醉来强迫自己遗忘。
被假面舞会上的那场“插曲”耽搁得略迟了些,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五点,锦珊匆忙钻进车里,还没坐稳就吩咐司机赶紧回去。孙廷钰却像牛皮糖一样挨挨蹭蹭跟着爬上后座车,一脸赔笑。
锦珊没好气啐道:“你还老跟着干嘛,烦不烦!我要回去睡觉了,晚上起来再挂电话给你。”
孙廷钰咽了口唾沫,伸出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晃着搓了搓,“好表妹,江湖救急,我最近这手头……实在有点……嘿嘿……”
又是缺钱。他只要摆出一副可怜相开口,基本上也没别的好事,锦珊翻了翻白眼,“前儿不是才给你支了两百现大洋,这么快就花光了?你银子当饭吃啊!好意思说要还来着,我可没指望你真能还上。喏,这些都是你打的借条,共计十八张,光吃借条都够饱一顿的。”
孙廷钰被抢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挠头,臊眉耷眼半晌,又重打起精神来,眉飞色舞地压低了嗓门:“哪能呢!还不都是为了你嘛,珊珊你听我说,我可有个要紧的大消息准备告诉你,包管真材实料!不过你也知道,这年头托人办事哪能红口白牙就打听出门道,这不,还缺几个活动经费……”
锦珊皱着眉,不耐烦地打开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叠半指厚的纸币,数也没数就连同那些借据一起朝车窗外扔出去:“行了行了,哪儿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你能有什么四六不着的好消息,我没兴趣,拿着钱赶紧走!”
孙廷钰像见了骨头的狗一样连滚带爬扑出车门,趴在路面手忙脚乱地捡起那些散落一地的纸钞。钞票被风吹得东一张西一张,打着卷儿飘飘荡荡。他扑腾了好久才把钱全部归拢成堆,攥成团皱巴巴塞满裤兜。锦珊的座驾早已绝尘而去,变成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黑点。
他对着那黑点狠狠呸了一声,“傲气什么!当初巴巴儿不顾脸面硬贴上去,非要嫁,现如今怎么着,知道上赶着不是买卖了吧?才结婚几年呢就闹成这样,谁背地里不嚼舌头当笑话看?不过是从大帅府里扫地出门的弃妇,拽个屁!老子早晚有一天……哼!”
跳着脚指天指地乱骂一通,才算稍顺了心窝那口恶气。孙廷钰打个呵欠,懒洋洋晃荡着,找了辆黄包车跳上去倒头就睡。
就这么浑浑噩噩消磨了两年多以后,锦珊终于等来了她苦苦盼望的契机。一个足以把安陵清推入痛苦深渊的机会。
西郊山林枫叶渐红,风起又是深秋。
记得当初一起从瑜园搬出,住进清源墅时,也是同样萧瑟的季节。
这年雨水相当频密,山峦重叠的黄翠中洗出半点残艳,似故人手笔。
入了夜,山脚楼宇灯火依稀,风鸣穿荡盘旋,如同凄恻的呜咽。细听却又不尽然——离得近了,穿过空旷的大厅,沿着旋转木楼梯往上走,灯光惨白的长廊尽头,一扇拱垂雕花的木门紧闭,真切的哭声就是从里面不断穿来。
那哭声时高时低,撕心裂肺,充满困兽般的痛楚和惶惑。
郊外漆黑死寂,只有这伫立在花园公馆,灯火通明光华灿灿,持枪警卫木然地杵在哨岗守着。遥望去,真是座海市蜃楼里的华美墓室,囚禁着一个枯寂无助的女人。
自从那年在雷电交加之夜痛失了腹中的孩子,锦珊一直都很害怕这样的天气。
逢着风雨如晦,她没办法再若无其事地精心妆扮了,跑出门去华服热舞买醉通宵。只能关在与世隔绝的房间,被往事撕扯纠缠。
狂乱地哭泣,砸毁触手可及的一切。肩头不停颤动着,绝望而痛楚地,眼泪成串滚落。无人问津的歇斯底里,复杂的情绪被电闪雷鸣劈开,搅动撕扯,交织成荆棘紧紧勒绑着她。鸟语花香的前半生,轰动京奉的门阀联姻,一腔痴心最后满盘皆落索,彻底成了个被遗弃的可怜人。究竟何以至此?她感觉四下是个烧红的锅炉,夙恨火宅,被烫得走投无路。
外面的世界不见得更好些,变得越来越看不懂。她再也无颜回去的故乡,这两年同样发生了许多事,说来都是闻所未闻的离奇。
赶下御座的伪帝溥仪被日本特务设法“偷”出,秘密运送至东北,不知有什么所图。他也抛弃了自己身边所有的女人。淑妃文绣受不了名存实亡的婚姻,一场离婚官司打得举国皆惊,拉锯好几年,到底还是离成了。皇后婉容就没那么幸运。报纸上说,昔日的一国之后被软禁在天津静园,长期受着冷落,同摆设无异,苦闷已极乃至抽上了鸦片,瘾癖日深。但她是“元后”,礼教规矩不可废,要想像文绣那样远走高飞是不可能的,哪怕是死,烂也要烂在这个魔咒里。
锦珊不认识婉容,从来也没见过面,却生起一丝莫名的惺惺相惜。出于相似的原因,她同样没办法摆脱少帅夫人这个身份。安陵清不爱她,最起码,不是她希求的那种对等的爱,这已经是个无可辩驳的悲哀事实。他却不肯跟她离婚,执意维持着夫妻的名分,宁可各自站在楚河汉界的彼端,用冷漠和仇恨相互折磨。
风雨飘摇乱世里,金枝玉叶的红颜何其薄命,即使嫁了那个高高在上,能在这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下场又能好到哪去。
真是生不如死。如果她死了,他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为她小小地伤心片刻,还是终于能够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锦珊这么想着,嚯地起身扑到带抽屉的西洋桌上——抽屉里有把英国产的裁纸刀,是安陵清以前常用的小物件,英使馆大公所赠,精致锋利,用来挑开信封上的火漆印十分顺手。
锦珊抖着手使劲拉开抽屉,一下子就把抽斗整个拽出,连同立柜一起翻倒,东西摔得到处都是。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短暂的明亮让她一眼就看到那金灿灿镶蓝宝石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