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司令郑茂桐的死,不但意味着郑家人在政治棋盘上的生命随之彻底终结,同时也使得安陵清对东北军派系的掌控更加稳固,从此实至名归。辽东三省局势稍平定后,他已经不需要像过去那样,隔三差五在京沈两地间苦苦奔波。
东北军改旗易帜后,官称改名为“国民革命军东北边防军”,事实上仍旧军政自理。
在北伐战争中取得了政治资本的南京中央军政府虽在形式上统一了全国,实则地位并不稳固,在林立的军阀割据势力中夹缝求存,甚至可以说岌岌可危。
与此同时,南京政府内部派系分裂严重,依靠政治手段解决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转而意图将几大军阀势力分化击破,以期达到真正“收伏”的目的。接下来数年内,南京方面为此进行了一场场官位与钱财的博弈,左手枪炮,右手利许,然而势均力敌的硬碰收效甚微。
舞刀弄枪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中央与各大军事集团彻底交恶。其中矛盾激化最严重的,当属最先在名义上归附南京政府的西北恭家太行军,双方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随时都有可能开打。
关内混战一触即发,关外平静的表象下也是暗潮汹涌。
关东军是日本侵华陆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侵驻了东北金县及大连地区的“关东洲”而得名,对这片广袤富饶的土地始终虎视眈眈。
时任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兼海陆空军副司令的安陵清自恃手握雄兵数十万,仅奉天一个省内的驻军数量之悬殊,就是九万对二万。东北军兵力与关东军相比,已经呈压倒性优势。当时沈阳几大兵工厂一天生产的军火量,武装一个加强营绰绰有余。其中东北军主力约二十五万,分布在直隶、热河、山海关一带,一旦察觉异动,立即互为驰援。而日本关东军资源则相对匮乏,根本无力支撑大规模的持久战,加上日本国内对侵华主张尚未统一意见,分成主战、主和两派,久久争持不下,日本对东三省意图染指的野心,尚还处在蠢蠢欲动的试探阶段。
经过各方权衡,安陵清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进取中原,对东北涉外问题的态度并不激进,只谨慎地坐山观虎,采取守而不攻的策略,既不退让,也不愿主动挑起事端,免为其难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从沈阳返京后,安陵清独自搬回了瑜园,大部分时间往来于沪上。失去所有至亲的锦珊则独居西郊清源别墅,不愿踏足伤心旧地,再也没回过东北。
他们从此彻底无话可说,神离貌不合,连最微不足道的争吵和交流也没有了。她不再以少帅夫人的身份陪同他出席一切公开场合,也再未唤过他的名字,甚至,从不肯在任何人面前谈论起她的婚姻和丈夫。
无形而冰冷的高墙,一道又一道筑起在这对乱世风云里最尊贵的夫妻之间。无论怎么用力,她也没办法把这个男人从记忆中彻底抹净,不知道要怎么再爱下去,只能恨了。
唯一支撑她的,就是等待和寻找复仇的机会。
锦珊日子过得混沌,常把白天和黑夜彻底颠倒。往往早上才能入睡,隐在帐子深处,华幔一层又一层地笼罩,像一条蚕用吐的丝把自己包围。
一睡如死,梦里世界澄明,梅花清香幽逸,混合着冰雪凛冽的气息。没有人,任何脸孔都不会出现。因此分外干净,不会重蹈失去,也不必苦尝阴谋、爱恨、斗争、权术、谎言……重回到天地无欺的童真岁月。
最难捱是明暗混沌,半梦半醒将起的那刻。游魂一样的残梦芳华不肯冉尽,前尘一一袭上心头,折磨着她最茫然脆弱的瞬间。
残阳照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她幽灵一样从床上钻出来,头疼欲裂,整个人都被耗空,急需新鲜刺激的玩乐填充。
华北少帅的夫人,身份地位钱财一样不缺,走到哪里都会被奉为上宾,消遣自然十分丰富,娱乐是从不匮乏的。
锦珊对镜梳妆,脸色是病态的苍白,但无妨——一点点用粉扑上了脂粉和腮红,描了眉,涂抹颜色饱满的口红。枯骨还魂一样,顿时恢复了神采。到底还是年轻,似这般如花美眷,尚熬得住似水流年。
乌黑的发丝柔软服帖,仔细钳烫成波浪的刘海拂拂荡荡遮住半边脸,成为她天然的屏障,隔绝了窥探的目光。她连看人都懒得抬起眼睛,目中无人的矜傲。捏住法国香水的空气囊,往半空中喷了好几下,然后闭上眼在细如微雨的香氛中转个圈。香氛似月光般若有若无沾染满身。一丝不苟的美着,很用力,不肯承认寂寞。
精心打扮好了,天已黑透。小汽车早等候在大门外,接了锦珊出去彻夜纵欢玩耍,节目安排得满满当当。喝酒、跳舞、看戏、听曲子、包夜场电影、打牌、球场、赌马……通宵不寐挥金如土,签了字的账单直接往蓟台送。身边玩伴常换常新,衣履光鲜的男子,个个举止谦恭有礼,刻意迎奉讨她欢心,容忍她喜怒无常的任性戏弄和坏脾气。可那些走马灯般流转的面孔,她一个都记不住。
自然也有为数不少的便衣保镖远远跟着,从不真正露面,也始终如影随形。她知道那些人来自谁的安排,唇边漾开冷笑。
盯梢尾随,是军方监视可疑人员再寻常不过的手段,可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夫人?以她对安陵清的了解,这不过是他向来行事的习惯。他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总要尽可能事无巨细地看得清楚分明,才觉得安心。
锦珊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正和谁来往,任何行踪都在安陵清的掌握之中。但她压根就无所谓,甚至刻意胡作非为,和男伴姿态亲密地出双入对,一晚上可以转场近十个地方,落力地表演着放肆。
纵情沉溺在酒色烟光里,不顾忌任何眼光,颓废亦有信马由缰的快乐,搅得捕风捉影的传言漫天飞。
其实她从没有过真正出格的行为,锦珊毕竟是大家闺秀,自恃身份。不像那些军官豪绅从胡同堂子里搜罗来,养在外面的姨太太,花着冤大头的钱,私下包养面首、狎戏子、抽鸦片,淫糜无度。她压根做不来那等下作的事情,无非装装样子,只是赌气和不甘,存心要让安陵清难堪。凭什么他可以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开疆拓土美人在怀,原配的妻子就只能孤灯空帐被冷落在空荡荡的别邸,这不公平。
她以前眼里只有他,可他从一开始就做不到一心一意。锦珊肆意毁坏着自己的名誉,就等于是毁坏他的,只要他们一天还没离婚,就是明公正道的夫妻,豁出去一损俱损。可安陵清从未流露过任何反应,也没什么态度。仿佛一概不知情,又或许是毫不在乎。总之,从不过问哪怕半个字,完全听之任之。
人有了情,则不可免地担当着风险。当然,用买就轻松得多。
李寡妇买得起的,难道她郑锦珊买不起么。少帅夫人纵情声色的名声远播在外,甚至连在社交圈里销声匿迹已久的孙廷钰都不得不有所耳闻。
东北军在安陵清的带领下改旗易帜以后,京奉铁路全线开通,关内外贸易往来更频,许多当地富豪闻风而动,都开始纷纷把资本带入关内投资生意,在富庶的平津等地购置产业定居。其中也包括孙廷钰傍上的那位有钱寡妇。这夫妻俩从长春远道而来迁居北平,花着死鬼前夫留下的遗产,照旧过着花天酒地的潇洒日子。只是身份实在拿不出手,始终无法混迹到上流阶层的交际圈子里,孙廷钰心有不甘,总是削尖了脑袋也想硬往里融,被视作根基浅薄的暴发户,背地里颇受议论耻笑。
婚也结了两三年,新鲜劲早就过去得差不多,孙廷钰那点哄人的本事也兜售见了底。那李琰比他大了将近十岁,且为人相当精明,琢磨这厮早晚靠不住,当面总还是好言好语安抚着,钱袋子却攥得越来越紧。他渐渐捉襟见肘,然而敢怒不敢言,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孙少爷半生游手好闲惯了,由奢入俭难,且兼被李寡妇连哄带骗抽上了大烟,烟霞癖日深。一开始不过偶尔抽着玩玩,到了后来,见了大烟土跟见了命根子似的,实在离不得这玩意,也就轻易不敢翻脸,暗地里整日绞尽脑汁为银子发愁。
各取所需的一对露水野鸳鸯,就此同床异梦,都开始另做打算再寻新的门路。
山水有相逢,孙廷钰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搭上了锦珊这条线。
到底是旧相识,阔别三载有余,再见面时已人事全非,各自波折一言难尽,不无感慨。
他是残留在锦珊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里最不起眼的一抹背景,也是个见证,此刻从积满灰尘的角落里拎出来抖抖,仿佛能借此重温旧日绮丽,带来少许慰藉。
狂蜂浪蝶围绕身边不知凡几,锦珊并不介意其中再多添一个孙廷钰。反正都是逢场作戏,唱对台的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她带着他出入各种高级场所,对这远房表哥呼来喝去颐指气使,他则一味地俯首帖耳甜言蜜语,谄媚态度与从前无异。
不是没有过意兴阑珊。酒酣耳热神思迷离的瞬间,她在盥洗室对着镜子补妆,越来越看不懂镜子里那个人前纵情声色人后眉头深锁的女人,竟真的是自己么?
在此之前,锦珊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锲而不舍地恨一个人,持续去做一件分不清对错的无聊事。甚至觉得自己像个独自表演的傻瓜,为了那样不堪的丈夫,和压根儿就看不起的男人假作亲密厮混在一起,一场风流演罢,独在无人处哭哑。她对自己,对安陵清,对孙廷钰,对这整件事都感到彻骨的失望。
纵是索然寡味,也还得咬牙继续。
锦珊靠在冷硬的大理石镜壁上,接过洒了花露水的热毛巾按在额角,把胸中翻江倒海的恶心硬是压了下去,强撑着摇摇晃晃往外走。训练有素的侍者立即弓腰上前,替她拉开厚重的门。
戴上装饰着羽毛和金粉的华丽面具,眼前又是另一番光景,另一重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