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珊接完电话,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彻底懵了。
郑啸秋身骨一向硬朗,谁知前几日在宴席上贪酒多喝了几杯,回来的路上就突发中风,送到医院抢救,至今未醒。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东北军司令病危的消息瞒不了太久,就算没有大肆传扬开,军中高层总不会一无所知,必有位高权重者伺机蠢蠢欲动。郑啸秋膝下唯茂桐一个儿子,才只有十九岁,年纪轻阅历浅,连学都还没上完,自然压不住阵脚,处理不好眼看就是一场大乱。为避凶险,郑茂桐至今躲在同学家里,连面都不敢露,只得偷偷向远嫁北平的姐姐求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锦珊满脑子乱哄哄的,扣下电话很久,耳边还响着茂桐惊恐的哭求:“那帮老东西个个杀人不眨眼,吃人都不吐骨头……听、听说现在连司令部都被杨叔带兵给占了,要被他们找着,非生吞活剥了我不可……姐你快想法子带我走吧……我好怕……”
她按着胸口的手不住发抖,好容易喘上一口气,扭头对云芝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收拾行李,我要回东北!”
云芝点点头,忙不迭跑去张罗。卫妈到底老成些,不肯随着小丫头片子咋咋呼呼瞎折腾。索性坐下来从头规劝:“小姐先别着忙,且细想想,这么大的事,光咱几个娘儿们回去管什么用?少爷年纪还小,也不顶事的……那边是什么情况现在全不清楚,往最坏处打算总没错。说句难听的,就这么两眼一抹黑往里奔,怕是人接不出来,还带个有去无回!我赶紧给军署挂电话,把姑爷叫回来,也好商量出个对策。这事万万拖不得呀,眼下可不是赌气的时候……”
锦珊六神无主,半晌无言,只得点头默许。未几又慌了起来,扭绞着手指喃喃自语:“我已经很久没和他说过话了……万一……他要是不肯管呢?那我该怎么办?”
自从去年深秋决裂,两人分房而居,锦珊就没再给过一个好脸色,更从不肯让他近身,性子上来了还总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故意找茬吵架。他虽一味地迁就忍让,时间长了终归是伤感情的。这么突然找过去,且又是娘家的麻烦事,安陵清究竟会是什么态度,她心里也没底。
卫妈沉住气拨通电话,结果人却不在军署里,再打到蓟台,都说大少爷今儿并没回去过。翻着号码簿找了一大圈,最后好不容易联系到曲甫良。曲副官也不知道安陵清到底身在何方,他有时候出去不肯让人跟着,做属下的不方便过问太多,只能保证一见到人就马上转达。
没别的办法,只能忐忑不安地干等。好在他平日没有在外头过夜的习惯,若没什么要紧事,不管多晚都还是回来住。
屋里冷冷清清,少夫人连晚饭也没胃口吃,焦灼地满地走来走去,佣人们瞧在眼里,纷纷猜测出了大事,个个轻手轻脚噤若寒蝉,生怕惹出动静来挨一顿训。
花园里突然响起汽车掀喇叭的动静,在夜里尤为清晰,紧接着是警卫拉开铁门的哗哗声。
安陵清接到消息就马上赶了回来,进门的时候座钟刚敲过八点。跟往常比起来,已经提早了五六个小时。
锦珊猛一回头,看见他的身影推门而入,还没来得及开口,两行眼泪先流了下来。
再怎么恨怎么怨,风催雨折时,他还是她唯一的指靠。
“我爸他……”
“我已经知道了。”他大步走上前,将手放在锦珊肩头,对着她的眼睛说:“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我会陪你一起想办法。”
态度如此坚决,语气也沉稳笃定,让她安心不少。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茂桐带回来……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安陵清吩咐卫妈去厨房煮粥,要看着她多少吃下一点东西,转身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各种电话一通接一通直打了半晚。
次日正午时分,安陵清和锦珊登上了开往奉天的专列。事出仓促,行程安排得也极隐秘,并没多少人知道。但毕竟是少帅夫妇出行,随从再怎么精简也不下百人。
火车轰隆,越往北上沿途景致愈见荒凉。
锦珊牵挂父亲和弟弟安危,一路都愁眉深锁,末了忍不住打听:“为什么不能调专机,不是比这么不停转车过去要快得多?”
他沉吟一会儿,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那么折腾动静太大。爸这一病倒,东北三省的制空权怕是会有变化……现在还不好说,走陆路会更安全。再说除了咱们这一小队人,我还有别的安排。进城里的时间得合上,不能出岔子,到早到晚了都不行。”
她听得似懂非懂,隐约感觉到情势的严峻程度,绝不是寻常探病那么简单。郑啸秋在儿女们眼里,向来是座巍峨不可撼动的靠山,如今骤然崩颓,不啻地覆天翻。没了这棵大树庇荫,金枝玉叶也不过风雨飘摇。
但她还有他。念及此,心头的硬结梗了又梗。他到底是肯担当的,这份用心已毋庸置疑,又有多少是因为自己呢。她不是不信他这个人,只是对深陷泥潭的婚姻毫无信心。半晌,闷闷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笨?什么都搞不清楚,遇到事情只会一筹莫展哭个不停……”
“怎么会?”他故作惊诧,坐直了一本正经地答:“今儿大早还听云芝说你嫌备车晚了,大冷的天把司机骂得脑门子上全是汗,比一支军队还吓人……这不挺厉害的。”
她一个白眼瞪过去,脸霎时红了。
安陵清笑笑,替她倒了杯热茶放在手心暖着。“对了,跟我说说,你那个杨叔叔……杨尚谦,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锦珊竭力回忆:“杨叔叔是爸身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一辈子的生死之交了……虽不是亲兄弟,倒比手足还亲,是看着我和茂桐长大的。他有三个儿子,年纪都比我们大许多,其中两个在军中任职,据说很有实权。真是想不到……爸还躺在医院,他就能马上倒戈,派兵占了司令部……这太不合情理。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安陵清听完,淡淡地说:“爸身体一向很好,上个礼拜我还刚和他通过电话讨论铁路的事,就这么突然暴病合情理吗?世上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只有想不到。爸突然中风以后,最先牵着头搅事的另有其人,是个跳梁小角色成不了气候,败露之后躲了起来,至今还在追剿。杨尚谦出面平了这场乱子,再做什么都师出有名。虽不能说有心篡权,起码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借这阵东风上青云。”
“你也只在咱们婚礼上见过他一次,怎么就那么肯定他有取而代之的念头……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见没见过他不要紧。有时候判断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跟他很熟,只要看清楚他身边发生的事足矣。”
锦珊心头难过地轻轻叹了一声。那么久以来,她的世界就只有小小一方锦绣天地,很多事情是她不知道也根本想不到的。就像云芝所说,这个男人谋虑何等深远,心思缜密得让人害怕,总带着难以接近的距离感。可离开这些,一旦失去他的禁锢和庇护,她将寸步难行。作为妻子,她只知道他一心要往更高、更远的地方走,却不知道他究竟打算停在哪里。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安陵清起身走到吧台后重新烧水烹茶,开始娓娓述说故事。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有力,让她扑通乱跳的心莫名踏实下来。
“一水之隔的东瀛扶桑,也曾有过群雄争霸的乱战时代,称战国时期。史有三杰,摆布风云,有人用‘杜鹃不叫’来形容这三个人做事的策略。一只杜鹃不肯开口,怎么办呢?织田信长说,若杜鹃不叫,我就杀了它;丰臣秀吉则道,若杜鹃不叫,我就想方设法让它开口;德川家康的答案是,杜鹃不叫,我就一直等到它叫的那天。最后一统天下的胜者,不是最能征善战的那个,也不是机谋辩才最出众的那个,而是那个看起来听天由命却最有耐心的。不过后世对其诟病不少,许多人觉得他不过是运气更胜一筹。”
故事讲完,他隔着袅袅茶香腾起的雾气望向锦珊:“我昨儿在电话里,听人提起过杨尚谦在酒桌上的一句戏语,虽是酒后之言,也耐人寻味得很。你知道,你杨叔叔选的是哪种方法吗?”
“我想知道,你会选哪一种。”她对杨尚谦的答案丝毫不感兴趣,却反提出了一个令他意外的问题。
安陵清微微一愣,笑着将滚水注入茶瓮,避而不答。
“他说,‘正因为所谓的未来远不及现在容易把握,才会有当机立断这个词,提醒人们不要轻易疏懒。苦等天意眷顾,不一定有命熬到那天,而错失的往往再不可追回。’他是个务实之辈,又有一口吞象的野心,不信命,只信自己。和这样的聪明人共处一局,无论是敌是友都很棘手。”
锦珊呆了一瞬,自言自语似地轻道:“我也知道,你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轻易回答这种问题,却还是幻想自己或许会成为例外……”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肯冒着危险陪我跑这一趟。”
她的敏感让他为难,亦不知从何解释。隔阂始于猜测,裂痕就是这么一点点滋生扩大。是她一再的怨怼和拒绝,终于让他开始疲惫,渐渐把枕边人隔绝在心门之外么?似乎也不全是。他从小生活的环境,已经让他习惯了戒备,时刻的警觉和防范从不松懈,这么多年始终如此。就算有过交付心情的冲动,总有个声音会在耳旁告诫:有朝一日这个人对你不再痴迷,不再忠诚,不愿意再站在你身边,而选择了另一个对立面,那么你今日所说的一切,就都成了把柄。
可她还是免不了为此伤心。安陵清望向锦珊,目光中隐含着不知名的感触,末了也只能敷衍答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从来没考虑过这种问题。再说,同一只杜鹃放在抱着相同看法的两个人手上,也会有不同的结局。”
“那你会不会……杀了杨叔叔?”
车窗外天色不觉早已黑透。他放下杯子,走过去揉了揉锦珊的头发,又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轻声说:“想什么呢?累了就先睡会儿吧,到地方我叫你。”
“会还是不会?”她固执地要求答案,仿佛可以从中触摸到一点他难解的心思。
他忽然朗声笑了。笑声有一点无奈,有一点爽快,最后有一点温柔。
“那要看他的分寸是还能否留在底线之内。如果有可能伤害到你和茂桐,我会替爸这么做。”
锦珊浑身猛地一震,只觉这话好生耳熟,瞬间就和记忆深处某个惨痛的片段重叠在一起。那个她拼命想要忘记,即使在噩梦里也不敢重回的夜晚,他在黑暗里咄咄相逼:锦珊,留在你的底线之内,不要再去打扰她。
她的嘴唇不经意地抖了一下,勉力挤出个忧郁的笑容,“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