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军方在东来饭店举行了全城瞩目的庆功会,酒宴一场接一场。
在这场广受各界人士关注的盛大典礼中,不知为什么,安陵清始终有种难以融入的疏离感。
他按部就班地敬酒,犒军,照着秘书事先拟好的发言稿致辞。仿佛这场面,站在主席台上的不是他,换成任何一个别的人,都没什么不同。他一心只想快些结束,赢了这场只为关键的战争,却完全没有出征前预想的喜悦。
四周欢歌如海,西洋鼓乐喧腾,他像一座孤岛被困在镁光灯中央,衬衫已经被白光烤出的汗水湿透。
除了些不入流的小报记者,没人注意到少帅夫人从头到尾的缺席。
“提线木偶……”一个嘲讽的声音轻飘飘出现在耳边,“青”的声音。“你现在所站的地方,只会让你变成更多人的敌人,为你和身边的人带来更多危险。那个承诺要替你向我献祭的女人,将会不断为此付出代价……”
“闭嘴。”安陵清在心里默默呵斥。那个可恶的幻影没有在隆重的日子里出现,仍锲而不舍地用声音纠缠他。
直到幻听消失得无影无踪,安陵清还是心绪如潮,久久难以平静。
酒宴结束后,还有一场记者会等着。他却突然倦怠到一个字都不想说,受伤的左耳传来尖锐疼痛,像带刺的毒藤一样箍住头颅,越收越紧。安陵清揉了揉眉心,吃力地把问答稿上的句子一个字一个字看进眼里。无论如何也必须坚持到底,绝不能找借口取消或提前退场。
自西南大捷,少帅人望颇隆,在军中呼声日益高涨。他此刻站在这里,已不再仅仅代表自己,更是华北军政权的一部分。意味着新一代年轻的领袖,将把这支如日中天的军阀势力带往一条怎样的道路。如此隆重的场合,稍有差池都会被心怀叵测之辈当做冥冥中不祥的暗示,大肆渲染抨击。
黄昏初降,庆典终于进入尾声。随着最后一丝光线的沉落,安陵清心头万念都神奇地被这宁谧平息下来。他扯松领带喘出一口长气,把不堪重负的身体整个扔进汽车,横躺在椅子上,军帽扣在脸上遮住了眉眼。
司机回过头,小心翼翼请示下:“是回官邸,还是……”
静默了很长时间,后座的人才终于揭开帽子,抬腕看看表,又把手覆在眼睛上,用沙哑倦淡的嗓音吩咐,“去丽都饭店。”
第二天大早,安陵清打电话回蓟台让赵副官把他的换洗衣物和重要办公文件都整理出来,拿到丽都饭店,毫无疑问是打算在此长住的架势。
正午时分,赵松言两手空空敲开了套房的门,陪着笑解释了一大堆,总结起来只有一个意思,长期住在饭店里不成样子,帅爷知道了恐要怪罪,传扬出去也有伤体面。
安陵清毫不信任更谈不上喜欢这个赵副官,但同时也明白,此人并非莫名其妙就凭空出现。赵松言的走马上任。大概是东北方面此次举兵相帮之后,不得不接受的一个附加条件。小小副官,并无实权,看似微不足道,但他身边总得留一个郑家的人。明面上暂时还只有赵副官,至于暗中安插的,自是不言而喻。
听他这番措辞,字字句句都在拿安陵海做幌子,却难说不是锦珊的意思。
安陵清斜倚在门上,飞扬的眉峰,紧抿的薄唇,无一不在流露着冷漠和抗拒。就这么冷眼看着对方,慢悠悠地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我的主?”
赵松言不说话,只是并拢脚跟,毕恭毕敬地将腰再往下躬了几分。
尴尬的气氛在走廊蔓延,房间内突然响起清脆的金属咔哒声,像是打火机的脆响。赵松言俯对地面,竭力掀起眼皮,用余光朝房间内瞟去。
饭店的窗帘很厚,白昼亦如黑夜,台灯昏黄的光在艳丽的波斯手工织花地毯上投出小片亮处,一角旗袍飘忽旋起涟漪,又飞快地隐匿在墙后。像投在漆黑水面的花瓣,转瞬消失不见。似是而非,实在瞧不真切,赵副官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
“您……一个人?需不需要……”
还未说完,回答他的只是一声震天响的摔门。
少顷,从那扇紧闭的门后传来安陵清最后一句警告。“你的话太多了。下去备车,回蓟台。”
接下来是死一般沉寂。赵松言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好半天,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只得臊眉耷眼离开。
肌腱重建手术安排在一周后。
安陵清回了瑜园,吩咐舍伯把他幼时用的那间书斋“四知堂”收拾出来,直接住了进去。他执意如此一意孤行,对所有疑惑的目光视若不见,解释的说辞听来倒也颇合情合理——手术在即,需谨遵医嘱调理作息饮食,清心寡欲静养为宜,因此搬出来独住,免得给少夫人多添麻烦,影响她休息。
反正这夫妻俩关系时好时坏也是常事,但奇怪的是,安陵清对外从来都很维护他的夫人,决不允许从旁人嘴里说出锦珊半个字不是。所以实情到底怎么样,外人也难揣度个究竟,渐渐习以为常。
从这天起,他和锦珊开始了长达数年之久的正式分居。
她从没有主动来打搅过他,赵松言倒是“恪尽职守”,一趟又一趟跑得殷勤。
倒伏的天气闷热难当,桌上就适时出现了一盏冰镇得恰到好处的莲子雪梨汤。
“这是少夫人亲自……”
安陵清揭开盖碗看了看,汤色清亮如玉,雪梨被雕成一朵朵剔透梨花浮沉其中,花瓣薄如蝉翼,确是下了一番精巧心思。
他又把那碗盖合了上去,“我不爱喝甜的。”
“这……少夫人要是问起来,我实在……”
“那你替我喝了吧。”
“属下……没这个福气。”赵松言面露难色,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福气?”安陵清勾起嘴角,一抹冷笑稍纵即逝,深邃眸底不为人知地暗了一霎,随即恢复如常。
直到手术前晚,锦珊才独自提灯寻来探望,可他很早就已经睡下。
四知堂修建在风荷院一池碧水正中央,取风生水起之意,格局清静敞亮。唯一通往书斋的曲桥由汉白玉浮雕垒砌,满池白莲翠盖,随风招摇娉婷。
安陵清嫌人多了嘈杂,只说要静养,连服侍起居茶水的人也不肯留,一并赶了个干净。因此风荷院里里外外畅通无阻,连个通传的男仆也无。
她沿着白玉曲桥走到尽头,推开虚掩的门,夜露幽凉扑面而来,墨香盈室。虽没有灯火,半空中却蹁跹着点点暗绿的流萤,一明一灭咫尺间,如梦似幻。
锦珊放轻了步子朝里探去,借着手中的琉璃灯打量这间屋舍。
瑜园闲置的院落有许多,都拿来存放用不着的老物件。四知堂是最为独特的一间,即使久无人使用,也依旧维持着原貌。桌椅书架多宝阁子等家具,都是清一色的金丝盘云楠。
锦珊之所以识得,是因郑啸秋早年做寿时,曾收到过一座八扇的金丝雕屏,知其珍贵无匹。盘云楠木质细腻结实,沉水不腐且隐有药香,因而能够防蠡。尤其近几年,价格更是被行家炒上了天,像这样一对交椅,拿出去换一所两进的小宅院都绰绰有余。
她又转了几圈,把角角落落全看遍。除了木器,里面的陈设无一不精雅考究,琳琅却不显纷杂,连案头清供也妙趣别致。此中藏书颇广,按经史子集分门别类,通鉴、十三经等自不必说,亦有不少孤本唐词汉赋,甚至海外诸国地理政经史。他似乎尤其偏爱宋史,什么《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涑水纪闻》、《丁晋公谈录》、《闻见近录》等宋人笔记应有尽有。
尽管如此,书架上每个格子都没摆满,墙上的字画对联也就一两张。这其实是祖上传下来的章法,不能满满当当像闹市书肆,只挑拣出心仪的珍藏放在触手可及之处。安陵家子孙代代入仕,都深谙此道以标品格。锦珊虽不大懂这些,也一望而知必是累世书香门第才有的腔调。
就这么静静立在书桌前,想象小时候的安陵清坐在后面伏案苦读的模样,锦珊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再往里走,直到绕过靠西的白玉屏风,她终于哭笑不得地停住了脚步。
立在面前的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方门架子床。前清留下的相当老旧的款式,鎏金漆工,榫卯雕花,正面装了垂花门档,两扇门板一合便形同屋中之屋,里面脚榻、暗格抽屉、床头方柜等一应俱全。
安陵清把自己整个塞进这大木盒子里,仿佛寻到了与世隔绝的一小方天地,无惊无扰。
这床倒真是与他的性子极合衬,总是用一层风雨不透的茧把自己包裹起来,喜怒哀乐都不动声色,不肯让任何人轻易靠近,更别说触碰心底的隐衷。
锦珊上前去轻手轻脚把门扇拉开,风灯放在脚边。一点朦胧微光将他眉头紧蹙的睡容添上几许莫名的温柔和脆弱,惹人怜惜。
安陵清难得地睡得很沉,却并不安稳。因身上积伤未愈之故,一到夜间就会发起低热,额间渗出细汗。
她小心翼翼轻抚他的眉眼,从额际到下颌,“文远……”
可他毫无所觉,只是闭着眼翻了个身继续睡,连枕巾带簟子都留下一大片深浅印记,按上去潮乎乎的。锦珊无奈地叹一口气,摸出床头的扇子替他慢慢地摇。
虫鸣唧唧,月色漫窗,连流萤也倦而知返。她摇着摇着困了,迷迷瞪瞪直打呵欠,一个不小心就把手里的扇子掉落到他身上。
锦珊猛地一惊,连瞌睡也吓醒过来,手足无措地僵坐床沿,完全不敢动弹。
安陵清呼吸匀停,过了许久都没有动静,她终于壮起胆子把扇子从他身上重新拿起来,几乎同时,腕子被一只暖烫的手掌紧握住,耳边响起几声呢喃呓语。
前一秒还热得浑身是汗的锦珊,瞬间如坠冰窟。
那个在他梦中也念念不忘,以致于脱口而出的名字,是“婉婉”。
可他仍旧没有清醒,一切都只是朦胧中无意识地举动。
锦珊被一股浓重的哀伤抓住,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像被蛇咬了一样把那只手飞快地抽出来,匆忙夺路而逃。
次日晨曦方至,安陵清一如往常按时醒来,额间热度已褪。依稀记得昨宵乱梦纷杂,仿佛心心念念记挂的那一抹倩影曾伴在身边。待神思回复几分清爽,又不禁哑然,自嘲荒唐。她明明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又怎么可能真的出现在此地。
他摇摇头起身穿鞋,却诧异地在脚榻上发现一只早已熄灭的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