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珊就这么远远看着,一动也不动。那半侧的背影,令她百感交集。
卫妈暗骂自己一声老糊涂,怎么就忘了时辰,竟把小姐带到这地方来,可不是雪上加霜,再往伤口里撒盐么。忙朝地上啐了一口劝道:“真是冤家路窄躲也躲不过!她每天这个时辰一准儿在这儿,咱们赶紧回去歇着吧,眼不见心不烦,耽搁久了云芝姑娘又该满园子找去。”
锦珊摇摇头,任卫妈怎么拉扯也不肯挪步。
“……为什么要躲?她……每天都在这亭子边上做什么呢?”
自从知道安陵清失踪,她每天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魂不守舍,什么都顾不上去想,连曾经耿耿于怀的林婉慈也几乎淡忘掉。此时才突然发觉,“华北少帅生死未卜”的消息虽未传出外界,瑜园里已算是人尽皆知,林婉慈必然也听说了。她又是什么反应呢,会有多伤心?
锦珊莫名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哀凉之感,甚至觉得林婉慈也很可怜。自己可以为了所爱的人光明正大被痛苦折磨,可对方怕是连放声哭上一哭也不能够,必须在所有人面前掩藏情绪,不能流露一丝逾越本分的悲戚。
倘若安陵清真的不在了,这世上剩下和他联系最紧密的,毫无疑问只有这个女人。她肚子里怀的,是他血脉的延续,他留在人间唯一消息。
卫妈提心吊胆揣摩锦珊的脸色,还算平静,什么也瞧不大出来,终于松了口气。再一寻思也是,人都死了,茶凉灯灭,两个苦命女人谁也比谁好不到哪去,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卫妈抽出绢帕把石凳拂扫干净,扶锦珊坐下歇脚,叹着气解释道:“我也是听那余婆子说的。九夫人刚有身孕那会儿,害喜得厉害,成日里吃什么吐什么,时候长了身子骨经不住,大夫也没什么管用的法子,只能躺床上硬捱着。好不容易熬过头三个月才慢慢见好些,胃口仍是不大有起色,偏好吃些酸掉牙的玩意儿。这早春里青黄不接,上哪去寻出那么多可口的酸果子?”
锦珊对卫妈的唠叨早就习以为常,大多左耳进右耳出,因此并没表现出多不耐烦。或许这种时候,更需要些旁的琐事来打岔,方能稍缓剜心之痛。她晃神了一刹,才心不在焉地搭腔:“我怎么知道上哪里去找果子。你说了这么多,和她每天到飞来亭晃悠又有什么关系?”
卫妈撇了撇干瘪的嘴角,一说起闲话来就掩不住眉飞色舞。“说来也巧,虞二爷做暖寿宴的时候,有人从南方弄来一种稀罕果子孝敬,叫什么……‘金铃嘉宝’,长得像个大铃铛,乌紫的皮雪白的壤,对着光一瞧,比墨玉还水润,有种说不上来的香气。那果子只南方才有,咱们北边儿从没人见过,也就府里有头有脸的主儿能分得几个尝尝。帅爷见九夫人喜欢,吩咐下去每隔七天从南方空运一批过来。大太太自然瞧不过眼,说是靡费太过,闹着不依不饶,也就没了下文。再后来呀,姑爷让人从南边连树带土给挖回来十好几株,种在园子里,说挂出果子来现摘,比空运的新鲜。”
锦珊恍然,嘴角勉强扯了一下,“就是亭子边上花洼里的那些?”
“可不,那果树金贵得了不得,北边花匠都没有会打理的,养死了好些。说是喜湿又怕涝,只能种在地势高的沙土里,风吹不得雨打不得,才从那亭子边上垦出片地方来搭了个棚子。九姨太天天去照料,天凉了就把井水捂个半温,拿玉杯量着浇灌,怕是三年五载都养不出一尺长。不过么,长势虽不如南方好,好歹还活着,也算难得了。”
“是他带回来的果树么……我要去看看。”
锦珊边说边站起身朝那边走去,脚步虚浮,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穿梭在扶疏枝丫间的身影。
卫妈脑子嗡嗡的,想阻拦已经来不及,只得跺脚赶紧追上前。
旧日的王府园必有名,斋必有匾,楹必有联,其中亦不乏近百年来风流名士之手笔。那飞来亭建在一处人工垒出的假山台子上,飞檐翘角宛如从天而降,得名“飞来”。因地势居高,远远便能望见,但真走起来也不近,得先从偏花园斜穿过去,一路跨过大小门槛七八个,再绕一折曲水廊桥才能到跟前。
锦珊提着裙子登上青石垒砌的台阶,左右点缀的花木盆景都十分精致讲究,可她却无心流连,纵然走几步就要喘着气歇一歇,还是咬牙坚持着。
攀至石阶尽头,入眼斜晖遍地。三株半人高的植物在夕照中枝条迎风招展,有叶无花,想必就是那些金铃嘉宝。连树带土都整个挖了出来运回北平么?确实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总是这样霸道干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锦珊愁绪满怀,站定在大片浓荫里,轻轻叹出一口气。
她第一次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打量林婉慈,终于清清楚楚看见对方长什么模样。
锦珊以前一直都不大喜欢传统的衣裳,嫌前清留下来的长褂和袄裙太厚重,款式浓墨重彩,直上直下像个饼干桶。细细一数,里里外外光盘扣就能缝上好几十个,斜襟、下摆、袖口处都有细密繁复的绣花,哪怕夏日也必须把高竖的领口合拢得一丝不苟。但这种衣裳穿在眼前的人身上,却丝毫不显老气,如同西洋画中的东方女子,丝丝神秘中透着宛秀端丽。
暴晒了一整天的地气蒸腾上来,哪怕日落黄昏近,还是酷热难当。林婉慈穿了那么多层,额间却连一点细汗也无。她的衣裙极为讲究,竹青淡月白的料子轻而不透,从领口到底缘都洒着疏疏落落的银丝梅花,云锦镶边,是漫天霞光里一片淡若无物的薄云。她的脸那么年轻,面庞细白若瓷,娇嫩如凝脂,脑后梳着乌油油的双髻,脂粉不施,整个人就像青云里跳出的一轮明月。
锦珊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幅画,心酸和一种莫名温柔的情愫交织。之前想象过无数次,如今真的见着了,才知世上真有生得这样齐全的人。林婉慈很美,大约因为快做母亲,那种我见犹怜的气质里又多了几分端凝沉静。
或许连锦珊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试图从另个女人身上发现自己爱的那个男人的蛛丝马迹。完全陌生的她们,心之所系的是同一个人,真是种残忍又神秘的联结。
林婉慈却并没发现不远处的树荫里,有人正在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
她正拿着玉盅给果树浇水,腕子细得只一点点,骨肉匀亭肌肤通透,连手背上淡青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因骨架太小,肩胛显得极清瘦,唯有肚子高高隆起,仿佛支撑不住似的,确实是六甲之身。但那举动如此娴熟轻盈,仿佛照顾好面前这些无知无觉的植物,就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泉水渗入沙土,留下深深浅浅的湿迹。她放下杯子,又从袖口抽出丝帕来,拂拭叶片上沾染的尘埃。如此专注,一心一意,像是能这么擦到地老天荒去。
直到莺巧慌张地一声“大少奶奶”,才把她的注意力从翠叶上拉回。方抬起头,只间一个高挑的身影逆着光朝自己走来。那是位穿着西洋蕾丝长裙的时髦淑女,长发烫成大波浪卷,用珍珠丝绦系着蝴蝶结,斜束在一边,自胸前蜿蜒垂落到腰际。几可入画的翠眉杏目虽有几分憔悴,仍带着天生的贵气,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林婉慈缓缓站起来,心知肚明的两人都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索性省掉一切虚礼,只微微点头算作示意。她回过头对莺巧吩咐道:“好像起风了,你回去把我的披肩拿来。”
莺巧有些作难。林婉慈如今怀着孕,身份金贵,又是大病初愈,一点闪失都不能出。雪柳不在跟前,要没个人跟着,实在放心不下。
卫妈咳嗽一声,跨前一步道:“姑娘放心去吧,这儿有我伺候。”
莺巧踟蹰地看了眼林婉慈,后者什么表示也没有,对这个安排并无异议,只得一路小跑回凝翠苑。
林婉慈朝锦珊微微一笑,信步踱到飞来亭旁,还是面朝着和方才同样的方向,对着流云沉默,仿佛在等她说话,也仿佛并没有什么想说。
离得近了,锦珊闻到阵阵清雅的梅花之气,可四周并没有梅树,更何况八月也早就过了花期。仔细一看,原来是林婉慈腋侧系着的避暑香珠,举止间暗香隐隐浮动。
那种合香手钏锦珊也识得,并不是用来戴在手上,而是佩于斜襟盘口之间的雅趣玩物,称“压襟”,早在雍正年间就已在宫廷贵妇们中风行。《四库全书》中的陈氏香谱有载,清宫御医用古方调制,工艺十分复杂,混有零陵香、龙脑、甘松、白檀等数十种珍贵香料,研香粉和蜜揉成珠串,芳香辟秽,醒脾清暑。
刚入夏的时节,安陵清也曾让府里惯于调香的老手艺人做了几个送来,但锦珊更喜欢法国香水幽浓,只往抽屉里一搁也就忘了。她常觉得,瑜园里的世界和高高的院墙外相比,时间仿佛凝固不动,甚至倒退了好几十年。但林婉慈出现在这其中,丝毫也不显违和。她整个人就像是从卷轴里里走出的古典女子,同这朱阑碧瓦,天生如此合衬。
沉吟良久,锦珊终于涩涩地开口:“你在看什么?”
林婉慈微仰了仰下颌,指着前方一片虚无的空境,“那里。”
锦珊顺着望过去,残阳如血沉坠,除了云卷云舒,什么也没有。
“记得他以前说起,小时候过大年,舍伯会带着少爷小姐们在花园子的空地放焰口。他总是一个人跑到这亭子上来看。和天离得更近,好像伸出手就能抓住那些漂亮的烟花。”
锦珊奇怪地盯着她异常平静的脸,“许平川死了,他也……在战区失踪了,可能再也回不来。难到……你一点都不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