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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万重山

安陵清和生父都从来不甚亲密,同安陵虞间的叔侄关系较为冷淡也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尽管如此,却向来算得上井河不犯,虽偶有摩擦,大面上都还过得去。没人会傻到为了私人恩怨冒这么大风险,在老帅眼皮底下弑杀子侄。究其根本,只因两人在政治立场上的主张,完全南辕北辙不可调和,这才是激化矛盾的真正症结所在。

安陵虞当年追随老帅起事,投身沙场几经沉浮,才使得华北军有了今日之规模。他信奉时势造英雄,乱世则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要手里有枪有钱有人,不管这世道如何变迁,都能靠武力立于不败之地。既出生入死多年,侥幸命硬,留得天年尚在,就该到了坐享荣华的时候。便从来只将版图上打下的这片土地当做战利品,可自行决断生杀予夺的私有之物。抢来的东西只需消受,何用珍惜?何况是拿命所换,天经地义。

因此这些年来,安陵虞胃口变得大如饕餮难以满足,变本加厉地大肆敛刮。不仅纵容当日军功显赫的部下放印子钱收高息,逼得苦主走投无路典妻卖女的不在少数。更有甚者,连抢占民宅,杀人放火圈地造厂等丧尽天良的勾当也没少干。军队中人凡有职衔在身,即便犯下触犯刑律的罪过,也能徇私枉法偏颇轻断,甚至直接不予追究。

深受其害的百姓们将其讽为凶兽貔貅,贪婪无尽只进不出。编排出许多难听的风言风语在坊间广为流传:“虞二爷的‘跟斗利’,神仙也翻不过去。”

凡此种种,终激起民怨不断,使得华北军广受诟病,声名颇受影响,说是江河日下亦不为过。

他之所以这般无所顾忌,全仗着当年浴血搏下的声名,更兼从枪林弹雨中救出老帅一命,自己却因此瘸了条腿,再没谁能比得过这个亲弟弟在老帅眼中的可靠和忠诚。安陵海共有手足五人,其余三个弟弟都在连年混战中先后阵亡,尚在人世的便只剩安陵虞。这诸般所作所为,安陵海并非全无所知,然终究是尾大难掉,又怕整肃太过,反寒了一干亲信宿将的心,轻则煽动哗变重则勾连逆反。打得天下,共享其成,本是理所应当。彼年招兵买马时许下的承诺岂能是一句空谈?多方权衡下,只得睁只眼闭只眼继续放任。

与之恰恰相反的是,安陵清对父亲这套陈腐的制衡之术大为不满。奈何反复劝谏下,却始终收效甚微,无论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只能换来不痛不痒的一通和稀泥。老帅态度模糊,不愿和亲弟闹僵,出于稳定大局的考虑,所采取的措施也一贯趋于保守。尽管如此,他的立场从来都十分鲜明,绝不肯妥协同流。

安陵清自少年起便接受正规开明的西式教育,以排名第一的优秀成绩从军校结业后,还曾被保送到国外的空军学院进修过两年,说一口极流利的英文。受新思潮的影响,这个年轻军阀的眼界和想法,都和上一辈信奉的老路子格格不入,与父叔间的矛盾,早晚都会爆发,已经不可避免。

他始终认为,打仗是手段却不是终极目的。乱世群枭四起,要需以铁腕求存,成王败寇是唯一准则。但一味穷兵黩武激化内战,却绝非能够长久发展的安身立命之道。以利而交者,四散倒戈的速度总会比他们聚拢时更快。为安抚这些日渐贪婪永不知餍足的胃口,以漠视民生经济为代价,无异于竭泽而渔,就算一军主帅做到头,也不过就是个占山为王的土皇帝,和土匪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那帮以安陵虞为首的武人,只顾躺在军功簿上尸位素餐。子承父职后,高官厚禄加身,往往不思进取,目中无人飞扬跋扈,终将自取灭亡。

引发激烈冲突的导火线,是安陵清第一次在军政会议上提出,要精简编制整肃军纪,割疮痈、去病灶,大刀阔斧地革除弊病,才能让这个已经露出垂老面目的利益集团焕发新的生机。眼下几大军阀割地鼎立,实力相当,自是谁也看不惯谁,整天打来打去,今天多夺下一个县,明天又丢出去一个镇,永远没完没了。招兵买马自然不嫌多,但如何能将乌合之众训为精锐之师,中高层军官的作用不可小觑。他主张在任用新人时,唯贤取之,不再以其父辈的功勋当做提拔依据。

这种想法相当于虎口夺食,触犯了开山元老们的家族利益,当然惹得安陵虞大光其火,当众拍着桌子大言不惭放话:“后生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喝了几年洋墨水,满脑子都是华而不实的想法!要不是咱们老辈当年豁出性命打出的这片天下,哪轮到你们一个个站在这儿安享荣华指手画脚?太平日子没过上几年,就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叔叔伯伯们碍眼妨事儿啦?你才打过几场胜仗,手里杀过多少敌人?!”

说着把军帽脱下来朝桌子上一放,红着眼对安陵海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文远侄儿既看不惯咱们当年立下的老规矩,将来执掌帅印,早晚没咱老哥们的立足之地。多说无益,咱也识趣,我今天就回去写辞呈报告,把地方让出来尽着少帅折腾!”

“是看不惯,可我对事不对人。”安陵清毫不示弱,淡淡地说:“时移世易,现在世道和以前早就不一样。人生尚且不满百,又有哪个朝代能千秋万载?任他再怎么兵强马壮,连三百年寿数都罕见,前头大清就是现摆着的例子!想要安稳太平能长久,靠的是什么?靠杀人?咱们有枪有炮,对着手无寸铁的平民耀武扬威横征暴敛,自然想杀多少杀多少。要有一天把能杀的全杀光了,做个光杆司令?再把没杀完的统统逼到别人的地盘上,拿起枪回来寻仇?”

安陵虞以退为进,自请下堂,长桌前围坐的亲信们顿时都跟着齐刷刷站起身来,有将近半数之多。派系朋党,一望便可分明。

场面顿时变得万分尴尬,不像议事,更像是在赌气。安陵清低头揉揉眉心,正欲说什么,忽然听一样东西夹着风飞过。完全来不及躲避,那东西就这么狠狠砸在肩膀上,他闷哼一声,当即被水渍茶渣淋漓泼洒了半身。

安陵海抓起面前的盖碗就朝儿子摔出去,气呼呼瞪着他吼道:“你老子我还没咽气,轮不到你在长辈们面前大放厥词!滚回去闭门思过!”

他没再试图辩解,朝老帅行了个端正的军礼,沉默地转身离开。商讨军政,意见不合吵吵起来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堂堂少帅被当场赶出议事厅,还是头一回。他的离场,带走了桌上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和安陵虞的初次针锋相对,就这么尴尬地草率收场。

当天夜里,安陵海把儿子叫到跟前,冷着脸一通教训:“有多大脚穿多大鞋,明知道你二叔是什么性子,怎么还敢当着众人的面就去挑这根刺?他手里那帮部下个个都是难缠的主儿,借这次辞职的由头,非把事情往大了闹不可,就凭你如今的斤两,有那个本事收场?还不是得让我舍出去一张老脸四处转圜,逼得你爹下不来台,就称心如意了?!”

“因为我从来没打算照着你的话去做。”

“畜生!给我跪下!”

安陵清膝方落地,迎面就是一掌掴下,脸上立刻红了一片。

“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不管你现在翅膀有多硬,长了多大能耐,在军署我是你的上司,在这个家里,我是你老子,你这辈子都不能忤逆我!”

老帅气得脸色铁青,负手在房中踱步好几个来回,才捺着性子把语调放平了些。心知就算把儿子打上三天三夜,这副倔脾气也绝不会服软。因此不过是想稍微教训教训,打一打他的气焰,免得苦口婆心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事缓则圆,制衡和革弊,说起来只有简单四个字,可你知道,前者需花费多少年的时间精力,后者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你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你二叔任人唯亲论资排辈,确实让很多人心生怨气。可就算是这么着,也没人敢动不动就把天下大乱挂在嘴边,你知道是为什么?如今山河割裂干戈四起,稍有动静,不等风吹草动,自家阵脚就会先乱起来。这么急于求成,张口就要拿元老们开刀,等不到外人打上门,内部就先斗得头破血流。辞的哪门子职?他们那叫逼宫!”

安陵海长叹一口气,继续说出他的结论。“一个积病成疾的身体,只有保持五脏六腑平衡协调,而不是手疼断手,脚疼斩脚,才能让它继续活下去。”

安陵清缓缓站起来,比老帅还要高半个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安陵海,一字一字说,“我尊重他们在战场上流过的每一滴血,可咱们手里的一切并不是屠杀的战利品!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有一天,无论你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们也不会满足,这种自欺欺人的所谓平衡,根本就危如累卵不堪一击!”

他猛然挺直上身,眼神里满是深深的失望。“父亲明明对二叔的那些勾当心知肚明,却因为害怕担负风险而不敢出手把烂疮彻底挖掉,宁愿一直拖下去苟延残喘,这就是你认为最好的办法?”

“外面强敌环伺,老恭家的太行军一直瞄着京城蠢蠢欲动,那么你认为,以眼下局面,除了维持现状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就算有,空抱着一堆想法,却缺乏足够的实力去执行,惹出大乱子又该如何弥补?恐怕到时候失去的,只会比现在更多。”

安陵清默默地听着,勾起嘴角挑出一抹无声的冷笑,并不回答,甩了甩头,竟就这么撇下老帅若无其事地走了。 Q0/4j0zPV0XUTnD5tSh3z0EoXDOiJxiMW2ySRwuEABXInCZ/3hsPPzelc6msUL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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