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汽车里颠簸了近三个小时,锦珊被晃得有些辛苦,却分外珍惜这点难得的单独相处的时光,竟觉时间过得飞快。
她坐在后座,从后视镜里盯着他的脸仔细描摹轮廓,长而冷峻的眉,挺拔的鼻梁,头发刚洗过,神清气爽的模样。她望得有些痴了,好像看一眼就少一眼似的,转瞬又觉这想法太不吉利,忙摇摇头甩开,没话也想找点话来说:“是不是快到了,还有多久呢?”
“累了?再忍一忍。我特意开得慢了些。”
“啊?为什么?”
安陵清目不斜视盯着前方,稳稳把持着方向盘,语气波澜不惊。“我自己一个人就无所谓。郊外都是土石子路,车上若有重要的人,就要开得很小心。”
她猝不及防地暖了一下,笑靥徐徐绽开来。那么自己对他来说,就是“重要的人”了吧。
蓟台帅府的车,玻璃窗一水军绿色的布帘,一拉严实,厚实得连人影也瞧不见。又不知开了多久,锦珊发现有许多细碎的金芒从缝隙里钻进车里,晃得到处都是。想要偷偷拉开窗帘看一下,被安陵清止住:“哎先别动,这是条小路,旁边都是杂树林子,不安全。”
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时刻保持着狐狸一样的警觉,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有时确实显得过分小心了。但眼下非常时期,这趟出来身边又连一个警卫都没带,只为满足她单独相处的心愿,也是担了风险的。锦珊默默收回手,没像以前那样事事拧巴非得和他对着干。
树叶的沙沙渐远渐无,车速减缓了下来,终于稳稳停住。安陵清先下车,左右巡视了一遍,才绕到后座替锦珊拉开门,手掌张开虚虚悬在她头顶,以防磕碰。这些事平日都有司机代劳,如今换他躬亲来做,举手投足也不见生涩勉强,动作得体,风度自然。
锦珊提着裙角从车里钻出来,迎面就是一阵凉风飒飒。那风很软,带着点春夏之交特有的潮湿水泽之气,吹在他凌锐的眉眼之间,将久积的寒霜化开,连目光都变得柔软了许多。
河水声涛涛,落日熔金的余晖漫天漫地挥洒下来,波光映上凤凰台块垒层叠的基石,粼粼摇漾。
锦珊为眼前的美景慨然而叹:“这是哪儿……?”
一座巨大的石桥巍伫眼前,安陵清挽着她的胳膊,朝桥面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走去,另只手臂平举,遥指向脚下石桥延伸的另一端:“那边就是宛平城。”
她看了看石雕桥栏上千奇百异的石雕狮子,这才恍然:“卢沟桥?原来我们已经出了北平!”
燕京八景之一的卢沟晓月,锦珊闻名已久,这座古桥却是当日才得一见。早年上西学女校的时候,讲师略说过这一段,此桥经风历雨八百余载,在《马可波罗东游记》里,被形容成“一座巨丽的石桥”,因此洋人惯称其为“马可波罗桥”。
桥头风大,安陵清脱下外套披在锦珊肩上。“桥下那条河,就是永定河。我没事儿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到这边走走,容易心静。”
烧红的晚霞沉在水天一线间,将锦珊略显苍白的面庞镀上层柔和的辉光,她很雀跃,油然升起一种和他共享隐秘的快乐。小声附在他耳边问:“所以……在这地方躲清静,是你的小秘密,从没带旁人来过对不对?”
他摇摇头,忽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了一句:“去年父亲遇刺,我急赶回北平的时候,就是从这条驿道进的城。当时没办法把兵马全带在身边,大部分人都留在城外,驻宛平扎营。”
如果,如果当时把她也留在城外,接下来的一切是否都不会发生。而今物是人非,自己转眼已为人夫,身边的妻子,却不是当时马背上的那个姑娘。
他眼眸里沉落一丝黯然,稍纵即逝。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对锦珊将这处古迹的轶事娓娓道来。
古桑干河过怀来以后,河道游移不定,水势湍急难以驯服,常泛滥成灾,将桥梁冲毁无数,因此这条河原称作“无定河”。康熙年间将河道几经疏浚,加固堤岸后,才改成永定。卢沟桥自古以来就是出京必经的第一个驿站渡口,与内城相距二十余里,无论车马徒步,都得花上大半天功夫。抵达此地时早已乌金西沉,故而踏月折柳相送,挥泪更添伤情,堪称与长安灞桥齐名的送别之所。
边走边说,两人不觉已站在燕翅桥面上的古碑亭旁。最后一线夕阳跃入水中,新月初升,天地间明晦交织的一瞬,有种恒如陵墓般静定的苍凉壮美。
安陵清斜靠在望柱上,凭栏远眺,目光落在不可及的渺茫之处,笑着说:“古人诗里写‘落日卢沟沟上柳,送人几度出京华’,今儿带你来这边走走,就当是夫人送我出征了。”那笑容里却有几许难掩的落寞,惹得锦珊鼻子酸酸的,又想哭,可却不愿让他看见。他就快要出征了,不应该让他有后顾之忧。
他并未察觉,续道:“早就答应要带你过来看看,一直没有机会,临走前兑现,也算了却一桩遗憾。”
这话却惹得锦珊心惊肉跳,破涕为怒,直接狠狠一把掐在他胳膊上:“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口无遮拦的,也没个忌讳!再胡说八道,我要生气了!”
安陵清哈哈一笑,浑无所谓地逗她,“这么快就故态复萌?也罢,我还是比较习惯你生气了凶巴巴的样子。哭哭啼啼的小媳妇模样,实在不像你。”
石碑、拱桥、被洪流冲刷得坑洼的石板路,脚下不舍昼夜的逝水。那些古老不变的事物,总让人恍惚生起天长地久的错觉。
锦珊正色起来,拉住他一只手,认真地说:“我答应你,好好留在瑜园等你回来,不惹是生非,也……不去见不该见的人。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点点头,顺势将她揽进怀里躲风,应道:“放心,不会有事的。我答应你,无论胜负,一定活着回来。”
她将眼角那点泪珠在他衣领上偷偷蹭掉,勉强扯了扯嘴角:“除了这个,还有别的……”
“你说便是,只要我能做到。”
“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提那些过去的事。我要你也答应我,不要再去想不该想的人。虽然那很难……但我还是希望,如果你实在忍不住偶尔想起,哪怕只有很短的一瞬,也……千万别让任何人察觉,更别让我知道。就算是骗我也好,也要骗得认真一点,久一点。”
他将下巴搁在她额头蹭了蹭,轻轻“嗯”了一声。
许久未曾出现过的幻影“青”,白衫飘逸,悠然翘脚坐在桥栏,望着相拥的两人,缓缓拍着巴掌,阴郁俊美的脸庞上露出哀悯的神色。
“真是感人啊……连我都忍不住要相信。哦不,我已经相信了,毕竟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可你要知道,许下承诺,就意味着背负,如果不能完成,会让听的人和说的人都同样痛苦。有时候代价并不仅限于亲身偿付,也可能从你在乎的人身上索取,那么这次……哈哈……”
安陵清不觉将怀中人揽得更紧,注视着那无论容貌还是身形都几乎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男子,默默地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青却没有再回答他,边笑边向后仰倒下去。长衫翻飞,转瞬便无声地沉落水中,消失在永定河里。一阵微风掠过波心冷月,正泛起涟漪。
很多年以后的某天,锦珊终于忍不住问起,“当年和我结婚,你是不是真的有想过,要和我好好过完这辈子……有还是没有?哪怕……一点点。”
他默然了很久,最后只答了她两个字:“有过。”
那一刻,两人不约而同想起的,是多年前在卢沟桥头惜别的月夜。
是真的有过,然而奈何。过即是错,岁月长河里,是非都成了逝水东流远去的烟波。世事难料,谁会想到,最后会连齐眉举案意难平的粉饰也无力为继。这对夫妻间,一世错落情缘,终耗至山穷水尽再无转圜。只剩下一个尽管真实,却再难兑现的答案。
回城的路上一片漆黑,锦珊盖着他的外套在后座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只听见车轮在粗粝的路面上不断摩擦得唰唰作响,突然一阵尖锐的急刹车声刺入耳中,几乎与此同时,她整个身体被惯性抛甩出去,摔在车座底下。
她揉着磕疼的胳膊爬起身,朝前座望去:“怎么回事?”
安陵清将车停下,却没有回头照看她究竟磕碰得如何,目光逐渐变得严峻,侧耳倾听周边的动静,一只手已经从座位底下的暗袋里摸出藏着的手枪。
“有个黑影在车前边冲过去,差点撞上。你有没有伤着?”
方才惊险的一刹仿佛幻觉,远光灯能照到的小路前方,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还好。是撞到人了么?要不要下去看看?”
他缓缓摇头,神色冷然。“荒郊野外,什么人会大半夜在这种地方晃悠。不能下车,得马上离开这儿。你赶紧从中间爬过来,坐我边上,快。”
她虽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隐约感觉到情况不对,危险的气息像潜藏在黑暗中的野兽,正趁夜色亦步亦趋地逼近。于是不再发问,手脚并用从后座爬到副驾上,还没坐稳,数声枪响就从四面八方传来,在阆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几乎与此同时,安陵清发动了车子,离避开小路朝树林快速开进去。
锦珊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煞白,耳中只有枪弹如雨点般密密麻麻激射在车身上的噼啪声,没听清他又跟自己说了些什么。见锦珊毫无反应,他只得用手将她整个上半身按下去,拔高了嗓子重复:“没叫你不要起来!”
安陵清的座驾是结婚时老帅所送的大礼,一辆美利坚进口的帕卡德订制轿车。高达四千美金的天价,坚固非凡,堪称一座移动的小型堡垒。车身重要部位都有防护装甲,寻常子弹根本穿不透,否则这么一通扫射下来,车内的人早就被乱枪打成了筛子。为安全起见,后窗下还有两个隐藏的枪孔,车窗部位本来也安装了可拆卸的百叶钢板,但这趟出来前,备车的司机以夜间兜风视野不佳为由,把钢板统统给卸除了。
车身纵然厚实,车窗玻璃却全无防护,安陵清要把控方向盘,不能伏低身子,胸口以上的要害全都无可避免地暴露在枪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