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卫妈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话风都抖落出一多半,锦珊却连一丝惊诧也无。
不仅没有反应,还对这忠心护主的老仆发了顿脾气,指责卫妈多事,严厉警告她不许再和瑜园的下人们嚼舌招揽是非。
卫妈见她那副紧张懊恼的样子,仿佛担心闲话传来传去,更像成了真似的,一旦捂不住反而对安陵清不利。入夏的燥热天气里,就这么嗖一下站起来,亲自跑去关门关窗,心里惦记的究竟是谁,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于是也不好再托大,只能从旁劝了再劝。
“小姐既然早就知道,何苦还要闷在肚子里一个人捱着。见天儿的脸上没露过笑模样,就算姑爷不心疼,咱们底下人瞧着也难受不是?男人嘛,哪个不是眼馋肚饱,打年轻都这么过来的。且不论姑爷这等的出身样貌,就是差不多的公子哥儿,往上扑的姑娘那还不早数出一个排去?不是我替姑爷说好话,除了这桩没落到实处的,几时听见外头有传出过什么不清不楚的风声来?”
锦珊压低了嗓子,没好气啐道:“知道是闲话,不说装没听见就罢了,还上赶着打听回来学舌?三人成虎,有的没的瞎扯上一通,光图一时嘴头子痛快,坑的是我!不定教人怎么笑话呢,自己日子过不顺,把账算到旁人头上去,论起辈分,那位还是我公公的姨娘!以后我和他的事,你别瞎参合,一把年纪本该稳重行事,反倒犯起糊涂来。”
一时心急,话说得重了,惹得卫妈扶着桌边唉声叹气,“我还不是一心为小姐好,否则哪儿用得上低声下气去和她们套近乎,犯得着么?小姐如今长大了,主意也大,实在要嫌老妈妈罗嗦,回头禀明了老爷,照旧打发我回东北得了,眼不见心不烦……”
她根本没想过要和卫妈谈这么私密又禁忌的话题,可刚新婚不久就夫妻失和,终究瞒不过身边的眼睛。所有委屈都藏在心里,憋了太久,已经快不堪重负。有个人能这么扒心扒肝地替自己打算,多少也能分担些。何况卫妈是当年在母亲跟前服侍了大半辈子的老仆妇,自然比旁人更值得信任。
锦珊颓然地坐下,没有再打断她,任由卫妈苦口婆心絮叨开。
“瞧老帅爷那做派,一把年纪还不服老,娶了满园子的姨太太。可姑爷求亲那会儿就带过话来说了,娶了小姐做正房以后定不纳妾的,实在难得。依我看,结婚之前有点花头,不算多大的事。过都过去了,老揪着不依不饶,闹下去终究没趣,不是把人往外头推嘛?”
一番话说得锦珊眼圈又红起来,却不愿让卫妈瞧见,只得伏在桌子上。半晌才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真洁身自好,还是一往情深得厉害,旁的庸脂俗粉都嫌不合心意。既眼里瞧不上,自然也就没有别的话柄能落到我耳朵里。也就你老替他说好话,齐打夥儿糊弄我呢!”
卫妈正端起茶水润喉咙,冷不防呛了一口,“这么说……是真的了?老婆子我倚老卖老一句,做了大半辈子佣人,大户人家这些说不得的事,有的虽没亲眼见过,听也听了不少。我是夫人的陪房,心自然向着小姐,没有反帮着旁人作践自家的理儿。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小姐和姑爷有矛盾,自然是得劝和,哪能撺掇着往大了闹?要说存心糊弄,那可真是冤枉死了!”
“我没想闹。可……可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其实吵完了,自己也后悔,觉得没意思。他额头上那道口子……不是什么开车撞的,是我砸的。”
锦珊越说声音越低,卫妈听得嘶嘶吸气:“哎哟喂!吵归吵闹归闹,怎么就真动起手来?还见了血,这可是小姐的不是,虽说现在讲究个男女平等,就是普通人家,也没有做媳妇的口角几句就把爷儿们打得头破血流,要让老帅爷知道那还了得?再好的情分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不过……既然姑爷不计较,又主动把实情瞒下了,可见心里边儿还是护着小姐。小姐也别太端着,面子才值几个钱?”
锦珊默默听完,只是垂着头不说话。良久憋出一句,“若真的只是年少轻狂一时糊涂,既过去了,就该心无芥蒂,为什么我每次提起就跟踩了猫儿尾巴似的?”
卫妈踟蹰着挠挠头,“要不……咱们找个由头去会她一会,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
从未正式见过面的九姨太,成为锦珊心里最大的死对头,婚姻里最大的瑕疵和障碍,仿佛所有的纠葛都是因她而起。
但她对此仍旧顾虑重重,贸然去见林婉慈,被安陵清知道,少不得又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吵。
“那小姐究竟想怎么着呢?我说前一阵怎么听见说,姑爷有心要带咱们这一房里的人全搬出去,可小姐偏又不愿意。”
“刚嫁过来就闹着要独门独户地过,袁大妈妈又有得嚼舌……我怕对他不好。再说……再说我总觉得,留在瑜园,他们俩究竟怎么,还有没有私下里来往,都在眼皮子底下,我也能心里有数。要是一搬出去,就彻底……”
“糊涂!眼不见心才不烦呢,离了跟前不是更好?能避多远是多远,日子长了,自然也就淡了。小姐且收一收脾气,对姑爷好点儿。那姑爷又不傻,掂量不出来究竟眼前人重要,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要紧?留在这儿,动不动针尖对麦芒,一辈子那么长,不是自己熬自己么!”
说了这好半天,锦珊才终于稍稍放宽心,红着脸嗫嚅道:“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卫妈一拍大腿,当仁不让:“这么的吧,小姐脸皮儿薄,这种低声下气的事,我老婆子不干,还找谁去?一会儿我去电报房,给军署里挂通电话,找许副官传个话,说小姐有要紧事同姑爷商量,请姑爷今晚早些回来一起用晚饭,成不?”
这天晚上,锦珊守在餐桌边等了很久,安陵清还是不见人影。可卫妈和云芝一边一个,都在使劲劝她要沉住气。“姑爷既答应了,一准作数,不定有什么急事耽搁了,再等等。待会儿见了面呐,千万别嚷嚷。”
西洋座钟的指针滑得很慢,直到咣咣响过十一下,安陵清才满脸疲惫地出现,身上还带着浓浓的酒气。
他一跨进门,见到满桌凉透了还纹丝未动过的菜碟,明显愣了一下。锦珊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本书,也不知看进去没有,始终停在刚翻开的那页,当下并没察觉他已经回来。
云芝和卫妈接过他脱下来的外套和帽子挂好,识趣地退了出去,还细心掩紧了房门。
他踟蹰片刻,走到她面前,语带歉意先开了口:“实在对不住,今天出了点状况要处理……”
“没关系。”她刚合上书本,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安陵清拽过把椅子坐在锦珊旁边,仔细打量。“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问平川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又支吾半天说不清楚。”
平素见惯她一丝不苟的精致妆容,总是美得气势汹汹。此刻脂粉未施的脸,在灯下柔和了许多,方显出几分这年龄女孩子独有的娇柔。睡眠不足,又有些许憔悴之色。他下意识抬手要去试她额头的温度,还未触及肌肤,又犹豫地停了下来,就这么悬在半空,颇为尴尬。
锦珊摇头,挤出个很浅的微笑,将他的手轻轻捉住,放在膝上。“没有的事,别乱猜。”
他看了一眼餐桌,“你还没吃晚饭?叫卫妈热一下饭菜,我再陪你吃一点。”说着就要唤人,又被锦珊拦住。“真的不用,反正我也不饿。你既然吃过了,就别勉强。啊对了,我叫云芝去小厨房煮一点醒酒汤来。”
不多时,云芝送上来碗醒酒汤和一盏银耳莲子羹,将残席麻利地撤去。两人沉默地围坐桌边,各自对着面前的羹汤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各怀心事。
小小地忙乱一阵,夜更深了。最近电流不稳,灯泡又开始打闪,发出滋滋地声音。他随手把大灯拉灭,拧亮了小几上的台灯。
锦珊忐忑地看着他把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衬衫,靴子远远甩到墙根,心里很忐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她没有任何夫妻相处的经验,也从没人跟她说过这些。卫妈那一套多少不合时宜,她并不是那种能够落落大方取悦男人的性子。云芝也还是个姑娘家,又不识字,更是什么也不懂。
直到安陵清光着脚走进了盥洗室,把门关上,传来哗哗水声,她才回过神,打开柜门抽出条干净的羊毛毯子搁在床头。又迟疑地挪过去,替他整理衣裤。
呢子料的军服很挺括,稍掸掸就平整如新,把衣襟抻一遍也费不了多少功夫。全都打理好后,才发现本该扣上的前胸上兜扣子敞开着,还有点鼓鼓囊囊的。
在她自幼所受的家教里,女人是不该随便掏摸男人口袋的,但今晚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就忍不住顺手探了进去。他兜里几乎从来不装东西,有许平川在,连皮夹子也用不着自己带,要说是证件,形状瞧着又不像,会是什么呢?
原本用作装饰的兜很紧窄,稍摸了摸就触到异样。翻出来一看,是几张花花绿绿的单子,印刷有点粗糙,几个加粗的铅字,赫然写着“丽都大华舞台”,日期是一周前。她每张都拿起来对比了一下,一模一样,好像是什么花篮的签单票据。锦珊琢磨半天,也弄不明白这些纸究竟做什么用,不过从名字看,八九不离十是舞厅之类。但丽都大饭店她是知道的,那是安陵家在京城经营的诸多产业之一。
浴室门把咔哒一响,安陵清边系浴袍的腰带边走了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她站在衣架前,手里捏着那几张票。
锦珊脸上一红,慌乱地把纸硬塞回去,垂着眼喃喃地解释:“我刚才想……”
他好像什么都没看到,无所谓地打断她:“以后这些琐事让下人打理就好,不用你亲自动手,多麻烦。”
语气还是很平淡,却也不乏温和。她点点头,没再言声,拿了换洗衣裳自去洗漱。
磨磨蹭蹭半个钟头出来,坐在梳妆台前,视线落在镜子的倒影里,看到他还没睡,坐在沙发看一张报纸。发梢湿漉漉挂着水珠,下巴刚冒头的胡茬子已经刮干净,领口露出来的一小片肌肤被热水烫得微微发红,整个人看起来清醒了很多。
他一直凑合睡的那张沙发,被褥早就让卫妈给搬走,看习惯了沙发上堆满东西的样子,此刻显得有些空荡荡。他一定察觉了,但却没什么别的反应,也没多问半字,仿佛本来就该如此。
他总是这样,好像能轻而易举的知道很多事情,却又从来都无所表示,好像什么也不放在心上,都与他无关似的。锦珊一开始还猜得兴致勃勃,却总是摸不透,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
安陵清一直注意着房里的动静,见她出来,放下手中的报纸说:“对了,今天卫妈电话里也说不明白,究竟什么要紧事?”
锦珊慢慢梳着头,几绺发卷缠在梳齿上,怎么也梳不通,越扯缠得越紧,不免毛躁起来。“如果没有事,你就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
他抬起头,看她蹙着眉在跟那几绺头发较劲,闷声闷气地对他道:“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小剪子,就在左边倒数第二个抽屉里。”
安陵清无奈地笑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却没拉开抽屉,而是接过锦珊手里梳子,替她小心地把缠住的发卷和梳子剥离开。“挺好的头发,绞了多可惜。那么用蛮力扯是扯不掉的,要顺着方向一点点捋。看,这不就下来了。”
他的手指很暖,动作也很轻柔仔细。摆弄头发的时候,偶尔轻碰到她的脸颊,所触之地,立即烫起一片云霞。
锦珊咬着唇,从镜子里瞪他一眼,“什么意思啊,你说我是顺毛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过,我觉着不大像,哪有这么凶的驴?和老虎也差不多了。”
虽是玩笑口气,还是惹地锦珊唰一下站起来,“你还说我是母老虎?”
面对面离得很近,便冷不丁看到他右边额角往上,隐藏在头发里的那个伤口,还在愈合结痂中。如果不戴帽子,红红的印痕还是很显眼。
她伸手轻轻拨开头发查看,“还疼吗?……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下手重了。”
若没记错,这是两人自认识以来,头回见她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话,服软道歉,实在倍感新奇。他很意外地愣了一霎,有点惊讶。
“已经快好了,不严重。”
鼻息咫尺相闻,锦珊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老山檀味道,混合着他发肤的气息,清爽蓬勃,炽烈又令人慌张。
她低下头,手指不住摆弄浴袍上的缎带,半晌才红着脸开了口。
“今天说有事要和你商量,是真的。你之前不是还跟我提过,我们可以一起搬出蓟台吗?”
安陵清望着她的眼睛,替她将一缕垂下的刘海给轻拨到耳朵后,才缓缓说:“可是,现在恐怕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