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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针锋芒

紫檀镶玉石花瓣的屏扇上没有镂空花纹,什么都瞧不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锦珊全程都心不在焉,只顾支着耳朵聆听屏风后的动静。

清脆的声音低低传出,摸约是在交代丫环上什么茶,备什么点心,给老帅、大夫人和大少爷夫妇分别准备什么样不同的茶具。又过了好一会儿,那声音的主人才带着个小丫头重新走出来,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只黑底菊纹的金漆乌木托盘。

锦珊的眼睛仿佛生了钩子,缠绕在为首的女子身上,一寸也不偏移。可那女子手中的茶盏是呈给对面的老帅和大太太,因此始终背对着他俩,无论如何也瞧不清真颜。

安陵清正和老帅低声说着什么,父子俩相谈甚欢,气氛颇为融洽。但锦珊还是敏感地留意到,那女子方一出现,安陵清就咳嗽几声,将刚点上的烟掐灭。

安陵海瞟了一眼烟缸,“听说你最近抽这东西抽得够凶,当心身子。李次长前几天住了院,照那个什么爱克斯光,陆军医院刚从国外买回来的新机器,价钱唬人的洋玩意儿,头一个就给他用上了。结果查出来肺里不对劲,动不动就憋得喘不上气,非得开刀不可,都是好这口给祸害的。锦珊平时多劝劝,这么大人了,当老子的说不动,媳妇该管还得管。”

安陵清唯有点头称是,“最近嗓子的确不大舒服,父亲教训得是。”

“行了,别尽和我打马虎眼。要抽上没人地方抽去,在我跟前少碰。你九妈妈现怀着身孕,烟味儿闻了就犯恶心。”

那女子亲自将水晶高脚碟从托盘中取出来,分别在安陵海和袁氏面前摆好,才轻声细语地开了腔:“帅爷说笑了。哪里就这么娇气起来,不碍的。”

锦珊的背脊瞬间挺得僵直,终于坐实了猜测,这女子果然就是传说中的九姨娘。她开始怀着几分好奇和探究,细细观察起这个神秘的背影。

林婉慈个子不高,骨架娇小玲珑。一身雪青过膝长褂,袖口滚了浅嫩的鹅黄镶边,水绿绸裤宽松飘逸,从背后看,完全瞧不出是有孕的模样。她的头发蓄得很长,在脑后盘成个乌油油的圆髻,肩旁分垂下来的两束延及腰际。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几乎没什么首饰,连耳坠子也不挂,只在发髻上斜斜插了根灵芝云头白玉簪,耳畔别了个点翠烧蓝素银卡子,一根珠钗也无。

乍一望,连袁氏身后站着的丫环翠翘都比她这个姨娘装扮讲究,堪称珠环翠绕,衣料颜色也搭配得鲜妍抢眼。但细心的锦珊还是看出来,林婉慈在老帅爷眼里,分量绝对不轻。真正的讲究都落在细处,毫不张扬,单是头上那根老玉簪子,十个翠翘从头到脚的首饰全加起来也抵不上三成。

正等着林婉慈几时能转过身来,上茶的丫环就将锦珊的视线彻底挡住。这小丫头年纪很小,并不是那天在袁璧君房里见过的雪柳。样子看着不大伶俐,手脚慌涩涩的,盘盏动静就大了些,刚把东西摆出来就忙不迭要退下,被林婉慈回过头叫住。

“莺巧等等。老是这么粗枝大叶,点心碟子放错了地方也不知道。方才不是还交代过,大少爷从不吃红绿丝的。”

话音仍是那般不疾不徐,和风润雨一般细柔,并无气恼责怪之意。名唤莺巧的小丫头红着脸吐了下舌头,满脸的孩儿气,连忙又将清、珊二人面前的果碟调了个个儿。

袁璧君摇着檀香小扇,闲闲笑道:“老九真是细心,难怪帅爷跟前一刻也离不得。文远打小儿讲究就比旁人多些,热了不成凉了也不成的,我倒记不住这些小事,难为你想得周全。”

锦珊朝点心碟子里瞧去,果然安陵清面前的糕点和自己那份有所不同,上头点缀的红绿丝全被仔细挑去了,白白净净的香薷木樨冻上,丁点杂色也无。袁璧君的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却让她的心止不住地直往下沉。按理说袁氏是安陵清的正牌继母,也算从小看着他长大,都不如这个林婉慈对自己的丈夫了解得多,竟能连这种口味上的小细节都熟记于心。

她脸色难看地瞪着安陵清,对莺巧说:“我也不吃爱萝卜,把这上头的果丝儿给去了。”

莺巧愣了一下,抿着嘴乖巧地解释:“回大少奶奶,这点心上的浇头红绿丝分两样,您说的用大白萝卜切丝糖渍以后,再染山楂色熬出来的那种,外头点心铺子常见,咱们府里师傅做的,是用淮盐腌好的青梅和金糕切出来的青丝玫瑰,不一样呢。”

说罢欠身福了一礼,匆匆追着林氏的身影而去。

自从叫丫环把放错的点心换过以后,林婉慈没再接过一句话便转身安静地告退。锦珊从始至终都没来得及看清她究竟长什么模样。这个女人就像水墨丹青画里一笔缥缈的云烟,清清淡淡,好像感觉不到,却又无处不在。她的装扮既不时髦,也没什么特别亮眼之处,却让锦珊如坐针毡,仿佛身上那些金玉缤纷的饰物,每一件都被衬出俗不可耐,夸张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压得她浑身都不自在。

安陵清暗暗叹一口气,亲手将自己跟前的果碟又重新换回锦珊跟前,轻声说:“厨下做糕点的大多是南方厨子,若吃不惯,以后有什么忌口的,叫云芝列个单子出来传话下去,再做咱们那一房的餐食就都知道避开了,好不好?”

袁璧君翘着兰花指将点心上的油纸揭下,用象牙小叉子挑着,给安陵海递过去一个。“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文远这份儿仔细周到,我也就在锦珊身上见着了。前一阵婆子们还嚼舌,说你们小两口三天两头吵得厉害,连帅爷都惊动了,昨儿还问我来着。真是不知打哪儿说起,全是没影的事。孩子都大了,自有分寸,用不着咱们跟着瞎操心。”

又过了盏茶功夫,莺巧端着新做出来的一盅糖蒸酥酪对锦珊道:“我们太太说,考虑不周,东西不合少奶奶胃口,实在是失礼了,还望少奶奶不要见怪。”

锦珊心神不定,只略点了点头,从来到走,连茶水也一口没碰。

刚回到自己房里,关起门就朝安陵清发了一通无名火。

“你眼睛不在她身上转圈能憋死是不?是不是嫌我杵在旁边特碍事儿啊?”

一听又是这茬,安陵清顿时头大如斗。双眉瞬间凝锁,还是极力耐下性子安抚:“你想多了,我事前并不知道她今儿也在,你老这样有意思吗。何必非要把话形容得那么难听,我根本连半个字也没和她说过。”

“嘴里是没说,心里可一刻都没少惦记吧?要是眼睛能说话,你早就和她说完一段报菜名了,要是眼睛里能伸手,指不定还抱一起滚三圈了呢!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统统都了如指掌,我算什么?我坐在旁边就像个人尽皆知的笑话!”

“锦珊,我不想和你吵架。你只需要记着,你就是我要娶的女人,我唯一的夫人。从来没有人觉得你是个笑话,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锦珊难受得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深陷泥沼的困兽,只凭一腔暴虐的愤怒勉力支撑着。浓烈的酸楚在心尖一翻,眼中顿时蒙上层薄薄的泪花。自从那层薄纱被捅破,满目疮痍遮就再也遮不住。

“是你‘要’娶的,还是你‘想’娶的?你整天整天地不回家,究竟是为了躲着她,还是躲着我?”

安陵清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迟迟没有说话。

她也不指望他的答案,什么都不想听,不敢听。只得闭上眼,任泪水汹涌淌下,划过苦笑的唇边。

“你不想吵,难道我就想吗?明明自己先做错了事,还理直气壮地指责我无理取闹。她一来,你就马上把烟掐了,在这房里却从来没问过我是不是觉着呛……你就那么在乎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锦珊咬牙冷笑着,将嗓音又压低了几分,朝他越走越近,“她怀的,究竟是你的手足,还是你的……”

“你过分了。”

口不择言的控诉被沉声打断。前一刻的温存和忍耐都消失不见,所有生疏和冷漠,全部卷土重来。

锦珊被他的声音里的冷意吓得一个寒颤,万念灰处,唯剩玉石俱焚,随手抓起桌上的黄石烟缸就朝他用力砸过去。

安陵清没有闪避,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地受了这一记重击。

皮肉裂开,发出闷响,鲜血立即顺着眉梢涌出来,淋漓了半张面孔。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被殷红衬得愈加苍白,触目惊心,给俊朗的面孔添了几许骇人的凌厉。

他没再说什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块帕子来将伤口按住,转身走了出去。

两人的关系,再次恢复之前见面不相闻的冷淡。安陵清还是会回家过夜,几乎都是下半夜才出现。他进门的时候,锦珊已经睡着,在锦珊醒来之前,他早就起身离开。

额角那处伤,因藏在发际内,倒万幸没有留下什么疤痕。但流了许多血,足换了一个月的药才愈合。被老帅问起时,安陵清只推说是半夜开车乏了,不慎撞上街灯杆子,在方向盘上磕的。饶是如此,也要追究为何那天当值的司机竟一个都不在岗,要少帅大半夜自己把车开回蓟台。安陵清身边的整个警卫营,因此无一例外都受了惩处。

在下人们看来,大少爷只是变得比之前更忙碌。尽管如此,对夫人的关心却并未稍减分毫,也时常背地里叮嘱舍伯,勿要让行事刁钻的管事作威作福,怠慢了少夫人屋里的人。

锦珊努力地去适应这陌生的宅院,心思难以捉摸的丈夫,充满了猜忌和不如意的婚姻生活,忍得牙根都泛酸。对他的情意,变成一支缠满荆棘的玫瑰,握不住,放手又不甘。有时候宁愿他待自己不好,恶言冷语相向,甚或彻底的不闻不问也罢,就能有足够的理由去恨到死心塌地,不用再受这样的折磨。可他偏偏没有,总是事无巨细都替她考虑周全,但有所需,即刻就会被送到手上。她什么都不缺,心里却像被塞进一个又大又深的裂谷,空旷得丢下巨石也发不出声音。

就这么磕磕绊绊又过了两个多月,卫妈妈揣着从余婆子那儿刚打听出来的小道消息,特意捡了个没人的时候,在锦珊跟前旁敲侧击。 PteVfAW+AXiXBrnlpus7BzOuqtjZ0r/E3vjPammvlgM6f4RUiaEcKagGhFkfgLG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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