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百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进出口,早被堵得严严实实。
整座楼门外四周都被浇了煤油的木柴围住,每隔三五米就有一堆,烧起来浓烟滚滚,烈焰腾起足有半人多高。火堆后头影影绰绰,似乎有为数不少的黑衣蒙面人扯着嗓子发出怪叫,还抡起燃烧的铁罐不停朝楼里扔。一旦有人试图从角落偷摸溜走,就会被枪弹逼退。子弹并不真的往人身上招呼,只是瞄准那人脚尖前三五寸距离,打在地上铮然作响,弹壳弹开来四处飞溅。
大楼一层临街的铺面无遮无挡,几乎全是玻璃橱窗,早已铁罐内塞满浸油的破布,被烧得滚烫发红。每砸进一个,火球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弹起来到处乱滚。虽不是炸弹,也不见得能伤人,仍激起不小的恐慌。
混乱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黑衣人不再逗留,领头的打起响哨,带着手下纷纷跳上三轮机车一哄而散。
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人群裹足不前,被困在大堂,像一窝走投无路的蚂蚁惊惶乱窜,南腔北调的叫骂哭嚎不绝于耳。即使不再有着了火的铁罐往里砸,还是没一个敢贸然冲出去。
男女老少身陷囹圄,外援迟迟不至,难免情绪激动,推搡闪避间激起口角,甚至互相殴斗。这种时候,越拥挤地方反而越危险,很难说里面都有些什么人。或许别有用心之辈正乔装成普通市民,藏在其中推波助澜。
安陵清扶着锦珊藏身在立柱后,远远望着大堂中这一幕。当机立断,带她沿着天花板电线分布的方向寻去,摸索到一处仓库,用胳膊肘砸开上了锁的木栓,才从库房角门跑出大楼。
好不容易得以脱身,天已黑透,两人在后巷深一脚浅一脚朝有光的地方奔去。锦珊体力不支,喉咙如被火燎,踉跄着拽住他的袖子,早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车就停在楼南边,为……为什么不上车?”
“北平城里谁不认识那是蓟台的车,可今天这事儿到底冲谁来的还不清楚,人家在暗咱们在明,开着车在马路上招摇岂不是成了活靶子?安全起见,不能再开车走。”
安陵清低头看了一眼她脚上的高跟鞋,“再委屈一下,先出了这片地方再说,要是跑不动,我背你。”
“不——”
锦珊穿着裙子,就算不是光天化日底下,背起来也实在不雅,不等开口拒绝,安陵清已将她打横抱起,脚步丝毫未敢稍停。在四通八达的胡同里兜转好半天,终于找到另一处十字街口,才发现为了搜捕袭击天福百货的暴徒,整片街区都被戒严封锁,巡捕房全部出动,在大大小小的街道设置路障关卡,任何人一律不得进出。
安陵清跑得满额是汗,在胡同暗处将锦珊放下地,始终牢牢牵着她一只手腕。另一只手将领带扯松,衬衣领口散开,大口喘着气。
忽想起什么,朝锦珊浑身上下打量:“我给你的外套呢?”
锦珊惊魂未定,这才想起来身上原来还披着他的大衣。此刻茫然四顾,却遍寻不着。
“不、不知道……可能刚才往外跑的时候,一时没注意掉在哪儿了……那件衣服很重要吗?”
“……我的证件在里面。”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狼狈不堪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没有军署证件,意味着无法向设卡的警察证明身份,也就是说,谁都没办法离开城东这片街区。两人衣衫不整,冒冒失失露面,搞不好还会被当成可疑分子抓起来盘查。
既然杵在原地也无计可施,只得掉转头换个方向继续走。万幸最后找到一家破落小旅馆,打算暂且凑合一宿,等明儿天亮再设法联系蓟台公馆派人来接。
旅店掌柜见这孤男寡女又来历不明,生怕惹祸上身,说什么都拒绝接待。安陵清身无分文,连证件也丢了,担心节外生枝,不敢随意再暴露身份,耐着性子好言商量半天,拿出随身的纯金怀表作抵押,才通融出一间小客房。
客房在二层走廊尽头,最靠里的一间。地毯脏旧得看不出颜色,细密锦簇的花纹热热闹闹,往前延伸进一扇掉漆的苍绿色木门里。
直到将门关严拧好铜锁,安陵清始终紧攥着她的手。锦珊就这么被牵着,跟他在狭小低矮的房间转来转去,查看浴室窗户,水龙头,抽水阀,每一个抽屉都打开翻检过,找到半包洋火,一小截蜡烛,暖水瓶里还有点热水。
她发现他牵人的方式有点怪,既不是十指相扣,也不是大人牵小孩那种交握的牵法,而是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完全放在他能管照的范围。像极他平素行事的风格,总是习惯尽可能地掌控局面,才能安心。
城东分片电力管制,晚上九点以后就没有电灯可用。屋里一片漆黑,只有街上亮着的几盏煤油路灯从窗帘缝隙里照进来,昏黄朦胧。
房里静得人心慌,北风撞在玻璃上,发出颤动声响。锦珊难为情起来,轻轻抽出手,点上那小半截蜡烛,拘谨地坐在床边。床是西式的,有金属管子扭成的花纹,光滑的镀银映上烛火,倒映出无数个他的身影。
空间太小,连把椅子都没有,安陵清个子又高,手脚显得尤其没地方放,搁哪儿都别扭,只得靠门站着。
默立了半晌,他清了清嗓子:“你有没有受伤?”
锦珊心神不定,连忙摇头,“啊?没……没有。”
折腾一整个白天,又穿着高跟鞋跑了那么久,她现在浑身乏力,膝盖往下的肢体又酸又木,沉重得几乎不像自己的腿,也觉不出哪里有没有磕碰擦伤。
唯一的感觉就是冷。冰冷的空气是块严严实实的冰疙瘩,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出门前全没料到会有这种意外,十二月的天气里,只穿了件黛绿底绣姜黄藤花的丝绒旗袍,外面披一件洋灰呢短斗篷。在没有炭盆也没有手炉的破旅馆,实在难熬。堆在床角的棉被很薄,且颜色相当可疑,还散发着某种难以描述的异味,她宁可挨冻也决不想碰。
安陵清看出她的瑟缩,找来找去也只有个缺了口的茶色玻璃杯,便把暖瓶里仅剩的热水倒出来,递到她手上握着取暖。沉吟一会,又问:“你饿么?晚上也没来得及吃东西,我下去问问伙计还能不能送点热食上来。”
小旅馆的墙壁很薄,隔音不好,隔壁不知住着什么人,正坐立不安走来走去,沉沉的大皮鞋底踩在陈旧楼板上,发出有节奏的笃笃闷响。那么重,必定是个男人的步子。锦珊听得直发毛,忙摇头:“哎——你别、你别走。我一点儿也不饿,真的。”
他将手从门把上放下来,心知她是害怕,也担心自己若不在房中,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完全难以预料,也就不再坚持。
见这平日里时刻光彩照人的大小姐落魄如此,又冷又累,还紧张得不得了,寻思老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便想找点话题引开她的注意。
“哎,要是这会儿你送来的那盒点心还在就好了,甜食虽腻,吃了却容易暖和。”
这招果然奏效,一提起那盒倒霉催的点心,委顿的锦珊斗志满昂,立即精神起来。若不是因为点心风波,她也不会心怀愧疚去陪杨巧如逛什么百货大楼,也就不至于惨兮兮地沦落在这种破地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尴尬又难堪。
越想越委屈,一双杏眼圆睁,气鼓鼓瞪向他。
安陵清眼带笑意,挑起半边嘴角,“听说……你后来又马上让人从冬蕙手里追回去了。是因为做得不好吃,所以生怕外人知道?”
她从没在只言片语里被捉弄过那么多次,气得一阵发晕,将手里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热水飞溅出来,在手背烫出一小片红,也浑然不觉。“对,何止不好吃,我还下毒了呢,没能毒死你真是可惜!”
他并不想同她吵架,从门边走过来,一字一字说,“若是寻常回礼就罢了,我只吃我太太亲手做的点心。”
锦珊一下子转不过弯来,结结实实吓的不轻,连鞋子蹭掉了也顾不上,蜷起腿就整个往身后的床上缩去,勉强和他保持了小半米的距离。
“……你说什么?再要敢胡说八道言语轻薄,我……我绝饶不了你!”
她惊慌失措的反应,像只张牙舞爪故作凶猛的兔子,倒比平日端着架子可爱有趣得多。然而他并没有笑,慢慢在她身前单膝落地,语调端静认真地,将意思再挑明一层,“没有轻薄你的意思。我是说,如果你肯嫁给我,就算送来一盒下了毒的点心,我也不会再让给旁人。”
锦珊这次听明白了,慌乱更甚,有片刻的闪神,仍旧嘴硬:“你这算什么?求婚?来提亲的人多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话刚出口就后悔,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譬如孙廷钰之流,摆在旁边也嫌丢人,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但这个人是他,她不是不欢喜的。
“那些人再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我又不是要娶他们,只问你愿不愿意。”
她想象过千万次,生平头一次被求婚是什么情状。各种可能的场景里,从来没出现过眼前这一幕。既不隆重,也和浪漫完全不沾边,可他眼眸里某种不熟悉的温柔,还是让她不由自主点了头。
烛火跃动,在他英挺的面容镀下一层柔和的光。冷峻眉眼,犀利的薄唇,浅浅笑起来,竟这样好看。一同劫后余生,又私定了终身,锦珊晕乎乎的,充满了新鲜落魄的快乐。
还没等她回过神,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俯身过来,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她的唇。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错愕,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推开他,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甩过去。但挥出的力道很轻,软绵绵完全使不出劲儿。一声轻微脆响过后,锦珊自己也怔住,忐忑中夹杂着懊恼。她并不是真的有心要打他,他会因此而生气么……还是会直接摔门走掉,把她独自丢在这黑灯瞎火的陌生小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