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1
骡:
……直到第一基地沦陷,骡政权的建设性才终于显现。在第一银河帝国全盘瓦解后,他是历史上第一位拥有统一版图、疆域直逼真正帝国的统治者。早先由基地所建立的商业帝国,虽有心理史学的预言作为无形的后盾,结构却过于松散与多元。相较之下,骡的“行星联盟”则是一个控制严密的政体,尤其是在所谓的“寻找时期”……
——《银河百科全书》
关于骡以及他的“帝国”,《银河百科全书》其实用了许多篇幅详加叙述,不过几乎都和这个故事没有密切关系,而且大多相当枯燥无味。简单地说,它主要是在阐述导致“联盟第一公民”崛起的各种背景条件,以及其后的各种影响——“联盟第一公民”是骡的正式头衔。
若说骡在短短五年间赤手空拳打下大片江山这个事实,使得百科全书中“骡”这一条的作者感到有些讶异,这个情绪也被他隐藏得很好。而骡的扩张后来戛然而止,进入为期五年的“守成期”,作者也并未在字里行间显露任何惊讶。
因此,我们只好舍弃《银河百科全书》,继续沿用我们说故事的老路子,开始审视第一与第二银河帝国之间的“大断层”历史中,紧接着五年“守成期”之后的发展。
“联盟”的政治相当稳定,经济也算是繁荣富庶。在骡的专制统治下,既然出现罕有的太平岁月,几乎没有人愿意回到过去那种动荡不安的时代。在那些五年前自称为“基地体系”的世界中,也许偶尔会有些怀旧与惋惜的情绪,但顶多如此而已。基地体系的领导阶层,没有利用价值的皆已不在人世,尚有利用价值的则已一律“回转”。
而在“回转”人士当中,最受重用的便是汉·普利吉,他现在已经是一名中将。
在基地时代,汉·普利吉是情报局的上尉军官,也是地下民主反动派的成员。基地不战而降之后,普利吉曾经与骡誓不两立,直到成为一名“回转者”为止。
汉·普利吉的“回转”并非普通的见风转舵,这点他完全心知肚明。他之所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乃是由于骡是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突变种,能够随意改变其他人的心志。但是普利吉对这点非常满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对“回转”的状况心满意足,正是“回转”的主要征状。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汉·普利吉已不再有半点好奇心。
他刚结束第五次的远征,从“联盟”境外的银河星空归来。这位经验丰富的太空人兼情报员,对于即将觐见“第一公民”这件事,感到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他那张似乎由毫无纹理的木材刻成的、仿佛永远无法露出笑容的严肃脸孔,一点未曾表露这种情绪——可是,任何表情都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骡能透视内心的情感,一直钻到心灵最细微的角落,就像普通人看得懂肢体语言一样。
普利吉依照规定,将他的飞车停在当年总督所用的车库中,自己徒步走进官邸广场。他沿着画有箭头的路径走了一英里,一路上空无一人且静寂无声。普利吉知道,在占地数平方英里的官邸广场上,没有一名警卫或士兵,也没有任何武装人员。
骡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骡本人,就是自己最佳的、全能的守护神。
当官邸耸立在眼前时,普利吉仍然只听得见自己轻巧的脚步声。这座建筑物的外墙由坚固的金属制成,发出辉煌耀眼的闪光。其中的拱门设计得大胆而夸张,充分表现出昔日帝国的建筑风格。这座官邸傲然耸立在空旷的广场上,俯视着地平线上拥挤的城市。
官邸里面住的就是那个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个新的贵族政体,以及“联盟”的整个架构,全部奠基于他超凡入圣的精神异禀上。
随着这位将军的脚步,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便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他来到了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这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门打开了……
拜尔·程尼斯很年轻,而拜尔·程尼斯并非一名“回转者”。换成比较普通的说法,就是他的情感结构并未被骡动过手脚。他的七情六欲与意志,仍旧完全取决于先天的素质与后天的环境。对这一点,他自己也感到很满意。
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在这个首都非常有名。他生得英俊,头脑又精明,因此在社会上十分吃得开。而且他聪明伶俐,又不失沉着冷静,所以在骡身旁也很得宠。对这两方面的成就,他自己当然极为骄傲。
今天,骡竟然私下召见他,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他徒步走在闪闪发亮的路径上,一路向“发泡铝”尖塔丛的方向前进。在帝国时代,那里曾是卡尔根总督的官邸,他们奉皇帝的名义统治着卡尔根。后来,那里又成为独立统领的官邸,他们打着自己的旗帜统治着卡尔根。如今,“联盟第一公民”以这里作为根据地,统治着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国。
程尼斯随口轻哼着小调。对于这次的召见,他一点不觉得纳闷。自然是关于第二基地!那个无所不在的幽灵,骡只是因为对它有所顾忌,便毅然中止了无止境的扩张政策,改采安稳的静态路线。根据官方的说法,则是进入所谓的“守成期”。
目前外面流传着好些谣言——这种事谁也制止不了。骡准备再度发动攻势;骡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很快就会展开攻击;骡与第二基地达成了协定,双方同意瓜分银河系;骡终于确定第二基地并不存在,即将把整个银河纳入势力范围……
这类随时能在大街小巷听到的谣言,不值得在此一一列举。这些谣言甚至不是第一次出笼,只不过如今似乎比较具体。对于那些不安于稳定呆滞的太平岁月,而希望在战争、军事冒险、政治危机中大捞一票的投机分子而言,这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
拜尔·程尼斯就是其中之一。他并不惧怕神秘的第二基地。话说回来,他甚至对骡也无所畏惧,还常常因此沾沾自喜。有些人对他的年少得志看不顺眼,认为他只是个轻浮的花花公子,稍微有那么一点小聪明,竟然就敢公然嘲讽骡的外貌,以及他的隐居式生活——他们或许都在暗中等待他受到报应。没有人胆敢附和程尼斯,也没有几个人敢发笑。可是程尼斯却始终安然无事,声誉反倒因此越来越高。
程尼斯顺着自己哼的小调,唱了几句即兴的歌词。他的歌词反复而单调,没有什么意义:“第二基地,威胁我们的国家,威胁着宇宙万物。”
他到了官邸之前。
随着他的脚步,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便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他来到了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这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门打开了……
骡没有任何其他名字,他的头衔也只有“第一公民”而已。他正透过单向透光的墙壁向外望去,眺望着地平线上灯火通明的大都会。
在渐渐黯淡的薄暮中,星辰一颗颗绽现,每一颗星皆臣服于他脚下。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悲痛。世人所效忠的对象,竟然是个深居简出的人物。
他其貌不扬——乍看之下令人忍俊不禁。体重仅有一百二十磅,身高却有五英尺八英寸。他的四肢骨瘦如柴,好像是随便挂在皮包骨的身躯上。而他瘦削的脸庞,则几乎被三英寸高的大鼻子全部遮掩。
唯独他的双眼,与滑稽的外表极不相称。那双眼睛是如此温柔——对银河系最伟大的征服者而言,那实在是一种奇异的温柔——而其中的哀伤,也从来未曾完全消退。
此地是一个繁华世界的繁华首府,欢乐富足应有尽有。他曾经考虑过定都于基地,那是他所征服的最强大的对手,可是它远在银河的最外缘。卡尔根的位置则较为适中,而且拥有贵族政体的悠久传统,就战略观点而言,对他也比较有利。
然而此地传统的欢乐气氛,再加上空前的繁华,并不能让他的心境平静。
人们敬畏他,服从他,甚至也许还尊敬他——敬而远之。可是,谁看到他能不产生轻蔑的情绪呢?当然只有那些“回转者”。他们的人造忠诚又有什么价值呢?简直是太乏味了。他大可替自己加上许多封号,发明各种繁复的礼数,但是那样做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实。最好——或者至少是“不妨”——就当一个“第一公民”,并将自己隐藏起来吧。
他心中突然涌现一股报复的念头——既强烈又残酷。银河系不准有任何一处反抗他。五年来,他藏身于卡尔根,一直按兵不动,就是因为顾忌那个虚无缥缈的第二基地,顾忌它无止无尽又无所不在的神秘威胁。如今他才三十四岁,年纪并不算大——他却感觉自己老了。虽然具有突变的强大精神力量,他的肉体却孱弱不堪。
每一颗星辰!每一颗目力所及,以及每一颗不可见的星辰,都要为他所有!
他要报复所有的人,因为他并不属于人类。他要报复整个银河系,因为银河系容不下他。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官邸,并能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在寂寞的暮色中,他突变的感应力似乎变得更强烈、更敏锐,他感觉到那人的情感起伏正敲击着自己的大脑。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普利吉。
昔日效忠基地的普利吉上尉;从未受过那个腐败政府重用的普利吉上尉;曾经只是一名小小间谍的普利吉上尉。而他铲除基地后,开始大力拔擢普利吉,先授他以一级上校的军阶,进而晋升他为一名将军。普利吉将军的活动范围,如今已涵盖整个银河系。
这位普利吉将军曾经是最顽强的叛逆,现在却百分之百忠心耿耿。然而,他的忠诚并非因为得到任何利益,并非出于感激之情,也并非由于什么交换条件——他的忠诚纯粹是“回转”造成的结果。
骡可以清楚感觉到汉·普利吉那强固不变的表层意识,这层由“忠诚”与“敬爱”所构成的意识,是他五年前亲自植入的,控制着普利吉情感中每一道小小的波纹。在这个表层之下,还深深埋藏着一个原本的自我——个性顽固、目无法纪、理想主义。不过即使是骡自己,现在也几乎觉察不到了。
身后的门打开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不透明,紫色的暮光随即消失,由室内核灯泡的白炽光芒所取代。
汉·普利吉在指定的座位坐下。由于这是私下召见,他并未对骡鞠躬或下跪,也没有使用任何敬称。骡仅仅是“第一公民”,只需要称呼他“阁下”即可。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可以坐下来,即使背对着他也无妨,只要你有这个胆量。
在汉·普利吉看来,这些都是骡对自身力量充满自信的明证,他对这点由衷地感到满意。
骡开口道:“我昨天收到了你的报告。普利吉,我不否认它令我有些失望。”
将军的一对眉毛凑到了一块。“是的,我也想到了——但我实在无法得到别的结论。阁下,第二基地真的不存在。”
骡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摇了摇头,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可是艾布林·米斯发现过证据,我们不能忘记艾布林·米斯的证据。”
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了。普利吉毫不修饰,单刀直入地说:“米斯或许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可是和哈里·谢顿相比,他只算一个婴儿。他当初研究谢顿计划,是在您的精神控制和刺激下进行的。也许您逼得他太紧,而他可能作出了错误的结论。阁下,他一定是弄错了。”
骡叹了一口气,细瘦的脖子上伸出一张哀伤的脸庞。“假使他能多活一分钟就好了,他当时正要说出第二基地的下落。我告诉你,他真的知道。我根本不必隐遁,根本不必一等再等。如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五年就这么白白溜走了。”
对于主子如此软弱的渴盼,普利吉无法产生任何反感,受控的心灵不允许他这么想。反之,他感到有些忧虑不安,因此他说:“阁下,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我进行了五次探索,每次都是由您亲自选定路线,我保证把每颗小行星都翻遍了。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据说旧帝国的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作为新帝国的核心,以取代那个垂死的帝国。谢顿死后一百年,第一基地——我们都极为熟悉的那个基地——已经在银河外缘变得家喻户晓。谢顿死后一百五十年——基地和旧帝国进行最后一战的时候——它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银河系。如今已过了三百年,谜一般的第二基地究竟在哪里?它在银河中没有制造过一个小漩涡。”
“艾布林·米斯说它隐藏得很好。唯有如此,它才能够掩饰弱点,发挥敌明我暗的力量。”
“除非它不存在,否则不可能隐藏得那么彻底。”
骡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射出锐利而机警的目光。“不对,它的确存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猛然指向对方,“我们的战略需要作一点点改变。”
普利吉皱起眉头。“您计划亲自出马?我可不敢苟同。”
“不,当然不是。你必须再去一次——最后一次。但这次要和另一个人联合指挥。”
一阵沉默之后,普利吉以生硬的声音问:“阁下,是谁?”
“卡尔根本地的一个年轻人,拜尔·程尼斯。”
“阁下,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没错,我也这样想。不过他的心思灵敏,野心也不小——而且他还未曾‘回转’。”
普利吉的长下巴抽动了一下。“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普利吉,有好处的。虽然你机智过人,经验丰富,并且对我忠心耿耿,不过你是一名‘回转者’。你对我的忠诚是强制性的,自己根本做不了主。你在丧失原有情感的同时,还丧失了一点东西,一种微妙的自我驱策,而这是我无法弥补的。”
“阁下,我并没有这种感觉。”普利吉绷着脸说,“我仍然清清楚楚记得与您为敌的那段日子。我认为自己绝不比当年差。”
“当然不差。”骡的嘴角撇出一个微笑,“对于这个问题,你的判断很难客观。那个程尼斯,嗯,他野心勃勃——却是为自己着想。他百分之百可靠——因为他只忠于自己。他明白唯有依附我,自己才能步步高升,因此他会不择手段地助长我的权势,以便他的依附可长可久,而且登峰造极。他如果跟你一块去,会比你多带着一股进取心——出于自私的进取心。”
“那么,”普利吉仍然坚决反对,“既然您认为‘回转’会造成障碍,何不解除我的‘回转’。现在,您绝对可以信得过我。”
“普利吉,万万不可。当你在我面前,或者说,在武器射程内,你必须牢牢维持‘回转’的状态。倘若我解除对你的控制,下一分钟我就是个死人。”
将军的鼻孔翕张。“您这么想令我很难过。”
“我并没有想伤害你。但是,假使你的情感能够循着自然的动机自由发展,你无法想象会造成什么状况。人人都痛恨受到控制,正是因为如此,普通催眠师绝对无法将非志愿者催眠。而我却做得到,因为我并不是催眠师。相信我,普利吉,你无法显露——甚至无从察觉的恨意——是我无论如何不愿面对的。”
普利吉低下头。莫名的无力感扑天盖地而来,令他内心感到沉重而灰暗。他勉强开口道:“可是您又如何能相信那个人?我的意思是,完全信任他,就好像信任我这个‘回转者’。”
“嗯,我想我不能完全信任他。这就是你必须跟他同行的原因。普利吉,想想看,”骡将自己埋在高大的扶手椅中,上身靠着柔软的椅背,看来好像一根会动的牙签,“假如真的让他找到第二基地——万一他竟然想到,和他们打交道也许更有利可图——你了解了吗?”
普利吉的双眼流露出极度满意的光彩。“阁下,这样好多了。”
“这就对了。不过你要记住,必须尽量给他行动自由。”
“那当然。”
“普利吉……嗯……此外,那个年轻人外表英俊,性情随和,非常讨人喜欢。你可别让他唬住了。他其实是个既危险又无情的角色。除非已有万全准备,你不要随便和他作对。我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得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面前的墙壁便恢复透明。现在的天空是一片紫色,城市则成了地平线上的一团光点。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他果真成为万物的主宰又如何?那就能使普利吉这种人不再高大强壮、充满自信吗?就能令拜尔·程尼斯变得丑陋不堪吗?又能让自己完全改头换面吗?
他诅咒着这些疑惑。可是,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呢?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官邸,并能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虽然不太想那么做,他还是感觉到那人轻微的情感起伏敲击着自己的大脑。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程尼斯。在程尼斯心中,骡察觉不出整齐划一的情绪,那里只有一个顽强心灵中的原始复杂性格,自幼受到宇宙间杂乱无章的万事万物影响,从来没有好好塑造过。他的心思如巨浪般汹涌澎湃,表层浮着谨慎小心的念头,不过那却十分薄弱,暗处的漩涡竟然还藏着刻薄下流的言语。更深的层次汹涌着自私自利的洪流,还有残酷的想法在四处迸溅。而最底下那一层,则是由野心构筑成的无底洞。
骡觉得自己能够伸手阻住这些情绪,也能彻底令它转向,或是将它们抽干,然后引进新的奔流。但是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即使他能让程尼斯满头鬈发的脑袋充满由衷的崇敬,难道就能改变自己丑怪的外貌,而让自己不再诅咒白昼,不再热爱黑夜,不再隐遁于自己的帝国中一个幽暗的角落?
身后的门打开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不透明,紫色的暮光随即消失,由室内核灯泡的白炽光芒所取代。
拜尔·程尼斯轻快地坐下来,开口道:“阁下,这份荣幸对我而言不算太意外。”
骡伸出四根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长鼻子,用不太高兴的语气反问:“年轻人,为什么?”
“我想,是一种预感吧。否则我就得承认,我也听说过那些谣言。”
“谣言?谣言有数十个不同的版本,你指的是哪一个?”
“就是即将重新展开泛银河攻势的那个谣言。我倒希望这是真的,那么我也许就能扮演一个适当的角色。”
“这么说,你也认为第二基地的确存在?”
“有何不可?这就能让一切变得有趣多了。”
“你还发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
“当然,因为它神秘无比!想要训练自己的想象力,还有比这更好的题目吗?最近报纸的增刊中,全都是这方面的文章——这就耐人寻味。《宇宙报》的一位专栏作家,写了一篇古怪的文章,描述一个纯粹由心灵主宰的世界——您瞧,就是第二基地——那里的人发展出来的精神力量,足以和任何已知的物理科学匹敌。能在几光年外击毁敌方的星舰,还能把行星驱离原有的轨道……”
“没错,的确很有意思。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你自己有没有什么看法?你同意那种心灵力量的说法吗?”
“银河在上,我可不信!您想想看,假如真有那种超人,他们怎么可能窝在自己的行星上?阁下,不可能的。我认为第二基地会隐藏起来,是因为它不如我们想象中那样强大。”
“这样的话,我就非常容易说明自己的想法。你愿不愿意率领一支探险队,前去寻找第二基地?”
一时之间,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似乎令程尼斯有些不知所措,整个发展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快一拍。他的舌头显然僵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骡冷冰冰地说:“怎么样?”
程尼斯的额头皱成了数折。“当然好。可是我要到哪里去找呢?您可有任何情报?”
“普利吉将军会跟你一起去……”
“那么,就不是由我带队了?”
“等我说完你再自行判断。听好,你并不是基地人,而是卡尔根土生土长的,对不对?好,那么,你对谢顿计划的了解可能很模糊。当第一银河帝国开始衰落时,哈里·谢顿和一群心理史学家,利用某些数学工具分析历史的未来发展——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那些数学早已失传——并且设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的两个端点。随着经济和社会背景的逐渐演化,这两个基地就会成为第二帝国的种子。哈里·谢顿预计以一千年的时间完成这个计划——倘若没有这两个基地,则需要三万年之久。然而,我却不在他的算计之中。我是一个突变种,而心理史学只能处理群众的平均反应,所以无法预测我的出现。你了解吗?”
“阁下,我完全了解。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我打算现在就统一整个银河系——提前七百年完成谢顿的千年大计。在我的统治下,第一基地——那个物理科学家的世界——如今兴盛依旧。以‘联盟’的繁荣和安定作为后盾,他们发展的核武足以横扫银河——或许只有第二基地例外。所以,我必须对它多作些了解。普利吉将军坚决相信它并不存在,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程尼斯以谨慎的口吻问道:“阁下,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骡的言词之中突然充满愤怒。“因为在我控制下的许多心灵,如今都受到外力干扰。做得很细微!很精妙!可是我仍旧察觉到了。这种干扰现象不断增加,常常在紧要关头发生在重要人物身上。因此这些年来,我必须小心谨慎,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吗?
“这就是你得天独厚的优点。普利吉将军已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所以他的处境岌岌可危。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然而,你不是一名‘回转者’,因此不易被发现你在为我效命。比起我的任何部下,你能将第二基地瞒骗得更久——也许刚好足够久。你了解吗?”
“嗯——嗯,有道理。但是,阁下,请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您那些手下究竟是如何被干扰的。这样一来,若是普利吉将军发生什么变化,我也许就能察觉到。他们是否不再‘回转’了?是否对您不再忠诚?”
“不,我说过干扰极为精妙,比你想象中还要麻烦。由于那种变化难以识破,有时我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静观其变,因为不能确定某个重要人物身上的变化,究竟是干扰的结果,或者只是普通的反常现象。他们的忠诚并没有改变,可是进取心和智力却大打折扣。表面上一个个完全正常,其实全部成了废物。过去一年间,就有六个人发生这种变化,六个我最得力的手下。”他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他们现在被派去管理训练中心——我衷心希望,不会发生任何需要他们决断的紧急状况。”
“阁下,万一……万一不是第二基地干的。倘若是另外一个,像您自己这样的,另一个突变种?”
“对方的计划实在太谨慎,也太深谋远虑。倘若只有一个人,一定不会这么沉得住气。不,那是某个世界所采取的行动,而你将是我对付它的武器。”
程尼斯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说:“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
骡却捕捉到了对方突然涌现的情感。“没错,你显然动了这个念头,想要立下一件盖世功劳,让你有资格得到最大的犒赏——或许甚至成为我的接班人。这不成问题。可是你要知道,你也可能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的情感控制能力,并非仅仅只能诱发忠诚之心。”
他的嘴角露出浅笑,看起来阴森可怖,程尼斯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在那一瞬间,仅仅那么一刹那,程尼斯感到一股排山倒海而来的悲痛。它夹着肉体的痛楚猛扑而下,令他的心灵几乎无法承受。下一刻它便消失无踪,除了一股激烈的怒火,没有留下任何迹象。
骡又开口说:“发怒是没有用的……对,现在你掩饰住了,对不对?但我还是看得出来。所以你要牢牢记住——刚才那种感觉,我能让它变得更强烈,更持久。我曾以情感控制的手法处决叛徒,再也没有更残酷的死法了。”
他顿了顿之后说:“我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得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面前的墙壁便恢复透明。天空已被黑暗笼罩,逐渐升起的“银河透镜”在天鹅绒般深邃的太空中闪闪发光。
这团朦胧的星云是由无数恒星所组成的,由于数目实在太多,看起来像是融合在一起,变成一大团光耀的云朵。
所有的星辰,都将是他的……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他今晚可以休息了。
第二基地的“执行评议会”正在举行会议。对我们而言,他们只是许多不同的声音。会议的实际场景,以及与会者的身份,目前都还无关紧要。
严格说来,我们甚至不能妄想重塑会议的任何一幕——除非,连我们所能期待的最低限度了解,我们都想完全牺牲。
我们所叙述的人物都是心理学家——却并非普通的心理学家。其实我们应该说,他们是倾向于心理学研究的科学家。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对于“科学哲学”的基本观念,与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完全南辕北辙。由物理科学的实证传统所培养出来的科学家,他们心目中的“心理学”,与“第二基地心理学”仅有极模糊的关系。
这就像是设法向盲人解释色彩的概念——更何况,笔者与读者同样算是盲人。
应该先说明的是,参与集会的所有心灵,对于彼此的工作都彻底了解——不只是一般的理论,还包括这些理论长时间应用于特殊个体的效果。我们所熟悉的语言在此毫无用处。即使是只字片语,也等于是冗长的废话。一个手势、一个鼻息、一个简单的表情,甚至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都包含了丰富无比的讯息。
在作过如此的声明后,我们就可以将会议的某一小段,翻译成极端特殊的语言组合。这是为了迁就读者们自幼即受物理科学熏陶的心灵,即使有可能丧失微妙的神韵,也必须要冒这个险。
这个会议,由其中一个“声音”主导全场。这个“声音”属于某位与会人士,他的头衔是“第一发言者”。
他说:“究竟是什么阻止了骡当初的疯狂攻势,如今已经相当明显而确定。我不敢说这个结果应该归功……嗯,归功于我们对情况的控制。他显然差一点就找到我们,因为他借助于一位第一基地的所谓‘心理学家’,并且以人为方式提高那人的脑能量。正当那位心理学家要将他的发现告知骡的时候,幸好及时被击毙了。‘第三阶段’之下的所有计算,皆证明导致他遇害的事件纯属偶然。下面请你继续说明。”
于是“第五发言者”开始发言,他的声音非常特别。这位发言者以严厉的口气说:“那个情状的处理方式绝对是个错误。当然,面对强大的攻击,我们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尤其是面对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异人‘骡’所主导的攻击。在他征服了第一基地,开始称霸银河不久,正确说来是半年后,他就已经到了川陀。在他抵达川陀后,半年内很可能就会找到这里来,而他的胜算极大——正确说来是96.3%,误差正负万分之五。我们花了许多时间来分析当初遏止他的那些力量。当然,我们知道他最初的动机究竟为何。他具有天下无双的精神异禀,肉体却是先天畸形,这种内在矛盾我们都看得很清楚。然而,唯有借由洞察‘第三阶段’,我们才能断定——虽然是后见之明——面对一个对他有真感情的人,他表现出反常行为的可能性。
“既然他的反常行为取决于另外那人能否在适当时机出现,就这方面而言,整个事件只是一个偶然。我们的特工早已确定,凶手是一名普通女子。由于感情作祟,骡对那名女子过于信赖,因此没有控制她的心灵——只是因为她喜欢他。
“那个事件——对于想要了解详情的人,可以到‘中央图书馆’去查阅对整个事件所作的数学分析——它对我们是个警告,因为我们制止骡的方法,其实是极不正统的。所以说,我们天天面临着整个谢顿计划灰飞烟灭的危险。我的发言到此为止。”
第一发言者等了一下,好让在座众人充分领会刚才那番话的含意。然后他说:“因此,目前的情况极不稳定。谢顿的原始计划已被扭曲,几乎到了断折点——我必须强调,在这个事件中,我们由于极度欠缺先见之明,因而铸成了大错——我们目前所面临的,是整个计划彻底瓦解,再也无法恢复。时间不会停下来等我们。我认为,我们只剩最后一条路——而这个办法仍有风险。
“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必须主动让骡找到我们。”
他再等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反应,又说:“我重复一次——就某种意义而言!”
星舰几乎已经准备就绪。除了目的地,其他一切皆已齐备。骡曾经建议他们再去一次川陀——这个早已衰亡的世界曾是众星之首,是银河系独一无二的大都会——历史上最庞大的帝国即建都于此。
普利吉却否定了这项建议。那是一条老掉牙的路线,早已彻彻底底搜寻过。
现在,他在导航室中碰到了拜尔·程尼斯。这个年轻人的一头鬈发蓬乱得恰到好处,刚好只有一绺垂到前额——就像是仔细梳成那样的——连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也都与发型互相搭配。不过,这位刚毅的将军却感到自己对这些似乎都无动于衷。
程尼斯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普利吉,这实在太巧了一点。”
将军冷淡地答道:“我不晓得你在说些什么。”
“喔——好吧,老前辈,那么你拽过一张椅子来,我们好好谈一谈。我看过了你的笔记,我认为实在了不起。”
“你……真是过奖了。”
“但是,我不确定你得到的结论是否和我一样。你有没有试过用演绎法分析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随机搜索各个星体当然很好,而为了这样做,你在过去五次的远征中,做了无数次的星际跃迁。这是很明显的事。不过你有没有计算过,照你这种进度,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把所有的已知世界搜完一遍?”
“算过,算过好几次。”普利吉丝毫不愿与这个年轻人妥协,但是打探对方内心却很重要——这是一个未受控制的心灵,因此根本无从预测。
“好吧,那么,让我们试着分析一下,判断我们真正要找的是什么。”
“当然是第二基地。”普利吉绷着脸说。
“是由心理学家组成的基地。”程尼斯纠正对方的话,“他们在物理科学上处于劣势,正如同第一基地在心理学上成就不彰。嗯,你来自第一基地,而我却不是。这句话的含意对你或许很明显。我们要找的是一个由精神力量统治的世界,可是它的科学却非常落后。”
“一定是这样吗?”普利吉心平气和地问,“我们这个‘行星联盟’的统治者,他的权力来源正是精神力量,可是我们的科学并不落后。”
“那是因为有第一基地为他提供各种科技,”对方的回答听来有点不耐烦,“可是放眼银河,如今第一基地是唯一的知识之源。第二基地一定藏在银河帝国瓦解后的残躯中,那里不会剩下什么有用的东西。”
“所以你就假设,他们的精神力量足以统治若干世界,而他们的物理科学却很拙劣。”
“他们的物理科学并非‘绝对’拙劣。相较于周围那些退化的邻邦,他们仍有足够的自卫能力。骡则拥有精良的核能科技,面对骡的下一波攻势,他们势必无法抵抗。否则,第二基地为何藏得那么隐密?当初它的创建者哈里·谢顿就讳莫如深,如今那些人仍然藏头缩尾。你们的第一基地从不讳言自己的存在,也从来没有人想把它藏起来。打从三百年前,它还是一颗孤独的行星上一个不设防的单一城市,它就一直光明正大。”
普利吉阴郁面容上的皱纹抽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讥嘲对方。“既然你完成了高深的分析,要不要我拿一张名单给你,名单上的各个王国、共和国、行星邦以及各种独裁政体,通通符合你所描述的政治蛮荒地带,并且符合其他几个因素。”
“这么说,这些你都考虑过了?”程尼斯并未表现出一丝心虚。
“名单自然不在这里,不过我们做成了一份指南,囊括‘银河外缘对角’所有的政治集团。说实在话,你认为骡会完全盲目地摸索吗?”
“好吧,那么,”年轻人的声音变得中气十足,“‘达辛德寡头国’有没有可能?”
普利吉若有所思地摸摸耳朵。“达辛德?喔,我想我知道。他们并不在银河外缘,对不对?我好像记得,他们和银河中心的距离只有三分之二。”
“没错,那又怎样?”
“根据我们拥有的记录,第二基地应该在银河的另一端。天晓得,那可是我们唯一的线索。可是你为何会提到达辛德呢?它和第一基地的角度差,仅仅介于一百一十到一百二十度之间,没有任何一处接近一百八十度。”
“那些记录中还提到另外一点:第二基地设在‘群星的尽头’。”
“银河中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地方。”
“因为它是当地人所用的地名,后来为了保密,更是不让它流传出来。或者,也可能是谢顿团队取的名字。然而,‘群星的尽头’和‘达辛德寡头’之间,的确应该有些关联,你不觉得吗?”
“发音有点相近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你到过那里没有?”
“没有。”
“可是在你的记录中,却提到过那个地方。”
“哪里?喔,没错,不过我们只是去补充食物和饮水。那个世界绝对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你是降落在首都行星吗?我是指政府的中枢?”
“我不敢确定。”
在普利吉的冷眼凝视下,程尼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说:“你愿意花一点时间,陪我一起去看‘透镜’吗?”
“当然。”
“透镜”也许是当时星际巡弋舰上最先进的设备。它其实是一台极复杂的电脑,能将银河系任意一处所见的夜空景象,重现在一幅屏幕上。
程尼斯调整着坐标点,并关掉驾驶舱的灯光。舱内只剩下“透镜”控制盘所发出的微弱红色光芒,将程尼斯的脸庞映得通红。普利吉则坐在驾驶座上,翘起一条长腿,脸孔隐没在幽暗中。
暖机时间过了之后,屏幕上便慢慢现出许多光点。那是银河中心附近的星像,稠密明亮的群星紧紧聚在一起。
“这是川陀所见的冬季夜空。”程尼斯解释道,“据我所知,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在你过去的搜寻行动中都忽略了。任何一个明智的定向方式,一定都会拿川陀当原点。因为川陀是银河帝国的首都,除了身为政治中枢,它更是全银河在科学和文化上的中心。因此之故,银河中的任何地名,十之八九会以川陀作标准。此外你也应该记得,虽然谢顿来自接近银河外缘的赫利肯星,他所领导的研究都是在川陀进行的。”
“你到底想要说明什么?”普利吉以冰冷平板的声音,朝对方的热情泼下一盆冷水。
“星图会说明一切。你看到那个暗星云没有?”程尼斯的手臂投影在屏幕上,将其上闪亮的银河遮掩了一部分。他的食指指着一个微小的黑点,它看来像是光网中的一个小洞。“根据星宇图的记录,它叫做贝洛星云。注意看,我要把影像放大。”
普利吉曾经看过“透镜影像”的放大过程,不过他仍旧屏息以待。那种感觉好像是驾驶星舰直接闯入骇人稠密的星带(并未进入超空间),而你正凝望着星舰的显像板。群星向他们迎面扑来,从一个共同中心四散纷飞,最后消失在屏幕的边缘。一些单独的光点渐渐一分为二,最后变作一团光球;朦胧的光带则分解成无数光点。种种的影像变化,始终带来一种相对运动的错觉。
程尼斯不停地解说着:“你可以发现,这等于是我们从川陀出发,沿着直线一路飞往贝洛星云。所以我们看到的影像,一直维持着从川陀望向这个星空的方向。其中可能有一点误差,因为我并未考虑重力所造成的星光偏折。我手边没有计算这个因素的数学工具,不过我确定影响不会太大。”
黑暗区域正在屏幕上展开。随着放大速率逐渐减缓,星辰依依不舍地从屏幕四周消失。而在那个逐渐变大的星云边缘,突然涌现许多明亮的星体。由于附近数立方“秒差距”的太空中,充满钠原子与钙原子构成的黯淡漩涡,那些星体的光芒遭到遮掩,只有靠近时才看得见。
程尼斯又指着屏幕说:“那个星域的居民把这个地方称作‘星口’。这个事实意义重大,因为只有从川陀的方向看过去,它才像是一个嘴巴。”他指的是那个星云中的一个裂隙,里面充满闪耀的星光,参差不齐的轮廓仿佛是个微笑的嘴形。
“沿着‘星口’,”程尼斯说,“沿着‘星口’向前走,星光越来越稀疏,就像是进入‘咽喉’。”
屏幕上的影像扩展些许,星云以“星口”为中心伸展开来,最后占据整个屏幕,只剩下“星口”露出细微的光芒。程尼斯的手指默默跟着“星口”走,直到它陡然停止,然后他的手指继续移动,滑移到一颗孤独而明亮的星体,才终于停在那里。倘若再往外走,就是一片完全黑暗的深渊。
“群星的尽头。”年轻人不假思索地说,“星云在那儿变得稀疏。所以这颗星射出的光线,只能向唯一的方向延伸——一路射向川陀。”
“你想要说……”由于无法置信,将军的话只说了一半。
“我并非想要说什么。那就是达辛德——群星的尽头。”
“透镜”随即被关上,室内灯光重新亮起。普利吉跨出三大步,来到程尼斯面前。“你是怎么想到的?”
程尼斯靠在椅背上,露出诡异的为难表情。“纯粹是偶然。我真想将它归功于我的聪明,事实上却纯属偶然。无论如何,反正这个结论合情合理。根据我们手头的资料,达辛德是个寡头政治国。它统治了二十七颗住人行星,但是科学并不昌明。最重要的是,它是个偏远的世界,在该星域的区域性政治中严守中立,也并未实行扩张主义。我认为,我们应该去看一看。”
“你向骡报告过吗?”
“还没有,我们先别告诉他。我们已经进入太空,即将进行第一次跃迁。”
普利吉大吃一惊,赶紧跳到显像板旁。当他调整好焦距后,眼前赫然是冰冷的太空。他目不转睛地凝视良久,才猛然转过头来。他的右手,自然而然摸到坚硬且能带来安全感的核铳握把。
“谁下的命令?”
“报告将军,我下的命令。”这是程尼斯第一次称呼对方的军衔,“当我对你滔滔不绝的时候,你也许没注意到星舰已在加速。因为当时我正在扩大‘透镜’的像场,你一定会以为那是影像引起的错觉。”
“为什么?你究竟在做什么?你胡扯一大堆关于达辛德的事,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可不是胡扯,我的态度十分严肃。我们现在正朝那儿飞去。我会选在今日启程,正是因为我们原本预计三天后出发。将军,你不相信有第二基地,我却深信不移。你只是奉骡之命行事,自己完全没主见,我却看出此行极为凶险。算起来,第二基地已经积极准备了五年。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准备的,但是,万一他们的特工渗透了卡尔根呢?如果我心里藏着第二基地的下落,很可能会被他们发现。我的性命或许会受到威胁,而我非常珍惜这条小命。纵使只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我都希望尽量避免。所以除了你,没有任何人晓得达辛德的事,而你也是在我们上太空后才知道的。即使如此,我们还得顾虑舰员呢。”程尼斯又露出嘲讽式的微笑,显然他完全掌握了局势。
普利吉的手从腰际的核铳滑落,一股模糊的不快陡然向他袭来。究竟是什么使他不愿采取行动?是什么使他优柔寡断?当年效忠第一基地那个商业帝国的时候,他是一名充满叛逆性格、永远无法晋升的上尉;那时应该是他,而不是程尼斯,会对这种情况毫不犹豫地采取大胆行动。难道骡真的说对了吗?受控的心灵由于服从至上,令他不再主动积极?他顿时感到意志消沉,陷入一种奇异的疲惫状态。
他说:“做得好!可是从今以后,在你作出类似决策之前,要先和我商量一下。”
此时,闪动的讯号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引擎室。”程尼斯随口说,“我命令他们五分钟内暖机,我还交代他们,发现任何问题要立刻通知我。要我代你去一趟吗?”
普利吉默默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已经快五十岁,遂在突如其来的孤独中沉思着这个可怕的事实。显像板只映出稀稀落落的几颗星,银河主体则朦胧地挤在一旁。假如自己能解脱骡的枷锁,那该……
刚刚想到这个念头,他就吓得赶紧打住。
轮机长哈克斯兰尼以锐利的目光,瞪着面前这位穿着便服的年轻人。这个平民似乎很有权威的地位,还带着舰队军官特有的自信。而乳臭未干就加入舰队的哈克斯兰尼,却总是将权威与阶级划上等号。
不过这个人是骡亲自指定的,而骡当然就是真理。骡的这个决定,他连下意识都毫不怀疑。情感的控制将他深深地、牢牢地抓住。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一个小小的卵形物体交给程尼斯。
程尼斯掂掂它的分量,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轮机长,你是基地人,对不对?”
“是的,长官。在第一公民接收基地前,我曾在基地舰队中服役十八年。”
“你是在基地接受技术训练的吗?”
“我是合格的一级技术员——安纳克里昂中央军校毕业。”
“很好。这是你在通讯线路中找到的吗?就在我请你检查的地方?”
“报告长官,是的。”
“它是线路的一部分吗?”
“报告长官,不是。”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
“报告长官,是超波中继器。”
“我可不是基地人,你这么说还不够清楚。它有什么作用?”
“借着这个装置,就能在超空间中追踪这艘星舰。”
“换句话说,不论我们到哪里,都会被人跟踪。”
“报告长官,是的。”
“很好。这是新近的改良型,对不对?是由第一公民创建的‘研究院’研发出来的,是吗?”
“报告长官,我同意。”
“它的结构和功能都是政府的机密,对吗?”
“报告长官,我同意。”
“而它却跑到这里来了,真有意思。”
程尼斯将超波中继器在两手间扔来扔去。几秒钟后,他猛然将它递出去。“好,你拿去吧,把它原封不动放回原处。懂不懂?然后忘掉这件事,彻底忘掉!”
轮机长差一点就要行礼,还好及时煞住。一个利落的转身,他就离开了。
星舰在银河中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跃迁,它的轨迹是群星间一条稀疏的虚线。虚线中的“点”,是星舰在普通空间中航行十至六十“光秒”的短程路径;而点与点之间许多秒差距的空隙,则是星舰在超空间中跃迁一次的结果。
拜尔·程尼斯坐在“透镜”的控制盘前沉思,不禁对它兴起一股近乎崇敬的情绪。他不是基地人,因此对他而言,推动把手、按动开关这些事,并不是耳濡目染的第二本能。
然而,即使对基地人而言,“透镜”也不算一种无聊的装置。在它不可思议的紧致体积中,藏有数不清的电子电路,足以精确记忆数亿颗恒星的相对位置。除此之外,它还具有一项更惊人的功能,就是能将“银河像场”的任何一部分,沿着三个空间坐标轴进行任意的平移,或是绕着任何中心旋转。
由于具有这些功能,在星际旅行科技的发展中,“透镜”扮演了近乎革命性的角色。在星际旅行早期,为了一次超空间跃迁,必须花上一天至一周来进行计算——大多数的时间,都用于计算船舰在银河中的准确位置。简单地说,就是至少要对三颗彼此相距很远的恒星,进行非常精确的观测,而这三颗恒星相对于某个“银河坐标原点”的位置必须是已知的。
关键便在于“已知”这两个字。任何人只要熟悉某个方位的“星像场”,便能轻易分辨出其中每一个星体。然而跃迁十秒差距之后,就可能连母星的太阳都难以辨认,甚至根本看不见了。
解决之道当然是光谱分析。每颗恒星的光谱都不尽相同,就像每个人的签名一样。数世纪以来,星际交通工程学的主要课题,正是如何将更多恒星的光谱分析得更仔细。随着光谱分析的发展,以及跃迁准确度的不断提升,银河旅行的标准航道逐渐建立起来,星际航行也从艺术逐渐蜕变成真正的科学。
不过,即使像基地这样的科技水准,船舰上配备精良的电脑,并且利用崭新的星像场扫描法来分析恒星的“星光签名”,但是在不熟悉的星域中,驾驶员也经常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找到三颗已知的恒星,以便计算船舰的位置。
直到“透镜”发明后,一切才完全改观。“透镜”的特色之一,在于只需要一颗已知恒星当参考点;而另一项特色,则是程尼斯这样的太空生手也能操作自如。
根据跃迁计算,目前最接近而体积够大的天体是凯旋星。而此时在显像板中央,也显现了一颗明亮的星体。程尼斯希望它正是凯旋星。
“透镜”的投影屏幕紧邻着显像板,程尼斯将凯旋星的坐标一个一个仔细键入。然后他按下某个电驿,星像场便立刻大放光明。屏幕中央也有一颗明亮的恒星,不过似乎与显像板上那一颗没有什么关系。于是他开始调整“透镜”,让星像场沿着Z轴平移,并且让画面逐渐扩展,直到屏幕中央与显像板中央的恒星亮度完全相同。
程尼斯又在显像板上选了另一颗够大够亮的恒星,并从屏幕上找到对应的影像。接下来,他让屏幕缓缓旋转,一直转到与显像板相同的方位。他随即撅着嘴,做了一个鬼脸,放弃了这个结果。然后他又两度旋转屏幕,先后选了另外两颗亮星。最后那回他终于露出笑容,总算成功了。一位受过“相对位置判别训练”的专家,也许第一次就能成功,但他只做了三次尝试,成绩也相当难得。
最后的工作便是微调。他将屏幕与显像板的影像重叠起来,结果是不尽相符的一团朦胧。大多数星体都呈现很接近的两个影像。不过微调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所有的星像不久都融合为一,变成单一的清晰影像。现在,已经能直接从刻度盘上读出星舰的位置,整个过程还不到半个小时。
程尼斯在汉·普利吉的单人寝室里找到他。这位将军显然准备就寝了,他抬起头来问:“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只要再做一次跃迁,我们就到达辛德了。”
“我知道了。”
“如果你想上床,我就不打扰你了。可是,我们在席尔星找到的胶卷,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看过?”
程尼斯所说的那个胶卷,这时摆在一个矮书架下层的黑色盒子中,汉·普利吉以轻蔑的目光望了望。“看过了。”
“你有什么感想吗?”
“我认为,即使曾经存在任何和历史有关的科学,在银河系这一带也几乎失传了。”
程尼斯露出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你的意思。资料相当贫乏,对不对?”
“假如你对统治者的实录情有独钟,那又另当别论。我认为,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会可靠。那些专注于个人事迹的历史,功过评价全取决于作者的主观意识。我发现毫无可取之处。”
“但是里面提到了达辛德。我给你那卷胶卷,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个记录。这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份资料,其他的资料连提也没提。”
“好吧。他们的统治者有好有坏,他们征服过几颗行星,打仗有输有赢。但是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事迹。程尼斯,我认为你的理论没有任何价值。”
“可是你忽略了一些重点。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向来不曾和其他世界结盟?在那个挤满星辰的角落,他们始终置身于区域性政治之外。正如你所说,他们曾经征服过几颗行星,可是却适可而止——而且没有吃过什么大败仗。仿佛他们刻意扩张到刚好足以自卫,却又刚好不会引起注意。”
“非常好。”普利吉以毫无感情的语调答道,“我并不反对登陆。最坏的结果——浪费一点时间。”
“喔,不对。最坏的结果——全军覆没,如果那里真是第二基地的大本营。你别忘了,天晓得那个世界藏有多少只骡。”
“你计划怎么做呢?”
“降落在某颗不起眼的藩属行星上。先尽可能搜集有关达辛德的资料,然后见机行事。”
“好吧,我不反对。你不介意的话,现在我想熄灯了。”
程尼斯摆摆手,径自离开了。
这个飘浮于广袤太空中的金属岛屿,有一间小寝室立刻陷入黑暗。不过,汉·普利吉将军仍然清醒,让奔腾的思绪带领自己神游物外。
假如他费尽心力所决定的事通通正确——许多事实已经开始互相印证——那么达辛德的确就是第二基地,不可能另有蹊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真的就是达辛德吗?一个平凡的世界?一个毫无特色的世界?帝国残骸中的一个贫民窟?断垣残壁间的一个碎片?他依旧记得,每当骡提到基地心理学家艾布林·米斯,那个曾经——也许曾经发现第二基地秘密的人,骡总是会皱起眉头,连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普利吉想起骡的话语中紧张的情绪:“米斯好像突然吓呆了。仿佛第二基地的秘密超乎他的预料,和他原先的假设完全背道而驰。我真希望除了他的情绪之外,我还能读出他的思想。但那些情绪是那么明显——尤其是那股扑天盖地的惊愕。”
惊愕是米斯情绪中的主调。他的发现一定难以置信!而现在,这个男孩,这个老是笑眯眯的青年,他对达辛德充满信心,还油嘴滑舌地强调最不起眼就是最不平凡。而他一定没错,他的说法一定正确。否则,天下再也没有合理的事了。
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普利吉最后的意识是一丝冷酷。乙太管旁边的超波追踪器仍在原处。一小时前他还去检查过,而程尼斯对此完全不知情。
在评议会大厅的休息室中,几位发言者聚在一起——他们即将进入大厅,展开当天的工作——两三个念头在他们之间迅速飞来跃去。
“所以说,骡开始行动了。”
“我也听说了。危险!太危险了!”
“如果一切依循既定的函数运作,就不会有危险。”
“骡不是普通人——想要左右他所选定的傀儡,很难不被他察觉。受到控制的心灵更是难以碰触,据说他已经发现几宗案例。”
“没错,我认为简直无法避免。”
“未受控制的心灵比较容易对付。可是他手下的掌权人物,却很少有这样的人……”
他们走进了大厅,第二基地的其他成员则跟在后面。
罗珊是个位于银河边陲的世界。就像其他边陲世界一样,它经常被银河历史所忽略,而它也总是低调行事,以避免招惹无数条件更好的行星。
在银河帝国末期,只有一些政治犯住在这个荒芜的世界。此外,这颗行星上还有一座观测站,以及少数的驻军,因此不能算是无人之境。后来,动荡不安的凶年接连不断,甚至在哈里·谢顿的年代之前,已经有许多平凡百姓离开人口集中地带,迁徙到这个偏远而荒凉的世界。一来是为了逃避连年的战乱和烧杀掳掠,二来也是厌倦了野心家为了毫无意义的皇位,每隔几年就演出一次改朝换代的闹剧。
于是,在罗珊行星寒冷而荒芜的土地上,逐渐出现几个小村落。罗珊的红太阳是一颗小型恒星,总是吝于多施舍一点光和热。因此在这个世界上,每年有九个月的时间飘着稀落的雪花。在这些下雪的月份,当地的耐寒作物全部躲在土壤里冬眠。等到太阳好不容易重新出现,温度升到接近华氏五十度时,它们则以近乎疯狂的速度,赶紧生长,迅速成熟。
本地有一种类似山羊的小型动物,会用长了三个蹄的细腿,踢开草原上薄薄的积雪,然后啃啮积雪下面的小草。
罗珊居民的面包与乳品就是这么来的,偶尔舍得杀掉一头动物时,他们甚至还有肉吃。危机四伏的森林占据了赤道地带一半面积,提供了质料坚实、纹理细致的木材,是盖房子的上好建材。这些木料,以及一些毛皮与矿物,甚至还能外销到其他世界。过去,帝国的太空商船会不定时来到此地,用农业机械、核能暖炉甚至电视机,与当地居民交换这些土产。电视机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每当漫长的冬季来临,农民们就必须整天待在家里。
帝国的历史就这样从罗珊农民的头上流逝。太空商船会突然带来一些新消息,不时也会有些新的难民抵达此地。有一次,一大群的难民集体涌至,并且定居下来。这些难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银河最新的时势。
罗珊人从此开始获悉外界的变动:席卷银河的战事、大规模的屠杀,以及暴虐的皇帝与叛乱的总督。每当他们聚集在村落的广场,享受微弱阳光带来的一丝暖意时,总会不自禁地摇头叹息,并将毛皮领拉到长满大胡子的脸旁,神情严肃地批判人性的邪恶。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见太空商船,生活因此变得更为艰苦。进口的烟草、农机,以及柔软的食物都没有了。只有电视机的超波频带上,还会传来零星模糊的消息,让他们知道局势越来越不稳定。终于,川陀遭到大肆劫掠的消息传开来。这个全银河最伟大的世界,这个辉煌、传奇、不可侵犯、壮丽无匹的京畿,竟然也会被蹂躏成一片废墟。
这种事真令人难以置信。对于许多从土地上挣饭吃的罗珊农民而言,银河的末日似乎已近在眼前。
若干年后,在某个完全平凡无奇的日子,一艘星舰来到罗珊。各村的老者都自以为是地点着头,撑开一对老眼窃窃私语,说这种事在他们父亲的时代常有发生——事实却并不尽然。
它并非属于帝国所有,因为舰首少了帝国特有的“星舰与太阳”标志。这艘外型粗短的星舰,是由老旧船舰的残骸拼装而成——里面的人员,则自称达辛德的战士。
农民们一头雾水。他们没有听说过达辛德,却仍旧以传统的待客之道欢迎这些战士。这些陌生人向农民仔细问了许多问题,诸如这颗行星的自然条件、居民的人数、有多少城市(不过农民们把“城市”误以为“村落”,弄得彼此糊里糊涂),以及经济形态等等。
接着便有多艘星舰登陆此地,并且对整个世界宣布,达辛德已经成为这颗行星的统治者。在住人的赤道地带将设立许多征税站,每年都要按照某些公式,向农民征收百分之若干的谷物与毛皮。
罗珊人表情严肃地眨眨眼睛,搞不清楚“税”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到了征税的日子,很多人还是照付了。或者应该说,是茫然地站在一旁,看着穿制服的异邦人将他们收获的玉米与毛皮搬到大车上。
于是,各地愤怒的农民纷纷组织起来,拿出古老的狩猎武器——但始终没有什么作为。当达辛德人再度来临时,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哄而散;眼看艰苦的生活变得更加艰苦,大家却一筹莫展。
但是不久之后,便出现了一种新的生态平衡。达辛德的总督赶走了住在绅士村的罗珊人,自己住进那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这位总督与手下都很少跟当地人接触,因此并不惹人注意。这时,征税的工作已经委托某些罗珊农民执行,那些本地的税务员会定期到各村各户访问,不过他们都是习惯的动物——农民们学到该如何隐藏收获的谷物,并将家畜赶到森林里去,以及故意不让房舍显得太华丽。每当税务员来访,不论问到任何有关资产的尖锐问题,他们一律露出一副呆然的表情,指着眼前可见的那么一点点。
后来连这种情况都越来越少,税金也自动减了。仿佛达辛德懒得从这个世界上捞取那些少得可怜的油水。
贸易活动却越来越兴盛,或许达辛德也发现如此更有利可图。虽然帝国的精美制品已成绝响,达辛德的机械与食物仍比本地货好得多。达辛德人还带来许多女装,它们比手织的灰色布料漂亮多了,自然是极受欢迎。
于是,银河的历史继续平静地溜过,农民们依旧从贫瘠坚硬的土地中挣饭吃。
纳若维刚走出他的农舍,就从大胡子中嘘出一口气。第一场雪已经飘落坚硬的地面,天空布满阴沉的粉红色云层。他斜着眼仔细眺望天空,断定一时之间还不会有风暴。这就代表他可以顺利抵达绅士村,以便卖掉过剩的谷物,换回足够的罐头食品来过冬。
他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对着屋内大声吼道:“小仔,车子喂饱了没有?”
屋内立刻传出高声的回答,纳若维的大儿子随即走了出来。他的红色短胡须还没有长满,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
他满腹委屈地说:“车子加满燃料了,车况也不错,唯独车轴情况不妙。那个毛病不能怪我,我告诉过你,要找专家修理才行。”
纳若维退后一步,皱着眉头打量着儿子,然后把胡须浓密的下巴向前一伸。“这难道是我的错吗?要我到哪里去,又怎么去找专家来修理?接连五年欠收你知不知道?哪一年没有几头畜生发瘟?毛皮又什么时候涨过价……”
“纳若维!”屋内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的话硬生生切断。他抱怨道:“你看,你看——你妈妈又要插手父子之间的事了。把车子开出来,要务必确定载货拖车联结得牢靠。”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用力互拍一下,然后又抬起头来。朦胧的红色云朵越来越密,云缝间的灰色天空没有一丝暖意。太阳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当他正要移开视线时,眼睛却突然僵住,手指头不知不觉就向上指,同时张大嘴巴拼命大叫,根本忘了空气冷得要命。
“老伴,”他使劲大喊,“老太婆——赶快出来。”
窗口马上出现一张气呼呼的脸孔。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就再也合不拢嘴。她大叫一声,立刻沿着木梯飞奔而下,沿途顺手抓了一条旧披肩与一方亚麻布。等到她出现在门口,已经把披肩披在肩膀上,亚麻布则松垮垮地包着头顶和耳朵。
她以充满鼻音的声音说:“那是外太空来的星舰。”
纳若维不耐烦地答道:“还会是别的东西吗?有访客来了,老太婆,访客!”
那艘星舰缓缓下降,终于在纳若维的农场北侧、一片寸草不生的冻土上着陆。
“可是我们该做些什么呢?”女人喘着气说,“我们能好好招待他们吗?要让他们睡我们家的肮脏地板,请他们吃上星期的玉米饼吗?”
“难道要让他们去找我们的邻居?”纳若维涨紫了被冻得绯红的脸庞,猛然抬起裹着光滑毛皮的双臂,抓住女人结实的肩膀。
“我的好老婆,”他兴奋得口齿不清,“你去把我们房间的两把椅子拿到楼下来;你再去宰一头肥肥的小牲口,跟薯类一块烤熟;你还要烘一张新鲜的玉米饼。我现在就去迎接那些外太空来的大人物……还有……还有……”他顿了顿,将大帽子向上一推,犹豫地搔了搔头。“对了,我还要带着我酿的那坛酒,跟他们喝个痛快。”
当纳若维发号施令之际,女人的嘴巴傻愣愣地不停抖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等到纳若维说完,她才冒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纳若维举起一根手指。“老太婆,村里的长老一周前是怎么说的?啊?动动脑筋。长老们亲自到各家农场拜访——亲自拜访!想想看这有多么重要!他们是来知会我们,如果发现任何外太空来的星舰,就要立刻通知他们,这是总督的命令。
“现在,我难道不该趁这个机会,在这些大人物心中留下一点好印象吗?看看那艘星舰,你见过这种样子的吗?那些外星人士一定既富且贵。为了迎接他们,总督亲自下达紧急指令,长老们在这么冷的天气逐个农场捎信。也许整个罗珊都接到了通知,说这些人是达辛德领主们期待的大人物——而他们竟然降落在我的农场。”
他心急得跳来跳去。“我们好好招待他们,他们就会向总督提起我的名字,这样一来,我们有什么得不到的?”
直到这时,纳若维太太才感到刺骨的寒气钻进她的薄衫。她一个箭步跳到门口,同时大吼一声:“那你还不赶快去。”
不过纳若维早已拔腿飞奔,朝星舰降落的方向跑了过去。
汉·普利吉将军对这个世界的酷寒、荒凉、空旷、贫瘠都毫不担心。面前这位满头大汗的农夫,也没有为他带来丝毫困扰。
真正令他烦恼的问题,是他们的战术究竟是否明智。因为,他与程尼斯两人是只身来到此地。
他们的星舰已经回到太空,在普通情况下,它应该都能照顾自己,但他仍旧感到不安全。当然,这次的行动要由程尼斯负全责。他向这个年轻人望过去,发现他正朝一座毛皮帐幕的裂缝处顽皮地眨眼,原来那里有个女人正在合不拢嘴地向外窥探。
至少,程尼斯似乎完全不在意。对于这个事实,普利吉感到有些幸灾乐祸。他的游戏一定很快就要碰壁。可是,如今他们与星舰的唯一联系,只剩下两人手腕上的通讯装置。
这位农场主人对他们拼命傻笑,而且一面不停点头,一面以油腔滑调的谄媚口气说:“尊贵的大爷,请恕我冒昧地向您们报告,我的大儿子刚才告诉我,长老们很快就会到了。他是个优秀杰出的青年,只可惜我太穷了,没法子让他接受足够的教育。我相信您们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一定会对我的竭诚招待十分满意。我虽然很穷,却是个勤奋、诚实又谦逊的农夫,这可是有口皆碑的。”
“长老?”程尼斯顺口问道,“这个地区德高望重的人物吗?”
“是的,尊贵的大爷,此外他们也都是诚实而杰出的人物。因为整个罗珊都知道,我们这个村子是个正直又规矩的好地方——虽然生活艰苦,田地和森林里的收成都不好。或许您们可以跟长老提一下,尊贵的大爷,提一下我对访客的尊重和敬意。这样一来,他们也许就会帮我申请一辆新的货车。因为我们的老爷车几乎爬不动了,全家的生计却还得靠它维持。”
他露出低声下气的渴望神色。为了符合“尊贵的大爷”这个称谓,汉·普利吉故意端起架子,轻轻点了点头。
“你的待客之道,我保证会传到长老的耳朵里。”
纳若维离开后,普利吉趁机向显然有些失神的程尼斯说:“我并不是特别有兴趣和那些长老碰面。”他说,“你对这件事又有什么想法?”
程尼斯似乎有些惊讶。“没有什么想法。你在担心什么呢?”
“与其在这里惹人起疑,我认为我们有更好的做法。”
程尼斯以单调低沉的声音,一口气说道:“我们下一步的行动即使会启人疑窦,或许仍有必要冒这个险。普利吉,如果只是伸一只手到黑布袋里乱摸一通,绝对找不到我们想找的人。凭借心灵力量统治一个世界的人,不一定是表面上的掌权者。重点是,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也许只占整个人口的极少数,正如同在你们第一基地上,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只是少数族群。普通的居民可能就是那样——非常普通。甚至有可能,那些心理学家隐藏得极好,而表面上处于领导地位的人物,则真的自以为是真正的统治者。或许在这颗冰封的行星上,就能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完全听不懂你的话。”
“啊,想想看,这实在很明显。达辛德也许是个庞大的世界,拥有几百万乃至几亿的人口。我们要如何从中辨识哪些是心理学家?又要怎样向骡报告,说我们已经找到第二基地?可是在这里,这个小小的农业世界,这个藩属行星,刚刚那位农夫已经说过,所有的达辛德统治者都集中在绅士村。普利吉,那里可能只有几百人,而其中一定有一名至数名第二基地分子。我们终究要到那里去,不过在此之前,让我们先见见长老——这是个符合逻辑的程序。”
满脸黑胡子的主人慌忙地走进屋内,显得兴奋万分,两人便停止交头接耳,显得若无其事。
“尊贵的大爷,长老们到了。恕我再请求您们一次,希望您们能够为我美言一句……”他极尽谄媚,几乎鞠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躬。
“我们当然会记得你,”程尼斯说,“这些人就是你们的长老吗?”
他们显然就是,总共有三位。
其中一人向前走来。他以带着威严的敬意微微欠身,并说:“我们深感荣幸。尊贵的阁下,交通工具已经准备好了,希望您们移驾我们的集会厅一叙。”
第一发言者心事重重地凝望着夜空。点点星光中,不时有稀疏的云朵飞掠。太空一向冷漠而令人敬畏,如今看来更藏有明显的敌意,因为其中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生物“骡”。由于骡的存在,太空似乎充满着凶恶的威胁。
会议已经结束,过程并不太长。针对处理未知的精神突变种所引发的数学难题,与会者提出了许多质疑与问题。即使是极端的组合,也必须一一考虑到。
他们真能确定什么吗?骡就在太空的某个角落——在银河系中不算遥远的某一处。而骡将要做什么呢?
对付他的部下轻而易举,他们一直都是计划中的棋子。
可是要如何对付骡本人呢?
罗珊世界上,至少在这个地区,长老的形象与一般人的想象完全不同。他们并非年高望重的农民,也不会显得权威或不甚友善。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初次见面,他们总会给人留下相当有尊严的印象,让人了解到他们的地位是如何重要。
现在他们围坐在椭圆形长桌旁,像是许多严肃而动作迟缓的哲人。大多数人看起来刚刚步入中年,只有少数几位留着修剪整齐的短胡子。总之,每个人显然都还不到四十岁,因此“长老”这个头衔其实只是尊称,而不全然是对年龄的描述。
从外太空来的那两位客人,正坐在上座与长老共餐。大家都保持严肃,而食物也十分简朴。看来这只是一种仪式,而并非真正的宴客。他俩一面吃,一面体察着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气氛。
饭后,几位显然最受敬重的长老说了一两句客套话——由于实在太短太简单,不能称之为“致词”——拘谨的气氛就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欢迎外来访客而做作出来的尊严仿佛终于功成身退,长老们开始对客人表现出亲切与好奇,将乡下人的敦厚纯朴表露无遗。
他们围在两位异邦人身边,提出了一大串的问题。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驾驶太空船是否很困难?总共需要多少人手?他们的地面车有没有可能换装较好的发动机?听说达辛德很少下雪,其他世界是不是一样?他们的世界住了多少人?是不是和达辛德一样大?是不是非常遥远?他们的衣料是如何织成的?为何会有金属光泽?他们为什么不穿毛皮?他们是不是每天刮脸?普利吉戴的戒指是什么矿物……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怪问题。
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向普利吉提出来的,似乎由于他比较年长,他们自然而然认为他较为权威。普利吉发觉自己不得不回答得越来越详细,好像被一群小孩子包围一般。那些问题全然出于毫无心机的好奇。他们热切的求知欲令人无法抗拒,而他也不会拒绝。
普利吉耐着性子,逐一解答如下:驾驶太空船并不困难;人员数目决定于船舰的大小,从一个人到很多人都有可能;自己对此地车辆的发动机并不熟悉,但想必可以改进;每个世界的气候都不尽相同;他们的世界上住了几亿人;不过与伟大的达辛德“帝国”相比,则是微不足道;他们的衣服是硅塑料纺织而成;经过特殊加工,布面分子具有固定的方向,因此会产生金属光泽;由于衣料内附加热装置,因此他们不用再穿毛皮;他们的确每天刮胡子;他的戒指上镶的是紫水晶……等等等等。普利吉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些乡下人打成一片,这根本违反他的本意。
每当他回答一个问题,长老们都会立刻交头接耳一番,好像是在讨论这些最新的资讯。外人很难听懂他们彼此间的讨论,因为此时他们总是恢复特有的口音。由于与主流语言长期隔绝,他们的“银河标准语”显得古老而过时。
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们相互间的简短评论,勉强能让外人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却能避免外人了解实际的内容。
程尼斯终于忍不住了,打岔道:“诸位长老,你们必须花点时间回答我们的问题。别忘了我们是异邦人,而且非常希望尽可能知道达辛德的一切。”
这句话一出口,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刚才喋喋不休的长老一个个闭上嘴巴。他们的双手原本都在拼命挥舞,仿佛是为了加强说话的语气,现在却突然垂了下来。他们偷偷地彼此互望,显然都十分希望由别人来发言。
普利吉赶紧抢着说:“我的同伴这么问绝无恶意,因为达辛德的盛名早已传遍整个银河。我们见到总督时,当然会向他报告罗珊长老们的忠诚和敬爱。”
虽然没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吁声,长老们的脸色却都缓和下来。一位长老用拇指与食指缓缓抚着胡须,将微微卷曲的部分轻轻压平,然后说:“我们都是达辛德领主们的忠实仆人。”
直到这时,普利吉才对程尼斯的莽撞稍加释怀。虽然他最近感到自己上了年纪,至少尚未丧失打圆场的能力。
普利吉继续说:“我们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对达辛德领主们的历史不太清楚。相信长久以来,他们都是以开明的方式统治此地。”
刚才开口的那位长老,俨然已经自动成为发言人。他答道:“此地最老的老者,他的祖父也不记得没有领主的时代。”
“过去一直都很太平吗?”
“过去一直都很太平!”他迟疑了一下,“总督是一位精明强悍的领主,对于惩处叛徒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我们之间没有叛徒。”
“我想,他一定曾经惩治过一些,而他们都罪有应得。”
那名长老再度犹豫了一下。“此地从来没有出过叛徒,我们的父辈和祖辈也都没有。可是其他世界却曾经出现过,他们当然很快就被处死了。我们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因为我们只是卑微贫苦的农民,对政治一点也不关心。”
他的声音透着明显的焦虑,同时每位长老都流露出不安的眼神。
普利吉用平稳的口气问道:“你能否告诉我们,如何才能觐见你们的总督?”
这个问题立刻令长老们讶异不已。
过了好一阵子,原先那位长老才说:“啊,你们不知道吗?总督明天就会驾临此地。他一直在等你们,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我们……我们衷心希望,两位能向他报告,说我们对他绝对忠诚。”
普利吉脸上的笑容几乎僵住了。“在等我们?”
那位长老以茫然的目光扫过这两名异邦人。“对啊……我们已经等了你们整整一星期。”
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而言,他们下榻之处无疑是十分豪华的住宅。普利吉曾经住过更差的地方,程尼斯则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可是他们两人之间,却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关系。普利吉觉得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刻越来越近,却又希望能再拖延一段时间。倘若先去见总督,会将这场赌博推到危险的边缘,但是果真赢了的话,收获却会因而丰硕无数倍。看到程尼斯轻轻皱起眉头,牙齿咬着下唇,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他心中就冒起一股无名火。他厌倦了这种无聊的闹剧,希望能赶快结束这一切。
他说:“我们的行动似乎被人料中了。”
“没错。”程尼斯答得很干脆。
“你只会这样说吗?难道不能做一点更有用的建议?我们临时起意来到这里,却发现那个总督在等我们。想必我们见到总督之后,他会说其实是达辛德人在等我们。这样一来,我们这趟任务还有什么用?”
程尼斯抬起头,他的口气毫不掩饰不耐烦的情绪。“他们只是在等我们,不一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以及我们有什么目的。”
“你认为这些事瞒得过第二基地分子吗?”
“也许可以。难道不可能吗?你已经准备放弃了吗?或许是我们在太空时,他们就发现了我们的星舰。一个国家在边境设置前哨观测站,有什么不寻常的?即使我们是普通的异邦人,我们一样会受到注意。”
“注意到这个程度,足以让总督亲自来探望我们,而不是我们去觐见他?”
程尼斯耸耸肩。“我们暂且不讨论那个问题。先让我们看看总督究竟是何方神圣。”
普利吉龇牙咧嘴,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愁容。整个情况变得越来越荒谬。
程尼斯继续故作轻松地说:“至少我们知道了一件事。达辛德正是第二基地,否则上百万件大大小小的证据都指错了方向。这些本地人对达辛德怀有明显的恐惧,这点你要如何解释?我看不出有任何政治压迫的迹象。他们的长老显然可以自由集会,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干预。他们所提到的税赋,我觉得一点都不苛刻,也根本没有贯彻执行。这里人人都在喊穷,可是个个身强体壮,没有人面露饥色。虽然他们的房舍简陋,他们的村庄也很原始,可是显然都足敷需要。
“事实上,这个世界令我着迷。我从未见过比这儿条件更差的地方,可是我确信人民并没有受苦,他们单纯的生活刚好提供了和谐的快乐。在科技进步的世界上,在精明世故的人群中,这种快乐早已荡然无存。”
“这么说,你对田园生活充满向往?”
“我没有那个命。”程尼斯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我只是指出这些现象背后的意义。显然,达辛德人是很有效率的管理者——这种效率和旧帝国或第一基地完全不同,甚至和我们的‘联盟’也不一样。其他体制都把机械式效率强加在子民身上,因而牺牲一些无形的价值;达辛德人却带给他们快乐和富足。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的统治方式完全不同,这不是物理式的,而是心理式的统治。”
“真的吗?”普利吉故意用嘲讽的口气说,“那么,长老们提到的那些令他们恐惧万分的惩罚,竟然是由仁慈的心理学家所执行的?这点你又要如何自圆其说?”
“他们自己受到过惩罚吗?他们只是说有人受过惩罚。仿佛恐惧已经深植他们心中,真正的惩罚反而从来没有施行过。这种精神倾向已经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所以我能确定,这颗行星上没有任何达辛德军人。这一切,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等我见到总督后,”普利吉冷冷地答道,“也许就能看出来了。对了,万一是我们自己的精神遭到控制呢?”
程尼斯以赤裸裸的轻蔑口吻答道:“这种事,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普利吉立刻脸色煞白,使尽力气才转过身去。当天,他们两人没有再作任何交谈。
那是一个静寂无风的寒夜。普利吉听到程尼斯发出轻缓的鼾声后,便开始悄悄调整手腕上的发射器,调到程尼斯接收不到的超波频带。然后他用指甲轻巧地敲击发报键,开始与星舰联络。
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答复。那是一阵阵无声无息的振荡,仅仅刚好超过人体触觉的阈值。
普利吉问了两次:“有没有拦截到任何通讯?”
两次的回答都一样:“没有,我们一直在监听。”
他从床上爬起来。室内十分寒冷,他顺手抓了一条毛皮毯裹在身上,这才坐下来,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此地的星空明亮而繁复,与他所熟悉的银河外缘很不一样。在他的故乡,朦胧的银河透镜是夜空唯一的主宰。
那个困扰他多年的疑问,答案一定藏在群星间某个角落。他衷心期望答案早日出现,以结束这烦人的一切。
一时之间,他突然又对骡产生怀疑——真是“回转”令他丧失坚强的信心吗?抑或是越来越大的年岁,以及过去几年的波折在作祟?
他并非真的在乎。
他感到疲倦了。
罗珊总督轻车简从地到来。他唯一的随从,就是那名驾驶地面车的军人。
总督的座车设计得很花巧,普利吉却看得出它性能不佳。它转弯时动作笨拙,而且有好几次可能由于换档太急,车子突然就走不动了。从它的外型,一眼就能判断它是使用化学燃料,而并不是核能。
达辛德籍的总督步出座车,轻轻踏着薄薄的积雪,从列队欢迎的两排长老间向前走去。他没有看他们一眼,就快步走进房舍。长老们则鱼贯地跟了进去。
此时,效命于骡的两个人正从自己的房间向外窥探。那位总督五短身材,体格还算结实,但毫不起眼。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普利吉咒骂自己神经太紧张。事实上,他的表情仍旧保持一片严霜,他并未在程尼斯面前丢脸。可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血压已经升高,喉咙也感到异常干燥。
这不是一种肉体上的恐惧。他并非一个愚鲁麻木、缺乏想象力的人,绝不会笨得连害怕都不懂——可是对于肉体上的恐惧,他却有办法应付与漠视。
现在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他所面临的是另一种恐惧。
他迅速瞥了程尼斯一眼。年轻人正若无其事地审视着自己的指甲,还悠闲地用锉刀锉着不整齐的地方。
普利吉心中突然冒出强烈的怒意。程尼斯怎么会害怕精神控制呢?
普利吉集中精神,试图回溯自己的过去。在骡尚未使他“回转”之前,当他还是一名死硬派的民主分子时,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实在很难回想。他无法为自己定位,无法挣脱将他和骡绑在一起的情感粘丝。他的理智还记得自己曾经试图暗杀骡,但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情绪。然而,这也许是发自他内心的自卫行为,因为即使他刚想要重温那些情绪——刚刚开始捕捉当时的心理,尚未体会任何实质的内容——他就已经开始反胃了。
是不是那个总督在干扰自己的心灵?
是不是第二基地分子伸出的无形精神触须,已经迂回地钻进他的心灵隙缝,将他的情感扯散,再重新组合……
当初,就是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肉体上的痛苦,没有精神上的折磨,甚至连过程都感觉不到。仿佛他始终对骡充满敬爱。假如在遥远的过去——同样短短的五年时间——他心中不曾存在对骡的敬爱,甚至曾经憎恨骡,那也只是可恶的幻觉。想到这种幻觉,他便羞愧不已。
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痛苦。
与总督会面后,一切是否会重演呢?过去的一切——他效忠骡的那些日子、他这一辈子的人生方向——会不会与那个信仰“民主”的模糊梦境融为一体?骡会不会也是一场梦,而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只有达辛德……
他猛然转过身去。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
然后,程尼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将军,我想这就是了。”
普利吉再度转身。一位长老轻轻推开门,恭敬而严肃地站在门槛处。
他说:“达辛德领主们的代表,罗珊总督阁下,乐意接受你们的觐见,劳驾两位跟我来。”
“当然。”程尼斯顺手拉了拉皮带,调整了一下头上的罗珊式头巾。
普利吉咬紧牙根。真正的赌博即将开始。
罗珊总督的外表看来并不令人畏惧。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戴帽子,稀疏的头发已逐渐由淡棕色褪为灰白,为他增添了几许和气。他的眉脊高耸,而被细密皱纹包围的双眼则显得相当精明。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却是轮廓平缓、稍嫌窄小,根据“面相学”这门伪科学的信徒公认的说法,那应该是属于“弱者”的下巴。
普利吉避开了那双眼睛,凝视着他的下巴。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效——万一真有状况的话。
总督的声音听来尖细而冷淡,他说:“欢迎来到达辛德,我们以平和之心欢迎两位。你们用过餐了吗?”
坐在U形桌前的他,挥了挥布满青筋、五指细长的右手,看来颇有帝王的架势。
一鞠躬之后,两人随即就坐。总督坐在U形桌底端的外侧,他们坐在总督正对面,长老们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两旁。
总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包括称赞从达辛德进口的食物——事实上,与长老们的粗茶淡饭相比,即使不算略胜一筹,它也的确很不一样。他又批评罗珊的气候,并且刻意漫不经心地谈到太空旅行的种种。
程尼斯的话很少,普利吉则一句话也没有说。
最后,总督吃完一小碗水果盅,用餐巾擦擦嘴,便舒服地向后一靠。
他那双小眼睛闪烁着光芒。
“我查询过你们的星舰。理所当然,我一定要提供最好的照顾和维修。不过我听说,目前它下落不明。”
“没错。”程尼斯轻描淡写地答道,“我们把它留在太空。那是一艘巨型星舰,足以在不甚友善的领域进行远航。我们觉得如果降落此地,会给我们的和平意图蒙上阴影。我们宁愿手无寸铁、单枪匹马地登陆。”
“这是友善的表现。”总督说得言不由衷,“你说,那是一艘巨型星舰?”
“回禀阁下,但它并不是战舰。”
“哈,嗯。你们从哪里来?”
“回禀阁下,我们来自圣塔尼星区的一个小世界。它微不足道,或许您根本没有听说过。我们希望为双方建立贸易关系。”
“贸易,啊?你们准备卖些什么?”
“回禀阁下,我们准备以各式各样的机械,换取食物、木材、矿石……”
“哈,嗯。”总督似乎不怎么相信,“我对这些事务并不熟悉。或许,我们可以做到互惠互利。不过,我得先详细查验你们的证件——因为进行贸易之前,必须先将一切资料呈交我方政府,你了解吧。等我查看过你们的星舰后,你们最好直接到达辛德去。”
由于对方并未回应,总督的态度明显降温。
“然而,我必须看看你们的星舰。”
程尼斯以冷淡的口吻说:“真不巧,目前星舰正在进行整修。阁下若不介意再等四十八小时,它就能准备好了。”
“我可不习惯等待。”
这时候,普利吉第一次接触到对方愤怒的眼神,不禁暗自大大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即将灭顶,好在及时转移了目光。
程尼斯则不为所动,他说:“回禀阁下,四十八小时内,星舰实在无法降落。我们手无寸铁来到此地,您能怀疑我们真诚的意图吗?”
好长的一阵沉默之后,总督才粗声道:“说说你们那个世界吧。”
这场晤谈就这么草草结束。接下来,就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场面了。总督尽完了自己的责任,显然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觐见仪式于是不了了之。
等到当天的行程完全结束,普利吉回到下塌处,随即展开自我评量。
他小心翼翼屏住气息,开始“感觉”自己的情感。当然,对他自己而言,他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话说回来,他会察觉到任何差异吗?在骡令他“回转”后,他曾经察觉到任何差异吗?不是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一切如常吗?
他做了一个实验。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他在内心深处的幽静角落发出呐喊:“一定要找到并摧毁第二基地。”
随之而来的是如假包换的恨意,其中毫无任何犹豫。
然后,他在心中悄悄将“第二基地”换成“骡”,伴随的情感变化令他呼吸困难,舌头打结。
目前为止还好。
可是,他有没有受到更微妙的操纵呢?有没有更细微的改变呢?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改变扭曲了他的判断,以致他根本侦测不出来。
根本没有办法分辨。
但是他仍然感到对骡百分之百忠诚!只要这点不变,其他一切其实都不重要。
他让心灵再度展开行动。程尼斯正在室内另一个角落忙他自己的事,普利吉开始用拇指指甲拨弄腕上的通讯器。
而在接到回音时,他感到被一股轻松的暖流包围,进而全身乏力。
他的面部肌肉并未背叛自己,但他在心中发出喜悦的欢呼。当程尼斯转身面对他的时候,他知道这场闹剧即将结束。
两位发言者在路上擦肩而过,其中一位叫住另一位。
“我带来第一发言者的口信。”
对方眼中闪着会意的光芒。“交会点?”
“是的!希望我们还能见到明天的日出!”
从程尼斯的一举一动,看不出他是否知晓普利吉的态度,以及他们两人的关系都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正靠在硬木长椅上,两脚大剌剌地伸开。
“你看这个总督有什么古怪?”
普利吉耸耸肩。“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认为他并没有什么特异的精神力量。倘若他真是第二基地的成员,也只是个非常差劲的角色。”
“你知道吗,我认为他根本不是。我也不确定该如何解释。假设你是第二基地分子,你又会怎么做呢?”程尼斯显得越来越深思熟虑,“假设你知道我们来此地的目的,你会如何对付我们?”
“当然是‘回转’。”
“跟骡的做法一样?”程尼斯猛然抬起头来,“假使他们已经令我们‘回转’,我们察觉得到吗?我很怀疑。或许他们只是一群非常聪明的心理学家,却没有任何异能。”
“若是那样,我想他们会尽快杀掉我们。”
“而我们的星舰呢?不对。”程尼斯摇了摇食指,“普利吉,老前辈,对方正在对我们故弄玄虚。这只有可能是故弄玄虚。纵使他们精通情感控制,我们——你和我——却只是打头阵的小卒。他们真正的敌人是骡,因此他们和我俩一样小心谨慎。我相信,他们已经知道我俩的身份。”
普利吉冷冷地瞪着对方。“你打算怎么办?”
“等!”他迅速吐出这个字,“让他们来找我们。他们投鼠忌器,也许是害怕上头的星舰,但也有可能是顾忌骡。他们先派那名总督来唬人,可是并未成功,我们仍将按兵不动。他们下次派来的人,一定是真正的第二基地分子,而他会主动和我们谈判。”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达成协议。”
“我可不敢苟同。”
“因为你认为这么做会出卖骡?不会的。”
“错,无论你多么精明,骡都有办法对付你这种吃里扒外的行径。但我仍然不敢苟同。”
“因为你认为我们无法智取第二基地?”
“或许吧。不过并不是这个原因。”
程尼斯目光下移,盯着对方手中的武器,然后绷着脸说:“你是说这玩意儿才是真正的原因?”
普利吉挥了挥手中的核铳。“没错,你被捕了。”
“为什么?”
“因为你背叛了联盟第一公民。”
程尼斯紧紧抿着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你叛变!而我有责任制止这种行为。”
“你的证据呢?你有什么佐证或假设?或者只是做白日梦?你疯了吗?”
“我没疯,可是你呢?你以为骡会平白无故,就派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执行一个可笑的、充门面的任务?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但我不该浪费时间怀疑自己的判断。他为什么会派你来?因为你笑容可掬,穿着得体?因为你才二十八岁?”
“或许因为他信得过我。难道你不是在找合理的解释吗?”
“或许反而是因为他信不过你。如今看来,这个解释也极为合理。”
“我们是在较量自相矛盾的程度吗?或者是在比赛谁能把一件事说得最啰唆?”
普利吉渐渐逼近,核铳则比他更早一步。他挺立在年轻人面前,喝道:“站起来!”
程尼斯不慌不忙地依言照做。他感到铳口挨到自己的腰带,但胃部肌肉并没有开始抽搐。
普利吉说:“骡一心一意要找出第二基地,可是他失败了,而我也始终未能成功。我们两人都无法揭开的秘密,它一定隐藏得极好。所以,最后只剩下一个可行性——找一个已经知道那个秘密地点的人,来领导另一次的探索行动。”
“就是我吗?”
“显然正是。当然,起初我并不知道。不过我的心智虽然减缓,方向却仍然正确。我们多么容易就发现了‘群星的尽头’!你从‘透镜’的无数可能中,一下子就找到正确的像场,这简直是奇迹!接下来又是多么幸运,我们观测的正好就是正确的观测点!你这个大笨蛋!难道你就如此低估我,以为我会对你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好运,完全视若无睹吗?”
“你的意思是我太成功了?”
“你若不是叛徒,连一半的成功都不可能。”
“因为你对我的期望太低了?”
核铳又向前戳了一下。然而,程尼斯所面对的那张脸孔,只有森冷的目光暴露出逐渐升高的愤怒。“因为你被第二基地收买了。”
“收买?”程尼斯以无比轻蔑的口气说,“拿出证据来。”
“也可能是你的心灵受到影响。”
“骡竟然会不知道吗?真是荒谬。”
“骡当然早就知道。你这个小笨蛋,我要说的正是这一点。骡当然早就知道。否则,你以为骡为什么要拨给你一艘星舰?如今,你果然带领我们来到第二基地。”
“让我抽丝剥茧,为你分析一下。我能不能请问你,我为什么理所当然该这样做?假使我是一名叛徒,我为什么该带你来第二基地?为什么不在银河中乱闯一通,然后像你以前一样无功而返?”
“你是为了这艘星舰。因为第二基地的人显然亟需核能武器自卫。”
“你需要想个更好的理由。一艘星舰对他们毫无用处,假如他们认为能从中学到先进的科技,而明年就能建造核能发电厂,那么这些第二基地分子,头脑实在非常、非常简单。恕我直言,你自己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
“你会有机会向骡当面解释。”
“我们要回卡尔根去?”
“正好相反,我们将留在这里。差不多十五分钟之后,骡就会跟我们会合。你这个自诩聪明绝顶的小子,你以为他没有跟踪我们吗?你这个诱饵刚好反过来了。你并未引出我们的猎物,却引导我们来到猎物的巢穴。”
“我可否坐下来,”程尼斯说,“用图解法为你解释一件事?拜托。”
“你给我乖乖站好。”
“好吧,我站着说也一样。你认为骡一直在跟踪我们,是因为通讯线路中有个超波中继器吗?”
核铳仿佛微微颤动了一下,不过程尼斯不敢肯定。他继续说:“你看来并不惊讶。可是,我不想浪费时间怀疑你是不是装的。没错,我晓得这件事。现在,我已经向你证明,我知道一些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并不知道、而我也确定你不知道的一件事。”
“程尼斯,你的开场白实在太长了。我以为你捏造谎言的效率应该很高。”
“我没有捏造任何事。叛徒当然存在,称之为敌方特工也可以。然而,骡是透过一个迂回的管道知晓这件事的。你可知道,他手下的某些‘回转者’似乎被人动了手脚。”
核铳这回的确晃了一下,绝对错不了。
“普利吉,我要特别强调这一点。这就是他需要我的真正原因,因为我并不是‘回转者’。难道他没有向你强调过,他需要一名‘非回转者’吗?他到底有没有告诉你这个真正的理由?”
“程尼斯,试试别的谎言吧。假使我对骡起了异心,自己一定会察觉。”普利吉赶紧悄悄审视自己的心灵。感觉完全一样,根本没有变化。显然是这个人在说谎。
“你是指你仍旧感到对骡忠心耿耿。也许吧,因为忠心并未受到干扰。骡说过,那太容易被发现了。可是你精神上感觉如何?是不是迟钝了?这趟旅程从开始到现在,你是否始终觉得很正常?或者偶尔会有奇怪的感觉,好像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你想干什么?想拿铳口在我肚子上硬生生戳个洞吗?”
普利吉将核铳抽回半英寸。“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想说你已经被干扰了。我说你已经受到控制。你没有看到骡将超波中继器安装在舰上,你没有看到任何人做这件事。我猜,你只是突然发现它在那里,和我一样是无意中发现的。你却马上假设那是骡安置的,而从那时候起,你就一直假设骡在跟踪我们。当然,你手腕上戴的通讯器,可以用特殊波长瞒着我和星舰联络。你以为我都蒙在鼓里吗?”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愤慨,原先装出的冷漠早已被凶恶取而代之。“可是,一路跟踪我们的人并不是骡,根本不是他。”
“不是骡,那是什么人?”
“嗯,你认为是什么人呢?在我们升空当天,我就发现了那个超波中继器。可是我并没有想到骡身上。这种事,他没有理由那么迂回。你看不出那是个荒谬的推论吗?假使我是叛徒,而他也知道了,他可以轻而易举令我‘回转’,让我变得像你一样。然后,他就能从我心中打探出第二基地的秘密位置,没有必要把我送到银河的另一端。你自己能够对骡隐藏任何秘密吗?反之,假如我根本不知道,我就无法带他到那里去。所以不论怎么说,他都不该派我出来。
“显然,超波中继器一定是第二基地特务放置的。因此不难推测到底是谁在跟踪我们。如果你那珍贵的脑袋没有受到干扰,又怎么可能上这个当呢?你会有这种大愚若智的想法,这算哪门子正常?我会把一艘星舰带给第二基地?他们要星舰做什么?
“普利吉,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你。除了骡以外,你是最了解联盟内情的人。骡对他们来说是危险人物,而你却不是。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我心中注入探索的方向。当然,假使我光用‘透镜’漫无目标地摸索,是万万不可能找到达辛德的。这点我心知肚明。但我也知道是第二基地在图谋我们,知道是他们在操纵这一切。所以何不将计就计呢?这是个尔虞我诈的心理战。他们想逮住我们,而我们想知道他们的大本营——谁能够唬住对方,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可是如果你一直拿核铳比着我,我们可就输定了。你这么做显然身不由己,是受到他们的操控。普利吉,把核铳给我。我知道你觉得不该这么做,可是这个念头不是你自己的,而是第二基地注入你心中的。普利吉,把核铳给我。让我们同心协力,面对即将来临的大敌。”
一股迷乱的情绪不断升高,令普利吉感到恐惧。诡辩!自己会错得这么离谱吗?为什么永远要怀疑自己?为什么不能肯定任何事?是什么使得程尼斯的话听来那么可信?
诡辩!
抑或是他饱经磨难的心灵,正在对抗另一名入侵者?
自己是否分裂成了两个人?
他模模糊糊地看到程尼斯站在自己面前,伸出一只手来——突然间,他知道自己要将核铳交出去了。
正当他的手臂肌肉准备收缩,做出这个动作之际,身后的门却缓缓打开——他连忙回过头去。
在广大的银河中,或许有些相貌相似的人,会让别人在普通情况下也可能认错。此外,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还会有人将毫不相像的人混淆不清。然而,这两种情形都不可能发生在骡身上。
普利吉心中所有怒火,都无法抵挡一股突然间席卷而来的精神洪流。
就体格而言,骡在任何情况下都居于劣势,如今也不例外。
他现在的穿着令他看起来十分滑稽。由于身上包着厚重的衣物,他显得比平常臃肿,却仍然较普通人瘦弱。他将脸部蒙起来,只露出特大号的鹰勾鼻,被寒冷的空气冻得通红。
他活像大难不死的生还者,再也没有更恰当的比喻了。
他说:“普利吉,握紧核铳。”
程尼斯耸耸肩,自己找位子坐了下来。骡转过身对他说:“此地的情感氛围似乎极为杂乱,而且有相当程度的冲突。你说除了我,还有别人跟踪你们,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普利吉突然插嘴道:“阁下,在我们的星舰上放置超波中继器,是不是您的命令?”
骡将冷漠的双眼转向普利吉。“当然是我。整个银河系,除了行星联盟,还可能有别的组织拥有这种装置吗?”
“他说……”
“好啦,将军,他在这里。不需要由你转述他的话。程尼斯,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些什么?”
“是的,阁下,不过我显然搞错了。我本来以为,超波中继器是第二基地的奸细放置的,而我们被引到这里来,则是出于第二基地的阴谋,我正准备要反击呢。此外,我还有一个感觉,将军多多少少受到了他们的控制。”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现在不这么想了。”
“恐怕我搞错了。否则,刚才进门的就不会是您了。”
“好吧,那么,让我们来厘清这个问题。”骡脱去厚实且附有电热装置的外套,“你不介意我也坐下吧?现在——我们很安全,完全不必担心有任何人闯进来。在这个冰封的星球上,所有的本地人都不会想靠近此地。这一点,我能向你们保证。”他用冷酷的语调,强调着自己的力量。
程尼斯故意表现出厌恶。“有什么不可见人的?是不是有人会来奉茶,还会有舞娘出来表演?”
“大概没有。年轻人,你的理论该怎么解释?你说第二基地分子正在追踪你们,用的却是只有我才拥有的装置,还有——你说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阁下,这很明显,为了解释所有已知的事实,似乎只能说我的脑子被灌输了一些概念……”
“也是那批第二基地分子干的?”
“我想,不可能有别人。”
“那么你并没有想到,假如某个第二基地分子为了自己的目的,因而强迫、驱策,或是诱骗你到第二基地自投罗网——我猜你会认为他和我用的是类似手法,不过我要提醒你,我能植入他人心中的只有情感,并不包括概念——反正,你并没有想到,他如果能做到这种事,就大可不必用超波中继器追踪你。”
程尼斯猛然抬起头来,被元首的大眼睛吓得一阵心悸。普利吉则在喃喃自语,他的松懈明显地反映在松弛的肩膀上。
“没错,”程尼斯答道,“我并没有想到。”
“然而,假如他们不得不追踪你,就没有能力左右你。而在不受支配的情况下,你不可能这么顺利地一路找来这里。这一点,你想到过没有?”
“也没有。”
“为什么呢?难道说你的智力突然降低了那么多吗?”
“阁下,我现在只能以一个问题来答复您。您是否也要加入普利吉将军的阵营,跟他一起来指控我是叛徒?”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能为自己辩护吗?”
“我唯一的辩解,刚才已经对将军说过了。假使我真是叛徒,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您就可以令我‘回转’,直接从我心中探得那个秘密。倘若您认为有需要追踪我,那就代表我在事先并不知情,因此绝不是叛徒。我准备用这个矛盾,来答复您提出的矛盾。”
“那么你的结论呢?”
“我并不是叛徒。”
“这点我必须同意,因为你的论证无懈可击。”
“那么我可否请问您,为何要暗中跟踪我们?”
“因为对于所有的已知事实,其实还有第三种解释。你和普利吉两人,都分别以个人观点解释了部分事实,但并非全部。而我——如果你们愿意花点时间听我说——可以把一切解释得很圆满。我尽量长话短说,以免你们听得不耐烦。坐下来,普利吉,把你的核铳交给我。我们不会有危险,不论屋里屋外,都不会再有人想攻击我们。事实上,连第二基地也不会了。程尼斯,这都是你的功劳。”
室内的照明是罗珊通用的电力白炽灯。孤单单的一个灯泡吊在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映出三道人影。
骡说:“既然我感到有必要追踪程尼斯,显然我期待能有所收获。由于他以惊人的速度直奔第二基地,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那正是我所期待的结果。但我并没有直接从他那里获得任何情报,所以一定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事实便是如此。当然,程尼斯知道真正的答案,而我也知道。普利吉,你懂了吗?”
普利吉顽固地说:“阁下,我不懂。”
“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能够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又能不让我刺探到的,其实只有一种人。程尼斯,恐怕你并不是叛徒;事实上,你就是第二基地分子。”
程尼斯双肘撑在膝盖上,身子向前倾,从愤怒而僵硬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您有什么直接证据?演绎式的推论今天已经两度触礁。”
“程尼斯,我当然也有直接证据,这相当简单。我曾经告诉你,我的手下被人暗中动了手脚。这项阴谋的主使者,显然必须是:一、非回转者;二、与事件中心极为接近的人。这个范围虽然很大,却并非没有界限。程尼斯,你一向太成功了。大家都太喜欢你,你的一切太顺利了。我不禁纳闷——
“于是我征召你主持这次的远征,而你并没有拒绝。我趁机观察你的情感,发现你并未感到困扰。程尼斯,你的胸有成竹表演得太过火了。面对这么重大的任务,任何一个正常人,不论他的能力多强,都难免会有几丝犹豫。你心中完全没有这种反应,这代表你若不是白痴,就是受到外力的控制。
“想知道真相其实很简单。我趁你松懈的时候,突然一把抓住你的心灵,并在同一瞬间注入悲痛的情绪,随即又将它释放。而你马上显露出愤怒,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可以发誓那是一种自然反应,但那只是我最初的想法。因为当我左右你的情感时,在你压抑住真正的反应之前,有那么一刹那,你的心灵曾试图反抗。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反应。
“没有任何人能够反抗我,即使是那么短暂的瞬间,除非他具有和我类似的精神控制力。”
程尼斯的声音低沉而苦涩。“哦,是吗?那又怎么样?”
“那就代表你死定了——因为你的确是第二基地分子。你必须被处决,我相信你早就知道。”
程尼斯又看到一把指着自己的核铳。然而这次控制铳口方向的,并非他轻而易举就能左右的普利吉,而是一个与他一样成熟、一样强固的心灵。
他能用来扭转局势的时间却少之又少。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是难以用文字描述。因为笔者与常人无异,只具有普通的感官,而且没有控制他人情感的能力。
简单地说,在骡的拇指即将扣下扳机的一瞬间,程尼斯心中转了无数的念头。
此时,骡的心灵被坚毅果断的决心所占据,绝不会有半分犹豫。从骡决心扣下扳机,到高能光束射中目标,程尼斯事后若有兴趣计算一下,会发现可资利用的时间仅有五分之一秒。
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
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骡发觉程尼斯大脑的情感势能陡然高涨,自己的心灵却并未感受到任何冲击。与此同时,一股纯粹而令人战栗的恨意,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
正是这个新来的情绪,将他的拇指从扳机旁弹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做到这一点。而几乎在他改变动作的同时,他也完全体认到一个新的情势。
就戏剧观点而言,应该用定格画面来处理这个重大变化。且先说骡,他的拇指离开了核铳,双眼仍旧紧盯着程尼斯。再说程尼斯,他浑身紧绷,还不太敢张口喘气。最后再说倒在椅子里的普利吉,他全身痉挛,每一块肌肉都在拼命抽搐,每一条肌腱都扭曲变形;训练有素的木然脸孔化作一张死灰的面具,上面布满可怕的恨意。他的双眼则紧紧地、直直地、目不转睛地盯在骡身上。
程尼斯与骡只交换了一两个字——仅仅一两个字,对他们这种人而言,就能完全表露情感与意识,足以达到相互了解与沟通的目的。但由于我们先天的限制,想要叙述这段经过,必须将他们交换的讯息翻译成文字,包括已经进行过的,以及即将进行的“对话”。
程尼斯紧张地说:“第一公民,你现在是腹背受敌。你无法同时控制两个心灵,因为我是其中之一——所以你得作出选择。普利吉已经脱离‘回转’状态,我打开了他的心灵枷锁。他现在又是当年的普利吉,是那位将你视为自由、正义和一切神圣事物的公敌,那位曾经试图行刺你的普利吉。此外他也知道,在过去五年间,你把他贬为一条摇尾的走狗。我暂且压制住他的意志,不让他有所行动,可是假如你杀了我,就没有人控制他了。在你根本来不及将铳口转向,甚至将精神力量转向之前——他就会把你解决。”
骡相当了解目前的情势,因此他纹风不动。
程尼斯继续说:“倘若你转移精神力量去控制他或杀掉他,或是作出任何行动,你就来不及再回过头阻止我。”
骡仍旧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程尼斯道,“抛开核铳吧。让我们两人公平对决,你可以把普利吉要回去。”
“我犯了一个错误。”骡终于开口,“我在面对你的时候,不该让第三者在场。这样做,引进了太多变数。我想,我必须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他随手将核铳抛到地上,又将它踢到房间另一端。与此同时,普利吉瘫成一团沉沉睡去。
“他清醒后,便会恢复正常。”骡轻描淡写地说。
从骡准备按下扳机,到他丢弃核铳为止,整个情势的逆转,只经过了一点五秒的时间。
但是在骡的潜意识边缘,程尼斯及时发现一丝飘忽的情绪。那仍旧是信心十足的得意之情。
这两个人表面上看来轻松自在,实际上刚好相反——他们体内每一根职司情感侦测的神经,都紧张得不停在颤抖。
这么多年来,骡第一次对自己的手法动摇信心。程尼斯心知肚明,虽然他暂时能自保,却是全力以赴的结果——对方的攻击则不费吹灰之力。在这场耐力比赛中,程尼斯明白自己迟早会败下阵来。
但他万万不该动这个念头。将情感弱点暴露给骡,无异于献给他一柄致命武器。在骡的心灵中,已经隐约浮现一丝不同的情绪——胜者的情绪。
设法争取时间……
其他人为什么迟迟不来?骡正是因此而信心满满吗?他的对手究竟知道哪些他不知道的事?他紧盯着对方的心灵,可是毫无发现。他若能看透他人的心思就好了,不过……
程尼斯猛力煞住纷乱不堪的思绪。他只让精神集中在一个念头:设法争取时间……
程尼斯说:“既然你已经确定我是第二基地分子,而在我们借着普利吉小斗一番之后,我也不想再否认了。可否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到达辛德。”
“喔,不。”骡哈哈大笑,笑声高亢而充满自信。“我可不是普利吉,我不需要对你作任何解释。你有许多自以为是的理由。不管那些理由是什么,你的行动既然符合我的需要,我就懒得再追问。”
“在你对这件事的认知中,却一定还有盲点。达辛德真是你要找的第二基地吗?普利吉对我提过你以前的努力,还有那位成为你的工具的心理学家——艾布林·米斯。在我的……嗯……轻微的鼓励下,他不时会透露一些历史。第一公民,你回想一下艾布林·米斯。”
“我何必那么做?”声音充满自信!
程尼斯感到那股自信即将满溢,似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骡本来可能还残存的不安情绪渐渐消失无踪。
他尽力克制住强烈的绝望感,又说:“那么,你并没有什么好奇心?普利吉告诉我,米斯曾经大吃一惊。他拼了命也要争取时间,想尽早警告第二基地。为什么?为什么呢?后来艾布林·米斯死了,第二基地未曾接到警告。可是,第二基地至今依然存在。”
此时骡露出真心的微笑,程尼斯惊觉一股残酷的情绪突然逼近,又在下一瞬间撤回。骡答道:“不过第二基地显然接到了警告。否则,拜尔·程尼斯如何又为何会到卡尔根进行活动,对我的手下动手脚,还妄想对我耍阴谋诡计?第二基地当然接到了警告,只不过太迟了点。”
“那么,”程尼斯故意流露出同情的情绪,“你甚至不知道第二基地是什么样的组织,那些具有更深含意的事件,你也不明白它们的真正意义。”
设法争取时间!
骡感觉到了对方的揶揄,他的眼睛眯起来,并闪出一丝敌意。他习惯性地用四根指头摸摸鼻子,再陡然迸出一句:“我就让你说个过瘾吧。第二基地究竟有什么秘密?”
程尼斯刻意改用普通的语言,不再使用情感讯息符号。他说:“据我所知,最令米斯感到疑惑困扰的,是包围着第二基地的重重神秘。当初,哈里·谢顿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设立这两个基地。第一基地一切光明正大,短短两个世纪就威震半个银河系。反之,第二基地始终隐藏在黑暗的深渊。
“除非你能体验那个垂死帝国当年的学术气氛,否则不可能了解其中的道理。至少在思想上,那是个宏伟的大时代,各式各样的思潮百家争鸣。当然,当时已有文化倾颓的征兆,因为进一步的思想发展遭到了防堵。谢顿之所以能声名大噪,正是因为他和那些学术绊脚石抗争到底。他释放的最后一点创造性火花,不但辉映着第一帝国的落日残照,更预示了第二帝国的旭日初升。”
“非常戏剧化。后来呢?”
“因此,他根据心理史学的定律,亲手创立了两个基地。可是他比任何人更清楚,那些定律并非绝对的。他从未创造任何成品,只有退化的心灵才需要所谓的成品。他的心血结晶是一种不断演化的机制,而第二基地正是演化的原动力。我们——短命行星联盟的第一公民,我告诉你——我们才是谢顿计划的守护者。我们才是!”
“你想拿这些话为自己壮胆吗?”骡用轻蔑的语气问,“还是你想要说服我?无论是第二基地、谢顿计划或第二帝国,我一概不屑一顾;它们无法激起我一点点的同情、怜悯、责任感,或是任何你试图投射给我的情感。从现在开始,可怜的傻子,你得用过去式来描述第二基地,因为它被摧毁了。”
当骡站起身来,向对方走近时,程尼斯发觉压迫自己心灵的情感势能陡然增强。他拼命抵抗,却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在无情地敲击与扭搅他的心灵。
他发觉自己已经背对着墙壁,而骡就在他面前,皮包骨的双臂叉在腰际,嘴唇在硕大无比的鼻子下扯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骡又开口说:“程尼斯,你的游戏该结束了。你们这些人——所有那些曾经隶属第二基地的人,都已经是过去式!过去式!
“你或许不动一根指头就能把普利吉击倒,抢走他的核铳,却只是一个劲对他喋喋不休,你到底是在等什么?你其实是在等我,好让我来到时不至于太起疑,对不对?
“只可惜我根本不必起疑。第二基地的程尼斯,我早就看穿你,彻底看穿你了。
“但你现在又在等什么呢?你仍旧拼命对我滔滔不绝,好像能用声波把我禁锢在椅子上。而你在说话的时候,心中从头到尾都在等待、等待、等待。可是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到来,你所等待的人——你的盟友一个也不会来。程尼斯,你落单了,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的第二基地对我完全估计错误。我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他们以为我跟踪你到了这里,就可以让他们任意宰割。你的确是一个诱饵,用来引出这个可怜、愚蠢、孱弱的突变种——他是多么热衷于建立一个帝国,因而对脚下明显的陷阱视而不见。可是,我现在是他们的阶下囚吗?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到,无论我到哪里,几乎都有舰队跟随。面对我的舰队,不论是哪一支,他们都完全束手无策。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到,我不会为了谈判而按兵不动或静观其变。
“十二个小时前,我的舰队已经开始对达辛德发动攻击,他们的任务执行得相当、相当彻底。达辛德如今已是一片焦土,人口集中地区全被夷为平地。根本没有出现任何抵抗。程尼斯,第二基地已经不复存在——而我,我这个丑怪孱弱的畸形人,终于成为全银河的统治者。”
程尼斯唯有缓缓摇头叹息。“不可能——不可能——”
“可能——可能——”骡模仿着他的语气,“你很可能是最后一名幸存者,却也活不了多久了。”
接着,出现了一阵短暂而意味深长的停顿。忽然间,程尼斯感到心灵深处被贯穿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几乎发出呻吟。
骡及时收回精神力量,喃喃说道:“不够,你并没有通过测验。你的绝望是装出来的。你的恐惧感不够强烈,那并非理想破灭该有的反应,只是个人面对生死关头的微弱恐惧。”
骡伸出瘦弱的手掌,轻轻扼住程尼斯的喉头,程尼斯偏偏无法挣脱。
“程尼斯,你是我的保障。万一我低估了任何事,你可以提醒我,还能够保护我。”骡的双眼向下凝视他,坚决地要得到答案。
“程尼斯,我的计算都正确吗?我是否智取了你们第二基地的人马?达辛德被摧毁了,程尼斯,彻彻底底摧毁了,但你的绝望为何还是假装的呢?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和实情!说话,程尼斯,说话啊。是不是我洞察得还不够透彻?危险依然存在吗?程尼斯,你说话啊。我到底做错了哪一点?”
程尼斯感到一字一句从口中扯出来,完全违背自己的意愿。他咬紧牙关,咬住舌头,还绷紧了喉咙的每一根神经。
那些话仍旧脱口而出。他大口喘着气,任由那股力量拉扯着他的喉咙、舌头、牙齿,一路将那些话硬扯了出来。
“真相是,”他尖声道,“真相——”
“对,真相。我还有什么没做到的?”
“谢顿将第二基地设在这里。我早就说是这里,我并没有说谎。当初那些心理学家来到这个世界,控制了本地的居民。”
“达辛德吗?”骡再度深入对方翻腾而痛苦的心灵,毫不留情地肆意翻找。“我已经毁灭了达辛德。你知道我要什么,快告诉我。”
“不是达辛德。我说过,第二基地分子也许不是表面上的掌权者;达辛德只是傀儡……”这些话说得含混不清,每个字都违背了这位第二基地分子的心意。“罗珊……罗珊……罗珊才是你要找的世界……”
骡松开手,程尼斯马上痛苦地缩成一团。
“你原来想要骗我吗?”骡轻声地说。
“你的确上当了。”这是程尼斯最后一点垂死的反击。
“可是你们并没有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我一直和我的舰队保持联络。解决了达辛德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罗珊。不过首先——”
程尼斯感到令人无法忍受的黑暗扑天盖地而来,他自然而然伸出手臂,挡在痛苦不堪的双眼之前,却无法阻挡这波攻势。这片黑暗几乎令他窒息,他还觉得受创的心灵蹒跚地向后退,退到永恒的黑暗中——那里有个得意洋洋的骡,好像一根开怀大笑的火柴棒,又粗又长的鼻子在笑声中不停摇摆。
笑声不久便逐渐消退,只剩下黑暗紧紧拥抱着他。
直到另一种感觉突然迸现,仿佛是一道锯齿状的强烈闪电,才终于驱走无边的黑暗。程尼斯渐渐清醒过来,视觉也慢慢恢复,噙着泪水的双眼已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
头痛简直令他无法忍受,而他必须承受着巨大的痛楚,才能将一只手抬到头部。
显然,他还活着。他的思绪好像一团羽毛,被气流卷起之后又缓缓落向地面,再度恢复静止。他感到体内充斥一股舒畅的暖流——那是从外面钻进来的。他强忍着巨痛,试着慢慢扭动颈部,却又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
现在门又打开了;第一发言者已经进入室内,站在门槛旁边。程尼斯想要说话,想要大叫,想要发出警告——舌头却僵住了,这才知道骡的威猛心灵仍未完全放开他,仍然钳制住他的发声器官。
程尼斯再度转动颈子。骡依旧在屋内,双眼冒出怒火。他不再张口大笑,却露出牙齿,展现一个狰狞的笑容。
程尼斯感觉到,第一发言者的精神力量正在他心中轻轻挪动,为他疗伤止痛。可是不久之后,它就遇到骡的防御,只经过短暂的缠斗便被击退,一阵麻木感再度袭向程尼斯。
怒火充满骡的瘦弱身躯,使他看来更加丑怪。他咬牙切齿地说:“又有一个人来欢迎我。”他的心灵伸出灵巧的触须,一直伸到室外,并且继续延伸——延伸——
“你是单枪匹马来的。”他说。
第一发言者点了点头。“我绝对只有一个人。我确有必要这么做,因为五年前,是我对你的未来计算错误。所以我有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由我自己独力扭转局势。不幸的是,我没想到你布下的‘情感禁制场’威力如此强大,花了我好多时间才破解。你有这般能耐,实在可喜可贺。”
“我可不领情。”骡以凶狠的口气答道,“你少来这一套。你到这里来,是不是要用你那少得可怜的精神力量,援助你们这位即将崩溃的栋梁之才?”
第一发言者微微一笑。“哈,你称之为拜尔·程尼斯的这个人,已经圆满达成任务,由于他的精神力量远不及你,他的表现更加难能可贵。当然,我看得出来,你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即使如此,或许我们还是有办法使他完全康复。阁下,他是个勇敢的人。这个任务是他自愿的,虽然事前我们用数学推算出来,他的心灵受创的机会极大——这种下场比单纯的肉体残废更可怕。”
程尼斯在心中拼命挣扎,他想要说话,想要大声发出警告,可是偏偏做不到。他唯一能发出的只有恐惧——持续不断的恐惧——
骡显得很冷静。“你当然知道达辛德被毁灭了。”
“我知道,我们早已预见你的舰队会发动攻击。”
“是的,不出我所料。可是你们未能阻止,嗯?”这回声音冷酷。
“没错,未能阻止。”第一发言者发出清晰的情感讯息符号,几乎全然是自怨自责与恶心憎恶的情绪。“对于这个错误,我必须承担比你更大的责任。五年前,谁能够想象你的力量会这么大?我们从一开始——当你攻下卡尔根的那一刻——就怀疑你拥有控制情感的能力。这点并不令我们惊讶,第一公民,我现在就能解释给你听。
“像你我所拥有的这种精神力量,其实不是什么崭新的异能。事实上,它始终潜伏在人类的大脑。大多数的人都能察觉他人最表层的情感,例如根据面部的表情、说话的语气等等。许多动物在这方面的天赋更高,它们使用嗅觉的本领出神入化,当然,牵涉到的情感则较为简单。
“人类这方面的潜力其实极大,可是一百万年前,随着语言的发展,情感直接接触的机能逐渐萎缩。我们第二基地最大的成就,就是唤醒这个沉睡的感官,使它至少恢复到某种程度。
“可是我们并非天生具有这些能力。百万年的退化是个艰难的障碍,我们必须锻炼这种感官,就像锻炼自己的肌肉一样。就这点而言,你得天独厚。你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以上这些,我们都有能力计算出来。因此,我们也能计算出一个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在普通人的世界里所造成的效应。就好像明眼人到了盲人国那样——我们算出了夸大妄想对你的影响程度,认为我们已经有所准备。但是,我们忽略了两个重要因素。
“第一,你的精神力量有效范围极广。我们的精神接触,只能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施行,因此面对普通武器的时候,我们比你想象中更加无助。因为视觉扮演一个极重要的角色。而你却没有这种限制,我们现在已经确定,你不但能以精神力量控制他人,而且在视觉和听觉范围之外,仍然能和他们维持密切的情感联系。这一点,我们发现得太晚了。
“第二,我们原本不知道你有肉体上的缺陷,尤其是你把这个缺陷看得那么严重,甚至因此自称为‘骡’。我们只知道你是突变种,未曾预见你并没有生殖能力,因而忽略了你的自卑感所引发的异常心理。我们只是准备对付一名夸大狂,而不是精神严重错乱的偏执狂。
“我自己应该对这些失算负全部责任,因为当你攻陷卡尔根的时候,我已经是第二基地的领导者。在你打垮第一基地之后,我们终于发现一切真相——不过为时已晚——由于这个错误,导致达辛德数百万人送了命。”
“你现在打算扭转乾坤吗?”骡的两片薄唇扭曲着,内心则汹涌着恨意。“你准备怎么做?把我养胖?帮我恢复男性雄风?将凄惨的童年从我的过去一笔勾销?你同情我的遭遇吗?你为我的不幸感到难过吗?对于我不得不做的事,我一点都不懊悔。当我最需要保护的时候,整个银河系没有半个人伸出援手,现在就让银河尽力自卫吧。”
“你的这些情绪,”第一发言者说,“当然是过去的背景造成的,我们不应苛责——只该设法改变。达辛德的毁灭是无可避免的。否则另一个结果,是整个银河系遭到更严重的破坏,而且会持续数个世纪。我们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尽可能撤离达辛德的居民,无法撤走的也尽量疏散。可惜的是,我们做到的比真正需要的少得太多,害得数百万人因而丧生——你不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会——六小时内,罗珊的十万居民也全会死光,而我一样毫不遗憾。”
“罗珊?”第一发言者迅速问道,并转身面向程尼斯。
程尼斯勉力维持着半坐的姿势,运用精神力量苦撑着。他觉得有两个心灵在自己身上决战,接着感到精神枷锁崩开了一瞬间,口中立刻吐出一大串话:“发言者,我彻底失败了。在您抵达之前十分钟,他逼我说出了真相。我无力抵抗他,这都是我的错。他已经知道达辛德不是第二基地,他已经知道罗珊才是。”
精神枷锁重新闭合,再度将他紧紧困住。
第一发言者皱着眉说:“我懂了。你现在计划怎么做?”
“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真的看不透这么明显的事实吗?刚才你在对我说教,告诉我情感接触的本质,用夸大狂、偏执狂等等字眼骂我的时候,我其实正忙着呢。我一直和我的舰队保持联络,而他们已经接到命令。六小时后,除非有什么原因让我收回成命,他们会开始轰炸整个罗珊,只留下这个小村庄,以及周围一百平方英里的范围。他们会彻底执行任务,然后全部降落此地。
“你还有六个小时,而在这六小时中,你无法击倒我的心灵,也不能拯救整个罗珊。”
骡摊开双手,再度发出狂笑,第一发言者则似乎无法接受这个新的情势。
他说:“另一条路呢?”
“为什么一定要有另一条路?另一条路对我绝对没有好处。我该心疼罗珊居民的性命吗?或许,假如你们允许我的星舰安然降落,而且你们全部——第二基地所有的人马——都置于我的精神控制之下,让我感到满意,我会考虑撤回轰炸的命令。能掌握这么多高智力的头脑,想必是很值得的事。不过这样做可能得花很大的力气,或许根本得不偿失,所以我并不特别希望你会同意。第二基地分子,你怎么说呢?你究竟有什么武器,能够对付一个至少和你旗鼓相当的心灵,以及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强大舰队?”
“我有什么武器?”第一发言者慢慢将这个问题重复一遍,“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点点——一点点连你也不知道的情报。”
“那就快说,”骡哈哈大笑,“说得天花乱坠吧。即使你是一条泥鳅,这回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可怜的突变种啊,”第一发言者说,“我根本就不想逃。问问你自己——为什么拜尔·程尼斯会被送到卡尔根当诱饵?拜尔·程尼斯虽然既年轻又勇敢,可是他的精神力量跟你相比,和这位正在呼呼大睡的军官汉·普利吉也差不多。为什么我不亲自出马,或者选派我们其他的领导者,那些和你势均力敌的人,来执行这项任务呢?”
“或许,”骡以万分的信心答道,“你还没有笨到那种程度。可能你也明白,你们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
“真正的理由其实更合逻辑。你知道程尼斯是第二基地分子,他没有能力瞒过你这一点。此外,你也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不怕将计就计,索性依照他的计划跟踪至此,以便最后反过来制住他。假使当初是我去卡尔根,由于我会对你构成真正的威胁,你很可能会杀掉我。即使我将身份隐藏得很好,因而保住性命,也很难让你从太空一路跟踪我到这里。正是因为你觉得胜券在握,才会被引诱出来。假使你留在卡尔根,在你的人马、你的武器、你的精神力量重重保护之下,第二基地倾全力也动不了你一根汗毛。”
“老泥鳅,我的精神力量仍旧存在。”骡说,“而我的人马、我的武器也并非远在天边。”
“完全正确,但是你并不在卡尔根。你如今身在达辛德王国境内,而你以为达辛德就是第二基地,认为一切都合情合理。这是我们精心策划的结果,因为你是个精明至极的人物,第一公民,你只相信合乎逻辑的事。”
“说得很对,但那只能让你们暂时得意一下。我还有时间从你们的程尼斯口中挖掘出真相,而我也至少还有头脑,知道这种真相应该存在。”
“不过我们这一方,还没有狡诈到那种程度的一方,已经料到你会采取这个行动,所以特别为你准备了拜尔·程尼斯。”
“那我确定他有负所托,因为我将他的脑子掏得一干二净。他的心灵在我脚下颤抖,对我完全开放、完全赤裸。当他说罗珊就是第二基地的时候,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话。我已经把他的心灵整个摊开辗平,检视了每一个微观的隙缝,再小的谎言也无所遁形。”
“非常正确,比我们预料中的还要好。我已经对你说过,拜尔·程尼斯是一名志愿者。你知道他志愿做的是什么事吗?在他到卡尔根去投效你之前,接受了一种彻底的心灵改造手术。你认为这样做能不能瞒得过你?假使拜尔·程尼斯未曾接受手术,你以为他有可能骗得了你吗?其实,拜尔·程尼斯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不过那是必须的,也是他自愿的。在心灵的最深处,拜尔·程尼斯老老实实地相信罗珊就是第二基地。
“三年来,我们第二基地在达辛德王国布置的这一切,就是为了等你自投罗网。我们已经成功了,对不对?你找到达辛德,进而又找到罗珊——到此为止,线索就断了。”
骡猛然站起来。“难道你敢说,罗珊也不是第二基地?”
倒在地上的程尼斯,感到第一发言者传来一股力量,将他的精神枷锁完全扯裂。他一跃而起,不可置信地大吼道:“您说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
他所有的记忆,心中的各种知识,一切的一切——此时全部混淆不清,模模糊糊地绕着他打转。
第一发言者微微一笑。“第一公民,你看,程尼斯像你一样烦乱。当然,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我们难道疯了吗,竟然会引领我们最强大、最危险的敌人,来到我们自己的世界?喔,不会的!
“第一公民,倘若你执迷不悟,就让你的舰队来轰炸罗珊吧。让他们尽力摧毁一切吧。因为他们顶多只能杀掉程尼斯和我自己——可是这样做,丝毫无法改善你目前的处境。
“第二基地的远征军早在三年前就来到罗珊,一直以本村长老的身份在活动,而他们昨天已经离开此地,正在前往卡尔根途中。当然,他们会避开你的舰队,而且至少能比你早一天到达卡尔根,因此我敢把一切都告诉你。除非我收回成命,否则等你回到卡尔根,将会面对一个叛乱四起、四分五裂的帝国,只剩随你来这里的舰队会继续效忠。他们绝不可能以寡敌众。此外,第二基地的人马将渗入你的后备舰队,确保你无法将任何人重新‘回转’。突变种,你的帝国完了。”
骡缓缓垂下头,愤怒与绝望占满他的心灵。“是的。太晚了——太晚了——现在我懂了。”
“现在你懂了,”第一发言者附和着,“现在你又不懂了。”
骡的心灵因绝望而门户大开,第一发言者早已蓄势待发,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钻进去。他只花了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就顺利完成对骡的改造。
骡抬起头来,问道:“那么我应该回卡尔根去?”
“当然。你感觉如何?”
“感觉非常好,”他皱起眉头,“你是谁?”
“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没有。”他抛下这个念头,拍拍普利吉的肩膀。“醒醒,普利吉,我们要回家了。”
两小时后,拜尔·程尼斯终于觉得行动自如了。他说:“他不会再想起来吗?”
“永远不会。他会保有他的精神力量以及他的帝国——但是他的动机完全改变了。第二基地这个概念如今成为一片空白,而他也变成一位和平主义者。而且从今以后,他会比以前快乐得多,就这样度过他的余生。由于身体机能失调,他没有几年好活了。然后,一旦他死了,谢顿计划便会继续——总会继续下去的。”
“这么说的话,”程尼斯追问,“罗珊真的不是第二基地?我可以发誓——我告诉您,我明明知道。我可没有精神错乱。”
“程尼斯,你没有精神错乱,正如我所说,你只是被改造了。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走吧!我们也该回家了。”
拜尔·程尼斯坐在贴满白色瓷砖的小房间中,让心灵完全放松。对于目前的生活,他感到相当满意。房间里有墙壁、有窗户,外面还有草地。它们却没有名字,它们只是“东西”。室内还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床脚的屏幕则呆板地放映着书籍的内容。护士每天进来几回,为他送来食物。
起初,他并未试图将听到的零星声音拼凑起来,例如下面两个人的对话。
其中一个人说:“现在的症状是完全的失语症。这表示清理干净了,我想他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将他原来的脑波记录输回去。”
他把那些声音硬背下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声音好像十分特殊——似乎代表某种意义。可是又何必操这个心呢?
还不如乖乖躺在这个“东西”上面,看着前方那个“东西”的色彩变幻。
然后有一个人走进来,对他做了一件事。于是他沉沉睡去,睡了很久很久。
醒来之后,“床”突然就是“床”了。他知道自己在医院里,硬记的那些声音也都有了意义。
他坐起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发言者就在旁边,他说:“你在第二基地,你的心智,你原来的心智,已经恢复了。”
“是的!是的!”程尼斯想起了自己是谁,因而感到无比的骄傲与喜悦。
“现在告诉我,”第一发言者说,“你知道第二基地在哪里吗?”
真相如巨浪汹涌而来,程尼斯却没有立即回答。像当年的艾布林·米斯一样,他只是体会到一阵巨大而令人麻木的惊愕。
最后他终于点点头,说道:“银河众星在上——现在,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