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骡:
……银河历史中的众多重要人物,要数“骡”的生平最为隐晦。即使他最出名的那段时期,也几乎只能透过其对手的观点来了解他,其中又以一位年轻新娘的观点最具权威……
——《银河百科全书》
贝泰对赫汶恒星的第一印象是一点也不壮观。她的先生说过——它是位于虚空的银河边缘,一颗毫无特色的恒星。它比银河尽头任何一个稀疏的星团都要遥远;虽然那些星团发出的光芒稀稀落落,赫汶恒星却更为黯淡无光。
杜伦心里很明白,以这颗“红矮星”作为婚姻生活的前奏曲,实在是太过平凡无趣。所以他撅着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贝,我也知道——这并不是个很适宜的改变,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从基地搬到这里。”
“杜伦,简直是可怕的改变。我真不该嫁给你。”
他脸上立时露出伤心的表情,而在尚未恢复之前,她就以特有的“惬意”语调说:“好啦,小傻瓜。赶紧把你的下唇拉长,装出你独有的垂死天鹅状——你每次把头埋到我的肩膀之前,总会现出那种表情;而我就会抚摸你的头发,摩擦出好多静电。你想引诱我说些傻话,是不是?你希望我说:‘杜伦,不论天涯海角,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永远幸福快乐!’或者说:‘亲爱的,只要和你长相厮守,即使在星际间的深邃太空,我也觉得有家的温暖!’你承认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他,在他作势欲咬时,又赶紧把手缩回去。
他说:“如果我认输,承认你说得都对,你是不是就会准备晚餐?”
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他回报一个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在别人眼中,她并不能算绝代美女——他自己也承认——即使人人都会多看她一眼。她的直发有些单调,却乌黑而亮丽;嘴巴纵使稍嫌大些,但是她有一对致密的柳眉,衬托出其上白皙稚嫩、毫无皱纹的额头,以及其下那双笑起来分外热情的琥珀色眼睛。
她的外表看来十分坚强刚毅,似乎对人生充满务实、理性、择善固执的态度,不过在她内心深处,仍然藏有小小的一潭温柔。倘若有谁想要强求,一定会无功而返;只有最了解她的人,才知道应该如何汲取——最要紧的是绝不能泄漏这个意图。
杜伦随手调整一下控制台上的按键,决定先稍事休息。还要再做一次星际跃迁,然后“直飞”数个毫微秒差距之后,才需要进行人工飞行。他靠在椅背上向后望去,看到贝泰在储藏室,正在选取食品罐头。
他对贝泰的态度可说是沾沾自喜——过去三年来,他一直在自卑情结的边缘挣扎,如今的表现,只是一种心甘情愿的敬畏,象征着他的骄傲与胜利。
毕竟他只是个乡巴佬——非但如此,他的父亲还是一名叛变的行商。而她则是道道地地的基地公民——非但如此,她的家世还能直溯马洛市长。
基于这些因素,杜伦心里始终有些忐忑。将她带回赫汶,住在岩石世界的洞穴都市里,本身就是很糟的一件事。更糟的是,还得让她面对行商对基地(以及漂泊者对都市居民)的传统敌意。
无论如何——晚餐过后,进行最后一次跃迁!
赫汶恒星本身是一团火红的猛烈光焰,而它的第二颗行星表面映着斑驳的红色光点,周围是一圈迷蒙的大气,整个世界有一半处于黑暗。贝泰靠在巨大的显像台前,看着上面蛛网般交错的坐标曲线,赫汶二号不偏不倚位于坐标正中心。
她以严肃的口气说:“我真希望当初先见见你父亲。假如他不喜欢我……”
“那么,”杜伦一本正经地说,“你会是第一个让他讨厌的美女。在他尚未失去一条手臂,还在银河各处浪迹天涯的时候,他……算啦,如果问他这些事,他会对你滔滔不绝,直到你的耳朵长茧。后来,我觉得他不断在添油加醋,因为同样一个故事,他每次的讲法都不同……”
现在赫汶二号已经迎面扑来。在他们脚下,内海以沉重的步调不停旋转,青灰色海面在稀疏的云层间时隐时现。还有崎岖嶙峋的山脉,沿着海岸线延伸到远方。
随着太空船更接近地表,海面开始呈现波浪的皱褶。当他们在地平线尽头转向时,又瞥见拥抱着海岸的众多冰原。
在激烈的减速过程中,杜伦以含糊的声音问:“你的太空衣锁紧了吗?”
这种贴身的太空旅行衣,不但内部具有加温装置,其中的发泡海绵还能抵抗加速度的作用。贝泰丰腴的脸庞已被压挤得又红又圆。
在一阵叽嘎响声之后,太空船降落在一个没有任何隆起的开阔地上。
两人好不容易才从太空船爬出来,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是“外银河”夜晚的特色。冷风在旷野中打着转,一股寒意陡然袭来,令贝泰倒抽一口凉气。杜伦抓住她的手肘,两人跌跌撞撞地跑过平整的广场,朝远方漏出一线灯光的方向跑去。
半途就有数名警卫迎面而来,经过几句简单的问话,警卫便带着两人继续向前走。岩石闸门一开一关之后,冷风与寒气便消失了。岩洞内部有壁光照明,既暖和又明亮,还充满嘈杂鼎沸的喧闹声。杜伦掏出证件,让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海关人员一一查看。
海关只瞄了几眼,就挥手让他们继续前进。杜伦对妻子耳语道:“爸爸一定先帮我们打点过,通常得花上五个钟头才能出关。”
他们穿出岩洞后,贝泰突然叫道:“喔,我的天……”
整个洞穴都市明亮如白昼,仿佛沐浴在年轻的太阳下。当然,这里并非真有什么太阳。本来应该是天空的地方,充满着弥散的明亮光芒。温暖的空气浓度适中,还飘来阵阵绿叶的清香。
贝泰说:“哇,杜伦,这里好漂亮。”
杜伦带着心虚的欢喜,咧嘴笑了笑。“嗯,贝,这里和基地当然一切都不一样,但它却是赫汶二号最大的城市——你知道吗,有两万居民——你会喜欢上这里的。只怕此地没有游乐宫,但也没有秘密警察。”
“喔,杜,它简直像是个玩具城市。放眼望去不是白色就是粉红——而且好干净。”
“是啊。”杜伦陪着她一起瞭望这座城市。建筑物大多只有两层楼高,都是用本地出产的平滑矿石建成。这里没有基地常见的尖顶建筑,也看不见“旧王国”那种庞大密集的社区房舍——有的只是各具特色的小型住家;在泛银河的集体生活型态中,表现出当年个人主义的遗风。
此时杜伦突然叫道:“贝——爸爸在那里!就在那里——小傻瓜,看我指的那个方向。你看不见他吗?”
她的确看到了。在她看来,那只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疯狂地挥着手,五指张开,好像在空气中猛抓些什么。不久之后,一阵巨雷般的吼叫声传了过来。于是贝泰尾随着丈夫,冲过一大片仔细修剪过的草坪。她又看到另一个小个子,那人满头白发,几乎被身旁高大的独臂人完全遮住。而那独臂人仍然挥着手,仍然大声叫着。
杜伦转头喊道:“那是我父亲的同父异母兄弟。你知道的,就是到过基地的那位。”
他们四人在草坪上会合,又说又笑乱成一团。最后,杜伦的父亲发出一声兴奋的高呼。然后他拉了拉短上衣,调整了一下镶有金属浮雕的皮带,那是他唯一愿意接受的奢侈品。
他的目光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来回游移,然后,他带着轻微的喘息说:“孩子,你实在不该挑这个烂日子回来!”
“什么?喔,今天是谢顿的生日吧?”
“没错。所以我只好租一辆车,硬逼着蓝度开到这里来。今天这种日子,即使拿枪也无法挟持公共交通工具。”
现在他的目光凝注在贝泰身上,没有再移开了。他以最温和的口气对她说:“我这里有你的水晶像——虽然很不错,但是我敢说,拍摄那个水晶像的人只有业余水准。”
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透明立方体。在光线照耀下,里面出现一个彩色的、栩栩如生的笑脸,活脱是个微型的贝泰。
“那个啊!”贝泰说,“我想不通,杜伦为什么会寄那种可笑的东西给您。爸爸,您还肯认我这个媳妇,真令我惊讶。”
“是吗?叫我弗南就好了,我不喜欢那些虚伪的礼数。因此,我想你可以挽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车位去。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我的孩子没什么眼光。但我想我会改变这个看法,我想我必须改变这个看法。”
杜伦轻声问他的叔叔说:“这些日子我的老头过得如何?他还有没有继续猎艳?”
蓝度微微一笑,带起满脸的皱纹。“杜伦,只要情况允许,他是照追不误。有些时候,当他想起下一个生日是六十大寿,就不禁会垂头丧气。不过他只要大吼几声,驱散这个可怕的想法,就会恢复往日的雄风。他是一个典型的老式行商。可是你呢,杜伦,你又是在哪里找到这么标致的老婆?”
年轻人两手抱在胸前,咯咯笑了起来。“叔叔,你要我把三年的追求史一口气说完吗?”
回到家后,在小小的起居室中,贝泰吃力地脱下连帽的太空旅行衣,让头发自然垂下。然后她坐下来,双腿交叉,迎接着红脸大汉向她投注的欣赏目光。
她说:“我知道您在试着估量什么,就让我告诉您吧。年龄:二十四岁。身高:五英尺四英寸。体重:一百一十磅。主修科目:历史。”贝泰注意到,他总是喜欢侧身站立,以便掩饰那只失去的手臂。
可是此时弗南却向她靠近,并说:“既然你提到了——体重应该是一百二十磅。”
当她面红耳赤之际,他则纵声哈哈大笑。然后,他转向大家说:“根据女人的上臂,就能精确估计她的体重——当然,这需要足够的经验。贝,你想喝点酒吗?”
“我还想要点别的。”说完,她就跟着弗南离开客厅,杜伦则忙着在书架旁翻找新书。
不久弗南独自回来,说道:“她等一下就会下来。”
他将庞大的身躯重重塞进角落的那张大椅子,再将关节硬化的左腿搁到面前的凳子上。杜伦转头面向着他,刚才的笑容已从他的红脸消失了。
弗南说:“很好,孩子,你回家了,我很高兴你能回来。我喜欢你的女人,她不像爱哭爱闹的绣花枕头。”
“我和她结婚了。”杜伦直截了当地说。
“嗯,孩子,那又完全另当别论。”他的眼神变得阴郁,“将自己的未来绑死,实在是个不智之举。我比你多活好些年,比你更有经验,就从来不干这种傻事。”
蓝度原本站在角落一言不发,此时突然插嘴道:“拜托,弗南萨特,你怎么打这种比方?在你六年前迫降失事之前,你没有在任何地方住得够久,从未达到能够结婚的法定期限。而你出事后,又有谁要嫁给你呢?”
独臂老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怒气冲冲地答道:“多得很,你这满头白发的老糊涂……”
杜伦发挥急智,说道:“爸爸,这主要是个法律形式。这样子会有许多方便。”
“主要是方便了女人。”弗南忿忿不平地说。
“即使如此,”蓝度附和道,“仍然应该让孩子来决定。对基地人而言,婚姻是一种古老的风俗。”
“基地人的作风,不值得老实的行商仿效。”弗南一肚子怨气。
杜伦又插嘴道:“我的妻子就是基地人。”他轮流看了看父亲与叔父,然后悄声说:“她回来了。”
晚餐后,话题有了很大的转变。弗南为了替大家助兴,讲了三个亲身的经历,其中血腥、女人、生意和自夸的比重各占四分之一。客厅中的小型电视幕一直开着,播出的是一出古典戏剧,不过音量调得很小,根本没有人看。现在蓝度坐在长椅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他透过长烟斗徐徐冒出的烟,看着跪坐在柔软的白色皮毛毯上的贝泰。这条皮毛毯是很久以前一次贸易任务中带回来的,只有在最重要的场合才会铺起来。
“姑娘,你读的是历史?”他以愉快的口气问贝泰。
贝泰点点头。“我是个让师长头疼的学生,不过终究学到一点皮毛。”
“她拿过奖学金,”杜伦得意洋洋地说,“如此而已!”
“你学到些什么呢?”蓝度随口追问。
“五花八门,怎么样?”女孩哈哈大笑。
老人淡淡一笑。“那么,你对银河的现状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贝泰简单明了地说,“另一个谢顿危机即将来临——倘若这个危机不在谢顿算计之中,谢顿计划就失败了。”
“唔,”弗南在角落喃喃道,“怎么可以这样说谢顿。”不过他并没有大声说出来。
蓝度若有所思地吸着烟斗。“是吗?你为何这么说呢?你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基地,我自己也曾经有过很富戏剧性的想法。可是,你又是为何这么说呢?”
“这个嘛——”贝泰陷入沉思,眼神显得迷蒙。她将裸露的脚趾勾入柔软的白色皮毛毯中,用丰腴的手掌托着尖尖的下巴。“在我看来,谢顿计划的主要目的,是要建立一个比银河帝国更好的新世界。银河帝国的世界在三个世纪前,也就是谢顿刚刚建立基地的时候,就开始逐渐土崩瓦解——假如历史的记载属实,那么令帝国瓦解的三大弊病,就是惰性、专制,以及天下的财货分配不均。”
蓝度缓缓点着头,杜伦以充满骄傲的眼神凝视着妻子,坐在角落的弗南则发出几声赞叹,小心翼翼地帮自己再斟了一杯酒。
贝泰继续说:“假如关于谢顿的记载都是事实,那么他的确利用心理史学的定律,预见了帝国全面性的崩溃,又预测到必须经过三万年的蛮荒期,才能建立一个新的第二帝国,使人类的文化和文明得以复兴。而他毕生心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创造一组适当的条件,以确保银河文明加速复兴。”
弗南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这就是他建立两个基地的原因,谢顿实在伟大。”
“这就是他建立两个基地的原因。”贝泰完全同意这句话,“我们的基地集合了垂死帝国的许多科学家,目的是要继承人类的科学和知识,并加以发扬光大。这个基地在太空中的位置,以及它的历史条件,都是他的天才头脑精心计算的结果。谢顿已经预见在一千年之后,基地就会发展成一个崭新的、更伟大的帝国。”
室内充满一阵虔敬的沉默。
女孩继续柔声说道:“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你们其实都听过。近三个世纪以来,基地的每个人都耳熟能详。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从头说起——简单扼要地说。你瞧,今天正好是谢顿的生日,虽然我是基地公民,而你们是赫汶人,我们都会庆祝这个日子。”
她慢慢点燃一根香烟,出神地盯着发光的烟头。“历史定律和物理定律一样绝对,假如历史定律产生误差的几率较大,那只是因为历史的研究对象,也就是人类,数目并没有物理学中的原子那么多,因此个别对象的差异会产生较大的影响。谢顿预测在基地发展的这一千年之间,会发生一个接一个的危机,每个危机都会迫使我们的历史转向一次,以便遵循预设的历史轨迹前进。过去一直是这些危机在引导我们,因此,现在必定会出现另一个危机。”
“另一个危机!”她强而有力地重复一遍,“上一个危机,几乎是一世纪之前的事,而一个世纪以来,帝国的一切积弊都在基地重演。惰性!我们的统治阶级只懂得一个规律:守成不变。专制!他们只知道一个原则:武力至上。分配不均!他们心中只有一个理想:一毛不拔。”
“而其他人却在挨饿!”弗南突然怒吼,同时使劲一拳打在坐椅扶手上,“姑娘,你的话可真是字字珠玑。那些躺在金山银山上的肥猪腐化了基地,英勇的行商却躲在像赫汶这种鬼地方,过着乞丐般的生活。这是对谢顿的侮辱,就像在他脸上涂粪,向他的胡子吐痰一样。”他将独臂高高举起,然后拉长了脸。“假使我还有另一只手臂!假使——当初——他们听我的话!”
“爸爸,”杜伦说,“冷静一点。”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父亲没好气地学着儿子的口气,“我们就要老死在这里了——而你竟然还说,冷静一点。”
“我们的弗南,真是现代的拉珊·迪伐斯。”蓝度一面挥动烟斗一面说,“八十年前,迪伐斯和你丈夫的曾祖父一起死在奴工矿坑中,就是因为他有勇却无谋……”
“没错,我向银河发誓,假使我是他,我也会那么做。”弗南赌着咒,“迪伐斯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行商,远超过那个光会耍嘴皮子的马洛——基地人心目中的偶像。那些在基地作威作福的刽子手,若是因为他热爱正义而杀害他,他们身上的血债就要再添一笔。”
“姑娘,继续说。”蓝度道,“继续说,否则我敢保证,今天晚上他会没完没了,明天还要语无伦次一整天。”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突然现出忧郁的神情,“必须要有另一个危机,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制造。基地上的改革力量受到强力压制。你们行商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被追捕,就是被分化。若能将基地里里外外,所有的正义之士团结起来……”
弗南发出刺耳的讥讽笑声。“听听她说些什么,蓝度,听听她说些什么。她说‘基地里里外外’。姑娘,姑娘,那些养尊处优的基地人没什么希望了。在他们中间,少数几个人握着鞭子,而其他人只有挨抽的份——至死方休。那个世界整个腐化了,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胆敢面对一个好行商的挑战。”
贝泰试图插嘴,但在弗南压倒性的气势中,她的声音完全被淹没。
杜伦靠近她,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爸爸,”他以冷冷的口气说,“你从来没有去过基地,你对那里根本一无所知。我告诉你,那里的地下组织天不怕地不怕。我还能告诉你,贝泰也是他们的一分子……”
“好了,孩子,你别生气。说说,到底为什么发火?”他觉得事态严重了。
杜伦继续激动地说:“爸爸,你的问题是眼光太狭隘。你总是认为,十万多名行商逃到银河边缘一颗无人行星上,他们就算伟大得不得了。当然,基地派来的收税员,没有一个能够离开这里,但是那只能算匹夫之勇。假如基地派出舰队,你们又要怎么办?”
“我们把他们轰下来。”弗南厉声答道。
“同时自己也挨轰——而且是以寡敌众。不论是人数、装备或组织,你们都比不上基地。一旦基地认为值得开战,你们马上会晓得厉害。所以你们最好尽快开始寻找盟友——最好就在基地里面找。”
“蓝度。”弗南喊道,还像一头无助的公牛般看着他的兄弟。
蓝度将烟斗从口中抽出来。“弗南,孩子说得对。当你扪心自问的时候,你也知道他说得都对。但是这些想法让人不舒服,所以你才用大声咆哮把它们驱走。可是它们仍然藏在你心中。杜伦,我马上会告诉你,我为什么把话题扯到这里。”
他若有所思地猛吸一阵烟,再将烟斗放进烟灰筒的颈部,闪过一道无声的光芒后,烟斗被吸得干干净净。他又把烟斗拿起来,用小指慢慢地填装烟丝。
他说:“杜伦,你刚才提到基地对我们感兴趣,的确是一语中的。基地最近派人来过两次——都是来收税的。令人不安的是,第二次来的那批人,还有轻型巡逻舰负责护送。他们改在葛莱尔市降落——有意让我们措手不及——当然,他们还是有去无回。可是他们势必还会再来。杜伦,你父亲全都心知肚明,他真的很明白。
“看看这位顽固的浪子。他知道赫汶有了麻烦,他也知道我们束手无策,但是他一直重复自己那套说词。那套说词安慰着他,保护着他。等到他把能说的都说完了,该骂的都骂光了,便觉得尽了一个男子汉、一个英勇行商的责任,那个时候,他就变得和我们一样讲理。”
“和谁一样?”贝泰问道。
蓝度对她微微一笑。“贝泰,我们组织了一个小团体——就在我们这个城市。我们还没有做任何事,甚至尚未试图联系其他城市,但这总是个开始。”
“开始做什么?”
蓝度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还不知道。我们期待奇迹出现。我们一致同意,如你刚才所说,另一个谢顿危机必须尽快来临。”他夸张地向上比划了一下,“银河中充满了帝国四分五裂后的碎片,挤满了伺机而动的将领。你想想看,假如某一位变得足够勇敢,是否就代表时机来临了?”
贝泰想了一下,然后坚决地摇了摇头,末端微卷的直发随即在她耳边打转。“不,绝无可能。那些帝国的将军,没有一个不晓得对基地发动攻击等于自杀。贝尔·里欧思是帝国最杰出的将军,而他当年进攻基地,还有整个银河的资源作为后盾,却仍旧无法击败谢顿计划。这个前车之鉴,难道还有哪个将军不知道吗?”
“但是如果我们鼓动他们呢?”
“鼓动他们做什么?叫他们飞蛾扑火?你能用什么东西鼓动他们?”
“嗯,其中有一位——一位新出道的。过去一两年间,据说出现了一个称为‘骡’的怪人。”
“骡?”贝泰想了想,“杜,你听过这个人吗?”
杜伦摇了摇头,于是她说:“这个人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但是据说,他在敌我比例悬殊的情况下,却仍然能打胜仗。那些谣言或许有些夸张,可是无论如何,倘若能结识他,会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那些有足够能力又有足够野心的人,并非通通信仰哈里·谢顿以及他的心理史学定律。我们可以让他更不信邪,他就可能会发动攻击。”
“而基地最后仍会胜利。”
“没错——但是不一定容易。这样就可能造成一次危机,我们则能利用这个危机,迫使基地的独裁者妥协。至少,会让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暇兼顾,而我们就能做更充分的筹划。”
“杜,你认为怎么样?”
杜伦无力地笑了笑,并将垂到眼前的一绺褐色蓬松卷发拨开。“照他这种说法,不会有什么害处;可是骡究竟是何方神圣?蓝度,你对他又了解多少?”
“目前为止一无所知。这件事,杜伦,你刚好派得上用场。还有你的老婆,只要她愿意。我们谈过这件事,你父亲和我,我们曾经仔仔细细讨论过。”
“蓝度,我们怎么帮忙呢?你要我们做些什么?”年轻人迅速向妻子投以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们度过蜜月没有?”
“这个……有啊……我们这一趟从基地到这里的旅行,如果能算蜜月的话。”
“你们去卡尔根好好度个蜜月如何?那个世界属于亚热带——海滩、水上运动、猎鸟——是个绝佳的度假胜地。距离此地大约七千秒差距——不算太远。”
“卡尔根有什么特别?”
“骡在那里!至少那里有他的手下。他上个月拿下那个世界,而且是不战而胜。虽然卡尔根的统领事先扬言,弃守前要把整颗星炸成一团离子尘。”
“现在那个统领在哪里?”
“他不在了。”蓝度耸了耸肩,“你怎么决定?”
“但是要我们去做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弗南和我上了年纪,又是乡巴佬。赫汶的行商其实都是乡巴佬,连你自己也这么说。我们的贸易活动种类非常有限,也不像先人那样跑遍整个银河系。弗南,你给我闭嘴!你们两位对银河系却相当了解。尤其是贝泰,说的是标准的基地口音。我们只是希望你们尽可能观察。倘若能接触到……不过我们并不这么奢望。你们两位好好考虑一下。你们若是愿意,可以和我们整个团体见见面……喔,下个星期吧。你们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喘口气。”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然后弗南吼道:“谁还要再喝一杯?我是说除了我之外?”
对于周遭的豪华陈设与装潢,汉·普利吉上尉感到无法适应,却一点也不动心。凡是和他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的事物,他一贯的态度都是不闻不问,这包括自我分析,以及各种形式的哲学或形而上学。
这种态度很有用。
他干的这一行,军部称之为“情报工作”;内行人称作“特工”;浪漫主义作家则管它叫“间谍活动”。虽然电视幕播放的那些没水准的惊险影集,总是为他这一行做不实宣传,遗憾的是,“情报工作”、“特工”与“间谍活动”顶多只能算是下流的职业,其中背叛与欺骗都是家常便饭。在“国家利益”的大前提下,社会都能谅解这种必要之恶,不过哲学似乎总是让普利吉上尉得到一项结论:即使顶着“国家利益”的神圣招牌,个人良知却不像社会良心那么容易安抚——因此他对哲学敬而远之。
此时置身于市长的豪华会客室中,他却不由自主反省起来。
许多同僚能力不如自己,却早已不停地升官晋级——这点还算可以接受。因为自己经常被长官骂得狗血淋头,并且屡遭正式惩戒,只差没有被开除。然而,他始终固执地坚守自己的行事方式,坚信他的抗命也是为了神圣的“国家利益”,而他的苦心终究会得到认同。
因此之故,他今天来到市长的会客室——一旁还站着五名恭恭敬敬的士兵,或许这里即将召开军事法庭。
厚重的大理石门静悄悄地平缓滑开,里面是几堵光润的石墙、一条红色的高分子地毯,以及另外两扇镶嵌着金属的大理石门。两名军官走出来,身上的制服完全是三世纪前的式样,正面左右各有数条华丽的直线条纹。两人高声朗诵道:
“召见情报局上尉汉·普利吉。”
当上尉开始向前走的时候,两名军官向后退了几步,还向他行了一个鞠躬礼。那五名卫兵站在外门等候,由他独自一人走进内门。
两扇大理石内门的另一侧,是一间宽敞却出奇单调的房间;在一张巨大而奇形怪状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矮小的男子,令人几乎忽略他的存在。
他就是茵德布尔市长——茵德布尔三世。他的祖父茵德布尔一世,是一个既残忍又精明能干的人物。他的残忍,在攫取权力的方式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精明能干,则在废止早已名存实亡的自由选举上表露无遗,而他竟能维持相当和平的统治,更是精明能干的最佳表现。
茵德布尔三世的父亲也叫做茵德布尔,他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一位世袭市长——但是他只遗传到父亲的一半天赋,那就是残忍。
所以如今这位基地市长,是第三代的茵德布尔市长,也是第二代的世袭市长。他是三代茵德布尔中最差劲的一位,因为他既不残忍又不精明能干——只能算是一名优秀的记账员,可惜投错了胎。
茵德布尔三世是许多古怪性格的奇异组合,这点人尽皆知,只有他自己例外。
对他而言,矫揉做作地喜好各种规矩就是“有系统”,孜孜不倦且兴致勃勃地处理鸡毛蒜皮的公事就是“勤勉”;该做的事优柔寡断就是“谨慎”;不该做的事盲目地坚持到底就是“决心”。
此外,他不浪费任何钱财,没有必要绝不滥杀无辜,而且尽可能与人为善。
此时普利吉上尉恭敬地站在巨大的办公桌前,虽然忧郁的思绪一直在这些事情上打转,毫无表情的脸孔却并未出卖内心的想法。他耐心地等待,没有咳嗽一声,没有移动双脚的重心,也没有来回踱步。终于,市长手中的铁笔停止了忙碌的眉批。他缓缓抬起那张瘦脸,并从一叠整整齐齐的公文上,拿起密密麻麻的一张,摆到另一叠整整齐齐的公文上。
然后,茵德布尔市长小心翼翼地双手互握放在胸前,唯恐弄乱了办公桌上有条不紊的陈设。
他公式化地说:“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
于是普利吉上尉依照觐见市长的礼仪规范,一丝不苟地弯曲单膝接近地面,并且垂着头,等候市长叫他起身。
“起来吧,普利吉上尉!”
市长以充满同情的温馨口吻说:“普利吉上尉,我召你来,是因为你的上级准备惩戒你。根据正常的作业程序,拟议这些惩戒的公文已经送到我这里。基地的事没有一件是我不感兴趣的,因此我不辞辛劳,想要多了解一点这件案子。我希望你不会感到惊讶。”
普利吉上尉以平板的口气说:“市长阁下,我不会的。阁下的公正有口皆碑。”
“是吗?是吗?”他的声音中充满喜悦,但是他戴的有色隐形眼镜迎着灯光,使他的眼睛流露出冷酷的目光。他谨慎地展开面前一叠金属制的卷宗夹,里面的羊皮纸在他翻阅时发出“劈啪劈啪”的响声。他一面用细长的手指头指着上面的字,一面说:
“上尉,你的档案都在我这里——全都在这里。你今年四十三岁,在军中担任了十七年的军官。你生于洛瑞斯,双亲是安纳克里昂人,幼年没有患过重大疾病,有近视……嗯,这不重要……民间学历,科学院毕业,主修,超核发动机,成绩……嗯——嗯,非常好,我应该赞赏你……基地纪元293年第102日加入陆军,官拜下级军官。”
他将第一个卷宗移开,目光扬了一下,然后又开始翻看第二个卷宗。
“你看到啦,”他说,“在我的管理下,没有一件事能乱来。秩序!系统!”
他将一个香喷喷的粉红色软糖放进嘴里。这是他唯一的坏习惯,但食用的份量很节制。市长并不抽烟,这点从他的办公桌就能看出来,因为上面完全没有处理烟蒂必然产生的闪光灼痕。
当然,这代表觐见者也一律不准抽烟。
市长的声音听来很单调,虽然有条不紊,却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不时还会细声插进一些评语,无论嘉奖或斥责,口气都是同样的温和、同样的无力。
他慢慢地将所有的卷宗都归回原位,摆成整整齐齐的一叠。
“很好,上尉,”他神采奕奕地说,“你的记录的确不凡。看来,你的能力出众,而你的工作无疑是成绩斐然。我注意到,你曾在执行任务时两度负伤,因此获颁一枚勋章,以褒扬你过人的英勇。这些事实,都是不容轻易抹杀的。”
普利吉上尉木然的表情毫无改变。他也仍然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根据礼仪规范的要求,荣获市长召见的部属不得在市长面前坐下——为了多此一举地强调这一点,市长办公室只有一张椅子,就是市长屁股下面那张。此外,礼仪规范也要求觐见者除了回答问题之外,不得发表其他高见。
市长突然以严厉的目光逼视上尉,他的声音则变得尖锐而苛刻。“然而,你却有整整十年未曾晋升,你的上级又一而再、再而三告发你性格顽固又刚愎自用。根据那些报告,你习惯性地违抗命令,无法维持对上级应有的态度,并且显然不愿和同事维系良好关系,此外你还是个无药可救的闯祸精。上尉,你要如何解释这些指责?”
“市长阁下,我所做的都是我自认正当的事。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着想,而我曾经因此负伤,正好见证我自认为正当的事,也同样有利于国家。”
“上尉,你这是军人的说法,但也是一种危险的信条。关于这件事,我们等一下再谈。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你被控三度拒绝接受一项任务,藐视我的法定代表所签署的命令。这件事你又怎么说?”
“市长阁下,那件任务并没有什么急迫性,真正最重要的急务却遭到忽视。”
“啊,是谁告诉你,你说的那些事就是真正最重要的急务?即使果真如此,又是谁告诉你它们遭到忽视?”
“市长阁下,在我看来这些事都相当明显。我的经验和本行的知识——这两点连我的上司都无法否定——让我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我的好上尉,你自做主张擅自更改情报工作的方针,就等于是侵犯了上级的职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市长阁下,我的首要职责是效忠国家,而不是效忠上级。”
“简直大错特错,你的上级还有上级,那个上级就是我,而我就等于国家。好了,你不该对我的公正有任何怨言,你自己也说这是有口皆碑。现在用你自己的话,解释一下你之所以违纪的来龙去脉。”
“市长阁下,我的首要职责是效忠国家,而不是到卡尔根那种世界,过着退休商船船员的生活。我所接受的命令,是要我指导基地在该行星所从事的活动,并且建立一个组织,以便就近监视卡尔根的统领,特别是要注意他的对外政策。”
“这些我都知道。继续说!”
“市长阁下,我的报告一再强调卡尔根和它所控制的星系的战略地位。我也报告了那个统领的野心,以及他拥有的资源、他想扩张势力范围的决心,还提到必须争取他对基地的友善态度——或者,至少是中立的态度。”
“我一字不漏地读过你的报告。继续说!”
“市长阁下,我在两个月前回到基地。当时,卡尔根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战争迫在眉睫;唯一的迹象是它拥有充足的兵力,足以击退任何可能的侵略。可是一个月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福将,却不费一枪一弹就拿下卡尔根。卡尔根原来的那个统领,如今显然已经不在人世。人们并没有谈论什么叛变,都只是在谈论这个佣兵首领——他的超人能力和他的军事天才——他叫做‘骡’。”
“叫做什么?”市长身子向前探,露出不悦的表情。
“市长阁下,大家都叫他‘骡’。有关他的真实底细,人们知道得非常少,但是我尽量搜集各种有关他的情报,再从中筛检出最可靠的部分。他显然出身低微,原本也没有任何地位。他的生父不详,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而死。从小他就四处流浪;在太空中那些被人遗忘的阴暗角落,他学会了生存之道。除了‘骡’,他没有其他的名字。我的情报显示,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根据最普遍的解释,是象征他过人的体能和倔强固执的个性。”
“上尉,他的军事力量究竟如何?别再管他的体格了。”
“市长阁下,许多人都说他拥有庞大的舰队,可是他们会这么说,也许是受到卡尔根莫名其妙沦陷的影响。他所控制的版图并不大,但我还无法确定他真正的势力范围。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好好调查这号人物。”
“嗯——嗯,有道理!有道理!”市长陷入沉思,还用铁笔在一张空白便笺上缓缓画着。不一会儿他就画出二十四条直线,这些直线构成六个正方形,排列成一个大的六边形。然后他撕下这张便笺,整齐地折成三折,丢进右手边的废纸处理槽中。便笺的原子立刻被分解殆尽,整个过程既清洁又安静。
“好啦,上尉,你该告诉我另一件事了。你刚才说的是你‘必须’调查什么,而你‘奉命’调查的又是什么事?”
“市长阁下,太空中有个老鼠窝,那里的人似乎不肯向我们缴税。”
“啊,你要说的就是这个?你可能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你,那些抗税的人都是早期野蛮行商的后裔——无政府主义者、叛徒、社会边缘人,他们自称是基地的嫡系传人,藐视当今的基地文化。你可能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你,所谓太空中的老鼠窝,其实不只一个,而是很多很多;这些老鼠窝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得多;这些老鼠窝又互相串联谋反,并且个个都在勾结基地领域中无所不在的犯罪分子。就连这里,上尉,就连这里都有!”
市长的怒火来得急去得快,立刻就平息了。“上尉,你都还不知道吧?”
“市长阁下,这些我都曾经听说过。但是身为国家的公仆,我必须效忠国家——而最忠诚的效忠,莫过于效忠真理。不论旧派行商的残余势力有什么政治上的意义——那些割据帝国当年领土的军阀,却拥有实际的力量。行商们既没有武器又没有资源,他们甚至不团结。我不是收税员,我才不要执行这种儿戏般的任务。”
“普利吉上尉,你是个军人,以武力为着眼点。我不该允许你发表这种高见,你这样等于是直接违抗我。注意听好,我的公正可不是软弱。上尉,事实已经证明,不论是帝国时代的将军,或是当今的军阀,都同样无力和我们抗衡。谢顿用来预测基地未来发展的科学,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样,以个别的英雄行径作为考量,而是根据历史的社会和经济趋势。我们已经成功度过四次危机,对不对?”
“市长阁下,完全正确。但谢顿的科学——只有谢顿一人了解,我们后人有的只是信心而已。根据我所接受的教育,在最初的三次危机中,基地都有英明睿智的领导者,他们预见了危机的本质,并且做出适当的预防措施。否则——谁敢说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上尉,没错,但是你忽略了第四次的危机。上尉,你想想看,当时我们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领导者,面对的又是最足智多谋的对手、最庞大的舰队、最强大的武力。基于历史的必然性,我们最后还是赢了。”
“市长阁下,话是没错。可是您提到的这段历史之所以成为‘必然’,乃是基地拼命奋战整整一年的结果。这个必然的胜利,是我们牺牲了五百艘星舰和五十万战士换来的。市长阁下,唯有自求多福,谢顿定律方能眷顾。”
茵德布尔市长皱起眉头,对于自己的苦口婆心突然厌烦不已。他突然想到实在不该如此故作大方,不但允许部属大放厥词,还放纵他与自己争辩不休,这绝对是一个错误。
他以严厉的口吻说:“上尉,无论如何,谢顿会保证我们战胜那些军阀。而在这个紧要关头,我不能纵容你分散力量。你不屑一顾的那些行商,他们和基地同出一源。基地和他们的战争会是一场内战。对于这种战争,谢顿计划不能保证任何事——因为敌我双方都属于基地。所以必须好好教训他们一下,这就是你的命令。”
“市长阁下——”
“上尉,我没有再问你任何问题。你接受了命令,就该乖乖服从。如果你和我或是代表我的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讨价还价,都将被视为叛变。你可以下去了。”
汉·普利吉上尉再度下跪行礼,然后缓缓地一步步倒退着出去。
茵德布尔三世,基地有史以来第二位世袭市长,终于再度恢复平静。他又从左边整整齐齐的一叠公文中,拿起最上面的一张。那是一份关于节省警方开支的签呈,拟议的方法是减少警察制服的发泡金属滚边。茵德布尔市长删掉一个多余的逗点,改正了一个错字,又做了三个眉批,再将这份签呈放在右手边另一叠整整齐齐的公文之上。接着,他又从左边整整齐齐的一叠公文中,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当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回到营房后,发现已经有个私人信囊在等着他。信囊中的信笺写着给他的命令,上面斜斜地盖着一个“最速件”的红色印章,此外还有一个大大的“特”字浮水印。
这道命令以最强硬的字眼与口气写成,命汉·普利吉上尉立刻前往“称作赫汶的叛乱世界”。
汉·普利吉上尉登上他的单人太空快艇,悄悄地、冷静地设定好飞往卡尔根的航道。由于坚守了择善固执的原则,当天晚上他睡得很安稳。
骡的军队攻陷卡尔根这件事,若说在七千秒差距外造成一些回响,例如一位老行商的好奇、一名顽固上尉的不安,以及一位神经过敏市长的烦恼——对于身在卡尔根的人们,这个事实却不曾导致任何变化,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时间或空间上的距离,会放大某些事件的重要性,这是人类历史上永恒不变的教训。话说回来,根据历史的记载,人类从来没有真正学到这个教训。
卡尔根仍旧是——卡尔根。在银河系这个象限中,只有卡尔根好像还不知道帝国已经崩溃,斯达涅尔皇朝的统治已经结束,帝国的伟业已经远去,和平的时代也已经不再。
卡尔根是个充满享乐的世界。尽管有史以来最庞大的政治结构已土崩瓦解,它却没有受到波及,仍然继续不断生产欢乐,经营着稳赚不赔的休闲业。
它躲掉了冷酷无情的历史劫数,因为无论多么凶狠的征服者,都不会毁灭或严重破坏这样一棵摇钱树。
但即使是卡尔根,也终究变成一名军阀的大本营;这个柔顺的世界,被锻炼成随时随地能够应战。
不论是人工栽培的丛林、线条柔和的海岸线,或是华丽而充满魅力的城市,都呼应着军队行进的雄壮节奏,其中有来自其他世界的佣兵,也有征召入伍的卡尔根国民。卡尔根辖下的各个世界也一一武装起来,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卡尔根将贿赂的花费省下,挪作购买星际战舰之用。它的统治者以实际行动向全银河证明,他决心保卫既有的疆域,并汲汲于攫取他人的领土。
他是银河中的一位大人物,足以左右战争与和平,也足以成为一个帝国的缔造者,一个皇朝的开国皇帝。
不料杀出一个默默无闻、却有着滑稽绰号的人物,轻而易举就击败了他——以及他的军队,还有他的短命帝国,甚至可说是不战而胜。
于是卡尔根又恢复昔日的秩序。国民兵脱下制服,重新拥抱过去的生活;原有的军队完成改编,收编了许多其他世界的职业军人。
就像过去一样,卡尔根又充满各种观光活动。例如丛林中的打猎游戏,游客付一笔可观的费用,即可追猎那些人工饲养、从不害人的动物。如果厌倦了陆上的游猎,还能坐上高速空中飞车,去猎杀天空中无辜的巨鸟。
各大城市中,充满着来自银河各处逃避现实的人群。他们可以根据各自的经济状况,选择适合自己的娱乐活动。从只需要花费半个信用点、老少咸宜的空中宫殿观光,到绝对隐密、只有大财主才精通门路的声色场所。
卡尔根的人潮多了杜伦与贝泰两人,顶多像在大海中注入两滴雨点。他们将太空船停在“东半岛”的大型公共船库,随即理所当然地被吸引到“内海”——这里是中产阶级的游乐区,各种游乐活动仍然合法,甚至可算是高尚,游客也不至于令人无法忍受。
由于阳光很强,天气又热,贝泰戴着一副黑色太阳眼镜,穿着一件白色的薄纱袍。她用那双被晒得发烫、但几乎没有晒红的手臂紧紧抱住双膝,眼睛则茫然地盯着她的先生,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他摊开的身体——在耀眼的阳光照耀下,他的肌肤仿佛也在微微发光。
“可别晒得太久。”她早就警告过他,可是杜伦家乡的太阳是一颗垂死的红色星球,尽管他在基地待过三年,阳光对他而言仍是奢侈品。他们来到卡尔根已经四天,杜伦总是先做好防紫外线措施,然后只穿一条短裤来享受日光浴。
贝泰挤到他身边,两人依偎在沙滩上轻声低语。
杜伦的表情显得轻松,他的声音却很沮丧。“好吧,我承认我们毫无进展。可是他在哪里?他到底是什么人?这个疯狂的世界完全没有他的踪迹,也许他根本不存在。”
“他绝对存在。”贝泰答道,她的嘴唇却没有动,“只不过他太聪明了。你叔叔说得对,他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人——只要还有时间。”
短暂的沉默后,杜伦轻声说:“贝,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正在做白日梦,梦见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很完美。”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几乎细不可闻,然后又逐渐提高音量。“贝,记不记得大学里的亚曼博士怎么说的?虽然基地不可能战败,但并不代表基地的统治者不会下台。基地的正式历史,难道不是从塞佛·哈定赶走百科全书编者,以第一任市长的身份接管端点星才开始的吗?然后又过了一个世纪,侯伯·马洛掌握大权的方式,难道不也是同样激进吗?既然有两次统治者被击败的先例,就代表这是可行的。我们又为什么做不到呢?”
“杜,那是书本上老掉牙的说法。你想得太美了,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是吗?你听好,赫汶是什么?难道它不是基地的一部分吗?假如由我们当家做主,仍然算是基地的胜利,失败的只是当今的统治者。”
“在‘我们能’和‘我们会’之间,还有很大的一段距离。你说的只是一堆废话。”
杜伦蠕动了一下。“贝,小笨蛋,你这是酸葡萄心理。你这样扫我的兴,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睡一会儿。”
贝泰却伸长脖子,突然——相当没来由地——吃吃笑了起来。她还摘下太阳眼镜,仅用手遮着眼睛,向海滩远处眺望。
杜伦抬起头,然后又爬起来,转过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她显然是望向一个细长的身影,那人正在为来往的群众表演倒立,双脚停驻在半空中,双手在地面摇摇晃晃地走动。他是那些群聚海边的乞丐之一;他们利用柔软的关节做出种种杂耍,以便向围观的群众乞讨。
这时一名海滩警卫向他走去,小丑竟然能用单手保持平衡,伸出一只手,将拇指放在鼻尖,头下脚上地做了一个鬼脸。警卫来势汹汹地冲过去,却被小丑一脚踢中肚子,立刻跌跌撞撞地退了好几步。小丑动作流畅地顺势站起来,一溜烟地消失无踪。气得口吐白沫的警卫拔腿想追,却被冷漠的人群阻住了去路。
小丑顺着海边左冲右撞。他掠过许多人,不时表现得犹豫不决,却从未停下脚步。原先观看杂耍的群众早已散去,那名警卫也已经离开了。
“他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贝泰显得很感兴趣,而杜伦只是随口表示同意。此时小丑愈跑愈近,看得清楚他的容貌了。他的鼻子又大又长,好像一个手把,一张瘦脸都集中在长鼻子周围。华丽的衣裳将他瘦弱的四肢与细长的身躯衬托得更醒目。而他虽然行动灵活优雅,整个人却有点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
令人看到就忍不住发笑。
小丑经过了杜伦与贝泰,似乎突然察觉到他们在注意自己,于是停下脚步,一个急转弯,又向他们走了过来。他那双褐色的大眼睛紧紧盯住贝泰。
一时之间,她不知如何是好。
小丑露出微笑,可是他那张挂着长鼻子的脸孔,越笑却越显得愁容满面。当他开口的时候,说的则是核心星区的方言,听起来既和气又做作。
“假若我能借用慈悲的圣灵赐予我的智慧,”他说道,“我会说眼前这位女士绝不属于人间——头脑清楚的人会认为这只是一场美梦。可是我宁愿头脑不清,相信这双被迷惑且着了魔的眼睛见到的都是真实。”
贝泰双眼睁得老大,叫道:“哇!”
杜伦哈哈大笑。“喔,你成了迷人心魄的妖精了。贝,这些话值得五个信用点,拿给他吧。”
不料小丑向前跳了一步。“不,我亲爱的女士,千万别误会我。我如此言语绝非为了金钱,而是为了一双明亮的眸子,和一张甜美的脸蛋。”
“可真谢谢你啦。”然后,她又对杜伦说:“天哪,你想他是不是被太阳晒昏了头?”
“可不只是眸子和脸蛋而已,”小丑继续喋喋不休,口中吐出的话愈来愈疯癫,“还有您的心地,纯洁而善良——并且充满慈爱。”
杜伦站起身来,抓起四天以来一直挟在腋下的白袍,然后套在身上。“好啦,兄弟,”他说,“请你告诉我究竟想要什么,别再烦这位女士了。”
小丑吓得倒退一步,瘦弱的身子缩成一团。“喔,我绝对没有恶意。我是外地人,大家都认为我的脑筋有问题,不过我还懂得相随心转的道理。在这位女士的美丽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慈爱的心,我知道她会帮我解决问题,才敢说出如此冒昧的言语。”
“五个信用点能不能解决你的问题?”杜伦以挖苦的口气说,同时掏出了一枚硬币。
小丑并没有伸手,于是贝泰说:“杜,让我跟他讲吧。”她又很快地细声补充道:“他说的话虽然听来疯疯癫癫,不过你根本不用介意。他们的方言本来就是这样;对他而言,我们的言语也许一样奇怪呢。”
她说:“你的问题是什么?你不是在担心那个警卫吧?他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喔,不是,不是他。他只是一阵微风,只能把一些灰尘吹上我的脚踝。我是在躲避另外一个人,他可是席卷世界的暴风,能将许多世界吹得东倒西歪。一个星期之前,我逃了出来,露宿在城市街头,混迹在城市的人群中。为了寻找能帮助我的好心人,我端详过许多张脸孔。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他把最后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听来更温柔、更急切,大眼睛里还充满了不安。“如今我终于找到了。”
“听好,”贝泰实事求是地说,“我很愿意帮助你,可是说句实话,朋友,对于席卷世界的暴风,我也无法提供任何庇护。老实说,我也许能……”
此时,一阵高亢的怒吼声突然逼近。
“好啊,你这泥巴里长出来的混蛋——”
朝他们跑来的正是那名海滩警卫,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巴骂个不停。站定后,他举起低功率的麻痹枪。
“你们两个,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他粗大的手掌落向小丑细瘦的肩头,小丑立刻发出一阵哭喊。
杜伦问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哈哈,问得好!”警卫将手伸进腰带上的随身囊中,掏出一条紫色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珠。然后,他兴冲冲地答道:“让我告诉你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是一名逃犯。他逃跑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卡尔根,刚才若不是他头下脚上,我早该认出他来了。”他一面狂笑,一面猛力摇晃他的猎物。
贝泰带着微笑说:“警官,请问他又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警卫提高了嗓门。此时附近的人群渐渐靠拢,个个目不转睛、叽叽喳喳地看着这场好戏。随着旁观的人愈来愈多,警卫愈来愈感到自己的重要性。
“他又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他以充满嘲讽的口气,慷慨激昂地说,“哈哈,我想你们一定听说过骡吧。”
所有的叽喳声顿时消失,贝泰感到胃部突然冒出一丝寒气。小丑仍被警卫结结实实地抓住,他不停地发抖——眼睛却始终停驻在贝泰身上。
“你可知道,”警卫继续凶巴巴地说,“这个可恶的杂碎是谁?他就是大人的弄臣,是前几天从宫中逃走的。”他又用力摇晃着小丑,“傻子,你承不承认?”
小丑没有回答,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贝泰靠在杜伦身边,跟他耳语了几句。
杜伦客客气气地走近警卫。“老兄,请你把手拿开一下子就好。你抓着的这个艺人收了我们的钱,正在为我们表演舞蹈,还没有表演完呢。”
“对了!”警卫陡然提高音量,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还有赏金——”
“你可以去领赏,只要你能证明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在此之前,请你把手松开。你可知道你正在干扰游客,这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却是在干扰大人的公事,这一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再度摇晃那个小丑,“死东西,把钱还给人家。”
杜伦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把夺下警卫手中的麻痹枪,差点还把警卫的半根手指一块扯下来。又痛又怒的警卫发出一阵狂哮。杜伦又猛力推了他一把,小丑终于脱身,赶紧躲到杜伦背后。
看热闹的群众现在已经人山人海,却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个最新发展。外圈有不少人拉长了脖子,内圈许多人却开始向外挤,像是决心与中心保持更安全的距离。
远方突然又起了一阵骚动,随即传来一声刺耳的号令。群众赶紧让出一条路,两名士兵大摇大摆走了过来,手中的电鞭仿佛蓄势待发。他们的紫色军服上绣着一道尖锐的闪电,下方还有一颗裂成两半的行星。
走在两人后面的,是一位身穿中尉制服的军官;体格魁梧,黑皮肤,黑头发,脸色极为阴沉。
黑人中尉的声音温和得很虚假,代表他根本不必大吼大叫以壮声势。他说:“你就是那个通知我们的人?”
警卫仍然紧握着扭伤的手,脸孔因痛苦而扭曲。他含糊地答道:“阁下,赏金是我的,我还要指控那个人……”
“你会得到赏金的。”中尉答道,却根本没有望着警卫。他对手下随便做个手势。“把他带走。”
杜伦感觉到小丑死命扯着他的袍子。
于是他提高嗓门,并且尽力不让声音发抖,说道:“很抱歉,中尉,这个人是我的。”
两名士兵把杜伦的话当耳边风,其中一个已经顺手举起鞭子。中尉立时大喝一声,鞭子才放了下来。
中尉黝黑而粗壮的身躯向前移动,峙立在杜伦面前。“你是什么人?”
杜伦不假思索便答道:“基地的公民。”
这句话立刻生效——至少在群众间引起了震撼。勉强维持的沉默立时打破,周遭又充满了嘈杂声。骡的名字或许能引起畏惧,但那毕竟是一个新的名号,不像“基地”的老招牌那样深入人心且令人敬畏。基地过去曾经击败帝国,如今则以残酷的专制手段,统治着银河系的四分之一。
中尉却面不改色,他说:“躲在你后面的那个人,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听说他是从贵国领导者的宫廷中逃出来的,但我只能肯定他是我的朋友。你想带他走,必须提出坚实的证据。”
人群中发出了尖声的叹息,可是中尉毫不理会。“你带着基地公民的证件吗?”
“在我的太空船上。”
“你可了解你的行为已经违法?我能当场把你枪毙。”
“这点毫无疑问。但如果你杀死一名基地公民,你们的统领很可能会把你大卸八块,然后才送去基地,当做赔罪的一部分。其他世界的统领就这么做过。”
中尉舔了舔嘴唇。因为杜伦说的都是事实。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杜伦却得理不饶人。“回到我的太空船后,我才愿意回答其他的问题。你可以在船库中查到我们的隔间号码,登记的名称是贝泰号。”
“你不肯把这个逃犯交给我吗?”
“或许我会交给骡。叫你的主子来吧!”
他们的对话已经逐渐变成耳语,不久,中尉陡然一转身。
“驱散群众!”他对两名手下说,口气听来居然不算太凶残。
两条电鞭此起彼落。立刻传来一阵尖叫声,众人争先恐后作鸟兽散。
在他们乘坐短程飞船,从海滩回到船库的途中,杜伦一直低头沉思。他总共只开了一次口,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银河啊,贝,刚才实在太惊险了!我好害怕……”
“是啊,”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双眼依然流露出近乎崇拜的目光,“看不出来你那么勇敢。”
“可是,我还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突然发现手中多了一柄麻痹枪,甚至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用,而我却跟他对答如流。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这样做。”
他抬头看了看飞船走道对面的座位,骡的小丑正缩成一团呼呼大睡。他又以苦涩的口气补充道:“我这辈子从未遇过这么困难的事。”
中尉恭敬地站在驻军团长面前,团长望着他说:“干得很好,你的任务完成了。”
中尉并没有立刻离去。他以沉重的口气说:“报告长官,骡在众人面前丢了脸。我们需要进行一些惩戒行动,以挽回世人的尊重。”
“补救措施都已经做过了。”
中尉刚要转身,又以近乎愤慨的口吻说:“长官,命令就是命令,我必须服从。可是站在一个手持麻痹枪的人面前,对他的无礼态度忍气吞声,我这辈子从未遇过这么困难的事。”
卡尔根的“船库”是一种特殊的机构;为了安置无数观光客驾来的太空船,并提供太空船主人住宿的场所,这种船库应运而生。最早想到这个解决之道的聪明人,很快就变成大富翁。而他的子孙以及事业的接班人,则轻易跻身卡尔根的首富之列。
船库通常占地数平方英里之广,而“船库”根本不足以形容它的功能。实际上,它就是太空船的旅馆。船主只要先付清费用,便能得到一个停泊太空船的场所,并能随时直接升空。乘客可以如常地住在太空船中。当然,船库会提供普通旅馆的一切服务,例如各式食物与医疗补给都价廉物美,此外还负责为太空船做简单的维修,并安排卡尔根境内的廉价交通服务。
因此,观光客只要支付船库的费用,就能同时享受旅馆的服务,无形中节省一大笔开销。船库的东家光靠出租空地,便能获得很大的利润;政府也能从中抽取巨额税金。人人皆大欢喜,谁也不吃亏。就这么简单!
在某个船库里、连接许多侧翼的宽大回廊中,一名男子正沿着阴暗的边缘向前走。他以前也曾思考过这套体系的新奇与实用性,不过那些只是无聊时随便想想的念头——这个节骨眼绝对不合时宜。
在划分得整整齐齐的隔间中,停驻着一艘艘又高又大的太空船。那人一排排走过去,都没有再看第二眼。现在进行的工作是他最拿手的——若说根据刚才在登记处所做的调查,他只查到目标位于某个停了好几百艘太空船的侧翼,此外没有更详细的资料——专业知识足以帮助他,从数百艘太空船中过滤出真正的目标。
他终于停下脚步,消失在其中一排隔间中,而在肃静的船库里,好像传出一声叹息。他仿佛是置身于无数金属巨兽间的一只昆虫,一点也不起眼。
有些太空船从舷窗中透出光亮,代表船主人已经提早归来。他们结束了当天既定的观光活动,开始了更单纯、更私密的娱乐。
那人停了下来,假使他懂得微笑,现在一定会露出笑容。当然,他大脑中“脑回”目前的运作,就等于是正在微笑。
他面前的这艘太空船,船身反映着耀眼的金属光泽,并且显然速度快绝。这种特殊的造型,正是他所要寻找的。它的造型不同于一般的太空船——虽然这些年来,在银河系这个象限中大多数的太空船,若不是仿照基地的型式设计,就是由基地技师所制造的。可是这艘船十分特别,它是货真价实的基地太空船——船身表面许多微小的凸起,是基地太空船特有的防护幕发射器。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如假包换的特征。
那人一点也没有犹豫。
船库经营者为顺应客户的要求,在每艘太空船的周围加设了电子栅栏,以保障客户的隐私,不过这种东西绝对难不倒他。他利用随身携带的一种非常特殊的中和力场,便轻而易举将栅栏解除,根本没有触动警铃。
直到入侵者的手掌按到主气闸旁的光电管,太空船起居舱中的蜂鸣器才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讯号,算是这艘太空船发出的第一个警告。
当那人继续搜索行动之际,杜伦与贝泰正在贝泰号的装甲舱房中,体验着最不安全的安全感。骡的那位小丑则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着面前的食物。这时小丑已经告诉他们,虽然他的身材瘦弱不堪,却拥有一个极气派的名字:高头大马巨擘。
在厨舱兼食物储藏室里,他一直没有让那双忧郁的褐色眼睛离开过食物,只有在贝泰走动的时候,才会抬起头来看看她。
“一个弱者的感激实在微不足道,”他喃喃地说,“但我仍要献给您。说真的,过去一个星期,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进到我的肚子——尽管我的个头小,胃口却大得简直不成比例。”
“那么,就好好吃吧!”贝泰带着微笑说,“别浪费时间说谢谢了。据我所知,银河核心是不是有一句关于感激的谚语?”
“我亲爱的女士,的确有这么一句话。我听说,有一位贤者曾经讲过:‘不流于空谈的感激,才是最好而且最实际的。’可是啊,我亲爱的女士,我似乎除了会耍耍嘴皮子,其他什么都不会。当我的空谈取悦了骡,就为我赢得一件宫廷礼服,还有这个威武的名字——因为,您可知道,我本来只是叫做波波,他却不喜欢这个名字。然而,一旦我的空谈无法取悦他,可怜的皮肉就会挨揍和挨鞭子。”
杜伦从驾驶舱走了进来。“贝,现在除了等待,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我希望骡能够了解,基地的航具就等于基地的领土。”
本来叫做波波,如今全名“高头大马巨擘”的马巨擘,这时突然张大眼睛,高声喊道:“基地可真是了不起,就连骡的那些凶残手下,面对基地也会颤栗。”
“你也听说过基地吗?”贝泰带着一丝笑意问道。
“谁没听说过呢?”马巨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有人说,那是个充满魔术的伟大世界,有着足以吞噬行星的火焰,以及神秘的强大力量。大家都说,某人只要声称‘我是基地公民’,那么不论他是太空中的穷矿工也好,是像我这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罢,都会让人立刻肃然起敬。即使银河中最尊贵的贵族,也无法赢得这般的光荣和尊敬。”
贝泰说:“好啦,马巨擘,如果你继续演讲,就永远吃不完这一餐。来,我帮你拿一点调味奶,很好喝的。”
她拿了一壶牛奶放到餐桌上,并示意杜伦到另一间舱房。
“杜,我们现在要拿他怎么办?”她指了指厨舱。
“你是什么意思?”
“万一骡来了,我们要不要把他交出去?”
“这个嘛,贝,还有别的办法吗?”他的口气听来很烦恼。他将一束垂在前额的潮湿卷发拨开,这个动作更能证明他的确心烦气躁。
他不耐烦地继续说:“在我来到此地之前,我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打听骡的消息,然后就可以好好度假——如此而已,你知道吗,根本没有明确的计划。”
“杜,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自己也没有奢望能看到骡,可是我的确认为,我们可以搜集到某些第一手资料,再转给比较了解当今星际局势的人。我可不是故事书中的间谍。”
“贝,这点你可不输我。”他将双臂交握胸前,皱起了眉头,“真是一团糟!若不是最后那个诡异的机会,还不能确定有没有骡这号人物呢。你认为他会来要回这个小丑吗?”
贝泰抬起头来望着他。“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希望他会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你呢?”
舱内的蜂鸣器突然发出断断续续的隆隆声。贝泰做了一个无声的嘴形:“骡!”
马巨擘正在门口,眼睛张得老大,呜咽着说:“骡?”
杜伦喃喃道:“我必须让他们进来。”
他按下开关开启气闸,让对方走进来,并且立刻关上外门。这时,扫描仪上只显示出一个灰暗的身影。
“只有一个人。”杜伦显得放心了一点。然后他俯身对着传声管,用几乎发颤的声音说:“你是谁?”
“你最好让我进去,自己看个明白如何?”收讯器中传来那人的回答,声音十分微弱。
“我要告诉你,这是基地的太空船,根据国际公约,它是基地领土的一部分。”
“这点我知道。”
“放下你的武器再进来,否则我就开枪。我可是全副武装。”
“好!”
杜伦打开内门,同时开启了手铳的保险,拇指轻轻摆在掣钮上。随即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舱门就被推开。马巨擘突然叫道:“不是骡,是一个人。”
那个“人”向小丑一欠身,以阴沉的口气说:“非常正确,我不是骡。”他摊开双手,“我没有带武器,我是来执行一项和平任务。你可以放轻松点,把你的手铳摆到一旁。我心平气和,你却连武器都抓不稳。”
“你究竟是谁?”杜伦直截了当地问。
“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那人泰然自若地说,“因为假冒身份的人是你,不是我。”
“怎么说?”
“你自称是基地公民,可是如今在这颗行星上,根本没有一个合法的行商。”
“这不是事实。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才是基地公民,而且我有证明文件。你呢?”
“我想,你最好赶紧滚出去。”
“我可不这么想。假如你知道基地的行事方式——虽然你是个冒牌货,但我想你可能也知道——倘若我在约定时间内,没有活着回到我的太空船,离这里最近的基地司令部就会收到讯号。所以说句老实话,我怀疑你的武器有多大用处。”
杜伦不知如何是好,一阵沉默之后,贝泰以镇定的口吻说:“杜伦,把手铳拿开,相信他一次。他的话听来都是事实。”
“谢谢你。”陌生人说。
杜伦把手铳放到身旁的椅子上。“请你好好解释一下这一切。”
陌生人仍然站在原处。他的身材高大,手长脚长。他的脸孔由许多紧绷的平面构成,而且看起来,他显然从未露出过笑容。不过他的眼神并不凌厉。
他说:“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尤其是那些看来难以置信的消息。我想现在卡尔根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骡的手下今天被两名基地观光客羞辱了一番。而我在傍晚前,就获悉了重要的详情。正如我所说,这颗行星上除了我,再也没有其他的基地观光客。我们对这些事都非常清楚。”
“‘我们’又是哪些人?”
“‘我们’就是——‘我们’!我自己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你们会回到船库——有人偷听到你们的谈话。我自有办法查看登记处的资料,也自有办法找到你们的太空船。”
他突然转身面向贝泰。“你是基地人——土生土长,对不对?”
“是吗?”
“你早已加入民主反动派——就是所谓的‘地下组织’。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但我记得你的容貌。你是最近才离开基地的——倘若地位更重要些,你根本就走不了。”
贝泰耸耸肩。“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没错。你是跟一名男子一块逃走的,就是那位?”
“难道我还需要回答吗?”
“不需要。我只是希望彼此好好了解一番。你匆匆离境的那个星期,我确信你们约定的暗语是‘谢顿,哈定,自由’。波菲莱特·哈特是你的小组长。”
“你是怎么知道的?”贝泰突然凶起来,“警察逮捕他了吗?”杜伦拉住她,她却挣脱了,反倒向那人逼进。
那基地人沉稳地说:“没有人抓他,只是因为地下组织分布甚广又无孔不入。我是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是一个小组长——具体头衔并不重要。”
他等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不,你大可不必相信我。干我们这行的,凡事最好能在不疑处有疑,不能在有疑处不疑。不过,开场白最好到此为止。”
“没错,”杜伦说,“请你言归正传。”
“我可以坐下吗?谢谢。”普利吉上尉大喇喇地翘起二郎腿,还把一只手臂闲闲地垂到椅背后面,“首先我要做一项声明,我实在不晓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指从你们的角度而言。你们两位不是直接从基地来的,可是不难猜到,你们来自某个独立行商世界。这点,其实我并不怎么关心。但出于好奇,请问你们准备拿这个家伙——你们救出来的这个小丑怎么办?你们留着他,等于在拿生命开玩笑。”
“这点无可奉告。”
“嗯——嗯。好吧,我并没有指望你们会说。但你们若是在等着骡亲自前来,还以为会有号角、锣鼓、电子琴组成的大乐队为他开道——放心吧!骡不会那么做的。”
“什么?”杜伦与贝泰异口同声喊道,而马巨擘躲在舱房一角,耳朵几乎竖了起来。这一瞬间,他们三人又惊又喜。
“没错。我自己也在试图跟他接触,而我所用的方法,要比你们两位玩票的完善得多。可是我也没有成功。这个人根本不露面,也不允许任何人为他摄影或拟像;只有最亲近的亲信,才能见到他本人。”
“上尉,这就能解释你为何对我们有兴趣吗?”杜伦问道。
“不,那个小丑才是关键。见过骡的人少之又少,小丑却是其中之一。所以我想要他。他也许就是我所需要的佐证——银河在上,我必须找点东西来唤醒基地。”
“基地需要唤醒吗?”贝泰突然以严厉的口吻,插嘴问道,“为了什么?你这个警钟到底是为谁敲响的——反叛的民主分子?或是秘密警察和煽动者?”
上尉紧紧皱起眉头。“女革命家,等到整个基地受到威胁的时候,民主分子和暴君都会被消灭。让我们先联合基地的暴君,打败那个更大的暴君,然后再把他们推翻。”
“你所说的更大的暴君是什么人?”贝泰气冲冲地问。
“就是骡!我对他的底细知道一些,因此若非我机警过人,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叫小丑到别的房间去,我需要单独跟你们谈谈。”
“马巨擘。”贝泰一面喊,一面做个手势,小丑便不声不响离开了。
于是上尉开始他的陈述,口气既严肃又激动。他将声音尽量压低,杜伦与贝泰必须靠得很近。
他说:“骡是一个精明至极的人物——他不可能不知道,个人领导能够产生多大的魅力和魔力。既然他放弃这样做,那想必是有原因。而那个原因一定是,和人群直接接触会泄露绝对不能泄露的重大秘密。”
他做了一个不要发问的手势,用更快的速度继续说:“为了追查这个秘密,我走访了他的出生地,在那里询问过一些人。对这件事略有所知的人,只有少数几个还活着,不过也活不了多久了。他们记得那个婴儿是在三十年前出生的——他的母亲难产而死,还有他幼年的种种奇事。骡根本不是人类!”
听到这句话的两个人,被其中模糊的含意吓得倒退一步。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人并不了解,却都能肯定其中的威胁性。
上尉继续说:“他是一个突变种,而根据他后来的成就,显然是极成功的突变种。我不知道他有多大能耐,也不确定他和惊险影集中所谓的‘超人’究竟相差多少。但是他从无名小卒变成如今的卡尔根统领,前后只花了两年的时间,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你们看不出其中的危险性吗?这种无法预料的生物基因突变,也会包括在谢顿计划之中吗?”
贝泰缓缓答道:“我不相信有这种事,这只是一种高明的骗术。假如骡真是超人,他的手下为什么不当场杀掉我们?”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不知道他的突变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也许尚未准备好对付基地,目前他能忍受这种挑衅,足以代表他老谋深算。现在,让我跟小丑谈一谈。”
面对着上尉,马巨擘拼命发抖,他显然十分畏惧面前这个高大强壮的男子。
上尉开始慢慢问道:“你曾经亲眼见过骡吗?”
“尊贵的先生,我简直看过了头。而且,我还用我自己的身子,体会过他臂膀的重量呢。”
“这点我不怀疑,你能不能形容他一下?”
“尊贵的先生,我一想到他就会害怕。他是一个强壮威武的人。跟他比起来,就连您也只能算是细瘦苗条。他的头发是一团火红,而他的臂膀一旦伸直了,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再加上全身的重量,也没法子往下拉动一根汗毛的距离。”马巨擘瘦小的躯体缩起来,似乎只剩下了蜷曲的四肢,“常常,为了要娱乐他的将领,或者只是他自己寻开心,他会用一根手指头勾住我的裤腰带,把我提到吓人的高度,然后叫我开始吟诗。直到我吟完第二十节,才肯把我放下来。这些诗必须都是即兴之作,而且全部要押韵,否则就得重新来过。尊贵的先生,他的气力天下无双,而且总是凶残地使用他的力量——而他的眼睛,尊贵的先生,从来没有人见过。”
“什么?你最后说的什么?”
“尊贵的先生,他总是戴着一副式样古怪的眼镜。据说镜片是不透明的,他看东西不像常人那样需要眼睛,而是使用一种威力无比的魔力。我还听说,”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变得神秘兮兮,“看到他的眼睛等于看到死神;尊贵的先生,他能用眼睛杀人。”
马巨擘的眼珠飞快转动,轮流环顾瞪着他的三个人。他又颤声说道:“这是真的。我敢发誓,这是真的。”
贝泰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尉,看来你说对了。你要不要帮我们做个决定?”
“嗯,让我们来研究一下目前的情况。你们没有积欠任何费用吧?船库上方的栅栏是开着的?”
“我随时可以离开。”
“那么赶快走。或许骡还不想和基地作对,但是让马巨擘逃了,对他而言却是很大的危险。这也许就能解释,当初他们为何大费周章地追捕这个可怜虫。所以说,上面可能会有星舰在等着你们。假如你们消失在太空中,谁又能找到元凶呢?”
“你说得很对。”杜伦垂头丧气地表示同意。
“然而,你的太空船具有防护幕,速度也可能超越此地任何的船舰。一旦你冲出大气层,立刻关闭发动机,绕到对面的半球去,再用最大的加速度冲入航道。”
“有道理。”贝泰冷静地说,“但是回到基地之后,上尉,我们又该怎么办?”
“哈,就说你们是心向基地的卡尔根公民如何?我对这点毫不怀疑,不是吗?”
没人再说什么。杜伦转身走向控制台,太空船开始向一侧稍稍倾斜。
杜伦驾着太空船绕到卡尔根的另一边,又航行了足够远的距离之后,他才试图进行首度的星际跃迁。直到此时,普利吉上尉的眉头才终于舒展一点——因为一路上,没有任何骡的船舰试图拦截他们。
“看来他是默许我们带走马巨擘。”杜伦说,“你的推论好像出了问题。”
“除非,”上尉纠正他的话,“他是故意要让我们带他走的。果真如此,基地就不妙了。”
完成最后一次跃迁之后,太空船已经很接近基地,只剩下最后一段无推力飞行。此时,他们首次接收到来自基地的超波新闻。
其中有一条并不起眼的小新闻。似乎是某个统领——兴趣缺缺的播报员并没有指明——向基地提出抗议,指责基地派人绑架他的一名廷臣。紧接着,播报员便开始报道体育新闻。
普利吉上尉用冷淡的口气说:“他毕竟抢先了我们一步。”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他已经作好对付基地的准备,正好利用这件事当做借口。这会使我们的处境更加困难。虽然尚未真正准备好,我们将被迫提早行动。”
基地中最自由的生活方式,莫过于从事所谓“纯科学”研究,这个事实其来有自。过去一个半世纪中,基地虽然获取了大量的有形资源,不过想要在银河系称霸,甚至即使仅仅为了生存,基地仰赖的仍是高人一等的优越科技。因此,“科学家”拥有不少特权。基地需要他们,他们也明白这一点。
而在基地所有的“纯科学”工作者中,艾布林·米斯——只有不认识他的人,才会在称呼他的时候加上头衔——他的生活方式又比其他人更自由,这个事实同样其来有自。在这个分外尊重科学的世界,他就是“科学家”——这是个堂皇而严肃的职业。基地需要他,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因此之故,当其他人对市长下跪行礼时,他不但拒绝从命,并且还大声疾呼:祖先们当年从来不对任何混蛋市长屈膝。而且在那个时代,市长无论如何也是民选的,随时可以叫他们滚蛋。他还常常强调,生来就能继承的东西其实只有一样,那就是先天性白痴。
同样的道理,当艾布林·米斯决定要让茵德布尔召见他的时候,他并未依循正式的觐见申请手续,将申请书一级级向上呈递,再静候市长的恩准一级级发下来。他只是从仅有的两件披风中,挑出比较不邋遢的那件披在肩上,再将一顶式样古怪至极的帽子歪戴在脑袋一侧。他还衔着一根市长绝对禁止的雪茄,毫不理会两名警卫的呵斥,就大摇大摆地闯进市长的官邸。
市长当时正在花园里,突然听到愈来愈近的喧扰,除了警告制止的吼叫声,还有含糊不清的粗声咒骂,他才知道有人闯了进来。
茵德布尔缓缓放下手中的小铲子,缓缓站起身来,又缓缓皱起眉头。在日理万机之余,茵德布尔每天仍会拨出一点休闲的时间;通常是午后的两小时,只要天气许可,他都会待在花园里。这座由他精心规划的花园,花圃都垦栽成三角形或长方形,红花与黄花规律地交错着;每块花圃的顶点还点缀着几朵紫色的花,花园四周则是一条条整齐的绿线。在他的花园里,他不准任何人打搅——绝无例外!
茵德布尔一面走向小花园门口,一面摘下沾满泥巴的手套。
他自然而然地问道:“怎么回事?”
自有人类以来,在无数个类似的场合,这一句问话——一字不差——曾经从各式各样人物嘴里吐出来。可是没有任何记载显示,这句问话除了显现威风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目的。
可是这一回,他得到一个具体的答案。因为米斯的身体正好挟着咆哮向前冲来,两名警卫则一边一个,紧紧抓住他身上被撕烂的披风。米斯则不断挥着拳头,对那两名警卫左右开弓。
茵德布尔一本正经、满脸不悦地皱着眉头,示意两名警卫退下。米斯这才弯下腰,捡起烂成一团的帽子,抖掉将近一袋的泥土,再将帽子塞在腋下,然后说:“茵德布尔,你看看,你那些XXX的奴才要赔我一件好披风。这件本来还可以好好穿很久呢。”他喘着气,用稍微夸张的动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市长满肚子不高兴地僵立在那里,挺直五英尺二英寸的身子傲慢地说:“米斯,我可不晓得你请求觐见,当然还没有批准你的申请。”
艾布林·米斯低头望着市长,显然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银——河呀,茵德布尔,难道你昨天没有收到我的便条吗?我前天交给一个穿紫色制服的仆佣。我应该直接拿给你的,可是我知道你多么喜欢形式。”
“形式!”茵德布尔扬起充满怒意的眼睛。然后,他慷慨激昂地说:“你听说过什么是优良的组织管理吗?今后你若想要觐见我,都得先准备好一式三份的申请书,交给专门承办这项事务的政府机关。然后你乖乖等着,一旦公文循正常程序批下来,就会通知你觐见的时间。到时候你才能出现,还得穿着合宜的服装——合宜的服装,你懂吗——并且表现出应有的尊重。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的衣服又有什么不对劲?”米斯怒气冲冲地追问,“在那两个XXX的恶鬼把他们的爪子搭上来之前,这是我最好的一件披风。让我把要告诉你的话说完,我会立刻自动离开。银——河呀,倘若不是和谢顿危机有关,我真想马上就走。”
“谢顿危机!”茵德布尔总算现出一点兴趣。米斯是一位伟大的心理学家——此外还是民主分子、乡巴佬,而且无疑是叛徒,但他终究是心理学权威。这时米斯随手摘下一朵花,满怀期待地放在鼻端,却马上皱着眉头把它丢开,但市长由于有些迟疑,竟然没有将锥心的悲痛化为言语。
茵德布尔以冷漠的口气说:“跟我来好吗?在这个花园里不适合谈正事。”
回到办公室,市长立刻坐到大办公桌后面那张特制的椅子上,顿时感到心情改善不少。现在他可以俯视米斯头上所剩无几的头发,以及根本盖不住的粉红色头皮。米斯自然而然环顾四周,寻找另一张根本不存在的椅子,最后只好浑身不自在地站在原处。市长看到这种反应,他的心情就更好了。然后,市长慎重选择了一个按钮按下,随即有一名穿着制服的小吏应声出现,弯着腰走到办公桌前,呈上一个鼓鼓的金属卷宗。这个时候,市长的心情简直好到了极点。
“好,”茵德布尔又重新掌握住情势,“为了尽早结束这个未经批准的觐见,你的陈述尽量长话短说。”
艾布林·米斯却不慌不忙地说:“你知道我最近在做些什么?”
“你的报告就在我手边,”市长得意洋洋地答道,“并附有专人为我做的正式摘要。据我所知,你正在研究心理史学的数学结构,希望能够重新导出哈里·谢顿的发现;最终的目标,是要为基地描绘出未来历史的既定轨迹。”
“正是如此。”米斯淡淡地说,“谢顿当初建立基地的时候,他想得很周到,没有让心理学家跟着其他科学家一块来——所以基地一直盲目地循着历史的必然轨迹发展。在我的研究过程中,我大量采用了时光穹窿中发现的线索。”
“米斯,这点我也知道。你重复这些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是在重复什么,”米斯尖声吼道,“因为我要告诉你的,全都不在那些报告里面。”
“不在报告里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茵德布尔傻愣愣地说,“怎么可能……”
“银——河呀!可否让我用自己的方式说完,你这讨人厌的小东西。别再拼命打岔,也别再质疑我说的每一句话,否则我马上离开这里,让你身边的一切自生自灭。记住,你这个XXX的傻瓜,基地必定能度过难关,可是如果我掉头就走——你就过不了关。”
米斯把帽子摔在地板上,粘在上面的土块立刻四散纷飞。然后他猛然跳上大办公桌所在的石台,把桌上的文件胡乱扫开,一屁股坐上桌面的一角。
茵德布尔六神无主,不知道是该召警卫进来,还是要拔出藏在桌内的手铳。但是米斯正由上而下狠狠瞪着他,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强陪着笑脸。
“米斯博士,”他用比较正式的口气说,“您得……”
“给我闭嘴,”米斯凶巴巴地说,“好好听着。如果这些东西,”他的手掌重重打在金属卷宗上,“就是我的那些报告——马上给我丢掉。我写的任何报告,都要经过二十几个官吏一级级向上呈递,才能送到你这里;然后你的任何批示,又要经过二十几手才能发下来。如果你根本不想保密,这样做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这里的东西却是机密。它是绝对机密,即使我的那些助手,也不清楚葫芦里究竟是什么药。当然,研究工作大多是他们做的,但是每个人只负责互不相干的一小部分——最后才由我把结果拼凑起来。你知道时光穹窿是什么吗?”
茵德布尔点点头,但是米斯愈来愈得意,高声吼道:“没关系,反正我要告诉你,因为我想象这个XXX的机会,已经想了跟银河呀一样久了。我能看透你的心思,你这个小骗子。你的手正放在一个按钮旁,随时能叫来五百多名武装警卫把我干掉,但你又在担心我所知道的事——你在担心谢顿危机。我还要告诉你,如果你碰碰桌上任何东西,在任何人进来之前,我会先把你XXX的脑袋摘下来。你的爸爸是个土匪,你的爷爷是个强盗,基地被你们一家人吸血吸得太久了。”
“你这是叛变。”茵德布尔含糊地吐出一句话。
“显然没错,”米斯志得意满地答道,“可是你要拿我怎么办?让我来告诉你有关时光穹窿的一切。时光穹窿是哈里·谢顿当年建造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我们渡过难关。对于每一个危机,谢顿都准备了一段录像来现身说法——并解释危机的意义。目前为止,基地总共经历过四次危机——谢顿也出现过四次。第一次,他出现在危机的最高峰。第二次他出现的时候,是危机刚刚圆满解决之际。这两次,我们的祖先都在那里观看他的演说。然而第三和第四次危机来临时,他却被忽略了,也许是因为根本不需要他,可是我最近的研究显示——你手中的报告完全没有提到这些——谢顿还是曾经现身,而且时机都正确。懂了吗?”
米斯并非等待市长作任何回答。他手中的雪茄早就烂成一团,现在他终于把它丢掉,又摸出了一根点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
他继续说:“官方说法,我的工作是试图重建心理史学这门科学。不过,任何人都无法单独完成这项工作,而一个世纪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功。但我在比较简单的环节上有些突破,利用这些成绩,我有了接触时光穹窿的借口。我真正研究出来的结果,包括相当准确地推测哈里·谢顿下次出现的正确日期。我可以告诉你那个日子,换句话说,就是下一个谢顿危机——第五个危机升到顶点的时间。”
“距离现在还有多久?”茵德布尔紧张兮兮地追问。
米斯以轻松愉快又轻描淡写的口气,引爆了他带来的这颗炸弹。“四个月,”他说,“XXX的四个月,还要减两天。”
“四个月,”茵德布尔不再装腔作势,激动万分地说,“不可能。”
“不可能?我可以发XXX的誓。”
“四个月?你可了解这代表什么吗?假如四个月后危机即将爆发,就代表它已经酝酿有好几年了。”
“有何不可?难道有哪条自然法则,规定危机必须在光天化日下酝酿吗?”
“可是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迫在眉睫的事件。”茵德布尔急得几乎把手都拧断了。突然间,他无端恢复了凶狠的气势,尖声叫道:“请你爬下桌子去,让我把桌面收拾整齐好不好?这样子叫我怎么能思考?”
这句话把米斯吓了一跳,他将庞大的身躯移开,站到一旁去。
茵德布尔十万火急地将所有的东西归回原位,然后连珠炮似的说:“你没有权利这样随随便便就进来。假使你先提出你的理论……”
“这绝不是理论。”
“我说是理论就是理论。假使你先提出你的理论,并且附上证据和论述,按照规定的格式整理好,它就会被送到历史科学局去。那里自有专人负责处理,再将分析的结果呈递给我,然后,当然,我们就会采取适当的措施。如今你这么乱来,唯一的结果只是令我烦心。啊,在这里。”
他抓起一张透明的银纸,在肥胖的心理学家面前来回摇晃。
“这是每周的外交事务摘要,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听着——我们已经和莫尔斯完成贸易条约的磋商;将要继续和里欧尼斯进行相同的磋商;派遣代表团去庞第参加一个什么庆典;从卡尔根收到一个什么抗议,我们已经答应加以研究;向阿斯波达抗议他们的贸易政策过于严苛,他们也答应会加以研究——等等,等等。”市长的目光聚焦在目录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举起那张银纸,放回正确的文件格内正确的卷宗里的正确位置。
“米斯,我告诉你,放眼银河,没有一处不是充满秩序与和平……”
此时,简直就是无巧不成书,远处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一名衣着朴素的官员随即走进来。
茵德布尔起身的动作在半途僵住。最近发生了太多意料不到的事,令他感到晕头转向,仿佛做梦一般。先有米斯硬闯进来,跟他大吵大闹好一阵子,现在他的秘书竟然又一声不响就走过来,这个举动实在太不合宜,秘书至少应该懂得规矩。
秘书单膝跪下。
茵德布尔用尖锐的声音说:“怎么样!”
秘书低着头,面对着地板报告。“市长阁下,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从卡尔根回来了。由于他违抗了您的命令,根据您早先的指示——市长手令第二〇·五一三号——已经将他收押,等待发监执行。跟他一起来的人也已被扣留和查问,完整的报告已经呈递。”
茵德布尔吼道:“完整的报告已经收到。怎么样!”
“市长阁下,在普利吉上尉的口供中,约略提到卡尔根新统领的危险阴谋。根据您早先的指示——市长手令第二〇·六五一号——不得为他举行正式的听证会。不过他的口供都做成了笔录,完整的报告已经呈递。”
茵德布尔声嘶力竭地吼道:“完整的报告已经收到。怎么样!”
“市长阁下,在一刻钟之前,我们收到来自沙林边境的报告。数艘确定国籍的卡尔根船舰,已强行闯入基地领域。那些船舰都有武装,已经打起来了。”
秘书的头愈垂愈低。茵德布尔继续站在那里。艾布林·米斯甩了甩头,然后一步步走近秘书,并猛拍他的肩膀。
“喂,你最好叫他们赶快释放那位普利吉上尉,然后把他送到这里。赶快去。”
秘书随即离去,米斯又转向市长。“茵德布尔,你的政府是不是该动起来了?四个月,你知道了吧。”
茵德布尔仍然目光呆滞地站在那里。他似乎只剩下一根手指还能活动——在他面前光滑的桌面上,那根手指神经质地画着一个又一个三角形。
二十七个独立行商世界,基于对基地母星不信任的唯一共识,决定团结起来组成一个联盟。这些行商世界,个个具有夜郎自大的心态,以及井底之蛙的顽固,并且由于常年涉险而充满暴戾之气。他们在举行首次大会之前,曾经做过许多先期磋商与交涉,目的是解决一个连最有耐心的人都会被烦死的小问题。
这个小问题并非大会的技术细节,例如投票的方式、代表的产生——究竟是以世界计或以人口计,那些问题牵涉到重要的政治因素。它也不是关于代表的座次,无论是会议桌或餐桌,那些问题牵涉到重要的社会因素。
这个小问题其实是开会的地点,因为那才是最具地方色彩的问题。经过了迂回曲折的外交谈判,终于选定拉多尔这个世界。在磋商开始的时候,有些新闻评论员已经猜到这个结果,因为拉多尔位置适中,是最合乎逻辑的选择。
拉多尔是个很小的世界——就军事潜力而言,可能也是二十七个世界中最弱的。不过,这也是它合乎逻辑的另一个原因。
它是一个带状世界——这种行星在银河系十分普遍,但适合住人的却少之又少,因为难得有恰到好处的自然条件。所谓带状世界的行星,是指它的两个半球处于两种极端温度,生命只可能存在于环状的过渡地带。
从未接触过这个世界的人,照例会认为它没有什么吸引力。其实它上面有好些极具价值的地点——拉多尔市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城市沿着山麓的缓坡展开。附近几座嵯峨崎岖的高山,阻挡了山后低温半球的酷寒冰雪,并为城市提供所需的用水。常年被太阳炙晒的另一半球,则为它送来温暖干燥的空气。处于这两个半球之间,拉多尔市成为一座常绿的花园,全年沐浴在六月天的清晨。
每幢房舍四周都有露天花园。园中长满珍贵的奇花异草,全部以人工加速栽培,以便为当地人换取大量的外汇。如今,拉多尔几乎变成一个农业世界,而不再是典型的行商世界。
因此,在这个穷山恶水的行星上,拉多尔市是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这一点,也是它被选为开会地点的原因。
来自其他二十六个行商世界的会议代表、眷属、秘书、新闻记者、船舰与船员,令拉多尔的人口几乎暴涨一倍,各种资源也几乎被消耗殆尽。大家尽情吃喝,尽情玩乐,根本没有人想睡觉。
但在这些吃喝玩乐的人群中,只有极少数人不太了解战火已经悄悄蔓延整个银河系。而在那些了解局势的大多数人当中,又可再细分为三大类。其中第一类占大多数,他们知道得很少,可是信心十足。
例如那位帽扣上镶着“赫汶”字样的太空船驾驶员。他正把玻璃杯举到眼前,透过杯子望着对面浅浅微笑的拉多尔女郎,同时说道:“我们直接穿越战区来到这里——故意的。经过侯里哥的时候,我们关闭发动机,飞行了大约一‘光分’的距离……”
“侯里哥?”一名长腿的本地人插嘴问道,这次聚会就是由他做东。“就是上星期,骡被打得屁滚尿流的地方,对不对?”
“你从哪里听说骡被打得屁滚尿流?”驾驶员高傲地反问。
“基地的广播。”
“是吗?乱讲,是骡打下了侯里哥。我们几乎撞到他的一艘护航舰,他们就是从侯里哥来的。假使骡被打得屁滚尿流,怎么可能还留在原处;打得他屁滚尿流的基地舰队,却反而溜之大吉?”
另一个人用高亢而含糊的声音说:“别这么讲,基地总是先挨两下子。你等着瞧,把眼睛睁大点。老牌的基地迟早会打回来,到了那个时候——砰!”这人声音含混地说完之后,还醉醺醺地咧嘴一笑。
赫汶来的驾驶员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无论如何,正如我所说,我们亲眼看到骡的星舰,而且它们看来十分精良——十分精良。我告诉你,它们看来像新的。”
“新的?”做东的本地人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自己造的吗?”他随手摘下头顶的一片叶子,优雅地放在鼻端闻了闻,然后丢进嘴里嚼起来。嚼烂的树叶流出绿色的汁液,并弥漫着薄荷的香味。他又说:“你是想告诉我,他们用自己拼凑的星舰,击败了基地的舰队?得了吧。”
“老学究,我们亲眼见到的。你该知道,我至少还能分辨船舰和彗星。”
本地人向驾驶员凑过去。“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听好,别跟自己开玩笑了。战争不会无缘无故打起来,我们有一大堆精明能干的领导者,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个喝醉的人突然又大声叫道:“你注意看老牌的基地。他们会忍耐到最后一分钟,然后就‘砰’!”他愣愣地张开嘴巴,对身边的女郎笑了笑,女郎赶紧走了开。
拉多尔人又说:“老兄,比如说吧,你认为也许是那个什么骡在控制一切,不——对。”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所听到的——顺便提醒你,我是从很高层听来的,骡根本就是我们的人。我们买通了他,那些星舰或许也是我们建造的。让我们面对现实——我们也许真的那么做了。当然,他最后不可能打败基地,却能搞得他们人心惶惶。当他做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就趁虚而入。”
那女郎问道:“克雷夫,你只会说这些事吗?只会谈战争?我都听厌了。”
赫汶来的那名驾驶员,马上用过度殷勤的口气说:“换个话题吧,我们不能让女孩们厌烦。”
接着,喝醉的那人不断重复这句话,还拿啤酒杯在桌上敲着拍子。此时有几双看对了眼的男女,笑嘻嘻地大摇大摆离开餐桌;又有一些成双成对的露水鸳鸯,从后院的“阳房”走了出来。
话题变得愈来愈广泛,愈来愈杂乱,愈来愈没有意义……
第二类的人,则是知道得多一点,信心却少一些。
魁梧的独臂人弗南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赫汶出席这次大会的官方代表,因此获得很高的礼遇。他在这里忙着结交新朋友——女性朋友优先考虑,男性朋友则纯属公事。
现在,他正待在一间山顶房舍的阳台上,这间房舍的主人正是弗南新交的朋友。自从来到拉多尔,这是他第一次松懈下来——后来才知道,在拉多尔这段日子,他前前后后只有两次这种机会。那位新朋友名叫埃欧·里昂,他不是道地的拉多尔人,只是有血缘关系而已。埃欧的房舍并非坐落在大众住宅区,而是独立于一片花海中,四周充满花香与虫鸣。那个阳台其实是一块倾斜四十五度的草坪,弗南摊开四肢躺在上面,尽情地享受温暖的阳光。
他说:“这些享受在赫汶通通没有。”
埃欧懒洋洋地应道:“你看过低温半球吗?离这里二十英里就有一处景点,那里的液态氧像水一般流动。”
“得了吧。”
“这是事实。”
“来,埃欧,我告诉你——想当年,我的手臂还连在肩膀上的时候,知道吗,我到处闯荡——你不会相信的,不过……”他讲了一个好长的故事,埃欧果然不相信。
埃欧一面打呵欠,一面说:“物换星移,这是真理。”
“我也这么想。唉,算了,”弗南突然发起火来,“别再说了。我跟你提过我的儿子没有?你可以说他是旧派人物。他妈的,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伟大的行商。他从头到脚和他老子一模一样。从头到脚,唯一不同的是他结了婚。”
“你的意思是签了一张合同?跟一个女人?”
“就是这样,我自己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他们夫妻到卡尔根度蜜月去了。”
“卡尔根?卡——尔——根?银河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弗南露出灿烂的笑容,若有深意地慢慢答道:“就在骡对基地宣战之前。”
“只是去度蜜月?”
弗南点点头,并示意埃欧靠过来。他以沙哑的声音说:“事实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只要你别再转述出去。我的孩子去卡尔根其实另有目的。当然,你该知道,现在我还不想泄露这个目的究竟为何。但你只要看看目前的局势,我想你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总之,我的孩子是那件任务的不二人选。我们行商亟需一点骚动。”他露出狡猾的微笑,“现在果然来了。我不能说我们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的孩子一到卡尔根,骡就派出他的舰队。好儿子!”
埃欧感到十分佩服,他也开始对弗南推心置腹。“那太好了。你知道吗,据说我们有五百艘星舰,随时待命出发。”
弗南以权威的口吻说:“也许还不只这个数目。这才是真正的战略,我喜欢这样。”他使劲抓了抓肚皮,“可是你别忘了,骡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物。在侯里哥发生的状况令我担心。”
“我听说他损失了十艘星舰。”
“没错,可是他总共动用了一百多艘,基地最后只好撤退。那些独裁者吃败仗固然大快人心,可是这样兵败如山倒却不妙。”他摇了摇头。
“我的问题是,骡的星舰到底是哪里弄来的?现在谣言满天飞,说是我们帮他建造的。”
“我们?行商?赫汶拥有独立世界中最大的造舰厂,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帮外人造过一艘星舰。你以为有哪个世界,会不担心其他世界的联合抵制,擅自为骡提供一支舰队?这……简直是神话。”
“那么,他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弗南耸耸肩。“我想,是他自己建造的。这点也令我担心。”
弗南眯起眼睛望着太阳,并屈起脚趾,将双脚放在光滑的木制脚台上。不久他就渐渐进入梦乡,轻微的鼾声与虫鸣交织在一起。
最后一类的人只占极少数,他们知道得最多,因而毫无信心。
例如蓝度就属于这一类。如今“行商大会”进行到第五天,蓝度走进会场,看到他约好的两个人已经在那里等他。会场中的五百个座位都还是空的——而且会持续一阵子。
蓝度几乎还没有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说:“我们三个人,代表了独立行商世界将近一半的军事潜力。”
“是的,”伊斯的代表曼金答道,“我们两人已经讨论过这一点。”
蓝度说:“我准备很快、很诚恳地把话说完,我对交涉谈判或尔虞我诈毫无兴趣。我们如今的情势糟透了。”
“是因为——”涅蒙的代表欧瓦·葛利问道。
“是因为上一个小时的发展。拜托!让我从头说起。首先,如今的情况,并不是我们所作所为导致的结果,也无疑不在我们的掌控中。我们原先的交涉对象不是骡,而是其他几位统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卡尔根的前任统领,可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竟然被骡打垮了。”
“没错,但这个骡是个不错的替代人选。”曼金说,“我一向不吹毛求疵。”
“知道所有的详情之后,你就会改变心意了。”蓝度身子向前倾,双手放在桌面,手掌朝上,做了一个明显的手势。
他又说:“一个月前,我派我的侄子和侄媳到卡尔根去。”
“你的侄子!”欧瓦·葛利惊讶地吼道,“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侄子。”
“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曼金以冷淡的口气问:“这个吗?”他用拇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
“不对。假如你是指骡向基地宣战那件事,不,我怎么可能期望那么高?那个年轻人什么也不知道——无论是我们的组织或是我们的目的。我只告诉他,我是赫汶一个爱国团体的普通成员,而他到卡尔根去,只是顺便帮我们观察一下状况。我必须承认,我真正的动机也相当暧昧。我最主要是对骡感到好奇,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得够多了,我不想再重复。其次,我的侄子曾经到过基地,也跟那边的地下组织有过接触,他将来很可能成为我们的同志。让他去一趟卡尔根,会是一次很有意义的训练。明白了吗——”
欧瓦的长脸拉得更长,露出大颗大颗的牙齿。“这么说,你一定对结果大吃一惊。我相信,现在行商世界人尽皆知,都晓得是你的侄子假冒基地的名义,拐走骡的一名手下,给了骡一个宣战的借口。银河啊,蓝度,你可真会编故事。我难以相信你会跟这件事没有牵连。承认了吧,这是个精心策划的行动。”
蓝度甩了甩一头的白发。“不是出于我的策划,也不是我的侄子有意造成的。他如今成了基地的阶下囚,可能无法活着看到这个精心策划的行动大功告成。我刚刚收到他的讯息。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把私人信囊偷偷传了出来,信囊通过战区辗转送达赫汶,然后又从那里转到这里。足足一个月,才到我手上。”
“信上写的是……”
蓝度用单掌撑着身子,以悲切的口吻说:“恐怕我们要步上卡尔根前任统领的后尘。骡是一个突变种!”
这句话随即引起一阵不安。蓝度不难想象,对面两个人一定立刻心跳加速。
当曼金再度开口时,平稳的口气却一点也没有变。“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我侄子这么说的,不过他曾经到过卡尔根。”
“是什么样的突变种?你知道,突变种有好多种类。”
蓝度勉力压下不耐烦的情绪。“没错,曼金,突变种有好多种类。好多种类!可是骡却只有一个。什么样的突变种能这样白手起家,先是聚集一股军队,据说,最初只是在一颗直径五英里的小行星上建立据点,然后攻占一颗行星,接下来是一个星系、一个星区——然后开始进攻基地,并在侯里哥击败基地的舰队。这一切,前后只有两三年的时间!”
欧瓦·葛利耸耸肩。“所以你认为,他终究会击败基地?”
“我不知道。假如他真的做到了呢?”
“抱歉,我可不想扯那么远。基地是不可能被打败的。听好,除了这个……嗯,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传来的消息,我们没有获悉任何新的进展。我建议把这件事暂且摆在一边。骡已经打了那么多场胜仗,在此之前我们一点也不操心,除非他打下大半个银河,我看不出何必改变我们目前这种态度。对不对?”
蓝度皱起眉头,对方说的一堆歪理令他灰心。他对两人说:“目前为止,我们有没有跟骡作过任何接触?”
“没有。”两人齐声答道。
“其实,我们曾经尝试过,对不对?其实,除非我们跟他取得联系,召开这场大会并没有什么意义,对不对?其实,目前为止,大家都是喝得多想得少,说得多做得少——我是引自今天《拉多尔论坛报》上的一篇评论——这都是因为我们无法联络到骡。两位先生,我们总共拥有近千艘的星舰,只要时机一到,就能全体出动,一举攻下基地。我认为,我们应该改变计划。我认为,应该立刻把那一千艘星舰派出去——对抗骡!”
“你的意思是,去帮助茵德布尔那个暴君,还有基地那帮吸血鬼吗?”曼金带着恨意轻声追问。
蓝度不耐烦地举起手。“请省略不必要的形容词。我只是说‘对抗骡’,我不在乎是帮助谁。”
欧瓦·葛利站了起来。“蓝度,我不要跟这件事有任何牵扯。如果你迫不及待想进行政治自杀,今晚就可以向大会提出这个动议。”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曼金沉默地跟在他后面。会场只剩下蓝度一个人,他花了一个小时,不断思索着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当天晚上的大会,他没有作任何发言。
第二天一大早,欧瓦·葛利却冲进蓝度的房间。当时,这位欧瓦·葛利只随便披了一件衣服,胡子没有刮,头也没有梳。
蓝度刚刚吃完早餐,隔着餐桌的杯盘瞪着他,被他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连手中的烟斗都抓不稳。
欧瓦劈头就粗声喊道:“涅蒙遭到来自太空的奇袭。”
蓝度眯起眼睛。“是基地吗?”
“是骡!是骡!”欧瓦拼命吼道,然后一口气地说:“这是无故的、蓄意的攻击。我们的舰队中大多数的星舰,都已经加入国际联合舰队。留守的后备分遣队根本兵力不足,全被打得无影无踪。他们目前还没有登陆,也许根本不会登陆,因为根据我接到的报告,对方也损失了半数的星舰——但这毕竟是战争——我来找你,是想问你赫汶将采取什么立场。”
“我肯定,赫汶一定会固守‘联盟宪章’的精神。但是,你知道吗?他一样会攻击我们的。”
“这个骡是个疯子,他能打败整个宇宙吗?”他蹒跚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抓住蓝度的手腕,“我们极少数的生还者报告说,骡……敌人拥有一种新式武器,一种核场抑制器。”
“一种什么?”
欧瓦说:“我们大多数的星舰,都是因为核武器失灵才被打下来的。这种事不会是意外,也不会是遭到破坏,一定是骡的新武器造成的。这种新武器并不完美,时灵时不灵,也不难设法中和——我收到的紧急通知不够详细。但你看得出来,这种武器会改变战争的面貌,还可能使我们整个舰队变成一堆废铁。”
蓝度感到自己突然老了许多。他的脸垮下来,显得垂头丧气。“只怕这头怪兽长大了,即将把我们全部吞噬。但我们必须跟他拼一拼。”
艾布林·米斯的住宅坐落在端点市一个还算纯朴的社区,基地所有的知识分子、学者,以及任何一个爱读书报的人,对这间房子都不会陌生。不过大家的主观印象不尽相同,端视各人读到的报道出自何处。对于某位心思细腻的传记作家,它是“从非学术的现实隐遁的象征”。某位社会专栏作家,曾经以一针见血的文字,提到室内“杂乱无章的、可怕的雄性气氛”。某位博士曾直率地描述它“有书卷气,但很不整齐”。某位与大学无缘的朋友则说:“随时可以来喝一杯,你还能把脚放在沙发上”。某位生性活泼、喜欢卖弄文采的每周新闻播报员,有一回提到:“离经叛道、激进、粗野的艾布林·米斯,他家的房间显得硬邦邦、实用而正经八百。”
此时,贝泰自己也在心中评价着这座住宅。根据第一手资料,她觉得“邋遢”是唯一的形容词。
除了刚到基地那几天,她在拘留期间的待遇都还不错。相较之下,在心理学家的家中等待半小时,似乎比那些日子难熬得多——或许有人正在暗中监视呢?至少,她过去一直和杜伦在一起……
若不是马巨擘垂下长鼻子,露出一副紧张得不得了的表情,这种迫人的气氛可能会令她更难过。
马巨擘并起细长的双腿,膝盖顶着尖尖的、松弛的下巴,仿佛试着要让自己缩成一团然后消失。贝泰自然而然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温柔的手势为他打气。马巨擘怔了一怔,然后才露出微笑。
“毫无疑问,我亲爱的女士,似乎直到现在,我的身子还不肯相信我的脑子,总是以为别人还会伸手打我一顿。”
“马巨擘,你不用担心。有我跟你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小丑的目光悄悄转向贝泰,又迅速缩回去。“可是他们原先不让我跟您——还有您那位好心的丈夫在一块。此外,我想告诉您,您也许会笑我,可是失去了友情,我感到十分寂寞。”
“我不会笑你的,我也有这种感觉。”
小丑显得开朗多了,将膝盖抱得更紧。“这个要来看我们的人,您还没有见过他吧?”他以谨慎的口气问道。
“没错。不过他是名人,我曾经在新闻幕中看过他,也听到过好些他的事情。马巨擘,我想他是好人,他不会想伤害我们。”
“是吗?”小丑仍然坐立不安,“亲爱的女士,也许您说得对,可是他以前曾经盘问过我,他的态度粗鲁,嗓门又大,令我忍不住发抖。他满口古怪的言语,所以对于他的问题,我使尽吃奶的力气也吐不出半个字。从前有个吟游诗人看我愣头愣脑,就唬我说在这种紧张时刻,心脏会塞到气管里,让人说不出话来,如今我几乎要相信他的话。”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两个应付他一个,他没办法把我们两人都吓倒,对不对?”
“没错,我亲爱的女士。”
不知从哪里传来“砰”的一下关门声,接着是一阵咆哮逐渐逼近。当咆哮声到达门外时,凝聚成凶暴的一句“银——河呀,给我滚开这里!”门口立时闪过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卫,一溜烟就不见了。
艾布林·米斯皱着眉头走进房间,将一个仔细包装的东西放到地上,然后走过来跟贝泰随便握了握手。贝泰则回敬以粗犷的、男士的握手方式。米斯转向小丑后,又不禁回头望了望贝泰,这次目光在她身上停驻许久。
他问道:“结婚了?”
“是的,我们办过合法的手续。”
米斯顿了顿,又问:“幸福吗?”
“目前为止还好。”
米斯耸了耸肩,又转身面向马巨擘。他打开那包东西,问道:“孩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马巨擘立刻从座位中弹跳出去,一把抓住那个多键的乐器。他抚摸着上面无数的圆凸按键,突然兴奋得向后翻了一个筋斗,差点把旁边的家具都撞坏了。
他哇哇大叫道:“一把声光琴——而且制作得那么精致,能让死人都心花怒放。”他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温柔地抚摸着那个乐器,然后又轻快地滑过键盘,手指轮流按下一个个按键。空气中便出现了柔和的蔷薇色光辉,刚好充满每个人的视野。
艾布林·米斯说:“好啦,孩子,你说你会玩这种乐器,现在有机会了。不过,你最好先调调音,这是我从一家博物馆借出来的。”然后,米斯转身向贝泰说:“据我所知,基地没有任何人会侍候这玩意。”
他靠近了些,急促地说:“没有你在场,小丑就不肯开口。你愿意帮我吗?”
贝泰点了点头。
“太好了!”他说,“他的恐惧状态几乎已经定型,我怀疑他的精神耐力承受不了心灵探测器。如果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任何讯息,必须先让他感到绝对自在。你了解吗?”
贝泰又点了点头。
“这把声光琴是我计划中的第一步。他说他会演奏这种乐器,根据他现在的反应,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玩意曾经带给他极大的快乐。所以不论他演奏得是好是坏,你都要显得很有兴趣、很欣赏。然后,你要对我表现出友善和信任。最重要的是,每件事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米斯很快瞥了马巨擘一眼,看到他蜷缩在沙发的一角,迅速调整着声光琴的内部机件,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米斯又像闲话家常般对贝泰说:“你听过声光琴的演奏吗?”
“听过一次,”贝泰也用很自然的口气说,“是在一场珍奇乐器演奏会中,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嗯,我猜是因为表演的人不尽理想。如今几乎没有真正一流的演奏者。比起其他的乐器,比如说多键盘钢琴,声光琴并不需要全身上下如何协调,反而需要某种灵巧的心智。”接着他压低声音说,“这就是为什么对面那个皮包骨,有可能演奏得比咱们想象中要好。过半数的出色演奏家,在其他方面简直都是白痴。心理学之所以这么有意思,正是因为这种古怪现象还真不少。”
他显然是想要制造轻松的气氛,又补充道:“你知道这个怪里怪气的东西是什么原理?我特地研究了一下,目前我得到的结论是,它产生的电磁辐射能直接刺激脑部的视觉中枢,根本不必触及视神经。事实上,就是制造出一种原本不存在的感觉。你仔细想想,还真是挺神奇的。你平常听到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外是经过耳鼓、耳蜗的作用。但是——嘘!他准备好了。请你踢一下那个开关,在黑暗中效果更好。”
在一片昏暗中,马巨擘看起来只是一小团黑影,艾布林·米斯则是带着浓重呼吸声的一大团。贝泰满心期待地瞪大眼睛,起初却什么也看不到。空气中只存在着细微纤弱的颤动,音阶毫无规律地愈爬愈高。它在极高处徘徊,音量陡然升高,然后猛扑下来撞碎在地上,犹如纱窗外响起一声巨雷。
随着四散迸溅的旋律,一个色彩变幻不定的小球渐渐胀大,在半空中爆裂成众多不规则的团块,一起盘旋而上,然后迅速下落,如同相互交错的弧形彩带。那些团块又凝聚成无数颗小珠子,每颗的色彩都不尽相同——这时候,贝泰开始看出一点名堂了。
她发现如果闭起眼睛,彩色的图案反而更加清晰;每颗彩珠的每个小动作都带着特有的节奏;她还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确认这些色彩;此外彩珠其实并非珠状,而是许多小小的人形。
小小的人形,又像是小小的火苗,无数的人形在舞蹈,无数的火苗在闪耀,忽而从视线中消失,一会儿又无端地重现。相互间不断挪换着位置,然后再聚集成新的色彩。
贝泰不禁想到,晚上如果使劲闭起双眼,直到眼睛生疼,再睁开来耐心凝视,就会看到类似的小彩珠。她又联想到一些熟悉的景象:不停变幻颜色的碎花布在面前掠过,许多同心圆同时收缩,还有颤动不已的变形虫等等。不过如今眼前的景象规模更大,变化更多端——每颗小彩珠都是一个小小的人形。
他们成双成对向她扑来,她倒抽一口气,赶紧抬起双手。他们却一个个翻滚开来,不一会儿,贝泰便处身于耀眼的暴风雪中心。冷光跃过她的肩头,如滑雪般来到她的手臂,再从她僵凝的十指激射出去,在半空中缓缓聚集成闪亮的焦点。除此之外,还有上百种乐器的旋律,如泉水般淙淙流过,直到她无法从光影中分辨出那些音乐。
她很想知道艾布林·米斯是否也看到相同的景象,否则,他又看到些什么呢?这个疑问一闪而过,然后——
她继续凝视。那些小小的人形——他们真是小小的人形吗?其中有许多红发少女,她们旋转和屈身的动作太快了,令她的心灵无法专注。她们一个抓一个,组成星形的队形,然后一起开始旋转。音乐变成了模糊的笑声——是女孩们的笑声在贝泰耳中响起。
星形一个一个靠拢,彼此互相照耀,再慢慢聚合起来——由下而上,一座宫殿迅速形成。每一块砖都是一种特殊色彩,每一种色彩都闪闪发光,每一道闪光都不断变幻花样。她的目光被引导向上,仰望那二十座镶着宝石的尖塔。
一条闪闪发光的飞毯激射而出,在半空中回旋飘扬,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所有的空间网罗在内。从网中又长出明灿的嫩条,在瞬间开枝散叶,每棵树木都唱出自己的歌。
贝泰坐在它的正中央。音乐在她周围迅疾喷溅,以抒情的步调四散纷飞。她伸出手,想触摸面前一棵小树,树上的小穗立即向下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带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
音乐中突然加入二十个铙钹,同时一大团火焰在贝泰面前喷涌而出,再沿着无形的阶梯一级级倾泻下来,尽数流向她的裙缘,在那里飞溅并迅速流散。她的腰肢随即被火红的光芒围绕,裙边升起一道彩虹桥,桥上有好些小小的人形……
一座宫殿,一座花园,一望无际的彩虹桥,桥上有无数小小的男男女女,全都随着弦乐庄严的节奏起舞,最后一起涌向贝泰……
接着——似乎是令人惊讶的停顿,然后又出现裹足不前的动作,继而是一阵迅速的崩溃。所有的色彩立时远遁,集中成一个旋转的球体,愈缩愈小,渐渐上升,最后终于消失。
现在,又只剩下一片黑暗。
米斯伸出大脚探着踏板,然后一脚踩下,室内立刻大放光明,但那只是平淡无趣的太阳光。贝泰不停眨着眼睛,直到淌出眼泪,仿佛在追忆什么心爱的东西。艾布林·米斯矮胖的身躯一动不动,仍然维持着双眼圆瞪、瞠目结舌的表情。
只有马巨擘一个人活蹦乱跳,他兴奋无比地哼着歌,抱着声光琴爱不释手。
“我亲爱的女士,”他喘着气说,“这把琴的效果真可说是出神入化,在平衡和响应方面,它的灵敏和稳定几乎超出我的想象。有了这把琴,我简直可以创造奇迹。我亲爱的女士,您喜欢我的作品吗?”
“你的作品?”贝泰小声地说,“你自己的作品?”
看到她吃惊的模样,马巨擘的瘦脸一直涨红到长鼻子的尖端。“我亲爱的女士,的的确确是我自己的作品。骡并不喜欢它,可是我常常、常常从这首曲子中自得其乐。那是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到一座宫殿——一座巨大的宫殿,外面镶满金银珠宝;我是在巡回演出的时候,从远远的地方看见的。里头的人穿着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华丽衣裳,而且每个人都高贵显赫,后来即使在骡身边,我也没有再见到过那么高贵的人。我这首曲子其实模仿得十分拙劣,可是我的脑子不灵光,不能表现得更好了。我称这首曲子为《天堂的记忆》。”
当马巨擘滔滔不绝的时候,米斯终于回过神。“来,”他说,“来,马巨擘,你愿不愿意为其他人这样表演?”
一时之间,小丑不知如何是好。“为其他人?”他用发颤的声音说。
“在基地各大音乐厅,为数千人表演。”米斯大声说道,“你愿不愿意做自己的主人,受众人的尊敬,并且赚很多钱,还有……还有……”他的想象力到此为止,“还有一切的一切。啊?你怎么说?”
“但是我怎么可能做到呢?伟大的先生,我只是个可怜的小丑,世上的好事永远没有我的份。”
心理学家深深吐了一口气,还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又说:“老弟,可是你很会表演声光琴。只要你愿意为市长还有他的‘联合企业’表演几场,这个世界就是你的了。你喜不喜欢这个主意?”
小丑很快瞥了贝泰一眼。“她会陪着我吗?”
贝泰哈哈大笑。“小傻瓜,当然会。你马上就要名利双收,现在我有可能离开你吗?”
“我要全部献给您。”马巨擘认真地答道,“其实,即使把银河系的财富都献给您,还是不足以报答您的恩情。”
“不过,”米斯故意随口说,“希望你能先帮我一个忙……”
“做什么?”
心理学家顿了一顿,然后微微一笑。“小小的表层探测器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只会轻轻接触你的大脑表层而已。”
马巨擘眼中立刻显露无比的恐惧。“千万别用探测器,我见过它的厉害。它会把脑浆吸干,只留下一个空脑壳。骡就是用那东西对付叛徒,让那些人都变成行尸走肉,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直到骡大发慈悲,把他们杀死为止。”他举起右手推开米斯。
“你说的是心灵探测器,”米斯耐着性子解释,“即使那种探测器,也只有误用时才会造成伤害。我用的这台是表层探测器,连婴儿也不会受伤。”
“马巨擘,他说得没错。”贝泰劝道,“这样做只是为了对付骡,好让他休想接近我们。把骡解决之后,你我下半辈子都能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
马巨擘伸出抖个不停的右手。“那么,您可不可以抓着我的手?”
贝泰双手握住他,小丑于是瞪大眼睛,看着那对闪闪发光的电极板向自己渐渐接近。
在茵德布尔市长的私人起居室中,艾布林·米斯坐在一张过分奢华的椅子上,仍旧表现得随随便便,对市长的礼遇一点也不领情。虽然矮小的市长今天显得坐立不安,米斯却只是毫不同情地冷眼旁观。这时,他将抽完的雪茄丢到地上,并且吐出一口烟丝。
“茵德布尔,顺便告诉你,如果你正在安排马洛大厅下回的音乐会,”他说,“你可以把那些演奏电子乐器的,全都踢回臭水沟里;只要把那个小畸形人找来,叫他为你表演声光琴就行了。茵德布尔——那简直不是人间的音乐。”
茵德布尔不高兴地说:“我把你找来,不是请你为我上音乐课的。骡的底细究竟如何?我要听这个,骡的底细究竟如何?”
“骡啊?嗯,我会告诉你的——我使用表层探测器,得到的资料有限。我不能用心灵探测器,那个畸形人对它有盲目的恐惧感,倘若硬要用,一旦电极接触到他,产生的排斥也许就会令他XXX的精神崩溃。无论如何,我带来一点情报,请你别再敲指甲好不好——
“首先,不用过分强调骡的体能。他也许很强壮,不过畸形人所说的关于这方面的神话,也许被他自己的恐怖记忆放大了许多倍。骡戴着一副古怪的眼镜,而他的眼睛能杀人,这明显表示他拥有精神力量。”
“这些我们当初就知道了。”市长不耐烦地说。
“那么探测器证实了这点,然后从这里出发,我开始用数学来推导。”
“所以呢?你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完成?你这样子喋喋不休,我的耳朵快被你吵聋了。”
“据我的估计,大约再过一个月,我就能告诉你一些结果。当然,也可能没有结果。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这一切都在谢顿计划之外,我们的机会就太小了,XXX的太小了。”
茵德布尔恶狠狠地转身面向心理学家。“叛徒,我逮到你啦。你骗人!你还敢说和那些制造谣言的坏蛋不是一伙的?你们散播失败主义,搞得基地人心惶惶,让我的工作加倍困难。”
“我?我?”米斯也渐渐发火了。
茵德布尔对着他赌咒。“星际尘云在上,基地将会胜利——基地一定会胜利。”
“纵使我们在侯里哥吃了败仗?”
“那不是败仗。你也相信那些满天飞的谎言吗?是由于我们兵力悬殊,而且有人叛变……”
“什么人煽动叛变?”米斯以轻蔑的口气追问。
“贫民窟里那些满身虱子的民主分子。”茵德布尔回敬他一阵大吼,“舰队里面到处都是民主分子的细胞,这点我很早就知道了。虽然大部分都被铲除,但是难免有漏网之鱼,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会有二十艘星舰,竟然在会战最吃紧的时候投降。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被打败的。
“所以说,你这个出言不逊、举止粗野、头脑简单的所谓爱国者,你和那些民主分子到底有什么牵连?”
艾布林·米斯却只是耸耸肩。“你在胡说八道,你知道吗?后来的撤退又怎么说,西维纳又怎么会沦陷了一半?也是民主分子的杰作吗?”
“不,不是民主分子。”小个子市长露出诡异的笑容,“是我们主动撤退——基地每逢遭到攻击,一律都会以退为进,直到不可抗拒的历史发展,变得对我们有利为止。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了结果。事实上,由民主分子组成的所谓‘地下组织’已经发表一项声明,宣誓效忠并协助政府。这可能是个阴谋,以便掩护另一个更高明的诡计,但是我可以将计就计,不论那些混账叛徒打的什么主意,这项合作都可以大肆宣传一番。更好的是……”
“茵德布尔,更好的是什么?”
“你自己判断吧。两天前,所谓的‘独立行商协会’已经向骡宣战,因此基地舰队一口气增加了千艘星舰。你瞧,这个骡做得太过分了。他趁着我们内部分裂不和之际开战,可是面对他的来犯,我们马上团结起来,变得强大无比。他非输不可,这是必然的——始终如此。”
米斯仍然透着怀疑。“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谢顿连无法预料的突变种也计划在内。”
“突变种!我看不出他和人类有什么不同,你同样看不出来。我们听到的,只是一个叛变的上尉、两个异邦年轻人,还有一个笨头笨脑的小丑,这四个人的胡说八道。你忘记了最有力的证据——你自己的证据。”
“我自己的证据?”米斯顿时吃了一惊。
“你自己的证据。”市长冷冷一笑,“再过九个星期,时光穹窿又要开启了。这代表什么?代表将有一个危机。假如骡发动的攻击其实不算危机,‘真正的’危机又在哪里,穹窿又为什么要开启?回答我,你这个大肉球。”
心理学家又耸耸肩。“好吧,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心安的话。不过,请你帮个忙,只是预防万一……万一老谢顿发表了演说,结果却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请你让我也出席这个集会。”
“好吧,现在你可以滚了。这九个星期中,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XXX的求之不得,你这又干又瘪的讨厌鬼。”米斯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语。
时光穹窿中有一种奇怪的气氛,从各个角度却都很难精确形容。一来不能说它年久失修,因为穹窿照明充足,状况良好,彩色的壁画栩栩如生,而一排排固定的座位宽敞舒适,显然是为了永久使用所设计的。二来也不能说它陈旧,因为三世纪的光阴并未留下显著的痕迹。此外,它绝对没有刻意令人产生敬畏或虔诚的情绪,因为一切陈设都简单朴素——事实上,几乎是没有任何陈设。
但在交代完所有难以描述的情状之后,还有一件事必须提一提——这件事和占了穹窿一半面积、显然空无一物的玻璃室有关。三个世纪以来,哈里·谢顿活生生的拟像出现过四次,就是坐在那里侃侃而谈。不过有两次,他并没有任何听众。
三个世纪、九个世代的岁月中,这位曾经目睹帝国昔日光荣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在穹窿中现身。直到现在,他对今日银河局势的了解与认识,仍在他的后代子孙之上。
这间空无一物的玻璃室,永远耐心等待着。
市长茵德布尔三世坐在私人礼车中,穿过静寂而透着不安的街道,第一个抵达了穹窿。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专用座椅,它比穹窿原有的座位都更高、更宽大。茵德布尔命令属下将他的座椅放在最前面,这样一来,除了面前空空如也的玻璃室,他可以掌握全场的局势。
左方一名表情严肃的官员,对他恭敬地低头行礼。“市长阁下,您今晚要做的正式宣布,我们已经安排好范围最广的次乙太广播。”
“很好。与此同时,介绍时光穹窿的星际特别节目要继续播出。当然,其中不得有任何形式的臆测或预测。大众的反应仍令人满意吗?”
“市长阁下,反应非常好。盛行一时的邪恶谣言又消退不少,大众的信心普遍恢复了。”
“很好!”他挥手示意那名官员退下,随手调整了一下考究的领带。
距离正午还有二十分钟!
从市长支持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代表团——各大行商组织的重要负责人——此时三三两两走进来。他们根据财富的多寡,以及在市长心目中的地位,而有不同程度的豪华排场。人人都先趋前向市长问安,领受市长一两句亲切的招呼,再坐到指定的座位去。
穹窿某处突然出了一点状况,破坏了现场矫揉造作的气氛——来自赫汶的蓝度从人群中慢慢挤出来,不请自来地走到市长座椅前。
“市长阁下!”他喃喃道,同时鞠躬行礼。
茵德布尔皱起了眉头。“没有人批准你来觐见我。”
“市长阁下,我在一周前就已经申请了。”
“我很遗憾,但是和谢顿现身有关的国家大事,使得……”
“市长阁下,我也很遗憾,但是我必须请你收回成命,不要将独立行商的星舰混编在基地舰队中。”
由于自己的话被打断,茵德布尔气得满脸通红。“现在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
“市长阁下,这是唯一的机会。”蓝度急切地悄声说,“身为独立行商世界的代表,我要告诉你,这项要求我们恕难从命。你必须赶在谢顿出手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之前,尽快撤销这个命令。一旦紧张的局势不再,到时想再安抚就太迟了,我们的联盟关系会立刻瓦解。”
茵德布尔以冷漠的目光瞪着蓝度。“你可知道我是基地的最高军事统帅?我到底有没有军事行动的决策权?”
“市长阁下,你当然有,但是你的决定有不当之处。”
“我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当。在这种紧要关头,允许你的舰队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事,这样正中敌人下怀。大使,不论是军事或政治方面,我们都必须团结。”
蓝度觉得喉咙几乎鲠住。他省略了对市长的敬称,脱口而出道:“因为谢顿即将现身,所以你感到安全无虞,就准备要对付我们了。一个月前,当我们的星舰在泰瑞尔击败骡的时候,你还表现得既软弱又听话。市长先生,我该提醒你,在会战中连吃五次败仗的是基地的舰队,而为你打了几场胜仗的,则是独立行商世界的星舰。”
茵德布尔阴狠地皱起眉头。“大使,你已经是端点星上不受欢迎的人物。今天傍晚就要请你限期离境。此外,你和端点星上颠覆政府的民主分子必有牵连,这一点,我们会——我们其实已经调查过了。”
蓝度回嘴道:“我走的时候,我们的星舰会跟我一起离去。我对你们的民主分子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你们基地的星舰之所以向骡投降,并不是舰员的主意,而是由于高级军官的叛变,姑且不论他们是不是民主分子。我告诉你,在侯里哥那场战役中,基地的二十艘星舰尚未遭到任何攻击,少将指挥官便下令投降。那名少将还是你自己的亲信——当我的侄子从卡尔根来到基地时,就是那名少将主持他的审判。类似的案例我们知道不少,基地的舰队充满潜在的叛变,我们的星舰和战士可不要冒这种险。”
茵德布尔说:“在你离境之前,会有警卫全程监视你。”
在端点星高傲的统治阶层默默注视下,蓝度颓然离去。
距离正午还有十分钟!
贝泰与杜伦也已经到了,两人坐在最后几排。看到蓝度经过,他们赶紧起身和他打招呼。
蓝度淡淡一笑。“你们毕竟来了。是怎么争取到的?”
“马巨擘是我们的外交官。”杜伦咧嘴一笑,“茵德布尔一定要他以时光穹窿为主题,作一首声光琴的乐曲,当然要用茵德布尔自己当主角。马巨擘说除非有我们作伴,否则他就不出席,无论怎么说、怎么劝他都不妥协。艾布林·米斯和我们一道来,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然后,杜伦突然焦急而严肃地问道:“咦,叔叔,有什么不对劲?你看来不太舒服。”
蓝度点点头。“我同意。杜伦,我们加入得不是时候。当骡被解决后,只怕就要轮到我们了。”
一个身穿白色制服、外表刚直严肃的男子走过来,向他们行了一个利落的鞠躬礼。
贝泰伸出手来,黑眼珠洋溢着笑意。“普利吉上尉!你又恢复了太空勤务?”
上尉握住她的手,并且弯下腰来。“没有这回事。我知道是由于米斯博士的帮助,我今天才有出席的机会。不过我只能暂时离开,明天就要回地方义勇军报到。现在几点了?”
距离正午还有三分钟!
马巨擘脸上掺杂着悲惨、苦恼与沮丧的表情。他的身子缩成一团,仿佛又想让自己凭空消失。他的长鼻子鼻孔处皱缩起来,凝视地面的大眼睛则不安地左右游移。
他突然抓住贝泰的手,等到她弯下腰来,他悄声说:“我亲爱的女士,当我……当我表演声光琴的时候,您想,这么多伟大的人物,都会是我的听众吗?”
“我确定,谁都不会错过。”贝泰向他保证,还轻轻摇着他的手,“我还可以确定,他们会公认你是全银河最杰出的演奏家,你的演奏将是有史以来最精彩的。所以你要抬头挺胸,坐端正了。我们要有名家的架式。”
贝泰故意对他皱皱眉头,马巨擘回以微微一笑,缓缓将细长的四肢舒展开来。
正午到了——
玻璃室也不再空无一物。
很难确定有谁目睹了录像是如何出现的。这是个迅疾无比的变化,前一刻什么都没有,下一刻就已经在那里了。
在玻璃室中,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年迈且全身萎缩,脸孔布满皱纹,透出的目光却炯炯有神。他膝头上覆着一本书,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才显得有了生气。
他的声音轻柔地传来。“我是哈里·谢顿!”
一片鸦雀无声中,他以洪亮的声音说:“我是哈里·谢顿!光凭感觉,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这里,但是这不重要。最近几年,我还不太担心计划会出问题。在最初三个世纪,计划毫无偏差的几率是94.2%。”
他顿了顿,微笑了一下,然后以亲切和蔼的口气说:“对了,如果有人站着,可以坐下了。如果有谁想抽烟,也请便吧。我的肉身并不在这里,大家不必拘泥形式。
“现在,让我们讨论一下目前的问题。这是基地第一次面对——或是即将面对一场内战。目前为止,外来的威胁几乎已经消灭殆尽;根据心理史学严格的定律,这是必然的结果。基地如今面临的危机,是过分不守纪律的外围团体,对抗过分极权的中央政府。这是必要的过程,结果则至为明显。”
在座那些达官贵人的威严神气开始松动,茵德布尔则几乎站了起来。
贝泰身子向前倾,露出困惑的眼神。伟大的谢顿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一分神,她就漏听了一两句。
“……达成妥协,满足了两方面的需要。独立行商的叛乱,为这个或许变得太过自信的政府,引进一个新的不确定因素。于是,基地重新拾回奋斗的精神。独立行商虽然战败,却增进了民主的健全发展……”
交头接耳的人愈来愈多,耳语的音量也不断升高,大家不禁开始感到恐惧。
贝泰咬着杜伦的耳朵说:“他为什么没提到骡?行商根本没有叛乱。”
杜伦的反应只是耸耸肩。
在逐渐升高的混乱中,轮椅上的人形继续兴高采烈地说:“……基地被迫进行这场必然的内战之后,一个崭新的、更坚强的联合政府是必需的且正面的结果。这时,只剩下旧帝国的残余势力,会阻挡基地继续扩张。但是在未来几年内,那些势力无论如何都不是问题。当然,我不能透露下一个危机的……”
谢顿的嘴唇继续动着,声音却被全场的喧嚣完全掩盖。
艾布林·米斯此时正在蓝度身边,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拼命吼道:“谢顿疯啦,他把危机搞错了。你们行商曾经计划过内战吗?”
蓝度低声答道:“没错,我们计划过。都是因为骡,我们才取消的。”
“那么这个骡是个新添的因素,谢顿的心理史学未曾考虑到。咦,怎么回事?”
在突如其来的一片死寂中,贝泰发现玻璃室恢复了空无一物的状态。墙壁上的核能照明全部失灵,空调设备也都不再运转。
刺耳的警报声不知在何处响起,音调忽高忽低不停交错。蓝度用口形说了一句:“太空空袭!”
艾布林·米斯将腕表贴近眼睛,突然大叫一声:“停了,我的银——河呀!这里有谁的表还会走?”他的叫声有如雷鸣。
立时有二十只手腕贴近二十对眼睛。几秒钟之后,便确定答案都是否定的。
“那么,”米斯下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有股力量让时光穹窿中的核能通通消失了——是骡打来啦。”
茵德布尔哽咽的声音盖过全场的嘈杂。“大家坐好!骡还在五十秒差距之外。”
“那是一周前。”米斯吼了回去,“如今,端点星正遭到空袭。”
贝泰突然感到心中涌现一阵深沉的沮丧。她觉得这个情绪将自己紧紧缠住,直缠得她的喉咙发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外面群众的喧闹声已经清晰可闻。穹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愁眉苦脸的人闯进来,茵德布尔一口气冲到那人面前。
“市长阁下,”那人急促地小声对市长说:“全市的交通工具都动弹不得,对外通讯线路全部中断。第十舰队据报已被击溃,骡的舰队已经来到大气层外。参谋们……”
茵德布尔两眼一翻,如烂泥般倒在地板上。现在,穹窿内又是一片鸦雀无声。外面惊惶的群众愈聚愈多,却也个个闭紧嘴巴,凝重的恐惧气氛顿时弥漫各处。
茵德布尔被扶起来,并有葡萄酒送到他嘴边。他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巴已经吐出两个字:“投降!”
贝泰感到自己几乎要哭出来——并非由于悲伤或屈辱,只是单纯出于可怕至极的绝望。艾布林·米斯上前拉拉她的袖子。“小姐,快走——”
她整个人从座位中被拉起来。
“我们要赶紧走,”米斯说,“你带着那个音乐家。”胖嘟嘟的科学家嘴唇泛白,还不停地打颤。
“马巨擘!”贝泰有气无力地叫道。小丑吓得缩成一团,双眼目光呆滞。
“骡,”他尖叫道,“骡来抓我了。”
贝泰伸手拉他,马巨擘却用力挣脱。杜伦赶紧上前,猛然一拳挥出去。马巨擘应声倒地,不省人事,杜伦将他扛在肩头,像是扛着一袋马铃薯。
第二天,骡的星舰尽数降落在端点星各个着陆场;每艘星舰都漆成深黑的保护色,看来丑陋无比。端点市的核能交通工具仍旧全部停摆,指挥进攻的将军坐在自己的地面车中,奔驰在市内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二十四小时前,谢顿出现在基地原先的统治者面前;二十四小时后,骡发布了攻占基地的宣告,一分钟也不差。
基地体系内所有的行星,只剩下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强抵抗。骡在成为基地的征服者之后,随即将箭头转向他们。
孤独的赫汶行星是赫汶恒星唯一的伴随者,两者构成这个星区唯一的恒星系。此地接近银河系最前缘,往外便是星系间的虚无太空。这颗行星,如今被包围了。
就严格的军事观点而言,它的确被包围了。因为在银河系这一侧,距离赫汶二十秒差距外的任何区域,无处不在骡的前进据点控制之下。基地溃败后这四个月,赫汶的对外通讯早已像是被剃刀割裂的蜘蛛网。赫汶所属的星舰都向母星集结,赫汶成了唯一的战斗据点。
就其他角度而言,包围的压迫感似乎更为强烈。无助感和绝望早已渗透进来……
贝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画着粉红色波状条纹的通道上。她边走边数,经过一排排乳白色、高分子面板的餐桌,终于数到自己的座位。坐上高脚凳之后,她感到轻松了些,一面机械化地回应着仿佛听到的招呼,一面用酸疼的手背揉着酸疼的眼睛,并随手取来菜单。
她看到几道人工培养的蕈类做成的菜肴,感到一阵恶心反胃。这些食物在赫汶被视为珍馐,她的基地胃口却觉得难以下咽。然后她听到一阵啜泣,马上抬起头来。
在此之前,贝泰从未注意过裘娣。裘娣面貌平庸,还有个狮子鼻,虽是金发却毫不起眼。她用餐的座位在贝泰的斜对面,两人只是点头之交。现在裘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伤心地咬着一块湿透了的手帕;她不停地抽噎,直到脸庞都涨得通红。她的抗放射衣搭在肩上,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透明面罩扎到了点心,她也根本视若无睹。
裘娣身边早已站着三个女孩,她们不停地轮流拍着她的肩膀,抚着她的头发,还胡乱说些安慰的话,可是显然毫无成果。贝泰走过去,加入她们的阵容。
“怎么回事?”她轻声问。
一个女孩回过头来,耸了耸肩,暗示着“我不知道”。然后,她感到这个动作不足以达意,于是将贝泰拉到一边去。
“我猜,她今天很不好过。她在担心她先生。”
“他在执行太空巡逻任务吗?”
“是的。”
贝泰友善地向裘娣伸出手。
“裘娣,你何不回家休息呢?”相较于先前那些软弱无力的空洞安慰,她这句话显得实际多了。
裘娣抬起头来,又气又恨地说:“这星期我已经请过一次假了……”
“那么你就再请一次。你若硬要待在这里,你可知道,下星期还会请三次假呢——所以你现在回家,等于是一种爱国行为。你们几位,有没有和她同一个部门的?好,那么请你帮她打卡。裘娣,你最好先到洗手间去一趟,把脸洗洗干净,顺便化化妆。去啊!走!”
贝泰走回自己的座位,再度拿起菜单,虽然松了一口气,心情却仍旧沮丧。这些情绪是会传染的。在这种令人神经紧绷的日子里,只要一个女孩开始哭泣,就会使得整个部门人心惶惶。
她终于硬着头皮作出决定,按下手肘边的一个按钮,并将菜单放回原处。
坐在她对面的那位高个子黑发少女说:“除了哭泣,我们也没什么好做的了,对不对?”
那少女说话的时候,过分丰满的嘴唇几乎没有动。贝泰注意到,少女的嘴唇是最新潮化妆术的杰作,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人工表情。
贝泰垂下眼睑,咀嚼着对方话中拐弯抹角的讥讽,同时无聊地看着午餐自动运送的过程:桌面上的瓷砖部分先向下沉,随即带着食物升上来。她仔细地撕开餐具的包装纸,轻轻搅拌着食物,直到菜肴全都凉了。
她说:“贺拉,你想不到别的事可做吗?”
“喔,对,”贺拉答道,“我可以!”她熟练地随手一弹,将手中的香烟弹进壁槽。它还没有掉下去,就被一阵小小的闪光吞噬。
“比如说,”贺拉合起保养得很好的一双纤纤玉手,放在下巴底下,“我认为我们能和骡达成一个非常好的协议,赶紧结束这一切的荒谬。话说回来,等到骡来接管此地,我可没有……唔……没有管道能及时逃走。”
贝泰光润的额头并没有皱起来,她的声音轻柔而冷淡。“你的兄弟或你的先生,没有一个在星舰上服役吧?”
“没有。正因为这样,我更不觉得该让别人的兄弟或丈夫牺牲生命。”
“假如我们投降,牺牲一定会更大。”
“基地投降了,结果安然无事。而我们的男人都参战去了,敌人却是整个银河系。”
贝泰耸耸肩,用甜美的声音说:“恐怕只有前者令你烦恼吧。”说完,她继续吃着大盘的蔬菜。但四周突然鸦雀无声,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坐在附近的女孩,谁也不想对贺拉的讥评作任何反应。
贝泰终于吃完了,随手按下另一个按钮,餐桌便自动收拾干净,她则赶紧离开了餐厅。
与贝泰隔三个座位的另一个女孩,用欲盖弥彰的耳语问贺拉道:“她是谁啊?”
贺拉灵动的嘴唇翘起来,做出冷漠的表情。“她是我们协调官的侄媳妇,你不知道吗?”
“是吗?”好奇的女孩赶紧转过头去,刚好瞥见贝泰背影的最后一眼。“她在这里做什么?”
“只是当装配员。你不明白这年头流行爱国吗?这样做多么民主啊,真令我作呕。”
“贺拉,算了。”坐在贺拉旁边的胖女孩说,“她从来没有拿她叔叔来压我们,你就别再说了好吗?”
贺拉白了胖女孩一眼,根本不理会她,径自点燃了另一根香烟。
刚才那位好奇的女孩,现在正全神贯注,听着对面一位大眼睛的会计小姐滔滔不绝。会计小姐一口气说:“……当谢顿演讲时,她应该也在穹窿——你知道吗,是真的在穹窿里面。还有你知道吗,听说市长气得当场口吐白沫,还发生了不少骚动,以及诸如此类的事。骡登陆之前,她及时逃走,听说她的逃亡过程惊险万分——必须强行穿越封锁线等等。我真搞不懂,她为什么不把这些经历写成一本书,你知道吗,如今这些战争书籍可畅销呢。还有,她应该到过骡的大本营——你知道吗,就是卡尔根,而且……”
报时铃声响了起来,餐厅中的人渐渐离去。会计小姐的高论兀自不停,好奇的女孩只能在适当的时候,瞪着大眼睛点缀性地说:“真——的吗?”
贝泰回到家的时候,洞穴中巨大的照明已依次遮蔽起来,使得这座洞穴都市逐渐进入“黑夜”,意味着现在是“好人和勤奋工作者进入梦乡的时候”。
杜伦举着一片涂满奶油的面包,站在门口迎接她。
“你到哪里去了?”他嘴里满是食物,说话含混不清。然后,才用比较清楚的声音说:“我胡乱弄出来一顿晚餐。如果不好吃,你可别怪我。”
贝泰却张大眼睛,绕着他走了一圈。“杜!你的制服哪里去了?你穿便服做什么?”
“贝,这是命令。蓝度正在和艾布林·米斯密商大计,我不清楚他们讨论些什么。现在你知道得和我一样多了。”
“我也会一起去吗?”她冲动地向他走过去。
他先吻了她一下,才回答说:“我想是的。这个任务可能有危险。”
“什么事没有危险?”
“一点都没错。喔,对了,我已经派人去找马巨擘,他可能要跟我们一起去。”
“你的意思是,他在发动机总厂的演奏会要取消了?”
“显然。”
贝泰走进隔壁房间,坐到餐桌前,餐桌上的食物名符其实是“胡乱弄出来”的。她迅速而熟练地将三明治切成两半,并说:“取消演奏会真是太可惜了。工厂的女孩都万分期待,马巨擘自己也一样。”她摇了摇头,“他真是个古怪的家伙。”
“贝,他所做的,是激起了你的母性本能。将来我们会生个宝宝,那时你就会忘掉马巨擘了。”
贝泰一面啃着三明治,一面答道:“听你这么说,像是只有你才能激起我的母性本能。”
然后她放下三明治,表情顿时变得极其严肃认真。
“杜。”
“嗯——嗯?”
“杜,我到市政厅去了一趟——去生产局。所以今天才会这么晚回来。”
“你去那里做什么?”
“这……”她犹豫了一下,“情况愈来愈糟。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工厂的气氛。士气——荡然无存。女孩们毫无来由就哭成一团,不哭的也变得阴阳怪气。即使是小乖乖,现在也会闹别扭了。我的那个组,生产量还不到我加入那时的四分之一,而且每天一定有人请假。”
“好啦,”杜伦道,“回过来说生产局吧。你去那里做什么?”
“去打听一些事。杜,结果我发现,这种现象整个赫汶都一样。产量逐日递减,骚乱和不满与日俱增。那个局长只是耸耸肩——我在会客室坐了一个钟头才见到他,而我能进去,还是因为我是协调官的侄媳妇。局长表示,这个问题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坦白说,我认为他根本不关心。”
“好啦,贝,别又扯远了。”
“我不相信他关心这个问题。”贝泰极为激动,“我告诉你,一定有什么不对劲。这种可怕的挫折感,当初在时光穹窿中,谢顿让我们大失所望的时候,我有过相同的经验。你自己也感觉到了。”
“没错,我也感觉到了。”
“好,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她凶巴巴说,“我们再也无法对抗骡了。即使我们有足够的物力,却缺乏勇气、精神和意志力——杜,再抵抗也没有用了……”
在杜伦的记忆中,贝泰从未哭过,如今她也没有哭,至少不是真的在哭。杜伦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细声说:“宝贝,把这些忘了吧。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们什么也……”
“对,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们就这样坐在这里,等着任人宰割。”
她开始解决剩下的三明治与半杯茶,杜伦则一声不响地去铺床。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蓝度刚刚被任命为赫汶各城邦的协调官——这是一个战时职务。他就任后,立刻申请到一间顶楼的宿舍。从这间宿舍的窗户,他可以对着城中的绿地与屋顶沉思默想。现在,随着洞穴照明一个个遮蔽起来,整座城市不再有任何的明暗光影。蓝度却无暇冥想这个变化的象征性意义。
他对艾布林·米斯说:“赫汶有一句谚语:洞穴照明遮蔽时,便是好人和勤奋工作者进入梦乡的时候。”
米斯明亮的小眼睛紧盯着手中注满红色液体的高脚杯,对周遭的事物似乎都不感兴趣。“你最近睡得多吗?”
“不多!米斯,抱歉这么晚还把你找来。这些日子,我好像特别喜欢夜晚,这是不是很奇怪?赫汶人的作息相当规律,照明遮蔽时就上床睡觉,我自己也一样。可是现在不同了……”
“你是在逃避。”米斯断然地说,“清醒时刻,你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人。你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他们的希望都投注在你身上,令你承受不了。到了睡眠时刻,你才能够解脱。”
“那么,你也感觉到了?那种悲惨的挫败感?”
艾布林·米斯缓缓点了点头。“我感觉到了。这是一种集体精神状态,一种XXX的群众恐惧心理。银——河呀,蓝度,你在指望什么?你们整个的文化,导致了一种盲目的、可怜兮兮的信仰,认为过去有一位民族英雄,将每件事都计划好了;你们XXX的生活中每一个细节,也会被他照顾得好好的。这种思考模式具有宗教的特色,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完全不知道。”
米斯并不热衷于解释自己的理论,一向如此。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来回拨弄着一根长雪茄,一面瞪着雪茄,一面咆哮道:“就是强烈信心反应的特色。除非受到很大的震撼,这种信念不会轻易动摇。然而一旦动摇,就会造成全面性的精神崩溃。轻者——歇斯底里,或是病态的不安全感;重者——发疯甚至自杀。”
蓝度咬着拇指的指甲。“换句话说,谢顿令我们大失所望之后,我们的精神支柱便消失了。我们倚靠它那么久,肌肉都萎缩了;失去这根支柱,我们便无法站立。”
“就是这样子。虽然是拙劣的比喻,不过就是这样子。”
“你呢,艾布林,你自己的肌肉又如何?”
心理学家深深抽了一口雪茄,再让那口烟慢慢喷出来。“生锈了,但还没有萎缩。我的职业,让我练就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
“你看到了一条路?”
“没看到,不过一定有。或许谢顿并未将骡计算在内,或许他不能保证我们的胜利。但是,他并没有说我们一定会被打败。他只是退出了这场游戏,我们从此要靠自己了。骡是可以击败的。”
“怎么做?”
“利用足以击败任何敌人的唯一法门——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蓝度,你想想看,骡并不是超人。如果他最后被打败了,每个人都能了解他失败的原因。问题是他仍然是个未知数,而相关的传说如滚雪球般不断膨胀。他应该是个突变种,可是,这又怎么样?对于无知大众而言,突变种意味着‘超人’。其实根本没有这种事。
“根据估计,银河系每天有几百万个突变种出生。在这几百万个突变种里面,除了百分之一二,其他都需要用显微镜和化学方法才能确定。而那些百分之一二的巨突变种,也就是肉眼看得出,或是直接能察觉的那些,除了其中的百分之一二,其余都是畸形人,不是被送到游乐中心或实验室,就是很快便夭折。剩下的那些极少数的巨突变种,他们的突变是正面的;这些异人大多对他人无害,他们通常有一项特殊能力,其他方面却都很普通——通常甚至更差。蓝度,你懂了吗?”
“我懂了。但是骡又如何呢?”
“假如骡真的是突变种,我们就能进一步假设他有一项特殊异能,而且无疑是精神方面的,可以用来征服各个世界。另一方面,骡必定也有他的短处,我们一定要找出来。假如那些短处不是很明显、很要命,他不会那么故作神秘,那样怕被人看到。前提是,他的确是突变种。”
“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也许有。关于骡是突变种的证据,都是基地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提供的。他曾经访问过一些人,他们声称在骡的襁褓期或幼年期见过他——或者某个可能是骡的人。普利吉根据那些人不太可靠的记忆,得到这个惊人的结论。不过他的采样相当贫乏,搜集到的证据也很有可能是骡故意捏造的。因为,骡是变种超人的这个名声,对他当然是很大的助力。”
“真有意思。你是多久前想到这点的?”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想法当真。这只是我们必须考虑的另一种可能性。蓝度,比如说,假使骡发现了一种能够压抑精神能量的辐射,类似他拥有的那种可以抑制核反应的装置,那又会如何,啊?这能不能解释我们如今的遭遇——以及基地当初的遭遇?”
蓝度仿佛沉浸在近乎无言的忧郁中。
他问道:“骡的那个小丑,你对他的研究有什么结果?”
艾布林·米斯却犹豫了一下。“目前为止没什么用。基地沦陷之前,我大胆地向市长夸下海口,主要是为了激励他的勇气——部分原因也是为我自己打气。可是,蓝度,假使我的数学工具够好,那么单单从小丑身上,我就能对骡进行完整的分析。这样我们就能解开他的谜,也就能解答那些困扰着我的古怪异象。”
“比如说?”
“老兄,想想看。骡随随便便就能打败基地的舰队,而独立行商的舰队虽然远比不上基地,但在硬碰硬的战役中,骡却从来无法迫使他们撤退。基地不堪一击就沦陷了;独立行商面对骡的所有兵力,却仍然能负隅顽抗。骡首先使用抑制场对付涅蒙的独立行商,破坏了他们的核能武器。由于措手不及,他们那次吃了败仗,却也学到如何对付抑制场。从此,他再用那种新武器对付独立行商,就再也没有讨过便宜。
“可是每当他用抑制场对付基地舰队,却一而再、再而三屡试不爽。它甚至还在端点星上发威。这究竟是为什么?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这简直不合逻辑。所以说,必定还有我们不明白的因素。”
“出了叛徒吗?”
“蓝度,这是最不用大脑的胡说八道。简直是XXX的废话。基地上人人认为胜利站在自己这边,谁会背叛一个必胜的赢家?”
蓝度走到弧形窗前,瞪着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的一片漆黑。他说:“但是我们现在输定了,纵使骡有一千个弱点,纵使他百孔千疮……”
他并没有转身。但是他佝偻着背,而且背后的双手不安地互握着,都是肢体语言。他继续说:“艾布林,时光穹窿那场变故发生后,我们轻易逃了出来。其他人也应该能逃脱,却只有少数人做到,大多数人都没有逃。而只要有一流的人才和足够的时间,应该就能发明出对付抑制场的装置。基地舰队的所有星舰,应该都能像我们这样,飞到赫汶或附近的行星继续作战。但这样做的百分之一也没有,事实上,他们都投奔敌营了。
“这里大多数人似乎都对基地的地下组织期望甚高,但目前为止,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行动。骡是足够精明的政治人物,他已经保证会保护大行商们的财产和利益,所以他们都向他投诚了。”
艾布林·米斯以顽强的口气说:“财阀一向都是我们的死对头。”
“他们也一向都掌握着权力。艾布林,听好。我们有理由相信,骡或者他的爪牙,已经和独立行商中的重要人物接触。在二十七个行商世界中,已知至少有十个已经向骡靠拢,另外可能还有十个正在动摇。而在赫汶这里,也有一些重要人物会欢迎骡的统治。只要放弃岌岌可危的政治权力,就能保有原先的经济实力,这显然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你认为赫汶无法抵抗骡的侵略吗?”
“我认为赫汶不会抵抗。”蓝度将布满愁容的脸转过来,面对着心理学家,“我认为赫汶在等着投降。我今晚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要你离开赫汶。”
艾布林·米斯大吃一惊,圆嘟嘟的脸庞涨得更圆。“现在就走?”
蓝度感到极度的疲倦。“艾布林,你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真正的心理学大师都随着谢顿一起逝去,如今你就是这门学问的权威。想要击败骡,你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你在这里不会有任何进展,你必须到帝国仅存的领域去。”
“去川陀?”
“是的。昔日的帝国如今仅剩最后的残骸,但是一定还有些什么藏在它的核心。艾布林,那里保存着重要的记录。你可以学到更多的数理心理学,也许就足以能诠释那个小丑的心灵。当然,他会跟你一起去。”
米斯冷淡地答道:“虽然他那么害怕骡,我仍怀疑他会愿意跟我去,除非你的侄媳妇也能同行。”
“这点我知道。正是因为这样,杜伦和贝泰也会跟你一块去。此外,艾布林,你还有一项更伟大的使命。三个世纪前,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系的两端。你一定要找到那个‘第二基地’。”
市长官邸——或者应该说,一度曾是市长官邸的雄伟建筑——隐隐约约耸立在黑暗中。端点市沦陷后便实施宵禁,整座城市现在一片死寂。而基地的夜空中,横跨着壮观而朦胧的乳白色“银河透镜”,此外便是几颗孤零零的恒星。
三个世纪以来,基地从一小群科学家私下的计划,发展到如今的贸易帝国,触角深入银河系各角落。而在短短半年间,它就从至高无上的地位,沦落为另一个沦陷区。
汉·普利吉上尉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端点市寂静的夜晚一片肃杀之气,遭侵略者占据的官邸则没有一丝光明,是明显的象征。可是汉·普利吉上尉仍旧拒绝承认这一切,此时他已穿过官邸的外门,舌头底下还含着一颗微型核弹。
一个身影飘然向他靠近——上尉立即低下头去。
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压得非常低。“上尉,警报系统一切如常。前进!它不会响的。”
上尉蹑手蹑脚地低头穿过低矮的拱道,经过两旁布满喷泉的小径,来到原本属于茵德布尔的花园。
四个月前在时光穹窿中发生的变故,如今仍然历历在目。那些记忆徘徊不去,纵使他万般不愿,点点滴滴仍然自动浮现,而且大多是在夜晚。
老谢顿苦口婆心的言语,没想到竟然错得那么离谱……穹窿中一片混乱……茵德布尔憔悴而人事不省的脸孔,和过分华丽的市长礼服多么不相衬……惊惶的民众迅速聚集,默默等待不可避免的投降声明……杜伦那个年轻人,将骡的小丑背在肩上,从侧门一溜烟地消失……
至于他自己,后来也总算逃离现场,却发现他的车子无法发动。
他挤在城外的乌合之众当中,左冲右撞一路向前走——目的地不明。
他盲目地摸索着各种“老鼠窝”——民主地下组织的大本营。这个地下组织发展了八十年,如今却逐渐销声匿迹。
所有的老鼠窝都唱着空城计。
第二天,时时可见黑色的异邦星舰出现在天空,并缓缓降落在城内建筑群中。无助与绝望的感觉郁积在汉·普利吉上尉心头,令他愈来愈沉重。
他急切地开始了他的旅程。
三十天内,他几乎徒步走了二百英里。他在路边发现一个刚死的尸体,那是一名水耕厂工人,便将工人制服剥下来换上。此外,他还留了浓密的红褐色络腮胡……
而且找到了地下组织的余党。
地点是牛顿市一个原本相当高雅的住宅区,如今却愈来愈肮脏污秽。那栋房子与左邻右舍没有任何不同,狭窄的房门口,有个精瘦的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有一对小眼睛,骨架很大,肌肉盘虬,两手握拳插在口袋里。
上尉喃喃道:“我来自米兰。”
那人绷着脸,答了另一句暗语:“米兰今年还早。”
上尉又说:“不比去年更早。”
那人却依然挡在门口,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难道你不是‘狐狸’吗?”
“你总是用问句来回答别人的问话吗?”
上尉浅浅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镇定地说:“我是汉·普利吉,基地舰队的上尉军官,也是民主地下党党员。你到底要不要让我进去?”
“狐狸”这才向一旁让开,并说:“我的本名叫欧如姆·波利。”
他伸出手来,上尉赶紧握住他的手。
屋内十分整洁,但装潢并不奢华。角落处摆着一个装饰用的书报投影机,上尉训练有素的眼睛立刻看出是一种伪装,它很可能是一挺口径很大的机铳。投影机的“镜头”刚好对着门口,而且显然可以遥控。
“狐狸”寻着大胡子客人的目光看去,露出僵硬的笑容。他说:“没错!不过当初装设这玩意,是为了伺候茵德布尔和他豢养的那些吸血鬼。它根本无法对付骡,不是吗?没有任何武器能够对付骡。你饿不饿?”
上尉的下巴在大胡子底下暗暗抽动,然后他点了点头。
“请稍等,只要一分钟就好。”“狐狸”从橱柜中拿出几个罐头,将其中两个摆到普利吉上尉面前,“把你的手指放在上面,感觉到够热的时候,就可以打开来吃。我的加热控制器坏掉了。这种事能提醒你如今正在打仗——或者说刚打过仗,不是吗?”
“狐狸”急促地说着平易近人的话语,可是口气一点也不平易近人——他的眼神也很冷淡,透露着重重心事。他在上尉对面坐下,又说:“假如我对你感到丝毫疑虑,你的座位上就只剩下一团焦痕了。知道吗?”
上尉并没有回答。他轻轻一压,罐头就自动打开了。
“狐狸”赶紧说:“是浓汤!抱歉,但目前粮食短缺。”
“我知道。”上尉说。他吃得很快,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狐狸”说:“我见过你一次。我正在搜索记忆,可是胡子绝对不在我的记忆中。”
“我有三十天没刮胡子了。”然后,他怒吼道:“你到底要什么?我的暗语全部正确,我也有身份证明文件。”
对方却摆摆手。“喔,我相信你是普利吉没错。可是最近有许多人,他们不但知道正确的暗语、具有身份证明文件,而且明明就是那个人——但是他们都投效了骡。你听说过雷福吗?”
“听说过。”
“他投效了骡。”
“什么?他……”
“没错。大家都称他‘宁死不屈’。”“狐狸”做了一个大笑的口形,既没有声音也没有笑意。“还有威利克,投效了骡!盖雷和诺斯,投效了骡!普利吉又有何不可?我怎么能肯定呢?”
上尉却只是摇摇头。
“不过这点并不重要。”“狐狸”柔声地说,“如果诺斯叛变了,他们就一定知道我的名字——所以你若仍是同志,我们如今见了面,你今后的处境会比我更危险。”
上尉终于吃完了,他靠着椅背说道:“如果你这里没有组织,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组织?基地或许已经投降,但是我还没有。”
“有道理!上尉,你不能永远流浪。如今,基地公民若想出远门,必须具备旅行许可证,你知道吗?而且还需要身份证,你有吗?此外,凡是基地舰队的军官,都要到最近的占领军司令部报到。包括你在内,对吗?”
“没错。”上尉的声音听来很坚决,“你以为我逃跑是因为害怕吗?当初卡尔根被骡攻陷之后,不久我就到了那里。一个月之内,前任统领手下的军官通通遭到监禁,因为若有任何叛乱,他们便是现成的军事指挥官。地下组织一向明白一个道理:倘若不能至少控制一部分舰队,革命就不可能成功。骡本人显然也了解这一点。”
“狐狸”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分析得合情合理,骡做得很彻底。”
“我在第一时间就把制服丢弃,并且留起胡子。其他人后来可能也有机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你结婚了吗?”
“我的妻子去世了,我们没有子女。”
“这么说,你没有亲人能充当人质。”
“没错。”
“你想听听我的忠告吗?”
“只要你有。”
“我不知道骡的策略,也不知道他的意图,不过目前为止,技工都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而且工资还提高了,各种核武器的生产量也突然暴涨。”
“是吗?听来好像准备继续侵略。”
“我不知道。骡是婊子养的老狐狸,他这么做,也许只是要安抚工人,希望他们归顺。假如连谢顿也无法用心理史学预测骡的行径,我可不要自不量力。但你刚好穿着工人制服,这倒提醒了我们,对不对?”
“我并不是技工。”
“你在军中修过核子学这门课吧?”
“当然修过。”
“那就够了。核场轴承公司就在这座城里,你去应征,告诉他们说你有经验。那些当年帮茵德布尔管理工厂的混蛋,目前仍旧是工厂的负责人——为骡在效命。他们不会盘问你的,因为他们亟需更多的工人,帮他们牟取更大的暴利。他们会发给你一张身份证,你还能在员工住宅区申请到一间宿舍。你现在就赶紧去吧。”
就是这样,原属国家舰队的汉·普利吉上尉摇身一变,成了“核场轴承公司四十五厂”的防护罩技工罗·莫洛。他的身份从情报员,降级成一名“谋反者”——由于这个转变,导致他在几个月后,进入茵德布尔的私人花园。
在花园中,普利吉上尉看了看手中的辐射计。官邸内的“警报场”仍在运作,他只好耐心等待。他嘴里的那颗核弹只剩下半小时的寿命,他不时用舌头小心翼翼拨弄着。
辐射计终于变成一片不祥的黑暗,上尉赶紧向前走。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他冷静而客观地寻思,核弹剩下的寿命与自己的刚好一样,它的死亡等于自己的死亡——同时也是骡的死亡。
而那一瞬间,为期四个月的个人战争将达到最高潮。他刚开始逃亡,这场战争便已展开,等到进了牛顿工厂……
整整两个月,普利吉上尉穿着铅质的围裙,戴着厚重的面罩。不知不觉间,他外表的军人本色被磨光了。如今他只是一名劳工,靠双手挣钱,晚上在城里消磨时间,而且绝口不谈政治。
整整两个月,他没有再见到“狐狸”。
然后,有一天,某人在他的工作台前绊倒,他的口袋就多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的是“狐狸”两字。他顺手将纸片扔进核能焚化槽,然后继续工作。纸片立时消失无踪,产生了相当于一毫微伏特的能量。
那天晚上,他来到“狐狸”家,见到另外两位久仰大名的人物。不久,四个人便玩起扑克牌。
他们一面打牌,让筹码在大家手中转来转去,一面开始闲聊起来。
上尉说:“这是一个根本的错误。你们仍旧活在早已消失的过去。八十年来,我们的组织一直在等待正确的历史时刻。我们盲目信仰谢顿的心理史学——它最重要的前提之一,就是个人行为绝对不算数,绝不足以创造历史。因为复杂的社会和经济巨流会将他淹没,使他成为历史的傀儡。”他细心地整理手中的牌,估计了一下这副牌的点数,然后扔出一个筹码,并说:“何不干脆杀掉骡?”
“好吧,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坐在他左边那人凶巴巴地问。
“你看,”上尉丢出两张牌,然后说,“就是这种态度在作祟。一个人只是银河人口的千兆分之一,不可能因为一个人死了,银河系就会停止转动。但骡却不是人,他是个突变种。他已经颠覆了谢顿的计划,如果你愿意分析其中的涵义,会发现这意味着他——一个突变种——推翻了谢顿整个的心理史学。他若从未出世,基地不可能沦陷。他若从世上消失,基地就不会继续沦陷。
“想想看,民主分子和市长以及行商斗了八十年,总是采取温和间接的方式。让我们试试暗杀吧。”
“怎么做?”“狐狸”不置可否地插嘴问道。
上尉缓缓地答道:“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想到答案。来到这里之后,五分钟内就有了灵感。”他瞥了瞥坐在他右方那个人,那人面带微笑,脸庞宽阔而红润。“你曾经是茵德布尔市长的侍从官,我不晓得你也是地下组织的一员。”
“而我,也不知道你竟然也是。”
“好,那么,身为市长的侍从官,由于职责所在,你必须定期检查官邸的警报系统。”
“是的。”
“如今,骡就住在那个官邸。”
“是这么公布的——不过身为征服者,骡算是十分谦逊,他从来不作演讲或发表声明,也未曾在任何场合公开露面。”
“这件事人尽皆知,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你,前任侍从官,我们有你就够了。”
摊牌之后,“狐狸”将筹码通通收去。他又慢慢地发牌,开始新的一局。
曾经担任侍从官的那个人,将牌一张一张拿起来。“上尉,真抱歉。我虽然负责检查警报系统,但那只是例行公事。我对它的构造一窍不通。”
“这点我也想到了,不过控制器的线路已经印在你的脑海。假如探测得足够深——我是说用心灵探测器。”
侍从官红润的脸庞顿时变得煞白,并且垮了下来,手中的牌也被他猛然一把捏皱。“心灵探测器?”
“你不必担心,”上尉用精明的口吻说,“我知道如何使用。你绝不会受到伤害,顶多虚弱几天罢了。如果真发生这种事,就算是你的冒险和你付出的代价吧。在我们中间,一定有人能从警报控制器推算出波长的组合,也一定有人会制造定时的小型核弹。最后,由我自己把核弹带到骡的身边。”
四个人把牌丢开,聚在一块研究起来。
上尉宣布:“起事那天傍晚,在端点市的官邸附近安排一场骚动。不必真正打斗,制造一阵混乱,然后一轰而散就行了。只要能把官邸警卫吸引过去……或者,至少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从那天起,他们足足准备了一个月。从国家舰队上尉军官变成谋反者的汉·普利吉,身份再度降级,变成了一名“刺客”。
现在,刺客普利吉上尉进入了官邸,对于自己善用心理学,他感到一阵冷漠的骄傲。由于外面配置完善的警报系统,官邸里面不会有什么警卫。实际的情况,是根本没有警卫。
官邸平面图深深印在他的脑海。现在他就像一个小黑点,在铺着地毯的坡道上迅疾无声地移动。来到坡道尽头之后,他紧贴着墙壁,开始等待时机。
他面前是一间私人起居室,一道小门紧紧锁着。在这道门后面,一定就是那个屡建奇功的突变种。他来早了一点——核弹还有十分钟的寿命。
五分钟过去了,周遭仍是一片死寂。骡只剩下五分钟好活了,普利吉上尉也一样……
他突然起了一阵冲动,起身向前走去。这个行刺计划不可能失败了。当核弹爆炸时,官邸会随之消失,炸得片瓦不存。仅仅隔着一扇门,仅仅十码的距离,不会有什么差别。可是在同归于尽之前,他想亲眼看看骡的真面目。
他终于豁出去,抬头挺胸向前走,猛力敲着门……
门应声而开,随即射出眩目的光线。
普利吉上尉错愕片刻,随即恢复镇定。一名外表严肃、身穿暗黑色制服的男子,站在小房间正中央,气定神闲地抬起头来。
那人身前吊着一个鱼缸,他随手轻轻敲了一下,鱼缸就迅速摇晃起来,把那些色彩艳丽的名贵金鱼吓得上下乱窜。
他说:“上尉,进来!”
上尉的舌头打着颤,舌头下面的小金属球仿佛开始膨胀——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无论如何,核弹的生命已经进入最后一分钟。
穿制服的人又说:“你最好把那颗无聊的药丸吐出来,否则你没办法说话。它不会爆炸的。”
最后一分钟过去了,上尉怔怔地慢慢低下头,将银色小球吐到手掌上,然后使尽力气掷向墙壁。一下细微尖锐的叮当声之后,小球从半空中反弹回来,在光线照耀下闪闪生辉。
穿制服的人耸耸肩。“好啦,别理会那玩意了。上尉,它无论如何对你没有好处。抱歉我并不是骡,在你面前的只是他的总督。”
“你是怎么知道的?”上尉以沙哑的声音喃喃问道。
“只能怪我们的高效率反谍报系统。你们那个小小的叛乱团体,我念得出每一个成员的名字,还数得出你们每一步的计划……”
“而你一直不采取行动?”
“有何不可?我在此地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把你们这些人揪出来。尤其是你。几个月前,你还是‘牛顿轴承厂’的工人,那时我就可以逮捕你,但是现在这样更好。即使你自己没有想出这个计划,我的手下也会有人提出极为类似的建议。这个结局十分戏剧化,算得上是一种黑色幽默。”
上尉以凌厉的目光瞪着对方。“我有同感,现在是否一切都结束了?”
“好戏刚刚开始。来,上尉,坐下来。让我们把成仁取义那一套留给那些傻瓜。上尉,你非常有才干。根据我的情报,你是基地上第一个了解到骡有超凡能力的人。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对骡的早年发生了兴趣,不顾一切搜集他的资料。拐走骡的小丑那件事你也有份,对了,小丑至今还没有找到,为了这件事,我们还要好好算个总账。当然,骡也了解你的才干;有些人会害怕敌人太厉害,但骡可不是那种人,因为他有化敌为友的本领。”
“你拐弯抹角半天,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喔,不可能!”
“喔,绝对可能!这就是今晚这出喜剧的真正目的。你是个聪明人,可是你对付骡的小小阴谋却失败得很滑稽。就算称之为阴谋,也不能抬高它的身价。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白白送死,这就是你所接受的军事教育吗?”
“首先必须确定是否真的毫无胜算。”
“当然确定。”总督以温和的口气强调,“骡已经征服了基地。为了达成更伟大的目标,他立刻将基地变成一座兵工厂。”
“什么更伟大的目标?”
“征服整个银河系,将四分五裂的众多世界统一成新的帝国。你这个冥顽不灵的爱国者,骡正是要实现你们那个谢顿的梦想,只不过比他的预期提早七百年。而在实现的过程中,你可以帮助我们。”
“我一定可以,但是我也一定不肯。”
“据我了解,”总督劝道,“只剩三个独立行商世界还在作困兽斗,但不会支撑太久的。他们是基地体系的最后一点武力。你还不肯认输吗?”
“没错。”
“你终究会的。心悦诚服的归顺是最有效的,但其他方式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骡不在这里,他正照例率领大军征讨顽抗的行商。不过他和我们一直保持联络,你不需要等太久。”
“等什么?”
“等他来使你‘回转’。”
“那个骡,”上尉以冰冷的口气说,“会发现他根本做不到。”
“不会的,我自己就无法抗拒。你认不出我了吗?想一想,你到过卡尔根,所以一定见过我。我那时戴单片眼镜,穿着一件毛皮衬里的深红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高筒帽……”
上尉感到一阵寒意,全身僵硬起来。“你就是卡尔根的统领?”
“是的,但我现在是骡的麾下一名忠心耿耿的总督。你看,他的感化力量多强大。”
他们成功地突破了封锁。从来不曾有任何舰队,能滴水不漏地监视广袤的太空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隙。只要有一艘船舰,一名优异的驾驶,再加上中等的运气,应该就能找到漏洞突围而出。
杜伦镇定地驾着状况欠佳的太空船,从一颗恒星附近跃迁到另一颗恒星周围。若说恒星的质量会使星际跃迁困难重重且后果难料,它也会令敌人的侦测装置失灵,或者几乎无法使用。
一旦冲出敌方星舰形成的包围网,就等于穿越遭到封锁的死寂太空——在次乙太也被严密封锁的情况下,没有任何讯息得以往返。三个多月来,杜伦第一次不再感到孤独。
一个星期过去了,敌方的新闻节目总是播报无聊且自我吹嘘的战争捷报,详述敌方对基地体系控制的进展。在这一星期中,杜伦的武装太空商船历经数次匆促的跃迁,从银河外缘一路向核心进发。
艾布林·米斯在驾驶舱外大声叫嚷,正在看星图的杜伦眨眨眼睛,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杜伦走进中央那间小舱房。由于乘客过多,贝泰已将这间舱房改装成起居舱。
米斯摇了摇头。“我若知道才有鬼呢。骡的播报员正要报道一则特殊战报,我想你也许希望听听。”
“也好。贝泰呢?”
“她在厨舱里忙着布置餐桌、研究菜单——或者诸如此类的无聊事。”
杜伦在马巨擘睡的便床上坐下来等着。骡的“特殊战报”几乎使用千篇一律的宣传手法。首先播放一段军乐,再来是播报员谄媚的花言巧语。然后出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新闻,一则接着一则掠过荧幕。接着是短暂的间歇,接着再响起号角,还有逐渐提高的欢呼,最后则达到高潮。
杜伦忍受着这些精神轰炸,米斯则在喃喃自语。
新闻播报员喋喋不休,他用战地记者的做作口吻,叙述着太空中一场激战过后,到处可见熔融的金属,以及四散纷飞的血肉。
“由沙敏中将率领的快速巡弋舰中队,今天对伊斯的特遣队施以痛击……”播报员刻意不带表情的面容逐渐淡去,荧幕背景变成漆黑的太空,一排排星舰在激战中迅速划过长空。然后在无声的爆炸中,继续传来播报员的声音:“这场战役中最惊人的行动,是重型巡弋舰星团号对抗三艘‘新星级’的敌舰,这乃是一场殊死战……”
荧幕的画面转换了角度,并且拉近镜头。一艘巨大的星舰喷出耀眼的光焰,将对方一艘星舰照得通红,后者一个急转跳出焦距,随即掉过头来,向巨舰猛撞过去。星团号陡然一倾,与敌舰仅仅擦身而过,却将敌舰猛力反弹回去。
播报员用平稳而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一直报道到敌方尽数遭到歼灭为止。
短暂的停顿后,又开始报道涅蒙的战事,几乎是大同小异的画面与叙述。不过这次加入一个新题材,那是有关攻击性登陆的冗长报道——被夷为焦土的城市、挤成一团的战俘、星舰再度升空的画面……
涅蒙撑不了多久了。
报道再度暂停,照例又响起刺耳的金属管乐。荧幕的画面逐渐化作一个长长的回廊,两旁站满气势非凡的士兵;穿着顾问官制服的政府发言人,从回廊尽头趾高气昂地快步走过来。
一片凝重的静寂。
发言人终于开始讲话,声音听来严肃、缓慢而冷酷:
“奉元首命令,在此作如下宣布:长久以来,一直以武力反抗元首意志的赫汶星,如今已向我方正式投降。此时此刻,元首的军队业已占领该行星。反抗力量四处窜逃,变成一群乌合之众,已迅速被消灭殆尽。”
画面再度转换成原先那名播报员,他一本正经地宣布,将随时插播其他重要的发展。
然后节目就换成舞蹈音乐,艾布林·米斯随手一拨,切断了电视幕的电源。
杜伦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了开,一句话也没有说。心理学家并未试图阻止他。
当贝泰走出厨舱时,米斯做个手势,示意她别开口。
他说:“他们攻下了赫汶。”
贝泰叫道:“这么快?”她的眼睛睁得老大,透出深深的疑惑。
“根本没有抵抗,根本没有任何XX……”他及时把后面的话吞回去,“你最好让杜伦静一静,这对他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这顿饭,我们就别等他了。”
贝泰又望了望驾驶舱,然后无可奈何地转过头来。“好吧!”
马巨擘默默坐在餐桌旁。他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只是以充满恐惧的眼睛瞪着前方,仿佛恐惧感消耗了体内所有的元气。
艾布林·米斯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果冻,并粗声说道:“其他两个行商世界还在抵抗。他们奋战到底,前仆后继,宁死不降。只有赫汶,就像基地一样……”
“但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呢?”
心理学家摇摇头。“这是那个大问号中的一个小环节。每一项不可思议的疑点,都是解开骡真面目的一个线索。第一点,当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抗时,他如何能一举征服基地,而且几乎兵不血刃。那种抑制核反应的武器,其实根本微不足道——这件事我们曾经一再地讨论,我都快要烦死了——而且,那种武器只有对付基地时才有效。”
“我曾经向蓝度提出一个假设,”艾布林灰白的眉毛皱在一起,“骡可能有一种辐射式‘意志抑制器’。赫汶可能就是受到这种东西的作用。可是,为什么不用它来对付涅蒙和伊斯呢?那两个世界如今还在疯狂地拼命抵抗,除了骡原有的兵力,还需要动用基地舰队的半数才能打败他们。是的,我注意到基地的星舰也在攻击阵容中。”
贝泰小声说:“先是基地,然后是赫汶。灾难似乎一直跟着我们,我们却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这种事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艾布林·米斯并没有注意听,他好像正在跟自己进行讨论。“可是还有另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贝泰,你还记得一则新闻吗?他们在端点星没有找到骡的小丑,怀疑他逃到了赫汶,或是被原来绑架他的人带去那里。贝泰,他似乎始终很重要,但我们还没有找到原因。马巨擘一定知道什么事,会对骡造成致命伤。我可以肯定这一点。”
马巨擘已经脸色煞白,全身打颤。他为自己辩护道:“伟大的先生……尊贵的大爷……真的,我发誓,我这个不灵光的脑袋,没法子满足您的要求。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您还用了探测器,从我的笨脑袋抽出我所知道的一切,还包括我自己以为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指的是一件小事,一个很小的线索,以致你我都未能察觉它的本质。但我必须把它找出来——因为涅蒙和伊斯很快就会沦陷,到那个时候,整个基地体系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进入银河核心区域之后,恒星开始变得密集而拥挤。各星体的重力场累加起来,达到了相当的强度,对星际跃迁产生了不可忽略的微扰。
直到某次跃迁后,太空船出现在一颗红巨星的烈焰中,杜伦方才察觉这个危机。他们不眠不休奋战了十二个小时,才终于挣脱强大的重力场,逃离了这颗红巨星的势力范围。
由于星图的范围有限,而且不论是操作太空船,或是进行航道的数学演算,杜伦都缺乏足够的经验,他只好在每次跃迁之前,花上几天的工夫仔细计算。
后来,这个工作变成一项团队行动。艾布林·米斯负责检查杜伦的数学计算;贝泰负责利用各种方法测试可能的航道;就连马巨擘都有事可做,他负责利用计算机做例行运算——学会如何操作后,这份工作为马巨擘带来极大的乐趣,而且他做得又快又好。
大约一个月之后,贝泰已经能从“银河透镜”的三维模型中,研读蜿蜒曲折的红色航道。根据这个航道,他们距离银河中心已经不远。她以讽刺的口吻开玩笑说:“你知道它像什么吗?像是一条十英尺长的蚯蚓,还患了严重的消化不良症。我看,你迟早会带我们回赫汶去。”
“我一定会的,”杜伦没好气地说,同时把星图扯得嘎嘎作响,“除非你给我闭嘴。”
“提到这点,”贝泰继续说,“也许有一条直线的航道,就像子午线那么直。”
“是吗?嗯,首先,你这个小傻瓜,如果光凭运气,至少需要五百艘船舰,花五百年的时间才找得到这种航道。我用的这些廉价的三流星图,上面根本没有显示。此外,这种直线航道最好尽量避开,途中也许挤满了敌舰。还有……”
“喔,看在银河的份上,请你停止这些义正辞严、没完没了的唠叨。”她用双手拉扯他的头发。
杜伦吼道:“哎哟!放开我!”随即抓住她的手腕,往下猛拉。于是杜伦与贝泰一起滚到地板上,两个人和一张椅子扭成一团。不久,扭打变成了气喘吁吁的角力,夹杂着阵阵气结的笑声,以及各种犯规的动作。
直到马巨擘屏着气息走进来,杜伦才赶紧挣脱。
“什么事?”
小丑脸上挤满了忧虑的线条,又大又长的鼻子显得毫无血色。“尊贵的先生,仪器的读数突然变得好古怪。不过我有自知之明,不敢乱碰任何东西……”
两秒钟后,杜伦已经来到驾驶舱。他对马巨擘轻声说:“把艾布林·米斯叫醒,请他到这里来。”
贝泰正在用手指整理着弄乱的头发,突然听到杜伦对她说:“贝,我们被侦测到了。”
“被侦测到了?”贝泰立刻垂下手臂,“被什么人?”
“天晓得,”杜伦喃喃道,“但是我想对方一定有武器,而且已经进入射程,正在瞄准我们。”
他坐下来,低声报出太空船的识别码,经由次乙太传送出去。
当穿着浴袍的艾布林·米斯睡眼惺忪地走进来时,杜伦以反常的冷静口吻说:“我们似乎闯进了一个内围小王国的领域,它叫做‘菲利亚自治领’。”
“从来没听过。”米斯粗声道。
“嗯,我也没听过。”杜伦回答,“无论如何,我们被一艘菲利亚星舰拦了下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菲利亚缉私舰的舰长带着六名武装人员,强行登上他们的太空船。他个子矮小,头发稀疏,嘴唇很薄,皮肤粗糙。坐下后,他先猛力咳嗽一声,然后打开原本挟在腋下的卷宗,翻到空白的一页。
“你们的护照,还有太空船的航行许可证,请拿出来。”
“我们没有这些东西。”杜伦答道。
“没有,啊?”他抓起挂在腰带上的麦克风,流利地说:“三男一女,证件不齐。”他在卷宗上也做了记录。
他又问:“你们从哪里来?”
“西维纳。”杜伦谨慎地回答。
“那地方在哪里?”
“距离此地二万秒差距,川陀以西八十度……”
“够了,够了!”杜伦可以看出对方写下的是:“出发地点——银河外缘”。
菲利亚舰长又问:“你们要去哪里?”
杜伦回答:“去川陀星区。”
“目的是什么?”
“观光旅行。”
“载有任何货物吗?”
“没有。”
“嗯——嗯,我们会好好检查。”他点了点头,立刻有两个人开始行动。杜伦并没有试图阻止。
“你们为什么会进入菲利亚的领域?”菲利亚舰长的眼神变得不太友善。
“我们根本不知道。我没有适用的星图。”
“未携带详细星图,依法得缴100信用点的罚金。此外,当然,你们还得缴交关税,以及其他的费用。”
他又对着麦克风说了几句——但这次听的比说的更多。然后,他对杜伦道:“你懂得核工吗?”
“一点点。”杜伦谨慎地回答。
“是吗?”菲利亚舰长阖起卷宗,补充道:“银河外缘的人,据说都有这方面的丰富知识。穿上外衣,跟我们来。”
贝泰向前走一步。“你们准备对他怎么样?”
杜伦轻轻将她推开,再以冷静的口气问:“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们的发动机需要做一点调整。他也要跟你一块来。”他伸出的手指不偏不倚指着马巨擘,小丑顿时哭丧着脸,褐色的眼睛睁得老大。
“他和修发动机有什么关系?”杜伦厉声问道。
舰长冷冷地抬起头来。“据报,这附近的星空有强盗出没。其中一名凶徒的形容跟他有点相像。我得确定一下他的身份,这纯粹是例行公事。”
杜伦仍在犹豫,但六个人加六把手铳却极具说服力。他只好到壁柜去拿衣服。
一个小时后,他从菲利亚缉私舰的地板上站起来,怒吼道:“我看不出发动机有任何问题。汇流条的位置正确,L型管输送正常,核反应分析也都合格。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首席工程师轻声回答:“我。”
“好,那你送我出去——”
他被带到军官甲板,来到一间小小的会客室,里面只有一个低阶的少尉军官。
“跟我一起来的人在哪里?”
“请等一等。”少尉说。
十五分钟后,马巨擘也被带到会客室。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杜伦急促地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马巨擘缓缓摇了摇头。
依照菲利亚的法律,他们总共付了250信用点——其中有50点是“立即释放金”。破财消灾后,他们重新回到自由的星空。
贝泰勉强笑了几声,并说:“我们不值得他们护送一下吗?难道不该将我们送到边境,再一脚把我们踢走吗?”
杜伦绷着脸答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菲利亚缉私舰——我们暂时还不准备离开。你们过来这里。”
大家都聚到他身边。
他余悸犹存地说:“那是一艘基地星舰,那些人都是骡的手下。”
艾布林手中的雪茄立刻掉到地板上,他俯身捡起来,然后说:“这里有基地星舰?我们距离基地足足有一万五千秒差距。”
“我们既然能在这里,他们又为什么不能来?银河啊,艾布林,你以为我不会辨识船舰吗?我看到他们的发动机,就足以肯定了。我告诉你,那是基地的发动机,而那艘星舰是基地的星舰。”
“他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贝泰实事求是地问,“在太空中,两艘船舰不期而遇的机会是多少?”
“这又有什么关系?”杜伦愤愤地反问,“这只能说明我们被跟踪了。”
“被跟踪?”贝泰大声抗议,“在超空间里被跟踪?”
艾布林·米斯不耐烦地插嘴道:“这是做得到的——只要有够好的船舰和最好的驾驶。不过我认为可能性不大。”
“我并没有湮没航迹,”杜伦坚持自己的说法,“我也始终维持着正常速度。瞎子也算得出我们的航道。”
“见鬼了。”贝泰吼道,“你的每一个跃迁都歪歪扭扭,观测到我们的初始方向也毫无用处。而且不只一次,我们在跃迁后,刚好从反方向跳出来。”
“我们是在浪费时间,”杜伦也火了,咬牙切齿地说,“那是骡控制下的一艘基地星舰。它把我们拦下来,搜查我们的太空船,又将马巨擘带走,还将他隔离——而我是一名人质,可以防止你们两人起疑时轻举妄动。我们现在就把它从太空中轰掉。”
“等一等。”艾布林·米斯一把抓住他,“因为你怀疑那是敌舰,就要把我们通通害死吗?老弟,想想看,那些王八蛋若是经过超空间,一路追踪我们大半个臭银河,又怎么可能在检查我们的太空船之后,就轻易放了我们?”
“他们还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那么,他们又为何拦下我们,让我们提高警觉?你知道吗,你这种说法是自相矛盾。”
“我就是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艾布林,放开手,否则我要揍人了。”
此时马巨擘正以特技的身手,站在他最喜欢的那个椅背上。他突然激动地向前一探身,长鼻子的鼻孔张得老大。“我想插一句嘴,请您们多多包涵。我这个不中用的脑袋,忽然间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贝泰预料到杜伦马上就要发火,赶紧和艾布林一起按住他。“马巨擘,你尽管说,我们都会用心听。”
于是马巨擘说:“我被带到那艘星舰去的时候,简直吓得魂不附体,所以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脑袋,变得更迷糊更痴呆了。说实话,大多数的事我完全不记得。好像有很多人瞪着我,说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话。但是到了最后——仿佛是一道阳光穿透云缝——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我只瞥了他一眼,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瞥——却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强烈和鲜明的印象。”
杜伦说:“那是谁?”
“很久很久以前,您第一次解救我的时候,那个跟我们在一起的上尉。”
马巨擘显然是想制造一个惊人的高潮,而从他长鼻子底下咧开的笑容,看得出他明白自己的意图成功了。
“汉……普利吉……上尉?”米斯严厉地问道,“你确定吗?真的确定吗?”
“伟大的先生,我可以发誓。”马巨擘将瘦骨嶙峋的手掌放在瘦弱的胸口,“即使把我带到骡面前,即使他用所有的威力否定这件事,我也敢向他发誓,坚持这是事实。”
贝泰不解地问道:“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丑热切地面对着她。“我亲爱的女士,我有一个理论。它是突如其来的灵感,仿佛是银河圣灵想好了,再轻轻带进我心中。”他刻意提高声音,以便压下杜伦半途插入的抗议。
“我亲爱的女士,”他完全是对着贝泰一个人说话,“假如这位上尉和我们一样,也是驾着太空船逃跑;假如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在太空奔波;假如他是突然撞见我们的——他就会怀疑是我们在跟踪他,而且想要偷袭他,就像我们怀疑他一样。那么他自导自演了这出戏,又有什么难以解释的呢?”
“可是,他要我们去他的星舰干什么?”杜伦追问:“这说不通。”
“啊,说得通,说得通。”小丑大叫大嚷,辩才无碍,“他派出一名手下,那人并不认识我们,但他却利用麦克风,向上尉描述我们几个的长相。上尉一听到他对我的描述,一定立刻大吃一惊——因为说句老实话,尽管银河这么大,长得像我这个皮包骨的却没几个。既然认出我来,您们其他人的身份也就确定了。”
“所以他就放我们走了?”
“对于他正在进行的任务,还有他的秘密,我们又知道多少?他既然查出我们并非敌人,又何必让自己的身份曝光,让自己的计划横生变数呢?”
贝泰缓缓说道:“杜,别再固执了。他说的都有道理。”
“很有可能。”米斯附和道。
面对大家一致的反对,杜伦似乎无可奈何。在小丑滔滔不绝的解释中,仍有一点什么困扰着他;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而且无论如何,他的怒气已经消了。
“有那么几分钟,”他轻声道,“我还以为至少能打下一艘骡的星舰。”
他随即想到赫汶的沦陷,目光不禁黯淡下来。
其他三人都能了解他的心情。
新川陀:
……原名迪里卡丝的一颗小型行星,于“大浩劫”后改名。在将近一世纪的岁月中,它是“第一帝国”最后一个皇朝的所在地。新川陀是个徒具虚名的世界,领导着一个名存实亡的帝国,其存在仅具政治上的象征意义。新川陀皇朝的第一位皇帝……
——《银河百科全书》
这个世界叫新川陀!也就是新的川陀!一旦你叫出这个名称,就把它与原先那个伟大的川陀类似之处都说完了。在两秒差距外,旧川陀的太阳仍在发热发光,而上个世纪的银河帝国首都,还在太空中永恒的轨道上默默运行。
旧川陀上甚至还有居民。人数并不多——或许一亿人吧;五十年前,那里还挤满四百亿人口。那个巨大的金属世界,如今到处都是残破的碎片。从围绕整个世界的金属基础向上延伸的高塔建筑,一座座都成了断垣残壁,上面的弹孔与焦痕仍旧清晰可见——这就是四十年前“大浩劫”所留下的遗迹。
说来也真奇怪,一个作为银河中心达两千年之久的世界——曾经统治着无尽的太空,上面住着无数位高权重的官员,以及权倾一时的立法者——竟然在一个月之内毁灭殆尽。说来也真奇怪,在前一个仟年之间,这个世界曾多次被征服,帝国也曾因此多次迁都,它却从未遭到破坏;而在后一个仟年,又不断爆发内战与宫廷革命,它也依旧安然无恙——如今它却终于成为一团废墟。说来也真奇怪,这个“银河的光荣”就这样变成了一具腐尸。
真是情何以堪!
人类历经五十个世代所造就的心血结晶,应该在许多世纪后才会化为腐朽。只有人类自己的堕落,才有办法提早为它送终。
数百亿居民罹难后,幸存的数百万人拆掉行星表面闪闪发光的金属基础,让禁锢上千年的土壤再度暴露阳光下。
他们周遭仍保存着完善的机械设备,以及人类为对抗大自然而制造的精良工业产品。于是,他们重新回到土地的怀抱。在空旷的交通要道上,种植起小麦与玉米;在高塔的阴影下,放牧着成群的绵羊。
反观新川陀——当初在川陀巨大的阴影下,这颗行星只能算偏远的乡村。后来那个走投无路的皇室,从“大浩劫”的烽火中仓皇逃离,来到这个最后的避难所——在这里勉强支撑下去,直到叛乱的风潮终于平息。如今,皇室仍在此地做着虚幻的帝王梦,统治着帝国最后一点可怜兮兮的残躯。
二十个农业世界,组成当今的银河帝国!
达勾柏特九世乃是银河的皇帝、宇宙的共主。他统治着这二十个农业世界,以及那些桀骜难驯的地主与民风强悍的农民。
在那个腥风血雨的日子,达勾柏特九世跟随父皇来到新川陀,当时他才二十五岁。如今,他的双眼与心灵仍充满着昔日帝国的光荣和强盛。但是他的儿子——未来的达勾柏特十世,则出生在新川陀。
二十个世界,就是他所认识的一切。
裘德·柯玛生所拥有的敞篷飞车,是新川陀同类交通工具中最高级的一部;它的外表染着珍珠色涂料,还镶着稀有合金的装饰,根本无需挂上任何代表主人身份的徽章——这当然其来有自。并非由于柯玛生是新川陀最大的地主,那样想是倒因为果。早年,他是年轻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当时皇储对正值中年的皇帝就充满叛逆的情绪。如今,他则是中年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而皇储早已骑在年迈的皇帝头上,并且恨透了他。
裘德·柯玛生正坐在自己的飞车上,巡视着他名下的大片土地,以及绵延数英里、随风摇曳的麦子,以及许多巨型打谷机与收割机,以及众多佃农与农机操作工——通通都是他的财产。他一面巡视,一面认真思考自己的问题。
在柯玛生身边,坐着他的专用司机。那名司机弯腰驼背,身形憔悴,他驾着飞车轻缓地乘风而上,脸上则一直带着笑容。
裘德·柯玛生迎着风,对着空气与天空说:“殷奇尼,你还记得我跟你讲的事吗?”
殷奇尼所剩无几的灰发被风吹了起来。他咧开薄薄的嘴唇,露出稀疏的牙齿,两颊上的垂直皱纹加深许多。好像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比哭更难看。当他轻声说话的时候,齿缝间传出阵阵的咻咻声。
“老爷,我记得,我也仔细想过了。”
“殷奇尼,你想到什么呢?”这句问话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意思。
殷奇尼没忘记自己曾经年轻英俊过,并且是旧川陀的一名贵族。殷奇尼也记得,他到达新川陀的时候就已经破了相,而且未老先衰。由于大地主裘德·柯玛生的恩典,他才得以苟活下来。为了报答这份大恩大德,他随时提供各式各样的鬼点子。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又小声地说:“老爷,基地来的那些访客,我们轻而易举就能拿下。尤其是,老爷,他们只有一艘太空船,又只有一个能动武的人。我们可得好好欢迎他们。”
“欢迎?”柯玛生以沮丧的口吻说,“也许吧。不过那些人都是魔术师,可能威力无比。”
“呸,”殷奇尼喃喃道,“所谓距离产生幻象。基地只是个普通的世界,它的公民也只是普通人。如果拿武器轰他们,他们照样一命呜呼。”
殷奇尼维持着正确的航线,飞过一条蜿蜒而闪烁的河流。他又继续轻声说:“不是听说有一个人,把银河外缘各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吗?”
柯玛生突然起疑。“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他的专用司机这回没有露出笑容。“老爷,我毫不知情,只不过随口问问。”
大地主只犹豫了一下子。他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地说:“你的任何问题都不是随口问问,你这种探听情报的方法,早晚会让你的细脖子被老虎钳夹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叫做骡,几个月前,他的一名属下曾经来过这里,那是为了……一件公事。我正在等另一个人……嗯……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这些新来的访客呢?他们难道不是你要等的人吗?”
“他们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
“据说基地被攻陷了……”
“我可没有告诉你这种事。”
“大家都这么讲。”殷奇尼继续泰然自若地说,“如果这个消息正确,这些人可能就是逃出来的难民,可以把他们抓起来交给骡的手下,以表现我们真诚的友谊。”
“是吗?”柯玛生不太确定。
“此外,老爷,既然大家都明白诛杀功臣的历史规律,我们这么做,只是正当的自卫手段罢了。我们原本就有心灵探测器,现在又有了四个基地人的脑袋。基地有许多秘密值得我们挖掘,而骡的秘密更需要挖掘。这样一来,我们和骡的友谊就能稍微平等一点。”
在平稳的高空中,柯玛生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打了一个冷战。“可是万一基地没有沦陷,万一那些消息都是假的呢。据说,有预言保证基地不可能沦陷。”
“老爷,这年头已经不流行卜卦算命了。”
“殷奇尼,但它若是根本没有沦陷呢。想想看!若是基地没有沦陷。骡对我做了许多保证,可是……”他发觉自己扯得太远,赶紧拉回原来的话题。“那就是说,他在吹牛。然而牛皮容易吹,做起来却困难。”
殷奇尼轻声笑了笑。“做起来却困难,的确没错,但有开始就有希望。放眼银河系,恐怕银河尽头的那个基地,要算是最可怕的。”
“别忘了还有太子呢。”柯玛生喃喃道,几乎是自言自语。
“老爷,这么说,他也在跟骡打交道?”
柯玛生几乎无法压抑突然浮现的自满。“并不尽然,他可不像我。但是他现在愈来愈狂妄,愈来愈难以控制。他已经被恶魔附身了。如果我把这些人抓起来,他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将他们带走——因为他这个人还真有几分狡猾——我还没准备要跟他翻脸。”他厌恶地皱着眉头,肥厚的双颊也垂了下来。
“昨天我瞥见了那些异邦人。”灰发的司机扯到另一个话题,“那个黑头发的女人很不寻常。她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毫无顾忌,还有她的皮肤苍白得惊人,和她乌溜溜的黑发形成强烈对比。”在他有气无力的嘶哑声音中,似乎透出几丝兴奋,令柯玛生突然讶异地转头瞪着他。
殷奇尼继续说:“我想,那个太子不论多么狡猾,也不会拒绝接受合理的妥协方案。你可以把其他人留下来,只要把那个女孩让给他……”
柯玛生立即茅塞顿开。“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殷奇尼,掉头回去!还有,殷奇尼,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继续讨论还你自由的细节问题。”
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柯玛生刚回到家,就在他的书房发现了一个私人信囊。它是以极少数人知道的波长传送来的。柯玛生的肥脸露出微笑。骡的手下快要到了,这代表基地真的沦陷了。
贝泰朦胧的视觉,依然残留着那座“宫殿”的影像,盖过了她现在看到的真实景象。在她内心深处,仿佛感到有点失望。那个房间很小,几乎可说既朴素又平凡。那座“宫殿”甚至比不上基地的市长官邸。而达勾柏特九世……
皇帝究竟应该像什么样子,贝泰心中有个定见。他不应该好像一位慈祥的祖父,不应该显得瘦削、苍白而衰老——也不该亲自为客人倒茶,或是对客人表现得过分殷切。
事实却刚好相反。
贝泰抓稳茶杯,达勾柏特九世一面为她倒茶,一面咯咯笑着。
“亲爱的女士,我感到万分高兴。我有一阵子没参加庆典,也没有接见廷臣了。如今,来自外围世界的访客,我已经没有机会亲自欢迎。因为我年事已高,这些琐事已交给太子处理。你们还没有见过太子吗?他是个好孩子。或许有点任性,不过他还年轻。要不要加一个香料袋?不要吗?”
杜伦试图插嘴。“启禀陛下……”
“什么事?”
“启禀陛下,我们并不是要来打扰您……”
“没有这回事,绝不会打扰我的。今晚将为你们举行迎宾国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可以随意。我想想,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举行迎宾国宴了。你们说来自安纳克里昂星省吗?”
“启禀陛下,我们是从基地来的!”
“是的,基地,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知道它在哪里,它位于安纳克里昂星省。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御医不允许我做长途旅行。我不记得安纳克里昂总督最近曾有任何奏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他以关切的口吻问道。
“启禀陛下,”杜伦含糊地说,“我没有带来任何申诉状。”
“那实在太好了,我要嘉奖那位总督。”
杜伦以无奈的眼光望着艾布林·米斯,后者粗率的声音立刻响起。“启禀陛下,我们听说必须得到您的御准,才能参观位于川陀的帝国图书馆。”
“川陀?”老皇帝柔声问道:“川陀?”
然后,他瘦削的脸庞显现一阵茫然的痛苦。“川陀?”他细声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正在进行一个军事反攻计划,准备率领庞大的舰队打回川陀。你们跟我一起去,让我们并肩作战,打垮吉尔模那个叛徒,重建伟大的帝国!”
他佝偻的脊背挺直了,他的声音变得洪亮,一时之间,他的目光也转趋凌厉。然后,他眨了眨眼睛,又轻声说:“可是吉尔模已经死了。我好像想起来——没错,没错!吉尔模已经死了!川陀也死了——目前似乎就是如此——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
马巨擘忽然对贝泰耳语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皇帝吗?我以为皇帝应该比普通人更伟大、更英明。”
贝泰挥手示意他闭嘴,然后说:“倘若陛下能为我们签一张许可状,准许我们到川陀去,对双方的合作会很有帮助。”
“到川陀去?”老皇帝表情呆滞,显得一片茫然。
“启禀陛下,我们是代表安纳克里昂总督前来觐见陛下的。他要我们代为启奏陛下,吉尔模还活着……”
“还活着!还活着!”达勾柏特惊吼道,“他在哪里?又要打仗了!”
“启禀陛下,现在还不能公开这件事。他的行踪至今不明。总督派我们来启奏陛下这个事实,但我们必须到川陀去,才有办法找到他的藏身之处。一旦发现……”
“没错,没错……非得把他找到不可……”老皇帝蹒跚地走到墙边,用发颤的手指碰了碰小型光电管。他空等了一会儿,又喃喃道:“我的侍臣还没有来,我不能再等他们了。”
他在一张白纸上胡乱写了几个字,最后附上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式。然后他说:“吉尔模早晚会领教皇帝的厉害,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安纳克里昂?那里的情况怎么样?皇帝的威名依然至高无上吗?”
贝泰从他松软的手指间取过那张纸。“陛下深受百姓爱戴,陛下对百姓的慈爱妇孺皆知。”
“我应该起驾到安纳克里昂,去巡视我的好百姓,可是御医说……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不过……”他抬起头,苍老灰暗的眼珠又有了生气,“你们刚才提到吉尔模吗?”
“启禀陛下,没有。”
“他不会再猖狂了。回去就这样告诉你们的同胞。川陀会屹立不摇!父皇正率领舰队御驾亲征;吉尔模那个叛徒,还有他手下那些大逆不道的乌合之众,都会被困死在太空中。”
他摇摇晃晃地走回座位,目光再度失去神采。他问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杜伦站起来,深深一鞠躬。“陛下对我们亲切无比,可惜我们觐见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达勾柏特九世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看着他的访客一个个倒退着退到门外。一时之间,他看来真像是一位皇帝。
而四名访客退出门外,立刻有二十名武装人员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一柄轻武器发出一道闪光……
贝泰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恢复,却没有“我在哪里?”那种感觉。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位自称皇帝的古怪老者,还有埋伏在外的那些人。她的手指关节仍在隐隐作痛,代表她曾遭到麻痹枪的攻击。
她继续闭着眼睛,用心倾听身边每一个声音。
共有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人说得很慢,口气也很小心,表面的奉承下却隐藏着狡猾。另一个声音嘶哑含混,几乎带着醉意,而且说话时口沫四溅。这两个声音都令贝泰感到嫌恶。
嘶哑的声音显然是主子。
贝泰最先听到的几句话是:“那个老疯子,他永远死不了。这实在令我厌烦、令我恼怒。柯玛生,我要赶快行动,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启禀殿下,让我们先研究一下这些人有什么用处。我们可能会发现奇异的力量,是你父亲所无法提供的。”
在一阵兴致勃勃的耳语中,嘶哑的声音愈来愈小。贝泰只听到几个字:“……这女孩……”另外那个谄媚的声音则变作淫秽的低笑声,然后再用哥俩好的口气说:“达勾柏特,你一点也没有老。没有人不知道,你还像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贝泰的血液都快凝结了,达勾柏特——殿下——老皇帝曾经提到他有一个任性的太子。这时,贝泰已能体会刚才那段对话的含意。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不应该发生这种事……
她听到一阵缓慢而激动的咒骂,那是杜伦的声音。
她张开眼睛,发现杜伦正在瞪着她。杜伦显得放心了一点,又用凶狠的口气说:“你们这种强盗行径,我们会请陛下主持公道。放开我们。”
直到现在,贝泰才发觉自己的手腕被强力吸附场固定在墙上,脚踝也被地板紧紧吸住。
声音嘶哑的男子向杜伦走近。他挺着一个大肚子,头发稀疏,眼袋浮肿,还有两个黑眼圈。他穿着由银色发泡金属镶边的紧身上衣,戴着一顶有遮檐的帽子,上面还插着一根俗丽的羽毛。
他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陛下?那个可怜的疯老头?”
“我有他签署的通行证。任何臣民都不得妨碍我们的自由。”
“你这太空飞来的垃圾,我可不是什么臣民。我是摄政兼皇储,你得这样称呼我。至于我那个既可怜又痴呆的老子,他喜欢偶尔见见访客,我们也就随他去玩。这能让他重温一下虚幻的帝王梦。但是,当然没有其他意义。”
然后他来到贝泰身前,贝泰抬起头,以不屑的眼光瞪着他。皇储俯下身,他的呼吸中有浓重的薄荷味。
他说:“柯玛生,她的眼睛真标致——她睁开眼睛更漂亮了。我想她会令我满意。这是一道能令我胃口大开的异国佳肴,对吗?”
杜伦徒劳无功地挣扎了一阵子,皇储根本不理会他,贝泰则感到体内涌出一股寒意。艾布林·米斯仍然昏迷,他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可是马巨擘的眼睛却张开了,令贝泰感到有些讶异。她注意到马巨擘的眼睛张得很大,仿佛已经醒来好一阵子。他那对褐色的大眼珠转向贝泰,透过呆滞的表情凝望着她。
他将头撇向皇储,一面点头,一面呜咽道:“那家伙拿走了我的声光琴。”
皇储猛然一转身。“丑八怪,这是你的吗?”他将背在肩上的乐器甩到手中,贝泰这才注意到,他肩上的绿色带子就是声光琴的吊带。
他笨手笨脚地拨弄着声光琴,想要按出一个和弦,却没有弄出半点声响。“丑八怪,你会演奏吗?”
马巨擘点了一下头。
杜伦突然说:“你劫持了一艘基地的太空船。即使陛下不替我们讨回公道,基地也会的。”
另外那个人——柯玛生,此时慢条斯理地答道:“什么基地?还是骡已经不叫骡了?”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皇储咧嘴一笑,露出又大又参差不齐的牙齿。他关掉小丑身上的吸附场,使劲推他站起来,又将声光琴塞到他手中。
“丑八怪,为我们演奏一曲。”皇储说,“为我们这位异邦美人,演奏一首爱和美的小夜曲。让她知道我父亲的乡下茅舍并不是宫殿,但我能带她到真正的宫殿去,在那里,她可以在玫瑰露中游泳——她将知道太子的爱是如何炽烈。丑八怪,为太子的爱高歌一曲。”
他将一只粗壮的大腿放在大理石桌上,小腿来回摇晃着,并带着轻浮的笑意瞪着贝泰,令贝泰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杜伦使尽力气设法挣脱吸附场,累得汗流浃背,一脸痛苦的表情。艾布林·米斯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呻吟。
马巨擘喘着气说:“我的手指麻木,没法子演奏……”
“丑八怪,给我弹!”皇储吼道。他对柯玛生做了一个手势,灯光便暗了下来。在一片昏暗中,他双臂交握胸前,等着欣赏表演。
马巨擘的手指在众多按键上来回跳跃,动作迅疾并充满节奏感。一道色彩鲜明的彩虹,突然不知从何处滑跃出来。然后响起一个低柔的调子,曲调悠扬婉转,如泣如诉。在一阵悲壮的笑声中,乐曲陡然拔高,背后还透出阴沉的钟声。
黑暗似乎变得愈来愈浓,愈来愈稠。贝泰面前好像有着一层层无形的毛毯,音乐就从其中钻出来。从黑暗深处射出了微弱的光线,仿佛坑洞中透出的一线烛光。
她自然而然一眨不眨地张大眼睛。光线逐渐增强,但仍然十分朦胧,带着暧昧不明的色彩摇曳不定。此时,音乐忽然变得刺耳而邪恶,而且愈来愈嚣张。光线的变化也开始加剧,随着邪恶的节奏快速摆动。好像有什么怪物在光影中翻腾,它长着剧毒的金属鳞片,还张着血盆大口。而音乐也随着那只怪物翻腾和咧嘴。
贝泰在诡异莫名的情绪中挣扎,总算从内心的喘息中定下神来。这使她不禁想到时光穹窿中的经历,以及在赫汶的最后那段日子。当时她感受到的,正是同样的恐惧、烦厌,以及如蛛网般粘缠的消沉与绝望。这种无形的压迫感,令她全身蜷缩起来。
音乐在她耳边喧闹不休,如同一阵可怖的狂笑。就像是拿倒了望远镜,她看到尽头处小圈圈中仍是那个翻腾扭动的怪物,直到她奋力转过头去,恐怖的怪物才终于消失。这时,她的额头早已淌着冷汗。
音乐也在此时停止。它至少持续了一刻钟,贝泰顿时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室内重新大放光明,马巨擘的脸庞距离贝泰很近,他满头大汗,目光涣散,神情哀伤。
“我亲爱的女士,”他气喘吁吁地说,“您还好吧?”
“还好,”她悄声回答,“但是你为什么演奏这种音乐?”
她看了看室内其他人。杜伦与米斯仍被粘在墙上,显得有气无力,但她的目光很快越过他们。她看到皇储以怪异的姿势仰卧在桌脚,柯玛生则张大嘴在狂乱呻吟,还不停淌着口水。
当马巨擘向他走近时,柯玛生吓得缩成一团,发疯般哀叫起来。
马巨擘转过身来,迅速松开其他三人。
杜伦一跃而起,双手握紧拳头,使劲抓住大地主的脖子,猛力将他拉起来。“你跟我们走。我们需要你——确保我们安然回到太空船。”
两小时后,在太空船的厨舱中,贝泰亲手做了一个特大号的派。马巨擘庆祝安返太空的方法,就是抛开一切餐桌礼仪,拼命将派塞进嘴里。
“好吃吗,马巨擘?”
“嗯、嗯、嗯!”
“马巨擘?”
“啊,我亲爱的女士?”
“你刚才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小丑不知如何是好。“我……我还是别说为妙。那是我以前学的,而声光琴对神经系统的影响最巨大。当然啦,我亲爱的女士,那是一种邪门的音乐,不适合您这种天真无邪的心灵。”
“喔,得了吧,马巨擘。我可没有那么天真无邪,你别拍我的马屁了。我所看到的,是不是和那两个人看到的一样?”
“但愿不一样。我只想让他们两人看见。如果您看到了什么,那只是瞥见边缘的一点点——而且还是远远瞥见。”
“那就够呛了。你可知道,你把太子弄得昏迷不醒?”
马巨擘嘴里含着一大块派,以模糊却冷酷的声音说:“我亲爱的女士,我把他给杀了。”
“什么?”贝泰痛苦地吞下这个消息。
“当我停止演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否则我还会继续。我并没有理会那个柯玛生,他对我们最大的威胁,顶多是死亡或酷刑。可是,我亲爱的女士,那个太子却用淫邪的眼光望着您,而且……”他又气又窘,顿时语塞了。
贝泰心中兴起好些奇怪的念头,她断然把它们压下去。“马巨擘,你真有一副侠义心肠。”
“喔,我亲爱的女士。”他将红鼻头埋到派里面,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继续吃。
艾布林·米斯从舷窗向外看,川陀已经在望——它的金属外壳闪耀着明亮的光芒。杜伦也站在舷窗旁。
他以苦涩的语调说:“艾布林,我们白跑一趟了。骡的手下已经捷足先登。”
艾布林·米斯抬起手来擦擦额头,那只手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丰满。他的声音听来像是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
杜伦又气又恼。“我是说,那些人知道基地已经沦陷。我是说……”
“啊?”米斯茫然地抬起头。然后,他将右手轻轻放在杜伦的手腕上,显然完全忘了刚才的谈话。“杜伦,我……我一直凝望着川陀。你可知道……在我们抵达新川陀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怪异至极的感觉。那是一种冲动,是在我内心不停激荡的一种冲动。杜伦,我做得到;我知道我做得到。在我心中,所有的事情一清二楚——从来也没有那么清楚过。”
杜伦瞪着他——然后耸耸肩。这段对话并未为他带来什么信心。
他试探性地问:“米斯?”
“什么事?”
“当我们离开新川陀的时候,你没有看见另一艘太空船降落吧?”
米斯只想了一下。“没有。”
“我看见了。我想,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但也可能是那艘菲利亚缉私舰。”
“汉·普利吉上尉率领的那一艘?”
“天晓得是由谁率领的。根据马巨擘的说法——米斯,它跟踪我们到这里了。”
艾布林·米斯没有回应。
杜伦焦急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你还好吗?”
米斯露出深谋远虑、澄澈而奇特的眼神,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想要在巨大的川陀世界上标出某个地点,竟然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难题。因为方圆千英里范围之内,没有任何陆地或海洋能当参考坐标。若从云缝间向下俯瞰,也看不到任何河流、湖泊或岛屿。
这个金属覆盖的世界,长久以来一直是个单一的大都会。只有其上的皇宫旧址,是异乡人从外太空唯一能辨识的目标。因此,贝泰号在川陀上空维持着普通飞车的高度,一面环绕着这个世界,一面辛苦地寻找目标。
他们先来到极地,那里的金属尖塔全遭冰雪掩覆,显示气候调节机制已经损坏或遭弃置。从极地向南飞,偶尔能看到地面上有些目标,与他们在新川陀取得的简陋地图对应得上——或说有某种程度的对应关系。
但是当目标出现时,它却肯定错不了。覆盖着整个行星的金属壳层,在此出现五十英里长的裂隙。不寻常的绿地占地几百平方英里,拥抱着庄严典雅的皇宫旧址。
贝泰号先在空中盘旋一阵子,然后缓缓调整方向。只有巨大的超级跑道可供参考,它们在地图上是长直的箭头,实物则像平滑而闪耀的丝带。
他们摸索到地图所示的川陀大学所在地,再飞到附近一处宽阔的平地——这里显然曾是极忙碌的着陆场——让太空船降落下来。
直到没入金属丛林后,他们才发现从空中看来光洁美丽的金属表面,其实是一片破败、歪扭、近似废墟的建筑群,处处透着“大浩劫”后的凄凉。一座座尖塔拦腰折断,平滑的墙壁变得歪七扭八、斑痕累累。突然间,他们瞥见一块露天的黑色土壤——或许有几百亩大小——上面还有农作物。
当那艘太空船小心翼翼降落时,李·森特正等在那里。那艘船外型陌生,显然不是新川陀来的,他不禁暗叹了一声。外太空来的陌生船舰,以及来意不明的外星人士,都可能意味着短暂的太平岁月即将结束,又要回到战祸连年、尸横遍野的“大时代”。森特是农民团体的领导人,并负责管理此地的古籍。从书本中他了解到旧时的历史,而他不希望这些历史重演。
陌生太空船降落地面的过程或许只有十分钟,但在这段时间中,无数往事迅速掠过他的脑海。他首先想到幼年时代的大农庄——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群人忙碌工作的画面。然后,许多年轻家族一起迁徙到其他星球。当时他只有十岁,是父母的独子,只感到茫然与恐惧。
不久出现一些新的建筑;巨大的金属板被挖起来丢到一旁;农民开始翻挖曝光的土壤,稀释其盐分,恢复其生机;附近原有的建筑物,有些被推倒并铲平,其余的则改建成住宅区。
农民忙着耕作与收割,同时不忘和邻近的农场建立友好关系……
那是一段发展与扩张的岁月,自治的生活愈来愈上轨道。下一代在土地中成长茁壮,这些勤奋的年轻人逐渐当家做主。森特获选为农民团体领导人的大日子来临了,当天,是他十八岁以后头一次没刮胡子。等到长满络腮胡,他就是货真价实的领导人了。
如今却有外人闯进这个世界,这段与世隔绝、如牧歌般的短暂岁月可能要结束了。
太空船着陆了。当舷门打开时,森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有四个人走出来,都表现得小心翼翼、机警万分。其中三人是男性,他们外表各异,一个是老者,一个是青年,另一个瘦得可怜,鼻子却长得过分。此外还有一名女子,跟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一起。森特向前走去,右手离开了他光洁的黑胡子。
他做了一个全人类共通的和平手势。双手放在面前,粗壮长茧的手掌朝上。
那名年轻男子向前走了两步,并做出相同的动作。“我带着和平而来。”
对方的口音非常陌生,不过那句话他还听得懂,而且听来很受用。他以庄重的语气答道:“和平至上。农民团体欢迎你们,并将竭诚招待。你们饿了吗?我们有吃的。你们渴了吗?我们有喝的。”
对方慢慢地回答:“我们感谢你们的好意,等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会为你们的团体广为宣扬。”
这是个奇怪的回答,不过相当中听。站在森特后面的农民都露出微笑,而从附近建筑物中,还有不少农妇走了出来。
来到森特的住处后,他从隐密的角落取出一个盒子,打开上面的锁,再推开镶着镜子的盒盖,里面是专为重要场合准备的、又长又粗的雪茄。他将雪茄盒逐一递向每位客人,轮到那名女子时,他犹豫了一下。她和男士们坐在一起;对于这种恬不知耻的行为,这些异邦男士显然同意,甚至视为理所当然。于是,他硬邦邦地将雪茄盒递过去。
她拿了一根雪茄,回报一个微笑,便开始享受吞云吐雾的乐趣。李·森特必须尽力压抑不断冒起的嫌恶情绪。
用餐之前有过一段生硬的对话,客套地谈到在川陀从事农业的情形。
那名老者首先问道:“水耕农业发展得如何?像川陀这样的世界,水耕当然是不二的选择。”
森特缓缓摇了摇头,他感到有些茫然。他的知识都是从书本上读到的,他并不熟悉那些事物。“我想,你是指利用化学肥料的人工栽培法?不,在川陀行不通。水耕需要许多工业配合——比如说庞大的化学工业。遇到战乱或天灾,工业一旦停摆,大家就得挨饿了。此外,不是每样食物都能用人工栽培,有些会因此流失养分。土壤又便宜又好——而且永远可靠。”
“你们生产的粮食够吃吗?”
“绝对够吃,虽然种类不多。我们还饲养家禽来生蛋,饲养乳牛羊来供应乳制品——不过肉类倒是需要跟其他世界交易。”
“交易?”年轻男子似乎突然有了兴趣,“所以你们也有贸易。可是你们出口什么呢?”
“金属。”这个答案简单明了,“你们自己看一看,我们的金属存量无穷无尽,而且都是现成的。新川陀的人驾着太空船前来,拆掉我们指定地区的金属板,用肉类、罐头水果、浓缩食品、农业机具等作交换。他们获得金属,我们的耕地面积也增加了,双方都受惠。”
他们享用了面包、乳酪,还有极美味的蔬菜盅。等到冷冻水果——餐桌上唯一的进口食物——端上来的时候,这些异邦人表达了真正的来意。年轻男子拿出川陀的地图。
李·森特冷静地研究着那张地图。等到对方说完了,他才表情严肃地说:“大学校园是保留区,我们农夫不在那里种植作物。没有必要的话,我们甚至不走进去。它是硕果仅存的几处古迹之一,我们希望都能保持完整。”
“我们是来寻求知识的,不会破坏任何东西。我们可以把太空船押在这里。”老者提出这个建议——口气急切而激动。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带你们去。”森特说。
当晚,四个异邦人入睡后,李·森特向新川陀送出一道讯息。
他们进入大学校园,置身建筑物之间的空旷地带后,发现此地果然毫无人迹。放眼望去,只有庄严与孤寂的气氛。
这几位来自基地的异邦人,对于“大浩劫”那段腥风血雨、天翻地覆的日子一无所知。他们完全不知道皇帝被打垮后,川陀所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大学生们虽然毫无作战经验,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却英勇地抓起借来的武器,组成一支志愿军,誓死保卫这个银河学术圣地。他们也从未听说过“七日战争”,以及当吉尔模的铁蹄蹂躏川陀世界的时候,虽然连皇宫都无法幸免,川陀大学却因休战而逃过一劫。
这几位来自基地、首度进入校园的访客,目前唯一能体会的是,在这个从废墟中重生的世界里,此处是一个宁谧、优雅的圣地,仍然保留着往昔的荣光。
就这点而言,他们可算是入侵者。笼罩四面八方的空虚显然并不欢迎他们。这里似乎仍然弥漫着学术气息,因而对侵扰表现出不悦与不安。
外表看来,图书馆是一幢小型建筑物。事实上,它绝大部分的结构都深埋地底,以提供一个宁静的冥想空间。艾布林·米斯来到接待室,驻足在精美的壁画前。
他小声地说——在此地自然而然会压低声音:“我想我们走过了头,目录室应该在后面。我现在就去那里。”
他的额头泛红,右手微微打颤。“杜伦,我绝不能受到打扰。你能不能帮我送饭?”
“任凭吩咐,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你需不需要我们当你的助手……”
“不要,我必须单独工作……”
“你认为能找到你想要找的吗?”
艾布林·米斯以充满自信的口气答道:“我知道我做得到!”
结婚以来,杜伦与贝泰现在这段时期的生活,才算是最接近普通的“小俩口过日子”。不过,这是一种特殊的“过日子”方式。他们住在一座宏伟的建筑物里面,过着很不相称的简朴生活。他们的食物大多来自李·森特的农场,而他们用来交换食物的,则是任何一艘太空商船都不缺的小型核能装置。
马巨擘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自己学会了如何使用投影机,便一头栽进冒险与传奇小说的世界,几乎变得跟艾布林·米斯一样废寝忘食。
艾布林不眠不休地投入研究工作,并坚持要在“心理学参考图书室”搭一个吊床。他的脸庞变得愈来愈瘦削,愈来愈苍白。他说话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口头禅般的咒骂也不知不觉消失无踪。有时他还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分辨出谁是杜伦、谁是贝泰。
跟马巨擘在一起的时候,米斯才比较正常。马巨擘负责为他送餐点,常常顺便留下来,一坐就是几小时,竟然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位老心理学家工作——抄写数不清的数学方程式;不断比较各个书报胶卷的内容;挤出全身的精力,朝着只有他看得见的目标拼命努力。
杜伦走进昏暗的房间,来到贝泰身边,突然大叫一声:“贝泰!”
贝泰吃了一惊,显得有些心虚。“啊?杜,你找我吗?”
“我当然是找你。你坐在那里到底在干什么?自从我们来到川陀,你就处处不对劲。你是怎么了?”
“喔,杜,别说了。”她厌倦地答道。
“喔,杜,别说了!”他不耐烦地模仿她。接着,他忽然又温柔地说:“贝,你不想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没有!杜,我没有心事。如果你继续这样唠唠叨叨,我会给你烦死。我只不过……在想。”
“在想什么?”
“没什么。好吧,是关于骡、赫汶、基地,还有一切的一切。我还在想艾布林·米斯,以及他会不会找到有关第二基地的线索,以及果真找到的话,第二基地会不会肯帮我们——以及上百万件其他的事。你满意了吗?”她的声音愈来愈激动。
“如果你只是在胡思乱想,请你现在就停止好吗?这样是在自寻烦恼,对目前的情况于事无补。”
贝泰站起来,勉强笑了笑。“好吧,我现在开心了。你看,我不是高兴得笑了吗?”
外面突然传来马巨擘焦急的叫声。“我亲爱的女士——”
“什么事?进来——”
贝泰说到一半猛然住口,因为门推开后,出现的竟是一张宽大冷峻的脸孔……
“普利吉。”杜伦惊叫。
贝泰喘了几口气。“上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汉·普利吉走了进来。他的声音清晰而平板,完全不带任何感情。“我现在的官阶是上校——在骡的麾下。”
“在……骡的麾下!”杜伦的声音愈来愈小。室内三个人面面相觑,形成一幅静止画面。
目睹这种场面,马巨擘吓得躲到杜伦身后。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
贝泰双手互相紧握,却仍然在发抖。“你要来逮捕我们吗?你真的投靠他们了?”
上校立刻回答说:“我不是来逮捕你们的,我的指令中并没有提到你们。如何对待你们,我有选择的自由,而我选择和你们重叙旧谊,只要你们不反对。”
杜伦压抑着愤怒的表情,以致脸孔都扭曲了。“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所以说,你真的在那艘菲利亚缉私舰上?你是跟踪我们来的?”
普利吉毫无表情的木然脸孔,似乎闪过一丝窘态。“我的确在那艘菲利亚舰上!我当初遇到你们……嗯……只不过是巧合。”
“这种巧合,数学上的几率等于零。”
“不。只能说极不可能,所以我的说法仍然成立。无论如何,你们曾向那些菲利亚人承认,说你们要前往川陀星区——当然,其实并没有一个叫做菲利亚的国家。由于骡早就和新川陀有了接触,要把你们扣在那里是轻而易举。可惜的是,在我抵达之前,你们已经跑掉了。我总算来得及命令川陀的农场,一旦你们到达川陀,立刻要向我报告。接到报告后,我马上赶了来。我可以坐下吗?我带来的是友谊,请相信我。”
他径自坐下。杜伦垂着头,脑子一片空白。贝泰动手准备茶点,却没有半点热诚或亲切。
杜伦猛然抬起头来。“好吧,‘上校’,你到底在等什么?你的友谊又是什么?如果不是逮捕我们,那又是什么呢?保护管束吗?叫你的人进来,命令他们动手吧。”
普利吉很有耐心地摇摇头。“不,杜伦。我这次来见你们,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我是想来劝劝你们,别再做任何徒劳无功的努力。倘若劝不动,我马上就走,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好,那就打开传声筒,开始你的宣传演说,说完就请便。贝泰,别帮我倒茶。”
普利吉接过茶杯,郑重地向贝泰道谢。他一面轻啜着茶,一面用有力的目光凝视着杜伦。然后他说:“骡的确是个突变种。他的突变简直无懈可击……”
“为什么?究竟是怎样的突变?”杜伦没好气地问。“我想你现在会告诉我们了,是吗?”
“是的,我会的。即使你们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也毫无损失。你可知道——他有办法调整人类的情感平衡。这听来像是小把戏,却具有天下无敌的威力。”
贝泰插嘴道:“情感平衡?”她皱起眉头,“请你解释一下好吗?我不太了解。”
“我的意思是,他能在一名威猛的将领心中,轻而易举注入任何形式的情感,例如对骡的绝对忠诚,以及百分之百相信骡会胜利。他的将领都受到如此的情感控制。他们绝不会背叛他,信心也绝不会动摇——而这种控制是永久性的。最顽强的敌人,也会变作最忠心的下属。像卡尔根那个统领,就是心甘情愿地投降,如今成为骡派驻基地的总督。”
“而你——”贝泰刻毒地补充道,“背叛了你的信仰,成为骡派到川陀的特使。我明白了!”
“我还没有说完。骡的这种天赋异禀,反过来用效果甚至更好。绝望也是一种情感!在关键时刻,基地上的重要人物、赫汶星上的重要人物——都绝望了。他们的世界都没有怎么抵抗,就轻易投降了。”
“你的意思是说,”贝泰紧张地追问,“我在时光穹窿中会产生那种感觉,是由于骡在拨弄我的情感?”
“他也拨弄我的情感,拨弄大家的情感。赫汶快沦陷的时候,情形又如何?”
贝泰转过头去。
普利吉上校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既然能够对付整个世界,它自然可以对付个人。它能让你心甘情愿投降,让你成为死心塌地的忠仆,这种力量有谁能够抗衡?”
杜伦缓缓地说:“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事实?”
“否则,你要如何解释基地和赫汶的沦陷?否则,你又如何解释我的‘回转’?老兄,想想看!目前为止,你——或是我——或是整个银河系,对抗骡的成绩究竟如何?是不是毫无成效?”
杜伦感到对方在向自己挑战。“银河在上,我能解释!”他突然感到信心十足,高声叫道:“那个万能的骡和新川陀早就有联络,你自己说过,扣押我们就是他的意思,啊?那些联络人如今非死即伤。皇储被我们杀了,另一个变成哭哭啼啼的白痴。骡没有成功地阻止我们,至少这次他失败了。”
“喔,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两个不是我们的人,那个皇储是个沉迷酒色的庸才。另外那个人,柯玛生,简直就是超级大笨蛋。他虽然在自己的世界中有权有势,其实却是个既刻毒又邪恶的无能之辈。我们和这两个人其实没有什么瓜葛。就某方面而言,他们只能算傀儡……”
“扣押我们,或说试图这么做的,正是他们两个人。”
“还是不对。柯玛生有个贴身奴隶,名叫殷奇尼,扣押你们是他的主意。那个家伙年纪很大了,不过对我们暂时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不能让你们杀掉他,你懂了吧。”
贝泰猛然转过来面对着他。她根本没有碰自己倒的茶。“可是,根据你的说法,你自己的情感已经被动了手脚。你对骡产生了信心——一种不自然的、病态的信心。你的见解又有什么价值?你已经完全失去客观思考的能力。”
“你错了。”上校又缓缓摇了摇头,“我只有情感被定型,我的理性仍和过去一模一样。制约后的情感也许会对理性造成某方面的影响,但并非强迫性的。反之,我摆脱了过去的情感羁绊,有些事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我现在看得出来,骡的计划是睿智而崇高的。在我的心意‘回转’之后,我领悟到他从七年前发迹到现在的所有经历。他利用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首先收服一队佣兵。利用这些佣兵,加上他自己的力量,他攻占了一颗行星。利用该行星的兵力,加上他自己的力量,他不断扩张势力范围,终于能够对付卡尔根的统领。每一步都环环相扣,合理可行。卡尔根成为他的囊中物之后,他便拥有第一流的舰队,利用这支舰队,加上他自己的力量,他就能够攻打基地了。
“基地具有关键性的地位,它是银河系最重要的工业重镇。如今基地的核能科技落在他手里,他其实已经是银河之主。利用这些科技,加上他自己的力量,他就能迫使帝国的残余势力俯首称臣,而最后——一旦那个又老又疯、不久于人世的皇帝死去,他就能为自己加冕,成为有名有实的皇帝。有了这个名位,加上他自己的力量,银河中还有哪个世界敢反抗他?
“过去七年间,他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帝国。换句话说,谢顿的心理史学需要再花七百年才能完成的功业,他利用七年时间就能达成目标。银河即将重享和平与秩序。
“而你们不可能阻止他——就如同人力无法阻止行星运转一样。”
普利吉说完后,室内维持好一阵子的沉默。他剩下的半杯茶已经凉了,于是他将凉茶倒掉,重新添了一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杜伦愤怒地咬着指甲,贝泰则是脸色苍白,表情僵凝。
然后贝泰以细弱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不信。如果骡希望我们信服,让他自己到这里来,亲自制约我们。我想,你在‘回转’之前,一定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是不是?”
“的确如此。”普利吉上校严肃地说。
“那就让我们保有相同的权利。”
普利吉上校站起来。他以断然的态度,干脆地说:“那么我走了。正如我刚才所说,我目前的任务和你们毫无瓜葛。因此,我想没有必要报告你们的行踪。这算不上什么恩惠,如果骡希望阻止你们,他无疑会另行派人执行这个任务,而你们就一定会被阻止。不过,我自己犯不着多管闲事。”
“谢谢你。”贝泰含糊地说。
“至于马巨擘,他在哪里?马巨擘,出来。我不会伤害你……”
“找他做什么?”贝泰问道,声音突然变得激昂。
“没什么,我的指令中也没有提到他。我听说他是骡指名寻找的对象,但既然如此,在合适的时候骡一定能找到他。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们握握手好吗?”
贝泰摇摇头,杜伦则用凶狠的目光勉强表现他的轻视。
上校钢铁般强健的臂膀似乎微微下垂。他大步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还有最后一件事。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为何那么固执,我知道你们正在寻找第二基地。当时机来临时,骡便会采取行动。没有任何外力能够帮助你们——但由于我早就认识你们,也许是良心驱使我这么做。无论如何,我已尽力设法帮助你们,好让你们及时回头,避开最后的危险。告辞。”
他行了一个利落的军礼——便掉头走了。
贝泰转身面对哑口无言的杜伦,悄声道:“他们连第二基地都知道了。”
而在图书馆一个幽深的角落,艾布林·米斯浑然不知这一切变故。在昏暗的空间中,他蜷缩在一丝光线下,得意洋洋地喃喃自语。
普利吉来访那天,艾布林·米斯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两个星期。
在这两周中,贝泰总共和他碰过三次面。第一次是他们见到普利吉上校的那天晚上;第二次是一周后;第三次则是再过一周——也就是米斯生命的最后一天。
普利吉上校那天傍晚匆匆来去后,这对年轻夫妻由于惊恐过度,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当天晚上,他俩心情沉重地你一言我一语,先讨论了一个钟头。
贝泰说:“杜,我们去告诉艾布林。”
杜伦有气无力地说:“你想他又能帮什么忙?”
“我们只有两个人,必须找人分担一点这个重担。也许他真有办法。”
“他整个人都变了。身体愈来愈瘦,有点头重脚轻,还有点失魂落魄。”他的手指在半空中象征性地比画着,“有些时候,我觉得他再也不能帮我们什么。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
“别这样!”贝泰的声音哽塞,她及时打住,顿了一下,“杜,别这样!你这么说,令我感到骡已经控制住我们。我们去告诉艾布林,杜——现在就去!”
艾布林·米斯从长书桌上抬起头来,稀疏的白发掉得差不多了。他看着两个朦胧的人影慢慢接近,嘴里发出一阵困倦而含糊的声音。
“啊?”他说,“有人来找我吗?”
贝泰半蹲下来说:“我们吵醒你了吗?是不是要我们走开?”
“走开?是谁?贝泰?不,不,留下来!不是还有椅子吗?我看见过……”他的手指胡乱指了指。
杜伦推过来两张椅子。贝泰坐下来,抓住心理学家软弱无力的右手。“博士,我们可以和你谈谈吗?”她难得用博士这个称谓。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失神的眼睛稍微恢复一点光彩,松垮垮的两颊也重现一丝血色。“有什么不对劲吗?”
贝泰说:“普利吉上尉刚刚来过这里。杜,让我来说。博士,你还记得普利吉上尉吧?”
“记得——记得——”他捏了捏自己的嘴唇,又随即松开,“高个子,民主分子。”
“没错,就是他。他发现了骡的突变异能。博士,他刚刚来过,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但这不是什么新发现。骡的突变早就让我弄明白了。”他感到万分惊讶,问道:“我没有告诉你们吗?难道我忘了告诉你们?”
“忘了告诉我们什么?”杜伦立刻反问。
“当然是关于骡的突变能力。他能影响别人的情感,这叫情感控制!我没有告诉你们吗?是什么害得我忘记的?”他慢慢咬着下唇,开始思索答案。
然后,他的声音逐渐有了活力,他的眼睛也张大了。仿佛原本迟钝的头脑,终于滑进一个涂满润滑油的轨道。他瞪着对面两人之间的空隙,用梦呓般的口气说:“这其实很简单,根本不需要专业知识。在心理史学的数学架构中,仅仅牵涉到三阶方程式而已,当然能够立刻得出结果。不过别管数学了,它也能用普通的语言说明——大略说明——而且相当合理。在心理史学中,这种现象并不常见。
“问问你们自己——有什么能够推翻哈里·谢顿精密规划的历史,啊?”他带着期望听到答案的表情,来回望着对面的两个人,“谢顿做过哪些原始假设?第一,在未来一千年间,人类社会并不会有基本的变化。
“比如说,假设银河系的科技产生重大突破,例如发现了能源的新原理,或是电子神经生物学的研究大功告成。这些结果所导致的社会变迁,将令谢顿的方程式变得落伍。不过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对不对?
“此外,假设基地以外的世界发明了一种新武器,足以和基地所有的武力相抗衡。这就可能导致无法挽救的偏差,虽说可能性不大。但是就连这种情况也没有出现。骡的核场抑制器只是一种简陋的武器,其实不难对付。虽然那么粗劣,那却是他唯一的一种新奇武器。
“然而,谢顿还有第二个假设,一个更微妙的假设!谢顿假设人类对各种刺激的反应是恒常不变的。倘若第一个假设至今仍旧成立,那么第二个假设一定已经垮台!一定出现了什么因素,使人类的情感反应扭曲和变质,否则谢顿的预测不可能失败,基地也不可能沦陷。而除了骡,还可能有别的因素吗?
“我说得对不对?我的推理有任何破绽吗?”
贝泰用丰腴的手掌轻拍他的手。“艾布林,没有破绽。”
米斯像小孩子一样高兴。“这个结论,以及其他许多结果,我都得来不费功夫。我告诉你们,有时我会怀疑自己起了什么变化。我似乎还记得过去常常面对无数的疑团,如今却通通一清二楚。难题全部消失了;无论碰到任何疑问,不知怎地,我在内心深处很快就能恍然大悟。而我的各种猜测、各种理论,好像总是能够找到佐证。我心中有一股冲动……始终驱策我向前……所以我停不下来……我不想吃也不想睡……只想不断继续研究……不断……继续……”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他抬起颤抖的右手覆在额头,那只手臂枯瘦憔悴,布满一条条殷蓝色的血管。他刚才露出的狂热眼神,已在不知不觉间消逝无踪。
他又以较平静的口吻说:“所以,我从未告诉你们有关骡的突变能力,是吗?可是……你们是不是说已经知道了?”
“艾布林,是普利吉上尉告诉我们的。”贝泰答道,“你还记得吗?”
“他告诉你们的?”他的语气中透出愤怒,“但他又是如何发现的?”
“他已经被骡制约了。他成了骡的部下,如今是一名上校。他来找我们,是想劝我们向骡投降,并且告诉我们——你刚才说的那些。”
“所以骡知道我们在这里?我得加紧行动——马巨擘在哪里?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马巨擘正在睡觉。”杜伦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可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午夜。”
“是吗?那么——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是不是睡着了?”
“你的确睡着了。”贝泰坚决地说,“你现在也不准再继续工作,你应该上床休息。来,杜,帮我一下。艾布林,你别再推我,我没有把你抓去淋浴,已经算是你的运气。杜,把他的鞋子脱掉;明天你还要来,趁他还没有完全垮掉,把他拖到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艾布林,你看看你,身上都要长蜘蛛网了。你饿不饿?”
艾布林·米斯摇摇头,又从吊床中抬起头来,显得又气恼又茫然。“我要你们明天叫马巨擘来这里。”他喃喃道。
贝泰把被单拉到他的脖子周围。“不,是我明天会来这里,我会带着换洗衣物来。你需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到附近农场散散步,晒一点太阳。”
“我不要。”米斯以虚弱的口气说,“你听到了吗?我太忙了。”
他稀疏的银发铺散在枕头上,好像他脑后有一圈银色的光环。他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小声地说:“你们希望找到第二基地,对不对?”
杜伦迅速转身,在吊床旁边蹲下来。“艾布林,第二基地怎么样?”
心理学家从被单里伸出一只手,用孱弱的手指抓住杜伦的袖子。“建立两个基地的提案,首度出现于哈里·谢顿所主持的一个心理学大会上。杜伦,我已经找到那个大会的正式记录,总共二十五卷粗大的胶卷。我也已经浏览过各个摘要。”
“结果呢?”
“结果呢,你知道吗,只要你对心理史学稍有涉猎,就非常容易从中发现第一基地的正确位置。如果你看得懂那些方程式,便会发现它常常出现。可是,杜伦,没有人提到过第二基地,任何记录中都没有只字片语。”
杜伦皱起了眉头。“所以它不存在?”
“它当然存在,”米斯怒吼道,“谁说它不存在?只不过他们尽量不提。它的使命——以及它的一切——都比第一基地更隐晦,也隐藏得更好。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第二基地比第一基地更为重要。它是谢顿计划真正的关键、真正的主角!我已经找到谢顿大会的记录。骡还没有赢……”
贝泰轻轻把灯关掉。“睡觉吧!”
杜伦与贝泰走回自己的房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艾布林·米斯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川陀的太阳,最后一次感受到川陀的微风。当天晚上,他再度钻进图书馆中那个巨大幽深的角落,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接下来一个星期,生活又恢复了常轨。在川陀的夜空中,新川陀的太阳是一颗静寂而明亮的恒星。农场正在忙着春耕,大学校园依旧保持遗世独立的静谧。银河仿佛一片空虚,骡好像从来未曾存在。
贝泰望着杜伦,心中这么想着。杜伦则一面仔细点燃雪茄,一面抬起头,透过地平线上无数金属尖塔间的隙缝,盯着支离破碎的蓝天。
“天气真好。”他说。
“没错。杜,我要买的东西,你都写下来了吗?”
“当然。半磅奶油、一打鸡蛋、四季豆……都记下来了。贝,我会买齐的。”
“很好。要确定蔬菜都是刚采下来的,可别买到陈年旧货。对了,你有没有看到马巨擘?”
“早餐后就没有再看到他了。我猜他又去找艾布林,陪他一块看书报胶卷。”
“好吧。别浪费任何时间,我等着那些鸡蛋做晚餐。”
杜伦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笑了笑,同时挥了挥手。
杜伦的身影消失在金属迷宫后,贝泰立刻转身向后走。她在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向后转,穿过柱廊,走入电梯,来到位于地底深处那个幽深的角落。
艾布林·米斯仍然在那里,他低着头,双眼对着投影机的接目镜,全身僵凝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进行研究。在他身旁,马巨擘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瞪着一双目光炯炯的大眼睛——看来像是一团胡乱堆起的木板,上面插着一根长长的大鼻子。
贝泰轻轻唤道:“马巨擘——”
马巨擘爬起来,压低声音热情地说:“我亲爱的女士!”
“马巨擘,”贝泰说,“杜伦到农场去了,好一阵子才会回来。你能不能做个好孩子,帮我带个信给他?我马上就可以写。”
“乐于效劳,我亲爱的女士。只要我派得上一点点小用场,随时乐意为您效绵薄之力。”
然后,就只剩下贝泰与一动不动的艾布林·米斯。她伸出手来,用力按在他的肩头。“艾布林——”
心理学家吃了一惊,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回事?”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贝泰,是你吗?马巨擘到哪里去了?”
“我把他支开了,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她故意一字一顿地强调,“艾布林,我要和你谈谈。”
心理学家作势要继续看投影机,肩膀却被贝泰紧紧抓住。她清清楚楚摸到他衣服下面的骨头。自从他们来到川陀,米斯身上的筋肉似乎一寸寸剥离。如今他面容消瘦,脸色枯黄,好几天没有刮胡子。甚至坐着的时候,他的肩头也明显地垮下。
贝泰说:“艾布林,马巨擘没有打扰你吧?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待在这里。”
“不,不,不!一点都没有。哎呀,我不介意他在这里。他很安静,从来不打扰我。有时候他还会帮我搬胶卷;好像我还没开口,他就知道我要找什么。你就别管他了。”
“很好——可是,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纳闷吗?艾布林,你在听我说话吗?他难道不会让你纳闷吗?”
她把一张椅子拉到他旁边,然后坐下来瞪着他,仿佛想从他眼中看出答案。
艾布林·米斯摇摇头。“不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普利吉上校和你都说骡能够制约人类的情感。可是你能肯定这一点吗?马巨擘本身不就是这个理论的反例?”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贝泰真想使劲摇晃这位心理学家,不过总算是忍住了。“艾布林,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马巨擘是骡的小丑,他为什么没有被制约成充满敬爱和信心?那么多人和骡接触过,为什么只有他会憎恨骡?”
“可是……可是他的确被制约了。贝,我肯定!”一旦开口,他似乎就恢复了自信,“你以为骡对待他的小丑,需要像对待将领一样吗?他需要将领们对他产生信心和忠心,但是小丑却只需要充满畏惧。马巨擘经常性的惊恐是一种病态,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你认为一个心理正常的人,会时时刻刻表现得那么害怕吗?恐惧到了这种程度就变成滑稽。或许骡就觉得这样很滑稽——而且这也对他有利,因为我们早先从马巨擘那里得知的事,并不能肯定哪些真正有帮助。”
贝泰说:“你的意思是,马巨擘提供的情报根本就是假的?”
“它是一种误导,它被病态的恐惧渲染了。骡并不像马巨擘所想象的,是个魁梧壮硕的巨人。除了精神力量之外,他很可能与常人无异。但是,他大概喜欢让可怜的马巨擘以为他是超人……”心理学家耸耸肩,“总之,马巨擘的情报不再重要。”
“那么,什么才重要呢?”
米斯只是甩开贝泰的手,回到投影机的怀抱。
“那么,什么才重要呢?”她又重复一遍,“第二基地吗?”
心理学家突然扬起目光。“我对你这么说过吗?我不记得对你说过任何事,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究竟对你说过什么?”
“什么都没说过。”贝泰激动地说,“喔,银河啊,你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但是我希望你赶紧说,因为我快要烦死了。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艾布林·米斯带着几丝悔意凝视着她。“好吧,我……我亲爱的孩子,我不是有意要让你伤心。有些时候,我会忘记……谁才是我的朋友。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句话都不能透露。我必须守口如瓶——但这是为了防范骡,而不是防你,亲爱的孩子。”他轻拍她的肩膀,勉强表现得和蔼可亲。
她追问道:“到底有没有第二基地的线索?”
米斯自然而然压低声音,仿佛是在耳语。“你知道谢顿掩盖线索的工作,做得多么彻底吗?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研究谢顿大会的记录,在那个奇异的灵感出现前,却连一点进展也没有。即使现在,它似乎……仍旧隐晦。大会上发表的那些论文,大多数都显然毫不相干,而且一律晦涩难解。我曾经不止一次怀疑,那些出席大会的学者,他们是否真正了解谢顿的想法。有时我认为,他只是利用这个大会做幌子,实际上却独力建立……”
“两个基地?”贝泰追问。
“第二基地!我们的基地相当单纯。第二基地则始终只是一个名字。它偶尔被提到,但若真有什么智慧的结晶,却一定深藏在数学结构里面。有很多细节我还完全不懂,但是过去这七天,我已将零星的线索拼凑起来,拼出一个大概的图像。
“第一号基地是自然科学家的世界。它将银河系濒临失传的科学集中起来,而且能够确保这些科学的复兴。然而,唯独心理学家没有包括在内。这是个特殊的例外,一定有某种目的。一般的解释是,谢顿的心理史学的前提必须是它的研究对象——人类群体——对于未来的发展都毫不知情,因此对于各种情况的反应都是自然而然的,它的威力才能发挥到极致。我亲爱的孩子,你听得懂吗……”
“博士,我听得懂。”
“那么你仔细听好。第二号基地则是心灵科学家的世界,它是我们那个世界的镜像。那里的主流科学不是物理学,而是心理学。”然后,他得意洋洋地说:“懂了吗?”
“不懂。”
“贝泰,想想看,动动你的脑子。哈里·谢顿了解他的心理史学只能预测几率,无法确定任何事。凡事都会有失误的几率,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几率会以几何数列的方式增加。谢顿自然会尽可能弥补这个缺失。我们的基地借着科学而蓬勃发展;它能打败敌人的武器,征服敌人的军队。换句话说,以有形的力量对抗有形的力量。可是遇到像骡这样的突变种,用精神的力量发动攻击,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那就得由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出马!”贝泰感到精神鼓舞起来。
“没错,没错,没错!正是这样!”
“可是目前为止,他们什么都还没有做。”
“你怎么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贝泰想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有他们采取行动的证据吗?”
“没有。我不知道的因素还多得很。第二基地现在还不可能羽翼丰满,正如我们一样。我们一直慢慢发展,实力一天天茁壮,他们一定也是这样。天晓得他们如今的实力究竟如何。他们强大到足以对付骡了吗?最重要的是,他们了解其中的危险吗?他们有没有精明能干的领导者?”
“但是只要他们遵循谢顿计划,骡就必定会被第二基地打败。”
“啊,”艾布林·米斯瘦削的脸庞皱起来,显得若有所思,“又来啦?可是第二基地的任务比第一基地更为艰难。它的复杂度比我们大得太多,失误的几率也因而成正比。假如第二基地都无法击败骡,那可就糟了——糟透了。也许,这就是人类文明的终结。”
“不可能。”
“可能的。只要骡的后代遗传到他的精神力量——你明白了吗?‘智人’将无法和他们抗衡。银河中会出现一种新的强势族群、一种新的贵族,而‘智人’将被贬成次等生物和奴隶。有没有道理?”
“没错,有道理。”
“即使由于某种因素,使得骡未能建立一个皇朝,他仍然能靠自己的力量,支撑一个畸形的新帝国。这个帝国将随着他的死亡而灰飞烟灭,银河系则会恢复到他出现之前的局势。唯一不同的是,两个基地将不复存在,而使那个真正的、良善的‘第二帝国’胎死腹中。这代表着上万年的蛮荒状态,代表着人类看不见任何希望。”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们能警告第二基地吗?”
“我们必须这么做,否则他们可能一直不知情,终致被骡消灭,我们不能冒这种险——问题是我们没有办法警告他们。”
“没有办法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据说他们在‘银河的另一端’,但这却是仅有的线索,所以有几百万个世界都可能是第二基地。”
“可是,艾布林,它们难道都没有提到吗?”她随手指了指摆满桌面的一大堆胶卷。
“没有,没有提到。至少,我还一直没有找到。他们藏得那么隐密,一定有重大意义。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再度露出迷惑的眼神,“我希望你马上离开。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所剩无几了——所剩无几了。”
他掉过头去,皱着眉头,一脸不悦。
马巨擘轻巧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我亲爱的女士,您的丈夫回来了。”
艾布林·米斯没有跟小丑打招呼,他已经开始在用投影机了。
当天傍晚,听完贝泰的转述,杜伦说道:“贝,你认为他说的都是对的?你并不认为他……”他犹豫地住了口。
“杜,他说的都对。他生病了,这点我知道。他的那些变化,人瘦了好多,说话古里古怪,都代表他生病了。但是当他提到骡、第二基地,或者和他现在的工作有关的话题时,请你还是相信他。他的思想仍和外太空一样澄澈透明。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相信他。”
“那么我们还有希望。”这句话算是半个疑问句。
“我……我还没有想清楚。可能有!可能没有!从现在起,我要随身带一把手铳。”她一面说话,一面举起手中那柄闪闪发光的武器,“只是以防万一,杜,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万一?”
贝泰近乎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你别管了。也许我也有点疯了——就像艾布林·米斯一样。”
那时,艾布林·米斯还有七天好活,而这七天无声无息地一天接着一天溜走。
对杜伦而言,这些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暖和的天气与无聊的静寂令他昏昏欲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失去生机,进入永恒的冬眠状态。
米斯仍然躲在地底深处,他的工作似乎没有任何成绩,也没有透露任何风声。他将自己完全封闭,连杜伦与贝泰都见不到他了。只有居中跑腿的马巨擘,是米斯依然存在的间接证据。马巨擘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每天仍蹑手蹑脚将食物送进去,然后在幽暗中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米斯工作。
贝泰则愈来愈孤僻,原本的活泼开朗消失了,天生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她也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杜伦有一次还看到她默默轻抚着手中的武器,而她则赶紧藏起手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贝,你拿着那玩意做什么?”
“拿着就是拿着。难道犯罪吗?”
“你会把你的笨脑袋轰掉。”
“那就轰掉好了。反正没什么损失!”
婚姻生活教了杜伦一件事,那就是跟心情欠佳的女性争辩是白费力气。他耸耸肩,默默走了开。
最后那一天,马巨擘突然气喘吁吁跑到他俩面前。他紧紧抓住杜伦与贝泰,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老博士请您们去一趟,他的情况不妙。”
他的情况果然不妙。他躺在床上,眼睛异常地睁得老大,异常地炯炯有神。他脏得不像样,几乎让人认不出他是谁。
“艾布林!”贝泰大叫。
“听我说几句话。”心理学家以阴惨的声音说,同时用枯瘦的手肘吃力地撑起身子。“听我说几句话。我已经不行了,我要把工作传给你们。我没有做任何笔记,零星的计算我也全销毁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一切都要装在你们脑子里。”
“马巨擘,”贝泰毫不客气地直接对他说,“到楼上去!”
小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退后了一步。他悲凄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米斯身上。
米斯无力地挥挥手。“他没有关系,让他留下来。马巨擘,别走。”
小丑立刻坐下来。贝泰凝视着地板,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唇。
米斯用嘶哑而细微的声音说:“我确信第二基地能够胜利,除非骡先下手为强。它藏得很秘密,它必须如此,这有重大的意义。你们必须到那里去,你们的消息极为重要……能够改变一切。你们听懂了吗?”
杜伦痛苦地大声吼道:“懂,懂!艾布林,告诉我们怎么去那里。它到底在哪里?”
“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他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
他却没有说出来。
脸色煞白的贝泰举起手铳并立即发射,激起一阵轰然巨响。米斯的上半身完全消失,后面的墙壁还出现一个破碎的窟窿。那柄手铳随即从贝泰麻木的手指间滑落到地板上。
没有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轰击的回声一波波传到外面各个房间,渐渐变成愈来愈小而模糊不清的隆隆声。而回声在完全消逝前,还来得及掩盖贝泰的手铳掉落地板的声响,压制马巨擘高亢的惨叫,并且淹没杜伦含糊的怒吼。
接着,是好一阵子凝重的死寂。
贝泰的头低垂下来。灯光照不到她的脸,却将半空中一滴泪珠映得闪闪生辉。自从长大后,贝泰从来没有哭过。
杜伦的肌肉拼命抽搐,几乎就要爆裂,他却没有放松的意思——他觉得咬紧的牙齿似乎再也不会张开。马巨擘的脸庞则一片死灰,像是一副毫无生气的假面具。
杜伦终于从紧咬着的牙关中,硬挤出一阵含混的声音。“原来你已经是骡的女人,他征服了你!”
贝泰抬起头,撅着嘴,发出一阵痛苦的狂笑。“我,是骡的女人?这太讽刺了。”
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并将头发向后甩。渐渐地,她的声音恢复正常,或说接近正常。“杜伦,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可以说了。我还能活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但至少我可以开始说……”
杜伦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变得软弱无力又毫无生气。“贝,你要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要说说那些尾随我们的灾难。杜,我们以前曾经讨论过,你不记得了吗?为什么敌人总是跟在我们的脚后跟,却从来没有真正抓到我们。我们到过基地,不久基地就沦陷了,当时独立行商仍在奋战——但我们及时逃到赫汶。当其他的行商世界仍在顽抗时,赫汶却率先瓦解——而我们又一次及时逃脱。我们去了新川陀,如今新川陀无疑也投靠了骡。”
杜伦仔细听完,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这种境遇不可能出现在真实生活中。你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可能在短短一年间,太空啊,不停地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政治漩涡——除非我们带着那个漩涡打转。除非我们随身带着那个祸源!现在你明白了吗?”
杜伦紧抿嘴唇,目光凝注在一团血肉模糊的尸块上。几分钟前,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感到无比的恐怖与恶心。
“让我们出去,贝,让我们到外面去。”
外面是阴天。阵阵微风轻轻拂过,吹乱了贝泰的头发。马巨擘蹑手蹑脚地跟在他们后面,在勉强听得到他们谈话的距离,他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
杜伦以紧绷的声音说:“你杀了艾布林·米斯,是因为你相信他就是那个祸源?”他以为从她眼中得到了答案,又悄声说:“他就是骡?”他虽然这么说,却不相信——不能相信自己这句话的含意。
贝泰突然尖声大笑。“可怜的艾布林是骡?银河啊,不对!假使他是骡,我不可能杀得了他。他会及时察觉伴随着动作的情感变化,将它转化成敬爱、忠诚、崇拜、恐惧,随他高兴。不,我会杀死艾布林,正因为他并不是骡。我杀死他,是因为他已经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再迟两秒钟,他就会把这个秘密告诉骡。”
“就会把这个秘密告诉骡……”杜伦傻愣愣地重复着这句话,“告诉骡……”
他忽然发出一声尖叫,露出恐惧的表情,转身向小丑望去。假如马巨擘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一定会吓得缩成一团,人事不省。
“不会是马巨擘吧?”杜伦悄声问道。
“听好!”贝泰说,“你还记不记得在新川陀发生的事?喔,杜,你自己想想看——”
他仍旧摇了摇头,喃喃地反驳她。
贝泰不耐烦地继续说:“在新川陀,有个人在我们面前暴毙。根本没有任何人碰到他,我说得对不对?马巨擘只是演奏声光琴,而他停止的时候,那个皇储就死了。这还不奇怪吗?一个什么都怕、动不动就吓得发抖的人,竟然有本事随心所欲置人于死地,这难道不诡异吗?”
“那种音乐和光影的效果……”杜伦说,“能对情感产生深厚的影响……”
“是的,对情感产生影响,而且效果极大。而影响他人的情感,正好是骡的专长。我想,这点还能视为巧合。马巨擘能借着暗示取人性命,本身却充满了恐惧。嗯,多半是骡影响了他的心智,这还可以解释得通。可是,杜伦,杀死皇储的那段声光琴演奏,我自己也接触了一点。只是一点点——却足以使我又感到那种绝望,它和当初我在时光穹窿中、在赫汶星上感受到的一模一样。杜伦,那种特殊的感受,我是不可能弄错的。”
杜伦的脸色变得愈来愈凝重。“我……当初也感觉到了。不过我忘了,我从未想到……”
“那时,我第一次想到这个可能。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或者可以称为直觉。除此之外,我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后来,普利吉告诉我们有关骡的历史,以及他的突变异能,我才顿时恍然大悟。在时光穹窿中制造绝望感的是骡,在新川陀制造绝望感的是马巨擘。两种情感完全一样,因此,骡和马巨擘应该是同一个人。杜,这是不是很合理呢?就像几何学的公理——甲等于乙,甲等于丙,则乙就等于丙。”
她已经接近歇斯底里,但仍然勉力维持着冷静。她继续说:“这个发现令我害怕得要死。假如马巨擘就是骡,他就能知道我的情感——然后矫正这些情感,以符合他自己的需要。我不敢让他察觉,所以尽量避开他。还好,他也避着我;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艾布林·米斯身上。我早就计划好了,准备在米斯泄露口风之前杀掉他。我秘密计划着——尽可能不露任何痕迹——自己都不敢跟自己讨论。假如我有办法杀死骡——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他一定会发觉,而我就会一败涂地。”
她的情感似乎要榨干了。
杜伦仍然坚决不同意,他粗声说道:“这绝对不可能。看看那个可怜兮兮的家伙,他怎么会是骡?他甚至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可是当他的视线循着手指的方向延伸,马巨擘却已经机敏地站起来,眼中透出阴沉而锐利的目光。他不再有一丝古怪的口音:“朋友,我听到她说的话了。只不过我正坐在这里,正在沉思一件事实:聪明睿智又深谋远虑的我,为何犯下这种错误,令我失败得那么惨。”
杜伦跌跌撞撞地连退好几步,似乎害怕“小丑”会碰到自己,或者沾染上他所呼出的气息。
马巨擘点点头,回答了对方那个无言的问题。“我就是骡。”
他似乎不再是一个丑怪的畸形人,细长的四肢、又尖又长的鼻子看来一点也不可笑了。他的恐惧已荡然无存,现在他的行为举止既坚决又镇定。
他一下子就掌握住状况,显示他对应付这种场面极有经验。
他以宽大的口吻说:“你们坐下来吧。坐下,爱怎么坐就怎么坐,尽量放轻松。游戏已经结束,我想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这是我的弱点——我希望别人了解我。”
他凝望着贝泰,褐色眼珠透出的仍是那个小丑“马巨擘”充满温柔与伤感的眼神。
“我的童年实在不堪回首。”他开始了叙述,迫不及待地说得很快:“这点或许你们能够了解。我的瘦弱是先天的,我的鼻子也是生来如此。所以我不可能有一个正常的童年。我的母亲来不及看我一眼就去世了,而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我的成长过程是自生自灭,心灵遭受数不尽的创伤和折磨,以致充塞着自怜和仇恨。我被视为一个古怪的小孩。大家对我敬而远之,大多是出于嫌恶,少数则是由于害怕。在我身边,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怪事——不过,不提这些了!正是由于这些怪事太多,才使得普利吉上尉在调查我的童年时,了解到我是个突变种。这个事实,我直到二十几岁才真正发觉。”
杜伦与贝泰茫然地听着。每一句话都像一个浪头,两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几乎没有听进多少。小丑——骡,在两人面前踱着碎步,他面对着自己环抱胸前的双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对于自己这种不寻常的能力,我似乎是慢慢体会出来的,简直慢得不可思议。即使在我完全了解之后,我还是不敢相信。对我而言,人的心灵就像刻度盘,其上的指针所指示的,就是那个人最主要的情感。这个比喻并不高明,但除此之外,我又要如何解释呢?慢慢地,我发现自己有办法接触到那些心灵,将指针拨到我所希望的位置,并让它永远固定在那里。又过了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别人都没有这种本事。
“我体认到自己具有超人的能力,随之而来的念头,便是要用它来补偿我悲惨的早年。也许你们能了解这一点,也许你们能试着去了解。身为畸形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于这个事实,我自己完全心知肚明。那些刻毒的嘲笑和言语!与众不同!非我族类!
“你们从未尝过那种滋味!”
他抬头望着天空,又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尖,面无表情地沉浸在回忆中。“但是我终于学会如何自处,并且决定要将银河踩在脚下。好,银河目前是他们的,我就耐着性子等待——足足二十二年之久。现在该轮到我了!该让你们这些人尝尝那种滋味!不过银河占了绝大的优势——我只有一个!对方却有千兆人!”
他顿了一顿,向贝泰迅速瞄了一眼。“可是我也有弱点,我自己做不了任何事。如果我想攫取权力,就得假借他人之手。必须透过中间人,我才能有所成就。一向如此!正如普利吉所说的,我先利用一个江洋大盗,得到了第一个小行星据点。再通过一个实业家,首度占领一颗行星作为根据地。然后又透过许许多多的人,包括那位卡尔根统领,我攻下了卡尔根,拥有了一支舰队。然后,下一个目标便是基地——这时你们两位出场了。
“基地,”他柔声道,“我从未面对过那么艰巨的目标。想要攻下基地,我必须先收服、打垮或中和基地绝大多数的统治阶级。我可以从头做起——但也有捷径可循,于是我决定抄捷径。毕竟,一名大力士若能举起五百磅的重物,并不代表他喜欢永远举着不放。我控制情感的过程并不简单,除非绝对必要,我会尽量避免使用。所以在我对付基地的首波行动中,我希望能找到盟友。
“我化装成小丑,开始寻找基地的间谍。我确定基地派出一至数名的间谍,到卡尔根来调查我的底细。现在我知道,当初我要找的是汉·普利吉。由于意想不到的好运,我却先碰到你们两位。我拥有精神感应力,却没有高段的读心术,而你,我亲爱的女士,你是从基地来的。我误以为你就是我的目标。这并不是严重的错误,因为普利吉后来还是加入我们,却是导致致命错误的第一步。”
杜伦直到此时才挪动了一下,并用愤怒的语调说:“等一等。你的意思是,当我手中只有一柄麻痹枪,却勇敢地面对那名中尉,奋不顾身拯救你的时候——其实是你控制了我的情感。”他又气急败坏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从头到尾我都受到你的控制?”
骡脸上露出极淡的笑意。“有何不可?你认为不太可能吗?那么问问你自己——假如你的心智正常,有可能为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丑怪陌生人,而甘冒生命危险吗?我想,当你冷静下来之后,一定曾对自己的行动惊讶不已。”
“没错,”贝泰恍惚地答道,“他的确惊讶。这是很自然的。”
“其实,”骡继续说,“杜伦当初并没有危险。那名中尉早就接到明确的指令,他一定会放我们走的。于是我们三个人,再加上后来的普利吉,便一起到了基地——看看,我的计划进行得多么顺利。普利吉在接受军事审判时,我们三人也在场,当时我忙得很。那个军事法庭的审判官,后来战时担任一支分遣舰队的指挥官。结果他们轻易就投降了,我的舰队因此赢得侯里哥之役,以及其他几场小型战役。
“透过普利吉,我接触到米斯博士。米斯送给我一把声光琴,这完全出于他的自愿,却大大简化了我的工作。只不过,这并非完全出于他的自愿。”
贝泰突然打岔道:“那些演奏会!我曾经想过其中的关联,现在我明白了。”
“没错,”骡说,“声光琴是一种精神聚焦装置,就某方面而言,它就是一种简单的情感控制器。利用声光琴,我能同时影响许多人的情感;如果只对付一个人,效果则会更好。在端点星陷落之前,还有赫汶陷落之前,我在那两个地方所举行的演奏会,都制造了普遍的失败意识。假使没有声光琴,我应该也能让那个皇储受到重创,却不可能要他的命。懂了吗?
“但是我最重要的发现,仍然要算艾布林·米斯。他也许能够……”他口气中透着懊恼,赶紧跳到下一句话,“关于情感控制,有一点是你们都不知道的。直觉、预感、洞察力,随便你怎么称呼,反正也能视为一种情感。至少,我能把它当成情感处理。你们并不了解,对不对?”
他停了一下,并未听到任何否认。“人类心灵的工作效率很低,通常只达到百分之二十。偶尔,会突然迸发较强的精神力量,我们就通称为直觉、预感或洞察力。我很早就发现,我能诱使大脑持续进行高效率的运作。受我影响的人有致命的危险,却能产生建设性的成果——在进攻基地的战争中,我方所使用的核场抑制器,就是一名卡尔根技师在精神高压下研发出来的。照例,我假他人之手为我工作。
“艾布林·米斯是我最重要的目标。他的潜力极高,而我正需要他这种人。甚至在我对基地开战之前,我已经派出代表跟帝国谈判。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寻找第二基地。当然,我并没有找到。当然,我知道必须把它找出来——而艾布林·米斯正是这个难题的答案。当他的大脑处于高效率状态时,他有可能重新导出哈里·谢顿当年的结果。
“他做到了一部分。我驱使他发挥到极限,这个过程极为残酷,却必须坚持到底。最后他已奄奄一息,却还有一口气……”懊恼的情绪又打断了他的叙述,“他应该能活到把秘密吐出来。然后,我们三人就能一起进军第二基地。那将是最后一场战役——若非我犯了那个错误。”
杜伦以冷酷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大堆?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和……和你讲的这些又有什么关联?”
“唉,尊夫人正是我的错误。尊夫人与众不同,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像她这样的人。我……我……”骡的声音陡然间变了调,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恢复过来。当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阴森可怖。“我尚未调拨她的情感,她就开始喜欢我。她既不嫌弃我,也不觉得我滑稽。她就是喜欢我!
“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看不出这对我有多大意义吗?过去从来没有人……唉,我……非常珍惜。虽然我能操控每个人的情感,却被自己的情感愚弄了。我并未碰触她的心灵,你懂了吧;我完全没有影响她。我太过珍惜那份自然的情感。这就是我的错误——首要的错误。
“你,杜伦,一直在我控制之下。你从未怀疑我,从未质疑我,也从未发现我有任何特别或奇怪之处。比如说,当那艘‘菲利亚’星舰拦下我们的时候。对了,他们会知道我们的位置,是因为我一直和他们保持联系,正如我一直和将领们保持联系一样。当他们拦下我们的时候,我被带到他们的星舰上,其实是去制约囚禁在那里的汉·普利吉。当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是骡的一名上校,而且成为那艘星舰的指挥官。杜伦,整个过程实在太明显,连你都应该看得出来。你却接受了我所提出的解释,虽然它漏洞百出。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伦露出痛苦的表情,反问道:“你如何和你的将领们保持联络?”
“这不是什么难事。超波发射器操作简便又容易携带。实际上,我也不会被人发现!万一有人撞见我在收发讯号,他的记忆就会被我切掉一小片。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
“在新川陀的时候,我自己的愚蠢情感再度背叛了我。贝泰虽然不在我的控制下,但我若能保持头脑冷静,不去对付那个皇储,她也绝不会开始怀疑我。可是皇储对贝泰不怀好意,这点惹恼了我,所以我杀了他。这是个愚蠢的举动,其实我们只要悄悄逃走即可。
“你虽然起疑,但还是不太肯定。而我却一错再错,我不该放任普利吉对你们苦口婆心地喋喋不休,也不该把全副精神放在米斯身上,因而忽略了你……”他耸了耸肩。
“你都说完了吗?”贝泰问道。
“都说完了。”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会继续我的计划。我也知道,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不太可能再找到像艾布林·米斯那样既聪明又受过完整训练的专家。我必须另行设法寻找第二基地。就某个角度而言,你们的确击败了我。”
现在贝泰也站起来,露出胜利的表情。“就某个角度而言?只是某个角度?我们将你彻底击败了!除了基地,你其他的胜利都微不足道,因为银河系如今是一片蛮荒的虚空。
“而攻占基地也只能算小小的胜利,因为对于像你这种意料之外的危机,基地本来就没有胜算。你真正的敌人是第二基地——第、二、基、地——而第二基地一定会击败你。你唯一的机会,是在它准备好之前找到它并消灭它。
“现在你已经做不到了。从现在开始,他们会加紧准备,每分钟都不会浪费。此时此刻,此、时、此、刻,整个机制也许已经启动。当它攻击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你短暂的权力即将消失,而你会像其他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征服者一样,在一页血腥的历史上迅速而卑贱地一闪而过。”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几乎由于太过激动而喘不过气来。“杜伦和我,我们已经击败了你。我如今死也瞑目。”
骡的一双伤感的褐色眼睛,仍是马巨擘那一双伤感又充满爱意的褐色眼睛。“我不会杀你或你的丈夫。毕竟,你们两人不可能再对我造成进一步的伤害;而且杀了你们也不能让艾布林·米斯起死回生。我的错误是咎由自取,我自己承担全部责任。你的丈夫和你自己都可以离开!平安地走吧,就冲着我所谓的——友谊。”
然后,他突然又露出高傲的神情。“无论如何,我仍旧是骡,是银河系最有权势的人。我依然会击败第二基地。”
贝泰不放过对他的最后一击,她以坚定、冷静而信心十足的口吻说:“你休想!我对谢顿的智慧仍充满信心。你是你这个皇朝的开国者,却也是最后一任皇帝。”
骡像是被击中了要害。“我的皇朝?是的,我也想过,常常在想。我应该建立一个皇朝,还应该找一位理想的皇后。”
贝泰顿时体会出他眼神中的含意,吓得全身僵凝。
骡却摇摇头。“我感应到你心中的厌恶,但那是个傻念头。倘若不是如今这种情况,我轻而易举便能让你感到快乐。那种至高无上的喜悦虽然是人力的结果,却和真实的情感无分轩轾。可惜事实就是如此,我自称为骡——并不是因为我有过人的力量——显然不是——”
他转身就走,没有回头再看一眼。